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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任证书

2021-09-12邝立新

福建文学 2021年8期
关键词:李勇黄鹂杜鹃

邝立新

王昌说,他完全理解李勇的行为。为了更低的首付比例和更优惠的贷款利率,离一次婚算什么?他身边有些朋友离了不止一次,甚至跟素不相识的人结婚。他没忘记提醒李勇:“既然你和黄鹂去民政局正式办手续,就不存在假离婚一说。你要慎重考虑房产、汽车、股票、存款这些财产的分割,以及孩子的抚养——不过你们没有孩子。万一,我说是万一今后有什么岔子,后悔也来不及。”李勇不以为然地说:“兄弟,你想多了,我就是为了买房,等贷款办好,我第一时间和黄鹂复婚。”王昌说:“你自己想好就行,你把我的协议拿去参考一下。”

王昌协议上的日期是一年前的5月3日。李勇之前有所耳闻,但对具体细节并不了解。他看到协议,才知道王昌为了离婚,也付出不小代价。K市那套价值大几百万的房子,以及房子里的整套家具、家电,统统都给了女方,他分到手里的只有那台开了十五万公里的奥迪Q4。李勇为了表明自己的诚意,也参照王昌的做法,把这套九十八平方米的房子划给黄鹂,自己名下留着这辆老款大众途观。不过,他心里清楚这只是纸上写写而已。他和黄鹂怎么可能分开?或者说,黄鹂如何肯离开他?黄鹂虽然表面上对他呼来喝去,但心里很是依赖他,几乎可以说一天都离不开他。即便他想离开这个家,黄鹂及黄鹂的父母也不会轻易同意。

去办手续那天,李勇跟单位领导请假,说老婆突然肚子疼,必须立刻送急诊。领导笑眯眯地说:“不会有喜事吧?”李勇说:“不会不会,八字没一撇的事儿。”民政局里分两个科室,一个办结婚,一个办离婚。奇怪的是,结婚的没几对,离婚的倒是排很长的队伍。李勇看排在前面的几对神情自若,有的还耳鬓厮磨,看上去也不像真离。不过依照王昌的说法,既然来民政局办手续,就不存在假离婚一说。轮到他们时已近中午,李勇肚子早已空空如也。一位四十来岁、戴红框眼镜、发如拉面的大姐,逐字逐句地审核材料。李勇来之前看了攻略,材料准备得整齐而完备。大姐看完倒没说什么,例行公事般问了他们一句:“财产分割什么的,你们商量好了吗?盖了章就具备法律效应,不好反悔的。”李勇说没问题。黄鹂没说话,也点点头。发如拉面的大姐不再言语,“砰砰砰”盖起各种章来。

离婚后的日子跟离婚前的日子,并没有多少区别。李勇和黄鹂的同事和父母甚至并不知道两个人从法律上讲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但他们去民政局办手续时,还是留了一手。他们对发如拉面的大姐说,之前的证不小心弄丢了,实在找不到。他们之所以要保留这本结婚证,是因为结婚证上的日子具有特殊意义。这个日期是2009年9月9日,寓意长长久久、白头偕老。为了赶上这个好日子,李勇托民政局的同学插队预约。到了当天,他定了早上六点的闹钟,一早赶过去。轮到他们时,工作人员却说照片不合格。拍照又要排队。好歹把两本红本领出来,已经到下午一点。领证之后的几年,每逢9月9日这个日子,他们就会去外面吃顿饭、开瓶红酒庆祝一番。最近一次,已经是第五年。如今这两本结婚证、两本离婚证,跟护照、房产证、土地证、出生证、户口簿之类,一起锁在卧室保险柜里。

