内蒙藏西夏文《功德宝集偈》残叶考

2021-09-12李晓明陈广恩

敦煌研究 2021年3期

李晓明陈广恩

内容摘要：《中国藏西夏文献》刊布一件原定名《西夏文写本·佛经残页》的文书。经释录解读，可知该残叶原书乃刻本而非写本，属《圣胜慧到彼岸功德宝集偈》第十二品的一部分，而残叶的定名和配补均值得进一步推敲。残叶题记中有“大朝皇帝”尊号，“大朝”当指大蒙古国，由此揭示的信息，对研究《功德宝集偈》的版本流传、黑水城文献中西夏文文书断代等问题，均有相应的价值。

关键词：《功德宝集偈》;西夏文;大朝;断代

中图分类号：G256.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21）03-0126-08

Abstract：In Tangut Documents from China there is a fragmental manuscript that was originally identified as Tangut Manuscripts： Fragmental Pieces of Buddhist Scripture. Detailed research and analysis indicates that this manuscript was engraved rather than handwritten and that it is part of the twelfth chapter of Saint Shenghui Reaches the Opposite Shore： Collection of Buddhist Hymns on Merit and Virtue. The honorific title “Emperor of the Great Dynasty” appears in the preface， the “Great Dynasty” referred to likely being Greater Mongolia. This information is significant for research on the particular version of the Collection of Buddhist Hymns on Merit and Virtue that was being circulated and for datingthe Tangut documents collected in the Khara-Khoto documents.

Keywords：Collection of Buddhist Hymns on Merit and Virtue; Tangut script; Great Dynasty; manuscript dating

上世紀初在黑水城（今内蒙古自治区额济纳旗）、绿城（额济纳旗）以及此后敦煌莫高窟、武威天梯山、小西沟岘、亥母洞等地出土的西夏文佛经《圣胜慧到彼岸功德宝集偈》（以下简称《功德宝集偈》），是西夏时期非常盛行的一部藏传佛教文献。对于该经的版本来源与语言对勘，学界曾多有研究[1-8]。

近期，我们注意到《中国藏西夏文献》中还收录一件黑水城出土的《功德宝集偈》残叶，至今尚未引起学界关注。经初步研究，《中国藏西夏文献》对该残叶的定名及缀合值得进一步推敲，且该残叶对重新考察《功德宝集偈》的版本流传以及黑水城文献中西夏文文书的断代等问题，均具相应的价值和意义。现不揣寡陋，试对其做释录解读，以求教于方家。

一

此西夏文佛经残叶，系1983年和1984年内蒙古文物考古所对黑水城首次大规模考古发掘所获，现藏于内蒙古文物考古所，刊布于《中国藏西夏文献》第17册，编号M21·218[原入藏编号F13：W70a]（图1）[9]。根据《中国藏西夏文献》叙录可知：文书原定名为《西夏文写本佛经残叶》，单页，高19cm、宽12.5cm，上下双栏，栏高15cm。正文存7行，行11字。另有题记1行。

现将文书释译如下：

（题记）：□□艱蒾藉綅罵綃箎佬楚矟砵坞否菞揉猜索

耀武宣文神谋睿智制义去邪惇睦大朝皇帝

（正文）：1. 皽矂縂皼竛胎罆罈焊驳癐

如有慈母忽然其身患疴疾

2. 磀篟疤瞭睪谍窫非窿窫属

所有诸子咸做敬事心忧恼

3. 焊堡禋粮融揉墅薿焊驳魏

今亦如是十方世界诸如来

4. 蘪肅竀始監锁竛谍竀士緁 {1}

独觉真如诸胜势子真如性

5. 挨怖酞簁緁禨箿簁落竀始

是一非异离性非余是真如

6. 監膳姑文維嘻竀紴驳緂论

诸佛以此胜慧彼岸而了知

7. 緓拔融袭纚充糺粙父息禑

知者住世或趣圆寂皆同等

8. 矖緁蒋哗礠矖驳穉蘦棍纚

居住于此无非法性诸法空

经释译发现，这件佛经残叶内容分别是《功德宝集偈》（卷中）正文第十二品（演说世界品）第1偈第1、2、3句，第3偈第2、3、4句，第4偈第1、2句。残叶应该是刻本而非写本，所以我们可以将该残叶重新定名为《西夏文刻本〈圣胜慧到彼岸功德宝集偈·第十二品〉残叶》。

