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公绰的“两面人生”
2021-09-10刘吉同
刘吉同
说起柳公权,估计天下皆知,大书法家嘛。说起柳公绰,大概就没几个人知道。但是,如放在唐宪宗时代及之后的十多年中,两亲兄弟的名气正好打了个颠倒:哥哥柳公绰名满天下,弟弟柳公权却默默无闻。柳公绰因一篇小小“杂文”获得皇帝青睐,由此步入高层,开启了他波澜壮阔的出将入相生涯。
“安史之乱”后,唐朝由盛转衰。唐肃宗、代宗、德宗爷儿仨,或平庸或昏聩,在他们的“导航”下,唐朝这艘破船摇摇晃晃、东倒西歪又向前走了五十多年,此时已是千疮百孔。尤其是唐德宗执政的这26年,李唐身患宦官专权和藩镇割据两大“恶性肿瘤”,且愈演愈烈。唐德宗死后不久,唐宪宗李纯登基。从开元末年(741)以来的八十多年间,唐朝总算碰到了一个中兴之主。他上任后励精图治,重用贤良,柳公绰因之脱颖而出。
宪宗也不是没有毛病,即位后“颇出游畋,锐意用兵”。按说这也不是大毛病,唐朝皇帝从李渊、李世民始,都爱狩猎,宪宗出去玩几次,又没耽误政务,不应较真嘛。至于“锐意用兵”,也有客观必要,藩镇割据,不用兵,那些节度使就很难归顺中央。但这却引起了柳公绰的警觉,“小洞不补,大洞吃苦”,频繁游畋,势必上瘾,最后荒废朝政;一味崇尚武功,有可能引发宫廷震荡,天下大乱。于是,他仿医生劝说患者的口吻,写下一篇《太医箴》。
全文以四字句为主,不足三百字。摘抄如下:“天布寒暑,不私于人;品类既一,高卑以均;惟谨好爱,能保其身。”大意是:一年四季,老天对任何人也不讲私情,对谁都是公平的。一个人有良好的爱好,才能保持健康。“端法为堤,奔射犹败;气行无间,隙不在大。”即品行端正是堤防,追求享乐会溃败,含有“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之意;元气会左右逢源,无须更大缝隙。又讲“饮食所以资身也,过则生患;衣服所以称德也,侈则生慢。唯过于侈,心必随之;气与心流,疾乃伺之”。意思是:饮食滋养身体,但过度享受就会生病;衣着表现人的品德,但华丽奢侈就会产生懈怠。一个人只要追求奢华,心性必然放纵,精气神就会丧失,疾病就会光临。又言“畋游恣乐,流情荡志;驰骋劳形,叱咤伤气”(《旧唐书·柳公绰传》,以下未注明的,均同),提醒“读者”不要玩物丧志,应警钟常鸣。
《太医箴》集劝说与讽喻于一体,很像今天的怪体杂文,旁敲侧击,音在弦外,告诫宪宗要走正道,不能走邪路;要防微杜渐,病入膏肓就晚了;要防患于未然,“医之上者,理于未然;患居虑后,防处事先”;要从“慎独”开始,始终保持“心正无邪,志高寡欲”的境界和品质。
该文集中反映了作者的才华、胆识和忠心。可喜的是,这篇“教训”皇帝的“杂文”,不但没有引起宪宗的愤怒,反而“深嘉之”。李纯叹服作者的文才,更叹服作者的苦心,“何忧朕之深也”,宪宗真正读懂了此文,且尤欣赏“气行无间,隙不在大”一语,将它视为座右铭。第二天,宪宗便派使者去劳问柳公绰。一个月后,又擢升他为御史中丞,成为监察百官的大监察官。
幸运啊,柳公绰遇到了明君。若是遇到东汉的桓帝和后世的朱洪武之流,哪还会有什么高升,能保住脑袋就算大幸了。
平定淮西是宪宗恢复唐朝统一的决定性战役,为此朝廷不惜投入重兵,最后大胜。慑于此战的威力,其他藩镇相继投降、归顺了中央。此役也把柳公绰从一位“儒生”变成了名将,唐宪宗对他的文武之才越发欣赏,两年后任命他为京兆尹。那时的京城豪门权贵遍地,利益集团林立,这个官可不是好干的。
这不,上任第一天,柳公绰就遇到了麻烦。柳公绰在仪仗队的引领下,前往京兆尹衙署赴任。途中一个神策军小将跃马横冲仪仗队,态度还恶劣蛮横。柳公绰停下马,一不做二不休,命人将他就地杖打而死,这可惹下大祸。