办完手续后的第三个月,单位人事部门让李勇填写员工履历表。履历表上事无巨细,从小学时的班主任姓名到中学时哪一年入团,从大学选修的第二专业到工作后参加的培训,都要一一填报。他费了好大工夫、找了好多资料,好歹把这份表格填好。但有一栏他空着,迟迟没有动笔。这一栏便是婚姻状况,上面有未婚、已婚、离异、丧偶四个选项。他吃不准到底应该填已婚还是离异。从事实上来说,当然应该填后者。但填了以后,单位同事很快会知晓。他还要费劲去解释,自己不是真的离了,顺带要把买房的事情一五一十交代出来,自己的一点隐私全暴露。但是如果填前者,严格追究起来就是对组织不老实。在他所在的系统,有人因此受过处分。他想来想去,也没理出头绪。他决定回去跟黄鹂商量。

结婚之后,李勇跟黄鹂住在老城区这套两居室房里。房子虽小,两个人住也不嫌挤。他们最近有生孩子的计划,准备再买一套。李勇本想等等看,但黄鹂说早点下手好,越等越买不起。家中的大事,向来是黄鹂做主,李勇也乐得清闲。所以填表的事,李勇第一时间也想到回家跟黄鹂商量。黄鹂快言快语,不等他说完,便硬生生打断他:“这还用商量?当然填已婚,难不成你真想跟我离?”他正想解释单位如何规定、考核等,黄鹂又说:“你别着急解释,我看你最近就有点不对劲,我不想说破而已。”“我,我哪有什么不对劲?口说无凭,你好歹举一个例子。”“一个?你愿意听,我可以给你举三个、四个。”李勇本无意跟她纠缠,现在听她这样说,忽然有了兴趣,他很好奇黃鹂如何能举出三个例子。

“我先说第一个。”黄鹂喝了口水润润嗓子,又飞快地舔舔嘴唇。她盯着李勇,一字一句地说:“你想想,没办手续之前,你是不是每天中午都给我打电话?长则三五分钟,短的话就一两分钟,算有个问候。实在太忙也会发条微信。”

李勇想想说:“好像是的。”

“最近你是不是没打?”

“嗯,这段时间比较忙,中午还被领导拉着干活,根本没时间打。”

“但是你微信都没发。”

“我真的特别忙,顾不上。”

“你先不要急着解释。我再说第二个。”

“你,你说。”李勇还是不服气。

“上个星期六下午五点多,你陪我去星空广场逛街,从麦当劳餐厅出来时,对面走过来一个女生,你盯着她足足看了三秒钟,三秒钟!看得人家都不好意思。”

“星期六?五点多?三秒钟?我都没什么印象嘛。”李勇有点慌张,他好像记得有这么个女生,但只是一闪而过的印象,早已记不清具体场景。

“你根本就是下意识的,自己都没意识到,你不要小看女人的直觉。”黄鹂看着他,脸上露出近乎得意的笑容,“当然,你以前也看,但没有这么肆无忌惮,顶多就是瞟一眼,好歹也会顾忌我的感受。但是这次太过分……”

“行吧,别说了。第三个呢?”

“第三个更严重。我问你,你以前微信记录什么的,是不是都保留着?”

“好像是。”

“你最近为什么都删得干干净净?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是不是也学着别人先把手机消毒了再回家?是不是跟哪个女同学或初恋情人联系上了……”黄鹂机关枪般扔出几个问题,把李勇问得有点懵,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你每天还翻我的微信记录?”

“你别打岔,你要没什么问题,我看看有什么关系?”

“可是你说的都是捕风捉影的事,根本没有实质性的东西。”

“这几件事看似毫无关联,但仔细琢磨,反映了你的心理变化。”

“什么变化?”

“这个变化的起因就是办手续。办完手续,你潜意识里认为自己是单身,是离异,不用对我负责,不用对这个家庭负责,所以你可以不给我打电话,可以毫无忌惮欣赏街上的美女,可以把微信记录删得干干净净。难道不是吗?我一点都没有冤枉你。你如果愿意听,我还可以给你举出更多例子。”

“你饶了我吧。你们女人就爱胡思乱想。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以前怎么对你,现在还是怎么对你,将来也会这样对你。你还记得吧,我们9月9日结婚的,就是要长长久久。你要相信我,我李勇绝不可能做出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当天晚上,李勇又费了很大力气,说了很多违心话,好不容易才把黄鹂哄开心。

