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吻尽荷花叶
2021-09-10林稚北
林稚北
那晚有人喝醉了,哭着闹着说遗憾,遗憾没参与过我过去的生活,所以我就把我的过去,都拍给她看。”
01
暮色掩映群山,黄昏退场时,窗外再次起了风。
阮溪关上旧木窗,接到父亲阮正明的电话。
“是订了明天的票回来吗?”阮正明问。
身后电视机里正在播报当地新闻,电视老旧,画面总不太清晰。阮溪没留意,把音量调小了些:“嗯,明天晚上到。”
“新聞里说盘山公路上发生了泥石流,你和见青一定要注意安全。”
“季见青?”阮溪一怔,“他不是在美国?”
“你没见到他吗?”阮正明的语气忽然慌了,“他前晚回到南城,订了昨天一早的车票去云楚……”
后面他再说什么,阮溪就听不清了.她猛然回头,新闻里还在报道因昨天那场泥石流而引发的连环车祸,女记者的声音清晰又急切,复述着这场因恶劣天气而造成的损伤情况。
连绵三天、停歇不足七小时的暴雨再度席卷而来,阮溪脑子里一片空白,拽过伞就往外冲。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骤雨纷繁向下砸,跑过门前那段石板路,前方已是一片泥泞。
世界一片嘈杂,阮溪艰难地握着伞柄,再次拨打季见青的电话,这回那端终于不是忙音,却提示占线。
这句机械的提示音把阮溪的理智拉了回来,她轻缓口气,心里一阵闷痛。
前方蓦然响起一道汽车鸣笛声,一束强烈的车灯光穿透浓雾般的雨幕,直直地朝她打过来。
是季见青。
02
阮溪和季见青相识很多年了,也偷偷喜欢了他很多年。
云楚镇背靠云楚山,因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和气候原因而盛产野生菌。夏秋季节,各类菌子依次在山中冒头,天然鲜美,镇上许多居民常常采菌卖菌。
每年的七八月份,阮溪都背着一只小竹筐,像只小鹿般肆意奔跑在山间,跟着阮正明一起采菌子。父女俩相依为命,阮正明去做木工时,她便自己一个人去。
初遇季见青就是在七月。
几场细雨、几番艳阳之后,野生菌从泥土里悄悄冒出头来,阮溪埋头专心在微微隆起的松针下寻找“猎物”,瘦小的身体几乎被茂盛的草木完全遮掩住。
她搜寻到一棵珍贵的鸡枞菌,眼睛笑得弯起来,捧在手心里细细欣赏了会儿,刚想站起身,身后那棵粗壮的松树忽然一阵颤动,抖落一片松针。
松针扑簌簌地落到阮溪头上,把她变成了一个人形的“仙人球”,她惊呼了声,边晃着脑袋边往松树旁边走,片刻后,发现树边倏然多出个人影。
是个身形如松柏般挺拔,气质与云楚镇格格不入的小少年。
他穿着白衬衫和白球鞋,球鞋边缘微微沾了点泥土,眉眼很是清秀。只是这会儿他那双秀气的眉毛轻蹙着,好像有些不太高兴。
看见阮溪的那一刻,季见青显然也愣了一下,好像她是从地心里突然冒出来的一样。
注意到她摘发顶松针的动作,他很快反应过来,低声对她说了句“抱歉”。
“我不知道你在后面。”
他说话时声音很好听,清冽纯净,普通话标准,发音字正腔圆。
阮溪愣了会才问:“你是从外面来的吗?”
她没走出过县城,县城之外的地方都被她统称为“外面的世界”。
“我是从南城来的。”因为突然遇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季见青的情绪渐渐明朗起来。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部黑色的按键手机,按亮屏幕看了眼,依然没有信号。他握着手机微微俯身,看向阮溪:“采蘑菇的小姑娘,你知道下山的路怎么走吗?”
