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热爱者的写作之路
2021-09-10蔡东
蔡东
摘要:对艺术创作来说,女性意识和女性特质值得珍惜也非常重要,是跟天赋和才华一样重要的东西。对女性题材的发掘和书写还远远不够,家庭中的女性,现代职场中的女性,社会中和历史中的女性,值得写的东西很多,却未被看见和觉察。一些出色的、风格各异的女作家,体察女性的身与心,思考女性的境遇和命运,她们之所以写出伟大作品正是因其女性身份、女性意识和女性经验。
關键词:家庭生活;女性主义;女性经验
从我的母亲开始说起吧。一个普通的北方女性,并无特别之处,但她深刻地影响了我的生活和写作。出生在她那个年代的人,幼时家境大抵贫寒。她是长女,下面弟弟妹妹多,家务劳动又繁重,父母允许她上学已是天大恩德。于是战战兢兢地读书,“别念了”的恫吓如影相随,并终于在某一天成为事实,亏得老师三天两头来家里劝说才得以复学。日后她幸运地接受了高等教育,毕业后在我们小县城干了一辈子办公室工作。这些久远的故事听她说起过,不埋怨,语气平淡,仿佛人生本就该如此。姥娘也讲过很多遍,称赞女儿但并无歉疚之意,生活嘛,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她自然是受家庭拖累的人,成年后却始终顾家,帮助日子不如她的兄弟姊妹。她童年算不上幸福,却给了我一个环境宽松、有幸福感的童年。我从小就不怕她,这我知道,她也知道。
多年后才意识到,我曾是一个有恃无恐的孩子,这是我日后所有生活热情的秘密来源。同样也是多年后才意识到,她是一个焦虑的母亲,当妈的没有不焦虑的。好在她酷爱日常、善于调节情绪、能在平常日子里获取滋养得到乐趣,所以大部分时候家里气氛是平静怡人的,我和姐姐得以自由地呼吸和嬉闹。她喜欢喝茶,喜欢漂亮的布料和衣裙,喜欢听黄梅戏也喜欢听河北梆子,一个能沉浸在生活中的人,具备消解种种不如意的能力,她是个稳定的存在,在饮食起居上照顾子女却无意多加掌控,暴躁、唠叨、严厉、喜怒无常,这些常用来形容年轻母亲的词语,统统不能放在她身上。
跟编辑吴佳燕老师的一次对谈中,我详细谈到过母亲。那时候每天吃过早餐,我出去上学,她出去上班,我中午回家总能吃到丰盛午餐。那时享用这一切,觉得都是理所当然的,体会不到这里头的艰难不易。过了很多年再进入那段日子,我分明看到,她每天下了班骑着自行车,匆忙去集市买新鲜的蔬菜,回到家马上进厨房,炒菜、打汤、热馒头。我既看到这充满现实感的场景,也看到了无形的平衡的难度。当平衡无从维持,牺牲也就在所难免。总要有人牺牲的。后来我在远离家乡的深圳生活,一个问题总浮现出来,如果没有家庭,没有丈夫和女儿,我妈会是什么样子呢?她应该跟现在不同吧,她应该有自己的向往,自己的梦,自己的爱。
回想起来,最早促使我拿起笔来的正是这些再普通不过的女性。我是女性,也是女性热爱者,生活中我更乐于跟女性打交道,会放松和自如一些。写一写她们吧,她们的善和坚韧,她们在家庭生活中普遍的、无人重视的压抑和牺牲。在琐碎的事务和突然的苦难面前,她们往往会显露出人类不自私的那一面,并且,她们多么擅长充满克制地度过一生。倘梳理一下,会发现我早年的小说是具有女性主义风格的,此后写得较动人的《往生》《她》《净尘山》《照夜白》《伶仃》《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也都是与女性有关的。风浪在她们心底,多少隐而不露,多少按下不表,细细剖开熟悉的日常,一层又一层,里头的东西叫人心惊。