躺在床上,李勇没什么睡意,盘算起房子的事。6月底凑钱去付首付,等银行贷款下来还得一个多月,过户最快也是8月底的事了。房产证办下来前,他和黄鹂是不能复婚的。这两个月里,自己得小心行事,千万不能让黄鹂抓住把柄。女人嫉妒心强,黄鹂又是那种感官特别敏锐的女人。自己但凡有点风吹草动,肯定会被她看出来。看女生看了三秒钟,就三秒钟,竟然也被她发现,还记在心里,太可怕了。早知如此,还不如花两万块找中介办假离婚,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被动。

“兄弟,我能理解你的处境,”王昌笑着说,“女人嘛,说到底对这张证还是在意的。有这张证的时候,她不会想这么多;没有这张证,她心里不踏实,就会东想西想。这张证就是一种信任、一种背书。其实这种事情根本不需要跟她商量。”“唉,你不能光说理解,理解有什么用?你得帮我想办法。”“也没什么好办法,不过以我的经验,你对她坦诚相待,有什么说什么,不遮遮掩掩,反而没这么多烦心事。”“唉,买个房真是麻烦。”“这不纯粹是买房的事,涉及你跟女人如何相处。这里头学问很深,一句两句说不清,要多实践多体悟才行。”

李勇羨慕王昌的地方就在于这种实践。他上大学时没正经谈过女朋友。参加工作后,头两年也没在这方面花心思。等到二十七八岁,家里开始操心他的婚姻大事,张罗着安排他相亲。相到第三个时,他认识了黄鹂。两个人谈了半年,双方父母催促着他们结婚。与其说他是恋爱结婚,还不如说是被父母安排结婚。当然他也不是不喜欢黄鹂,只是自己选与被安排,心里感觉还是有很大差异。而王昌跟他恰恰相反,开窍开得特别早。上大学时就有几任女朋友,进入社会后更是如鱼得水,身边从来不缺少女性。离婚已经离了两次。王昌离是真离,不是为了买房,也不是为了办贷款。而且离婚离得出奇平稳,几乎可以称得上“好聚好散”。两任前妻偶尔还跟王昌见面。他很好奇王昌如何做到的。他把这种能力归于天赋,后天也可以努力,但是很难有大的成就。

他就黄鹂这么一个女人,还常常被搞得心力交瘁。人跟人的差别为什么如此悬殊?他有时羡慕王昌这种生活,却恨自己做不到。那天黄鹂跟他说的一番话,倒是提醒他:自己的确是单身,至少从法律上讲是如此。如果在这段时间里增加这方面的实践,增进对女人的理解,今后更好地与黄鹂相处,倒也不是坏事。王昌仿佛看出他的心思,对他说:“今年是高中毕业十五年,同学们准备在7月底搞个活动,有空的话,我们一起回趟老家。你很多年没见过杜鹃了吧?”

杜鹃,杜鹃,的确好多年不见。听到杜鹃这两个字,他心里涌起一阵甜蜜和忧伤。说他完全没经验也不准确。早在高中时他就跟杜鹃交往过。不过那时所谓的交往,只限于给她补习功课,最多送她回家。上了大学后,他和杜鹃时常通信,信里也是情意绵绵。但不在一座城市里,见一次面也不易。毕业后他本来有机会,他跟杜鹃约好同去K市工作。他签了入职协议后,杜鹃父母却安排她回老家去做了公务员。两人从此分隔两地。杜鹃前几年结婚后,他彻底死心,两人少了来往。说起来,这些年他在追女生方面没什么成就,跟杜鹃也不无关系。

“我过年时见过杜鹃一面,十几年过去了,倒没什么变化,只是比以前更会打扮,更有气质,也更有女人味。她跟我聊天时,还问起你。”

“她说什么?”

“说好多年不见你,有时还有点怀念。让你回去记得跟她联系。”

“她过得怎么样?”