神策军是戍卫宫廷的禁军主力,乃禁军中的禁军,由皇帝和宦官直接领导,地位崇高,特权显赫,一向骄横跋扈,根本没有把京兆尹及其幕僚这样的“地方官”放在眼里。神策军的后台是皇帝和宦官。人们当然不敢得罪皇帝,那宦官就敢了?也不敢甚至更不敢。唐肅宗以降,宦官权倾天下,直至掌控了皇帝的废立。眼前的唐宪宗,就是宦官把他推上了大位,以后害死他的还是宦官。柳公绰此举无疑是老虎顶上拔毛。
第二天应验便来了,柳公绰被召至延英殿,宪宗满脸怒容,责问他为什么打死小将。柳公绰坦然以对,说:陛下不认为我不贤能,故让我出任此职,“京兆为辇毂师表,今视事之初,而小将敢尔唐突,此乃轻陛下诏命,非独慢臣也。臣知杖无礼之人,不知其为神策军将也”。回答掷地有声。宪宗又厉声问道:为什么不上奏?柳公绰对曰:臣的职权是应杖打他,而不是上奏。宪宗对这祥的回答相当不满,又问:你不上奏,那什么人该上奏?柳公绰答:遭受杖打者所属的神策军应当上奏;“若死于街衢,金吾街使当奏;在坊内,左右巡使当奏”。正气凛然的回答,令宪宗无言以对,只好不了了之。退朝后他对左右说:你们以后可不要惹怒此人,“朕亦畏之”(《资治通鉴》卷239)。柳公绰以其不畏强权的胆识和作为,为饱受神策军欺负的长安官民出了一口恶气。
忧国忧民,敢言敢谏,刚正不阿,嫉恶如仇,柳公绰本色如是。不过,若将他的人生画面“定格”于此,那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柳公绰的人生分正反两面,这一面是“刚直”和“憎恶”,另一面则是“柔软”和“热爱”。他胸中有一最柔软的部位,由此散发出一片爱心。
柳公绰“天资仁孝”,母亲崔夫人去世后,他“三年不沐浴”。侍奉继母薛氏三十年,无微不至,劳而不怨,“姻戚不知公绰非薛氏所生”,可谓难得。他外兄薛宫早逝,留下一女,他视为己出,一手把孩子养大,出嫁时送她的嫁妆和资财,比自己的女儿还多。柳公绰爱母亲,爱亲人,晚年的柳公绰曾对人说:我做官从不把私事喜怒强加于人,“子孙其昌乎”。可见他还很爱身后的子孙。
柳公绰21岁科举及第,之后步入仕途,出任的第一个职务是渭南县尉。这年全县遇到灾荒,不过,县尉一家仍能丰衣足食。但是,年纪轻轻的他却给自己立下规矩,每餐饭不能超过一碗。有人说你何必这样苛刻自己呢?他说:“四方病饥,独能饱乎?”直到灾荒年过去,他才敢吃饱。他爱渭南的父老乡亲,方式是“人饥己饥,人溺己溺”。
柳公绰在河东节度使任上,有一年也遇到了饥荒,他“撙节用度,辍宴饮,衣食与士卒钧”(《新唐书》)。他爱士卒,方式是与之同甘共苦。柳公绰率部参加淮西大战,战前亲派左右到营中了解下情,并记录在案,官兵凡家中有人患病、老人无人赡养和死亡的,他都要给予丰厚的钱粮救济。他爱官兵,方式是解除他们的后顾之忧。他的部队“战每克捷”,与他的这种爱有很大关系。
柳公绰的坐骑是一匹良马,一次它将马夫踢死。柳公绰下令将马杀掉祭奠马夫。这时很多人劝说,杀掉太可惜了,而马夫也是因自己不小心造成的,他也有责任。再说人已死了,把马杀掉岂不损失更大。柳公权却认为,这马不是良马,“安有良马害人乎”,再说良马再好也没有人命可贵,于是“亟命杀之”。从他的“固执”中不难看出,柳公绰把人的生命、包括这位普通马夫的生命看得很重。如果心中没有充满人性,没有装着大爱,是不可能这样做的。这里没有丝毫的功利目的,唯有对生命的尊重,太难得、太可贵了。
知道这一面之后,才能知道一个立体的柳公绰。看似相反的两面,却相辅相成、浑然一体地统一在他身上。这也符合逻辑,“爱之愈深,恨之愈切”,热爱真善美,必然憎恨假恶丑;憎恨假恶丑,必然热爱真善美。由此告诉人们,切不可漠视那些“刚直”和“憎恶”的人,更不能排斥和打击,尤其不能伤害他们,因为这些人心中充满良知和大爱,是人间最宝贵的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