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冠之上是海
2021-09-10傅菲
傅菲
暮色开始垂降,不知是从哪儿垂降的。黄家尖的山峰上,仍是橘黄色,阳光有些粉油。山梁上的竹林浸染在夕阳之中。山影覆盖的山垄,蒙蒙的灰色。灰色是有重量的颜色,压在树梢上,压在草叶上,山垄变得有些弯曲。
黑母狗站在窗户下,伸长了脖子,望着皂角树。三只狗崽支起前身,躲在母狗腹下吮吸奶水。母狗的脖子上,拴着一条白色金属链,它扭动一下,链哐啷哐啷作响。狗崽滚胖,母狗却骨瘦如柴。半月前,母狗生下七只狗崽,陈冯春知道母狗奶不活这么多狗崽,他提一个竹篮,随手抱走四只,拎到山下人家。抱走的四只狗崽,还没开叫,眼睛还没睁开。万涛问陈冯春,后来那四只怎么样了呢?我说,这就是命运。母狗的眼睛乌溜溜,泛着深灰色的光。这是远山的颜色。远山浮着一层烟霭一样的雾气。由南而北的峡谷,锁住了群山。交错的山垄沉在夕晖之下。
晚风从山梁而下,涌起寒意。我找出毛衣穿上。陈冯春的爱人在烧菜。屋内漆黑,只有厅堂还残留着薄薄的天光。因为这里不通电,只有在灶膛可以看见非自然光。我进去烧灶膛,添柴火。柴火是竹片。我劈開干燥的长竹筒,把竹片扠进灶膛,火一下子扬起来。我对陈家大嫂说,可以点蜡烛了。陈家大嫂喊,冯春,把太阳能灯点起来。
院子里的三盏太阳能灯亮起来了。灯光有些惨白,很淡,甚至还看不见射出来的灯光,只有灯罩周围吸着一团毛茸茸的白光。三盏灯,看起来像三朵白棉花。厨房的太阳能灯挂在墙壁上,挂得有些歪斜,光也歪斜,照不进锅里。
“菜上桌了,大家吃饭了!”我吆喝一声。
厅堂全黑了。屋外的灯,只照得到门槛。陈冯春从厨房拉出灯,挂在柱子的铁钉上。灯还没亮出应有的亮度,扑在柱子上,如一只发出荧光的白鼠。我们围着简朴的八仙桌,一餐饭很快吃完。吃完了,大家仍然围在桌边。因为一个屋子里,只有厅堂有灯光。山野清静了,竹鸡的叫声显得更悠远嘹亮。南边的混杂林里有两只竹鸡在叫,“嘘叽叽,嘘叽叽”。早上,竹鸡也叫得早,天刚刚开亮,它们就亮开了嗓子。竹鸡一窝窝生活在一起,少则三五只,多则几十只。
我凝视着柱子上的灯,长久地凝视。事实上,我并不惧怕黑,但渴望满屋子荡漾着灯光。那样,我会有一种被温暖包围的感觉,不会有悬空感。深度的黑暗,让人悬空,如漂浮在水流上。灯光散发着天然的母性。在黑暗中久住的人,生活形如地窖。灯慢慢亮开,如昙花在盎然怒放。我在城市生活得太久了,没有哪个夜晚离开过灯光。在灯下,喝茶、翻书、上网,即使是散步,也在灯光明亮的人行道或者公园里。灯光是我们亲密无间的伙伴。我们从没在意过灯光。灯是那么普通,一个玻璃外壳,里面弯着几根细钨丝,钨丝发热,光散了出来。灯是屋子的心脏。
闲谈了一会儿,万涛回房间睡觉了。我看了一下时间,才七点不到。我们同睡一个房间,他睡帐篷,我睡旅行床。旅行床是折叠床架支起的布垫,睡起来往下凹陷,不好转身,头也往下垂。陈冯春拎了一个充电应急灯,竖在旧沙发靠背上。我把台灯关了,说电很宝贵,留着充手机吧。我铺好床,却不想睡。我站在院子边的篱笆下,仰头望星空。
四野清朗,山影黑魆魆,山坳中的梯田却明净,也愈加开阔。也不知道是什么鸟,在“铃铃铃”地叫。田边有两棵喜树,长在田埂下的一块草地里,树蓬勃青绿。叫声就是从喜树上发出来的。鸟的体型可能较小,因为叫声既轻盈又悦耳,像一对风铃被风吹动。星空似乎低矮,如蓝手帕盖在山顶。