“她没有谈及太多自己的生活。好像也不太如意,听说嫁了一个做生意的,比她大十来岁,经常在外面跑。钱是有的,但她先生没多少时间陪她。再说,你也知道,这种天天在外面应酬的,怎么可能一点情况没有?所以……”

有五六天时间,李勇没事就琢磨如何跟黄鹂说同学聚会的事儿。他想跟王昌一起去,但最好黄鹂不要跟着。老同学聚会,带着家属似乎没什么意思。他在心里假设了十几种场景,想着黄鹂会有什么反应,他又如何应对。黄鹂的连环夺命问,常常搞得他措手不及。反复斟酌后,他决定跟黄鹂坦诚交代。他本来不擅长说谎,在黄鹂面前更是很难圆。如果黄鹂硬要跟着去,他干脆找借口不参加。

没想到黄鹂这次倒是明事理。她主动说:“你们老同学聚会,我跟着去干吗?你们在回忆青春、回忆往事,我坐在那里跟个傻瓜似的。你自己去吧,不过你要记得自己的身份,你是有老婆的人!不要一喝酒就得意忘形。”“那是一定,我随时向你报告行踪。再说还有王昌监督我呢。”“王昌?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李勇得到黄鹂应许,暗自激动一番。自从结婚以来,他就很少有机会单独出门。他到哪里,黄鹂也跟到哪里。在外应酬时,黄鹂时不时打个电话或发个视频连线来。出远门,更是少不了黄鹂的贴身陪伴。这可以理解为爱,也可以理解为监视,或者说出于爱的监视,就像父母对自己的孩子。要说心理变化,大概黄鹂也是有的。放在办手续前,她无论如何不会放他一个人回去的。莫非黄鹂有什么情况?他觉得不可能,至少他从未发现蛛丝马迹。启程在即,他决定不去多想。

他跟王昌订了7月25日的票,一个周五的下午。考虑周日还要返回K市,他们租了一辆车。从高铁站开车回老家县城,差不多一个半小时。汽车在山川隧道间穿行,放眼望去,尽是黛色青山、葳蕤草木,李勇的身心也彻底松弛下来。他靠在副驾驶座位上,懒洋洋地对王昌说:“兄弟,还是你这样单身好啊,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一年到头难得单独出来一趟。”王昌盯着前方,头也不回地说:“其实都有代价。想要婚姻生活的温暖,就要牺牲一些自由;想要追求自我,也要放弃一些东西。”“一定要二选一吗?”“通常是这样,当然也有好多人两者都想要,都不想放弃,结果就是各种劈腿、出轨。”“我看你想得开的。”“我也摇摆不定。如果彻底想明白,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干这种事。你看着好像我跟她们好聚好散,其实每来一次,都是伤筋动骨。李宗盛有一句歌词,叫什么‘情爱里无智者,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我现在啊,就想找个人踏踏实实过日子,不要再折腾。但有时候经历多了,反而不知道哪些是真情,哪些是假意。”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说着,已经下了高速。过了五拱桥,汽车、电动车、行人拥堵在一起,汽车喇叭声、扩音器的广告声以及此起彼伏的人声在耳边混响。老电影院、农贸市场、百货大楼、工业品市场,这些老旧建筑扑面而来。刹那间,李勇感觉自己又回到高中时代。他和王昌在这里度过多少仓皇、无聊、苦闷的时光。还有杜鹃,他每次送杜鹃回家,总会在路边买两只烤鸡翅膀,两个人边走边啃,啃得嘴巴油乎乎的。杜鹃每次都会掏出纸巾帮他擦干净,轻柔的动作、温热的鼻息,让年少的李勇浮想联翩。想到即将见到杜鹃,他竟然有些紧张和激动,一股暖气在体内冲撞。他忍不住大喊一声,把专注开车的王昌吓了一跳。