根据这一西夏文佛经残叶的释录情况，在对比其他收藏地的西夏文《功德宝集偈》各种残叶后[10]，我们发现《中国藏西夏文献》著录的这件残叶缀合可能有误。根据中藏M21·218号文书内容，可知两片残叶（本文拟在此命名录文1—4行为残叶a，5—9行为残叶b，）缀合而成的文书内容不能衔接。原经为每偈四句，上述文书中间缺失《功德宝集偈》第十二品第2偈。经查找比对，此残叶可与内蒙古考古所收藏的另一件同题残叶重新缀合为一件内容连贯的文书。

内蒙古考古所收藏的这件同题残叶，《中国藏西夏文献》中编为M21·032[原入藏编号F13：W706]（图2）[9]168。段玉泉曾对这件残叶做过解读和拟题，并收入《西夏〈功德宝集偈〉跨语言对勘研究》一书中。M21·032文书版式为上下双栏，残存4行，行11字。这件残叶的版式与M21·218残叶相同[9]，内容恰好对应《功德宝集偈》第十二品第2偈第1、2、3、4行。

为方便释读，现将其移录如下：

1. 皽簧監膳蘦籄例谍粙簄属

咸皆念此胜慧佛母妙法门

2. 莻驳焦紻禋粮袭套融构菋

所有过去住十方界诸如来

3. 挡紴砈脜焊驳蘦毋絢脜癏

于未来世所有一切诸正觉

4. 融袭瞪腞監锁驳谍脜癏皽

化诸世间一切胜势从此出

5. 箿聁搓諜絧庭筫攻虓稈属

善能演示所余众生之心行

6. 融袭竀始緁菋綽疾竀始緁{1}

世间如真性及敌坏如真性

由于这件残叶残损比较严重，经辑补M21·032残叶前后残缺部分后，将其嵌入M21·218文书两片残叶缀合之处，三件文书残叶内容基本可以衔接连贯，即《功德宝集偈》（卷中）正文第十二品（演说世界品）第1偈第1、2、3、4句（M21·218残叶a），第2偈第1、2、3、4句（M21·032），第3偈第1、2、3、4句及第4偈第1、2句（M21·218残叶b）（图3）。

由此判断内蒙古考古所收藏的这三片出土地相同、入藏编号接近、内容连贯的残叶应是一件刊布时拼补错误的同题同款西夏文经折装《功德宝集偈》刊本残篇。

西夏文《功德宝集偈》全部系出土文书残叶拼配而成，目前已知涉及该件残叶内容，即《功德宝集偈》第十二品第1—4偈的其他藏本西夏文残叶仅有4件，除中藏本外，还有英藏Or12380-3693a、3684b，俄藏ИНВ.Nо687[11]。将缀合后的中藏M21·218与M21·032残叶与上述三件比较之后，还可以发现这一残叶刊本版式也与其他已知本不同：

对比上表，可知中藏编号M21·218、M21·032《圣胜慧到彼岸功德宝集偈》应是过去研究整理中未涉及的一个新刊本。

二

中藏M21·218西夏文《功德宝集偈》残叶，首行有“[耀武]宣文神谋睿智制义去邪惇睦大朝皇帝”题记，这类题记以前在西夏文文献中尚未发现过。结合出土佛经文书可知，西夏佛经中出现的题记主要为标识刻印与施行佛经的主持者身份。

众所周知，西夏仁宗在位期间（1124—1193）是西夏佛经刊刻比较繁荣的一个时期，大量出土西夏文佛经题记与跋序等都印证了西夏仁宗时期对各种佛教典籍翻译、校勘与刻施的重视。

根据孙伯君[12]、崔红芬[13]、段玉泉[10]30等人的整理研究，出现在各种西夏文佛经题记中的夏仁宗尊号有以下几种：

1. 奉天显道耀武宣文神谋睿智制义去邪惇睦懿恭皇帝嵬名

2. 天力大治智孝广净宣德去邪纳忠永平皇帝

3. 奉天显道耀武宣文睿智惇睦懿恭皇帝

4. 大白高国护城圣德至懿皇帝

5. 白高大夏国仁尊圣德珠城皇帝

6. 仁尊圣德皇帝或大夏仁尊圣德珠城皇帝

7. 护城皇帝

而此处M21·218[F13：W70a]号文书残叶的卷中题记为：

□□艱蒾藉綅罵綃箎佬楚矟砵坞否菞揉猜索

[耀武]宣文神谋睿智制义去邪惇睦大朝皇帝

虽然对比其他校经题记中的尊号，此处缺失了“懿恭”（例窿）两字，但可以判断这是夏仁宗仁孝皇帝的校经尊号。经梳理学界诸位前贤对夏仁宗各种校经尊号的研究成果，无论在各类西夏佛经校经题跋之中，或者西夏碑刻文物里都还没有“大朝皇帝”（菞揉猜索）这一称呼。

