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作家可以有多低调
2021-09-10高兴
高兴
当今时代,那些功成名就,却依然能抵挡媒体的强大攻势和外部世界的种种诱惑的作家,反而更容易引发世人的兴趣,更容易赢得世人的尊重。1996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波兰女诗人维斯瓦娃·希姆博尔斯卡如此,曾经到访过中国的另一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如今已定居澳大利亚的作家约翰·马克斯韦尔·库切也是如此。
希姆博尔斯卡从不参加任何文学聚会和诗歌朗诵会。她回避正式场合,却很乐意和不多的几个朋友聚在一起,吃着鲱鱼,喝着伏特加,谈论着一些日常话题。在几十年的写作生涯中,只接受过一两次采访。平时,除了钓鱼和收集旧明信片,就是写诗,不慌不忙地写,一年也就写十来首,作品虽然不多,但用有关评论家的话说,“几乎每首都是精品”。
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只举行了一个极为简短的记者见面会,就又销声匿迹了。她是个把宁静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诗人。在宁静中写作,在宁静中生活。诗作也有一种宁静的力量。
外在的宁静和内心的宁静,你在她的诗歌中都能感受到。宁静成为她诗歌的源泉和力量,也成为她个人生活的保证和乐趣。
尽管她长期过着近乎半隐居的生活,但人们通过诗歌依然时时能感觉到她的存在。这样的缺席实际比出席更有力量。
你也许会忘记她的面容,但你怎么忘得了这样的诗句:
十二人在屋里,八个座位空着——
时间已到,该开始这一文化活动了。
一半人进来是因为天下起了雨。
另一半人全是亲戚。哦,缪斯。
——《诗朗诵》
库切在得知获奖的消息后,异常平静,只是轻轻说了一句:“这完全是个意外。我都不知道宣布获奖的事。”
他的反应同他以往的表现完全吻合,一点都不出乎人们的意料。他平时为人处世就很低调,喜欢安静,喜欢独处,尽量避免抛头露面,极少同媒体接触,至多通过电子邮件回答记者或读者的一些问题,甚至都不愿前去领英语世界非常看中的布克奖。这种低调需要严格的自律。库切恰恰是能够严格自律的人,他不抽烟,不沾酒,常年坚持长跑,还是个素食主义者。平时绝对不苟言笑。他的同事透露,和他共事的几十年里,只见他笑过一回。
这样的作家在生活中极有可能很古怪,很呆板,毫无情趣。因此,我曾在其他文章中称他为“一个典型的让作品说话的作家”。况且,他还拥有英语写作的优势,作品很容易抵达世界各地的读者。让作品说话,是他的智慧,一个纯粹的作家的智慧,读者不得不把全部注意力集中于他的作品。即便在作品中,他也尽量不乱说,不多说,高度的简洁,浓缩,平实,能沉默的地方一定沉默,该省略的地方一定省略,字里行间留有许多空白,作品也就更加意味深长。
这样,他的智慧同时又变成了一种文本策略。库切生活中的低调让我想起了中欧的两位作家:埃米尔·齐奥朗和米兰·昆德拉。
齐奥朗生前曾为自己定下一个规定:“尽量隐姓埋名,尽量不抛头露面,尽量默默无闻地生活。”
他是个厌世者,一个悲观主义者,极端鄙视声誉,一直与现代生活格格不入,始终将自己置于“句子的中央”。
在孤独中,思想不停地运转。他的大量箴言和警句就这样产生。有趣的是,这么一个厌世者,晚年竟向一场不可能有结果的爱情张开了双臂。更为有趣的是,最最鄙视声誉的他,还是在身后获得了显赫的国际声誉,仿佛应了他自己说过的一句话:当一位作家无话可说时,荣耀为他戴上桂冠。
短短几年,他的作品已被译成几十种文字,在世界广为流传。
昆德拉一直藏匿着自己的私生活。人们只知道他大致的人生轨迹,却不了解其中的许多具体细节。这也是至今没有一部真正意义上的昆德拉传记的缘由。但昆德拉私人生活方面的低调显然有着某种微妙的考虑,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低调。这涉及他的捷克经历。一段让他痛苦,同时又极有可能让他尴尬的历史。他甚至都宣布不承认早年在捷克写过的一些作品。這实际上同不承认自己的孩子一样荒唐。昆德拉活得很累,他的前半生阴影般纠缠着他。
生活中低调的作家很多,只是情形和缘由各不相同。不管怎样,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希姆博尔斯卡喜欢说的一句话:“艺术家就是作品,作品就是艺术家。”
作品同样也是翻译家,中国翻译家对于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特殊贡献早已有目共睹。他们照亮了一部又一部作品,而内己却往往隐身于作品背后。有良心的读者和作者不会忘记他们,我们也不会忘记他们。
责编:王晓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