十五年聚会定在周六晚。李勇、王昌睡到九点,晃悠到路边吃了一碗新鲜猪肠米粉。吃完早餐无所事事,便商量着去高中母校转转。王昌带着单反,在路上边走边拍。经过重华桥时,王昌看到一个身穿黑色T恤、绿色沙滩衬衣的女生,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面目颇为清秀,便上前邀请她做模特。女生竟然欣然应允。王昌让她靠着桥栏,摆出各种POSE,或三十度角凝视远方,或撩起刘海低头微笑。他则举起相机,对着女生“咔嗒咔嗒”按下快门。拍了十来分钟,王昌又对她说:“妹妹,你的脸型很特别,有棱有角,看起来酷酷的,皮肤又好,我们还要去老一中拍照,你要不要继续做模特?”女生有些羞涩地说:“好啊。”

走在路上,两人跟女生聊起,才知道她在县城读职高,高铁乘务专业,还有一年就毕业了,今后准备去高铁上做乘务员。女生对他们也很好奇,问了他们很多问题,比如在哪里工作,此次回来做什么,他们上高中时的生活,大城市跟小县城有什么区别,如此等等。王昌都一一回答,不时逗得女生大笑。正值暑假,偌大的校园空空荡荡。王昌让女生在操场塑胶跑道上,或跑,或跳,或蹲,或坐。女生也很配合,有一次甚至站到双杠上,展开双臂做出飞翔的动作。李勇站在操场边上,看着这个天真鲁莽又故作成熟的女生,忍不住又想起了杜鹃。那时的杜鹃,也是这样的年纪,青涩之中自有一种动人魅力,那是年轻女性所独有的。他和杜鹃能做的,也就是在跑道上绕着圈散步,谈着一些形而上的不着边际的话题。有一天上完晚自习,他们像往常一样到这个操场上散步。走着走着,天空中毫无征兆地绽放出绚烂烟花,随即传来“砰砰砰”的声响。烟花一朵朵在黑暗中绽放、炸开,释放出缤纷色彩,又迅速消逝。那一刻,他难以自持地抱住杜鹃。杜鹃有些惊愕,但没有拒绝他。他想贴近她的嘴唇时,却被她轻轻推开了。多年后,他还记得那个拥抱,那是他第一次贴近女性身体,感受那柔美曲线。

王昌带着女生往里走,他也跟了上去。在香樟园里,王昌又给她拍了不少照片。历经岁月,这棵古樟依然蓬勃苍翠,遒劲枝干向四周伸展出去,树冠几乎覆蓋整个广场。女生惊呼:“这树干好粗啊,估计四五个人都抱不住。”王昌说:“应该没那么粗,要不我们试试看。”王昌和李勇拉着女生的手,身体贴着皴裂的树皮。一边是苍老而久远的古树,一边是鲜活而短暂的青春,李勇心里涌起某种奇妙感受。三个人拉着手绕着古樟树走了几圈,王昌嘴里念念有词。停下来后,王昌一本正经地对女生说:“这棵樟树有四百多年历史,是我们老一中的神树,有什么愿望可以对它说。”女生听闻,双手合十,一脸虔诚地对着古樟许起愿来。

离开校园时,王昌加了女生微信,说晚点给她发照片。女生说:“谢谢昌哥,谢谢勇哥,有机会再见啦!”李勇看到女生离开,便调侃王昌:“你小子挺厉害,又勾搭上一个,还这么年轻。”王昌笑嘻嘻地说:“哪有哪有,我就喜欢给十七八岁的女孩拍照,为她们留下美好回忆,她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个年纪有多美呢。”这时,班级群里已经有人召集聚会,王昌和李勇也快步向酒店走去。

下午三点,老师、同学陆续到达莲花大酒店。班上有位姓杨的同学前几年回到县城搞房地产开发,正好赶上房价起飞,赚得盆满钵满,在当地也是数一数二的土豪。这位土豪同学包下三楼这个宴会厅,准备让同学们一醉方休。宴会厅门口是一面巨大的红色签到墙,李勇他们赶过来时,上面已经签了十几个名字。李勇在上面搜寻两遍,并没有看到“杜鹃”两个字。