但我算不上是一个自觉的女性主义作家。读硕士期间写过几篇小说,比较成熟的大概是《断指》这一篇。工作后一度找不到写作状态,阅读和练习也不够,浑浑噩噩几年,天可怜见,写出了《往生》,算是从黑暗无光的隧道中摸了出来,文学上的信心有了,认定自己还能继续写。这期间还有《无岸》《木兰辞》《净尘山》等作品,里面的主要人物柳萍、劳玉、邵琴、李燕都是承担重压的女性,而家庭中的男性是消极退缩的。我的第一本小说集标题就是《木兰辞》,关注女性的异化。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在木兰的故事里,我读到的不是浪漫、勇气和力量,而是艰难和不得已,这故事甚至让我觉得有些恐怖,是诗文之美也难掩的恐怖。这个时期的写作谈不上自觉,只是朴素的认识和并非刻意的书写。我从小到大接触和观察到的成年人,基本上是女性的生活能力强大,面对厄运的时候女性更坚韧,男性往往表现得脆一些。而日子平凡幸福的时候,男性在家庭中过着更为轻松的生活。回顾我自己的生活经历,跟母亲的关系也更亲近,写作更多的是一种无意识的流露。
后面陆续有一些评论,提到小说里的女性意识,我就试着改变了。因为不想被贴标签,也不喜欢女性化、细腻这样的评价,仿佛“细腻”是个贬义词。下面的写作开始淡化女性特质,语调、视角、风格都有调整,甚至觉得读者读了我的小说辨识不出性别来,是很有意思也很有成就感的事。
最近这几年,一方面受到张莉老师的启发,另一方面阅读了不少优秀女性主义作品,我意识到自己的心态应该更自然些。生为女性,且生理和心理性别都是女性,作品呈现出女性特点再正常不过。对艺术创作来说,女性意识和女性特质恰恰值得珍惜,也非常重要,是跟天赋和才华一样重要的东西。我对女性题材的发掘和书写远远不够,家庭中的女性,现代职场中的女性,社会中和历史中的女性,值得写的东西很多,却未被看见和觉察。很多时候人的认知也有问题,好像一说女性主义就与幽闭、狭窄、阴暗联系在一起,事实上女性主义作品既能幽微精致,亦可以是另外较为宽阔的路子。托尼·莫里森、简·奥斯汀、张洁、林白、路易莎·梅·奥尔科特、玛丽·麦卡锡、玛格丽特·米切尔,这些出色的、风格各异的女作家,她们之所以写出伟大作品正是因其女性身份、女性意识和女性经验。她们体察女性的身与心,思考女性的境遇和命运,于是才有了《小妇人》《她们》《一个人的战争》等关注点独到、艺术品质上乘的经典小说。
谈到影视作品就更能说明问题了。“80后”一代的生活方式启蒙剧《欲望都市》,真诚坦直绝不瞒和骗的《绝望主妇》,近些年的《早间新闻》《欢乐颂》《不完美的她》《致命女人》《大小谎言》《贝蒂与琼》《坡道上的家》《82年生的金智英》,都是探讨女性问题的佳作,是鲜明的女性意识所成就的好作品。关于“Me too”运动的探讨和分析那么多,深刻程度上恐怕都不及《早间新闻》。《早间新闻》的呈现是非概念性的,线索繁复,层次很丰富,主要角色和次要角色均立体饱满,剥茧抽丝的手艺非常精细,一条一缕地,无限逼近了职场性骚扰的真相,也层层展开了女性生存的复杂困境。
有一种陋见以书写对象来品评文学“等级”,似乎跟女性沾边就注定是狭隘的、次等的、题材不重大的,对此种论调,写作者至少应该做到不“care”。我到现在都觉得多丽丝·莱辛的《屋顶丽人》是特别棒的作品,屋顶上晒太阳的那个女人,面对观看和审视毫不在意,这也是我所向往的状态。
作者单位:深圳职业技术学院深圳文学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