星星如一只只萤火虫,在天际发亮。光越来越亮,亮出水晶体的白色。月亮还没出来,即使出来,也要等到凌晨。月是残月。农历月末,月亮藏在一个深不可测的水潭里,还无人把它捞出来,也没有鲤鱼把它衔来。萤火虫越来越密集,从蔚蓝的水幕爆出来。水幕如一个蒸锅玻璃盖,火在蒸锅下“扑哧扑哧”地烧,水慢慢变热,蒸汽凝结在锅盖上,形成水珠。水沸腾,水珠密密麻麻,一滴一滴落回蒸锅里。玻璃锅盖上的水珠,透明、纯洁、朴素。星星就是水幕中的水珠。如果我把手捂在锅盖上,手会很快发热,热量沿着我的毛细血管进入筋脉,传遍全身。星光照下来,冷冷的,霜一样降下来。我把火盆端到院子,依偎着火。炭火微弱的红光扑在脸上,有热泪滑落之感。
皂角树高大,树腰之下,爬满了藤条。皂角树是落叶乔木,在晚秋,它太空落了,只适合挂星星。星星在光溜溜的树梢上,亮晃晃。两棵银杏树发出簌簌之声,叶子纷落。
我有些冷,坐不住,回屋躺在床上,听万涛节奏有致的鼾声。迷迷糊糊地,我们都入睡了。我们暂时忘记这里是茫茫大山。
“你听到叫声了吗?这是什么声音?”万涛坐了起来。我说,没听到,我正在做梦,梦见一个高高的山崖,我坠了下去,一只鸟飞来,把我驮走了。我穿好衣服,打开略显破旧的木板门,一阵冷风涌了进来,随风一起涌进来的还有星光。我裹紧衣服,站在屋檐下,看了看时间,是凌晨两点多。
星星大朵大朵地开在苍穹的崖壁上。那是一些白灿灿的毛茸茸的花,歌谣一般的花。我知道,那是一群天鹅,飞往天庭,越飞越远,影迹杳杳,留下一粒粒发光的背影。南边山梁下的山谷,发出了“噢哦,噢哦”的声音。声音很震人,清脆柔和,有一股爆发力。我对万涛说,这是山麂在叫。山麂四季都会求偶,有胎不离身之说。山麂生了崽,很快会求偶。山麂的觅食范围一般在6平方公里以内,可雄麂在求偶期,会去30公里外会“情人”。雄麂发出的求偶声,可传3公里之外。这是驼子猎人告诉我的。
“要不要去田垄看看?那里肯定有野兔在吃草籽。”万涛说。
“这一带,野鸡非常多,说不定有野鸡藏在田里。”
我们打起了小手电,起身去田垄,忍了忍,还是没去——露水太重了。地上湿湿的,屋檐台阶湿湿的,我的额头湿湿的。露水不知不觉湿透了草木。我摸摸竹篱笆上的竹竿,水“吧嗒吧嗒”地落下来。露水在凝结时,星光也凝结了。每一滴露水,都闪烁着光。聚集又分散的星星,像冻在高空的雪花。
“月圆之夜,在此处看星空,可能会更美。”我说。万涛不说话,仰头看天空。
“月太明了,星光会弱一些。”我自嘲自答。
我站在皂角树下,望望四野,素美而清冷。四野都是树冠。山是树冠堆叠的地方。树冠遮蔽了庞大的山体。比山体更壮阔的,是树冠。上午走山谷,我和万涛从古道而下,穿过一片芦苇茂密的山地,下到了山坞。这是一个极少有人深入的山坞,溪涧水流湍急。我们很难看到大块的天空——树冠屏蔽了阳光。我们走走停停。枫树、栲树、冬青、鹅掌楸、苦槠、水杉、杉松、大叶栎……它们都有着高大的树冠,或如圆盖或如卷席或如草垛或如阳伞。
星夜之下,树冠支撑起了大地的高度。
夜寒。我们又继续睡。可我怎么也睡不着,眼睁睁地看木窗。木窗半开,风冷扑扑。也可能是沉默的群星,在不停地唤人。山中冷夜,我们是可以听见星星呼喊声的。声声慢的呼喊声。溪水般的呼喊声。星星是一群白鹭,在树冠夜宿。树冠是它的帐篷。天亮了,它们悄然离去,随夜色离去。它们在离去时有着长调式的鸣啼。在夜宿时,它们以风发声,以树叶发声。
凌晨五点一刻,我起床。睁着眼睡觉,比梦魇还让人难熬。我倒了一杯热水,抱在手上。天深灰色。天光一丝丝渗出来。远山朦朦胧胧,一只鸟在涧边枫树上叫,叫声像敲钹。鸟鸣声惊散了群星。星星藏在深海万米之下的海底,水光漾了出来。落下的星星不是消亡,而是退隐。星星不会死亡。在亘古的大海中,一颗星星就是一座岛屿。岛屿不会沉没,而是不露峥嵘。失散的人在岛屿上重逢。
以露水为马,驮着星星,穿过了长夜。
与露水相遇的人,也与星星相遇,追随大海,浪来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