三点半,仪式正式开始。班长主持整个仪式,首先请白发苍苍的班主任发表讲话,然后土豪同学致辞,接着是同学代表发言。王昌也受邀上去讲了几句。李勇没有心思听这些人讲话,他在人群中用目光搜寻,始终没有发现杜鹃的身影。他又不好意思问,只好自己安慰自己,也许杜鹃下午有事,晚上肯定赶过来吃饭。同学们这么老远都回来,她就在县城,不参加十五年聚会,无论如何说不过去。

五点半,宴会正式开始。班上四十名同学,加上老师以及有些带家属的,满满当当坐了五六桌。班主任举起酒杯说了几句,大家“乒乒乓乓”碰起杯来,宴会厅里气氛热烈起来。此刻,杜鹃依然没有出现。李勇仰头喝下一杯红酒,脸上挤出笑容来,心想也只好如此。先是自己这一桌挨个敬酒,有同学问他,为什么老婆没带回来,他说老婆本想回,但是工作忙,实在走不开。然后各桌之间开始互敬。李勇本来酒量不济,加上心情晦暗,很快就有些上头。吵吵嚷嚷中,他又喝下不少酒。席至中途,土豪同学提议高中时的几对恋人,包括暗恋的,喝交杯酒,当众表白一次。男同学坐在位置上不肯动。女同学倒是大大方方,主动挽起男同学的手,走到宴席中间,手臂穿过手臂,头挨着头,喝下一大杯红酒。高中时恋爱后来还在一起的,现在一对儿也不剩了。同学们颇为看好的“金童玉女”(副班长和学习委员)组合也分开了。土豪同学又说:“勇哥和杜鹃呢?为什么不上来表演?”有女同学说:“杜鹃今天没来。”土豪同学说:“太不像话,有什么事比同学聚会更重要?晚点去KTV唱歌,必须把她请过来,要不今晚这聚会就不圆满,勇哥今天也不尽兴。”同学们纷纷附和,必须的,必须的。

吃完还不到七点。老师和一些带家属的同学先行离开,剩下的约好晚上八点半继续战斗。王昌和李勇喝了不少酒,身上、脸上燥热不已,人也有些兴奋。两个人沿着泠江河畔散步醒酒。白日暑热退去,河边凉风习习,一股鱼腥味飘至口鼻,李勇胃里忽然翻江倒海,打了几个酒嗝后,终于控制不住,趴在木栈道大口大口呕吐。吐完之后,李勇清醒了不少。他对王昌说:“兄弟,你分析分析看,为什么杜鹃今天不来?”王昌说:“她不来,要不就是这段时间状态不好,女人嘛,特别是到了这个年纪,比较在意自己的形象。要不就是确实有什么特殊情况,没办法出来,比如她老公突发中风啥的。”“她老公才多大年纪,顶多就四十好几,怎么可能中风?”“哈哈,我也是瞎猜的。杨总已经安排人去请她,今晚你应该能见到的,放心吧。”“咳,我也不是非见不可,只是有点遗憾。”“兄弟,在我面前就别装了,晚上记得另找地方,不要去莲花大酒店。”“什么跟什么呀。”

趁着清醒,李勇跟黄鹂通了视频电话。黄鹂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说明天下午的高铁,晚上到K市。黄鹂问他晚上怎么安排,他说跟几个同学去吃烧烤喝啤酒。黄鹂交代:“你少喝点酒,你那点酒量自己不是不知道。”李勇说:“知道。”

晚上去KTV继续聚会的,还有二十几个人。上一场宴席意犹未尽,多年未见的同学们开始唱歌、喝酒、摇骰子、扯着嗓子说话。第二场继续战斗的,都是高中时最要好的朋友,或者有意攀附关系的生意人。那些多年不联系的同学,很识相地没有再出现,也就避免了尴尬。昏暗灯光下,李勇依然没有看到杜鹃。轮到他向土豪同学敬酒时,终于忍不住问杜鹃为什么没来。这时,包厢里有人正投入地唱《男人哭吧不是罪》,“哭吧哭吧哭吧哭吧”两个字在耳边反复响起。他又大声说了一遍,土豪同学仍然没有听清楚。他也不好意思再问,碰杯,默默地把酒喝掉。他在包厢里胡乱喝了不少酒。后来,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的酒店。