“大朝”称呼，学界一般专指蒙古进入汉地至元代建立之前的大蒙古国时期，传统认为“大朝”和“大蒙古国”记载都是Yeke Mongghol Ulus的汉译，当时汉地广泛地将蒙古政权冠以“大朝”[14-16]。近年来，随着西夏文献资料的陆续解读，还可以发现西夏遗民在这一时期也相应称呼蒙古政权为“大朝”。从现有考古发现的题记与文献来看，主要有以下几处：

1. 元代西夏遗民“大朝”题记（图4）[17]{1}

2. 西夏文《大朝戊午年佛经残页》[18-20]{1}

3. 西夏文“大朝国”《金光明最胜王经》[21，，22]{2}

4. 西夏文《大白伞盖陀罗尼经》发愿文一[23]{3}

5. 西夏文《大白伞盖陀罗尼经》发愿文二[24]{4}

相关佛经中出现的西夏文大朝纪年，属于尚未使用元朝国号前的大蒙古国时期，并且上述刻施佛经的时期蒙古还未有年号，因此纪年方式均为干支纪年法。

至于这一时期刊行传世的西夏文佛经中继续出现夏仁宗校经尊号情况，当系西夏遗民在刻施佛经中继续使用了夏仁宗的校经旧版所致。这在出土文献中同样不乏记录，宁夏灵武出土、现藏于国家图书馆的元刻本西夏文佛经，至少就有三卷文书属于这种情况。此三卷文书为中藏编号B11·049的《悲华经》卷第九、中藏编号B11·050的《说一切有部阿比达摩顺正理论》卷第五以及中藏编号B11·051的《经律异相》卷第十五[25]。这些佛经发愿文显示出印经时间为元代大德十一年（1307），但题记中均有“奉天显道耀武宣文神谋睿智制义去邪惇睦懿恭皇帝/嵬名御校”（夏仁宗）的校经尊号。

由此可见，本文要讨论的这件《功德宝集偈》残叶，其中出现的西夏文“耀武宣文神谋睿智制义去邪惇睦大朝皇帝”题记，尊号为夏仁宗李仁孝无疑，“大朝”系大元国号使用前的蒙古时期也应无争议，只是此“大朝”已非彼“皇帝”。由于题记中既没有出现夏仁宗校经题记中常见的“谨施、御校”，也没有“详定、御译、再详勘”乃至刻经时间等，由此可推测此残叶不是夏仁宗诸多校经的刊本，而是大蒙古国时期在利用仁宗校经旧版进行重新翻刻的新刊本，但因为时代变化，西夏遗民又在“皇帝”前加上“大朝”称呼。这种西夏遗民将佛经底本中夏仁宗的校经尊号与大蒙古国时期大朝称号串联在一起，形成刻经题记使用的情况，在出土西夏文文书中尚属首见。

元代是多元信仰并行的时代，而位于西北边地的亦集乃路，正是多种宗教在元代流行的一个缩影[26]。蒙元初期的西夏遗民，在统治者的宽容和支持下，很快就恢复了刊刻佛经活动，并在西夏故地广泛施印流传。印施者也缘此在刊刻的佛经中使用了大朝和干支纪年方式。《功德宝集偈》残叶的“大朝皇帝”应当就是在这一特殊时期，西夏遗民结合西夏佛经旧版重新翻刻佛经时出现的题记。