第二天起来,李勇头晕眼涩,整个人精神恍惚,吃早餐时忍不住又吐了两次。他还想着要不要跟杜鹃联系,后来想想还是算了。一来自己状态不好,二来杜鹃似乎也没把他放心上。王昌酒量要比他好许多,尽管也喝了不少,但早上起来并没有什么反应。中午吃饭时,他还约了那天偶遇的女生。三人在酒店附近的小饭店里吃了一顿,也算是为这次不甚圆满的聚会画上一个句号。李勇却感觉,王昌跟女生的故事刚刚开始。王昌邀请女生过段时间去K市玩,女生也答应了。李勇看过王昌拍摄的大片,照片中的女生展现出倔强又柔美的气质。女生很喜欢这些照片。她大概也是第一次作为主角出现在片子中吧,进而对王昌产生一种近乎膜拜的感情。两人开车离开时,李勇看到她流出几滴眼泪。

开到高铁站,租车公司的工作人员已经在站外等候。结清费用、退还押金后,两人走进候车室,检票上车。一路上,李勇闭目养神,并无言语。半睡半醒中,他听到女人说话,好像是黄鹂的声音。他惊醒过来,四处张望,却发现只是自己的幻听。天已黑了,窗外只能看到模糊山影、暗沉夜空和零星灯光。偶尔有列车迎面驶来,车厢轻微震动起来。坐在边上的王昌在微信上跟人聊得火热,语音来、语音去,隐隐听见是女声。不会是那个女生吧?他想,妈呀,两人都有点难舍难分了。晚上八点不到,高铁缓缓开进K市高铁站。他和王昌分头叫车回家。

黄鹂在家里看电视,自顾自笑着,看到他回来,并没有什么特别表示。晚上洗漱完毕,上床睡觉时,黄鹂问起:“怎么样?回去有没有发生什么故事?有没有见到以前喜欢的女同学啊?”李勇自然说没有,绝对没有,也的确没有。黄鹂却不信:“你上高中时就没有喜欢的女生?”李勇说:“那时全力复习备考,哪有工夫想这些事儿?”“你就别忽悠我了,我要想知道,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你不信可以去问王昌。”“算了,我不跟你计较,谅你也没那个胆。”

回到K市,生活重归庸常。每日上班、应酬、回家、偶尔争吵,其间抽空去办了银行贷款、过户、物业交割等。9月初,房产证终于办下来,上面是李勇的名字。黄鹂跟李勇商量好了9月9日去办复婚。2009年到2015年,正好六年时间。黄鹂开玩笑说:“我们就算重新来过,也算避免七年之痒。”给他们办手续的还是那位发如拉面的大姐。大姐看到他们,好像有些迟疑,似乎想问什么,但并没有说出来。办结婚比办离婚要简单一些,户口本准备好,简单填个单子,宣誓,体检,合影,就可以领证了。大姐没有把他们的离婚证收回去。李勇把这两本结婚证也收到保险柜里,这样里面就有了六本。他看着这厚厚一摞证书,笑着摇摇头,感觉自己好像经历了好多事。他把保险柜锁上,也把这些秘密锁进去。

办手续当天,两人去饭店吃了一顿,算是庆祝买房和复婚成功。黄鹂兴致颇高,跟他说起今后这套房如何装修如何配置家具。李勇却有些难以言说的落寞,他尽量不表现出来,甚至努力表现得很高兴,一种看起來有些夸张的高兴。但是他很清楚地知道,他仅有的三个月单身生活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过去了。

国庆前夕,王昌跟李勇打电话,说朱萌要来K市,有空一起聚聚。李勇问,朱萌是谁?王昌说:“就是我们回老家认识那女生啊,你不会这么快把她忘了吧?”李勇脑子浮现出那个穿黑色T恤、绿色沙滩衬衣的女生,连忙说:“好啊,到时约。”说起这小女生,他毫无来由地想起了杜鹃。他回到K市后,曾经尝试跟杜鹃联系,但土豪同学给的号码却一直没打通,他在QQ上的留言也没有收到回复。他一度认为杜鹃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朱萌要来的消息,不知为何,让他重新看到了希望。他一厢情愿地认为,也许能从朱萌这儿得到杜鹃的消息。

李勇跟黄鹂说,2日下午有几个高中同学过来玩,他跟王昌想请他们吃顿饭,上次回去人家也很热情。黄鹂正好那天跟闺蜜约好去做头发,便对他说:“你自己去吧,少喝点酒。”晚上,李勇再次见到朱萌。几个月不见,朱萌似乎成熟了很多。她穿一件米黄色大衣,里面是小碎花窄领白衬衣,蓬松头发拢在脑后,看起来完全不像十七八岁的年纪。吃饭的时候,李勇才知道,朱萌此番前来,不仅仅是游山玩水,还有到K市工作的打算。李勇有些吃惊:“你不是还没有毕业吗?”朱萌说:“我们那破学校,毕不毕业有什么关系?”王昌补充道:“我帮她找了份工作,先去做平面模特。刚开始收入不高,但总能养活自己。今后出名了红了,挣的可不是一点点钱,搞不好我们以后都要靠你,比去高铁上端茶倒水什么的好多了。”王昌说这番话的时候,朱萌青涩的脸颊上有了光,仿佛那是触手可及的未来。很显然,朱萌来之前,两个人已经商量好。王昌让朱萌也不要着急租房,可以暂时借住在他那里。“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也算物尽其用。”王昌说。

李勇当然没有跟朱萌谈起杜鹃。县城再小,杜鹃和朱萌也不会产生交集。她们是两个时代甚至两个世界的人。杜鹃年轻时无论如何不会跟王昌这样的中年男人交往。这一点,他还是相信杜鹃的。朱萌来到K市一个多月后,他在QQ上意外收到杜鹃的留言。他看了许多遍,直到把这二十八个字完全背下来。杜鹃写道:李勇,我大概12月初到K市来一趟,有些事我想当面跟你说,到时见。他问她12月哪一天,大概是什么事,那边却不再回复。他看到留言那天是11月5日。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过得极为煎熬。刚开始,他执着于留言本身。为什么这些话要当面说,电话里说不行吗?她经历了什么重大变故吗?跟她不出席同学聚会有关吗?如此等等。后来他又开始纠结让杜鹃住在哪里,既不能离他家太近,也不能离得太远。近了不安全,远了也不方便。后来能想的都想过几遍后,他只好掰着手指头算日子。还好,他在黄鹂面前没有表现出异样。

12月3日那天,李勇却接到紧急任务,部门主管让他第二天陪领导出差,整整一星期时间。李勇心里很不情愿,但也找不到理由拒绝,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他想来想去,只能把这个事情归结于命,或者造化。他和杜鹃注定没机会再见,干脆死了这条心,不再抱任何希望。他坐在飞机上,看着舷窗外。连绵起伏、层层堆叠的白云与湛蓝色天空融为一体。透过白云之间的缝隙,隐约能看到积木般大小的高楼。此刻,杜鹃也许正拖着行李箱走出高铁站,或走在登机桥通道里。一束刺眼阳光从舷窗射进来,他闭上眼睛,一滴眼泪从眼角悄无声息地滑落。

飞机落地后,他打开手机,许多消息“叮叮叮”响起。其中一条是黄鹂发过来的。他点开后看到:亲爱的,要不要我帮你去接杜鹃?他抬头看看前面的领导,努力控制狂跳的心脏和渗出的汗水,直到坐上副驾驶座,他才静下心回忆。汽车经过高架桥时,看到广告牌上的巨大手机,他蓦然想起,前不久在新手机上登录QQ,系统曾提示账号在新设备登录,是否需要安装信任证书,他选择“是”。而安装证书后,QQ消息好像可以在两部手机上显示……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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