此外，对于西夏文《圣胜慧到彼岸功德宝集偈》的版本认识上，虽然存世西夏文《功德宝集偈》有各种残卷70多件，但都没有刊印年款，不清楚是何时翻译为西夏文文本的，亦不知道是何时何地刊刻施行的。段玉泉曾根据校经尊号的题记判断该经为夏仁宗时期流行，而西夏文译本各版本同为夏仁宗时期所校勘[10]30-33，而后世用来参照对校的北京云居寺汉文本却又是明代正统年间藏、汉文校勘本。这一夏、藏、汉版本相隔的中间时期，《功德宝集偈》的传译与沿革一直是个空白，现今这件元代建号前大蒙古国时期刻印与流传于黑水城的《功德宝集偈》残叶，或许正是可以填补这个空白期的一种新见刊本。

鉴于黑水城也曾出土过一件编号XT16的13世纪古藏文《圣胜慧到彼岸功德宝集偈》{1}，结合这件古藏文本的版本沿革与佛经译释特征，段玉泉曾提出疑问，此藏文本是否是一个承前启后的中间阶段版本[10]48？考虑到西夏文《功德宝集偈》并非源自汉文大藏经，版本沿革中存在夏藏版本先后互译的情况，再结合这件“大朝”时期西夏文《功德宝集偈》残叶在黑水城的流传，或许也可以推测编号XT16的这件古藏文本《功德宝集偈》，与西夏文“大朝”刊本同属一批作品。正如史金波在西夏文《大白伞盖陀罗尼经》发愿文解读中指出的：阔端镇守河西时期曾两次大量新刻藏夏文字佛经施行西夏故地，其中就包含许多西夏时期所盛行的藏译本佛经[23，24]。

三

黑水城文獻和西夏文献的断代问题，始终是备受学界关注的话题。学界曾习惯上认为黑水城出土的西夏文文献都是西夏时期的作品。但随着近年来研究的深入，关于黑水城所出西夏文文献断代问题已经逐渐有了新的认识，即发掘于黑水城的西夏文文献中也存有部分元代《河西藏》刊本以及占卜文书残卷[27-29]。有鉴于此，对于黑水城所获的西夏文文献断代问题，段玉泉曾指出，“关于黑水城西夏文文献的断代将是一个十分有趣的课题，先前关于西夏时期活字印刷的一些观点也将面临挑战”[30]。对此，笔者深表赞同，因为“大朝”时期西夏文刊本在黑水城的出现和流传，又为黑水城出土文献断代问题给出了一个新的答案，即黑水城所获西夏文文书并非全部属于西夏时期，也应包括元代之前蒙古汗国时期。

黑水城出土、中藏编号为M21·218[原入藏编号F13：W70a]的这件《功德宝集偈》残叶，依照题记判断可知其既不是西夏时期刊刻的，时代上又不属于元刊《河西藏》。残叶题记标识的“大朝”时间提示了这一佛经为西夏遗民刊刻于元朝建立之前的大蒙古国时期，印施与流传年代同样也属于大蒙古国与元初时期。就目前来说，这是黑水城出土文书中唯一一件属于西夏灭亡至元朝建号之前的西夏文刻本。可见元朝建立之前的蒙古汗国时期，黑水城地区仍有西夏文刊本流传。

需要指出的是，判明单件西夏文佛经文书的刊刻年代，不仅可以梳理黑水城文献的年代，还可以为出土同系列编号文书的断代提供借鉴。在《黑城出土文书·凡例》中，李逸友对文书原始编号曾做出说明，如F代表房址或采集点，W代表文书。与编号F13：W70a《功德宝集偈》出土地点相同，且版本沿革类似的就有一件中藏黑水城汉文文献，即编号F13：W28的4纸汉文《佛说金轮佛顶大威德炽盛光如来吉祥陀罗尼经》残叶[31，32]。由于该残叶并没有年代信息，并且又有俄藏西夏时期的西夏文、汉文同题文书，过去学界仅依靠两者内容一致就将这件文书视为西夏文献{1}。现今看来，这一认识似乎有些武断。以中藏《佛说金轮佛顶大威德炽盛光如来吉祥陀罗尼经》残叶与俄藏西夏本版式风格迥异，同属藏传佛教传译佛经，又无文字避讳缺笔，尤其与“大朝”时期西夏文《功德宝集偈》系同一发掘点等情况来看，或许可以重新将其断代为大蒙古国时期的文书。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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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段玉泉.西夏《功德宝集偈》跨语言对勘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189-191.

[11]俄罗斯科学院东方文献研究所圣彼得堡分所，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与人类学研究所，上海古籍出版社，编.俄藏黑水城文献：第27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