03
这是季见青第一次到云楚镇上来。
父亲一下车就去了镇政府。正是闲不住的年纪,他一个人待得无聊,看到有人背着竹筐往山路上走,便漫无目的地跟着上了山。
山上林木葱郁,满目翠绿,初看时很是新奇。他到处走走看看,等想要下山的时候,才发现七拐八绕之下早记不清来时的路,而他之前跟着的那两个采菌人也早已不知所终。
好在,他运气好,一脚踹到树干上,踹出来一个采蘑菇的小姑娘。
阮溪带季见青下了山。回到山脚下,手机终于有了信号。
两人在通往镇政府的路口分别,他从兜里摸出一颗巧克力,塞进她手心里。
“谢谢你啦,小妹妹。”他笑道。
圆圆的巧克力,用锡箔纸包裹着,上面写着她看不懂的英文。阮溪蹭掉手上的灰,新奇又紧张地把巧克力装进口袋里,想了又想,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从竹筐里拿出那棵难得采到的鸡枞菌,双手捧着递过去。
“这个送给你。”
“我要你的蘑菇做什么?”季见青好笑地看着她。
阮溪认真道:“这个不是普通的蘑菇,而是珍贵的野生鸡枞菌,能卖大价钱呢。”
“那我就更不能要了。”季见青帮她把鸡枞菌放回竹筐里,朝她挥挥手,“再见。”
阮溪没想到,几个小时之后,竟真的和季见青再次见面。
午饭后,村主任匆匆来敲门,通知她和阮正明换身干净衣服跟他去镇政府。
阮溪到的时候,已经有几个同龄孩子也到了,束手束脚,紧张地站成一排。南城企业家协会以南城公益基金会为纽带,在云楚镇开展了企业家一对一助学项目,他们这几个孩子都是通过资料筛选后被确认资助的对象。
阮溪和阮正明被单独带到一间办公室,不多时,一个外貌儒雅的中年男人走进来,径直握住了阮正明的手。
“还记得我吗?我是季川。”中年男人道,“十五年前在县城,是您帮我追上了小偷,追回了我那笔创业基金。”
如果没有阮正明当年的见义勇为,就没有如今的优秀企业家季川。因此,在助学项目发起之初,季川第一次看到阮溪的家庭资料时,便将她确认为自己的资助对象,不仅如此,他还特意带放假在家的季见青一起过来与他们会面。
“以后小溪就是你的妹妹了,你要多多照顾她。”季川把站在门外的季见青叫进来,介绍两个孩子认识。
四目相对,阮溪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圆了,季见青则是扬眉一笑:“又见面了,采蘑菇的小姑娘。”
阔别多年的故人重逢,那棵珍贵的鸡枞菌最终还是被煲进了鸡汤里,被阮正明用以招待季家父子。
鸡汤炖煮整整四个小时,为了保留食材原味,只加了适量的盐和姜。鸡枞菌纵向撕开后,呈现出银针般細密的纤维组织,鸡肉软嫩,鸡汤纯正鲜甜,带着淡淡的肉香回甘,鲜得人眉毛起跳,回味无穷。
因着这顿鲜美的鸡汤,季见青跟着季川在云楚镇住了足足一周。这一周,阮溪每日带季见青一起上山采菌子,吹山间清风,听山涧潺潺。
那颗巧克力承载着她对季见青、对外面世界不期而遇的惊喜感,一直没舍得吃,被她珍惜地放在书桌上。
等到季见青离开,她再打开,才发现巧克力早已被烈阳烤化,化成一小摊黏稠的糖浆,她轻轻舔了舔,甜腻得微微发苦。
04
那年入秋时,阮溪收到了季见青寄来的礼物,是个漂亮的新书包,还有一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和之前他给她的那颗一模一样。
这次阮溪吸取教训,把巧克力藏到避光的柜子里,开心时吃上一颗,难过时再吃上一颗,数着盒子里一颗颗圆润的巧克力,期待着和季见青的重逢。
从阮溪的十岁到十五岁,季见青几乎每年假期都会到云楚镇小住几日避暑。经年累月,他也把山中的野生菌认了个七七八八,还曾心血来潮,跟着阮正明学了小半个月的木工。
他给阮溪带来了许多礼物,从各式各样的文具、各种品类的零食再到各类的漫画和书籍,还有她人生中的第一部MP3、第一台学习机、第一部手机。
他毫不吝惜地与她分享自己的所见所闻,她被他引导着,一点点窥见深山小镇之外的,那个如万花筒般多彩绚烂的世界。
那几年,阮溪心里一直藏着一个梦想——她想走出云楚镇,走出小县城,到外面的世界去看一看。
阮溪中考那年,季见青高考,他们几乎有一年的时间没再见面,联系却始终在。
两人偶尔会互通电话,阮溪知道他时间紧张,不敢与他聊太久,他却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与她闲聊生活里的琐碎见闻,又时时鼓励她努力考到南城来。
“那你呢?”阮溪问,“你想去哪个城市读大学?”
“北京。”季见青毫不犹豫,“小溪,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去天安门看一看。”
因着他的这句话,阮溪心中的外面的世界又扩展出了几千公里,从南城,扩展到了首都。
那年夏天,季见青如愿考取了清华大学,阮溪也不负众望地取得了全县第一的好成绩,被南城一高录取。
南城一高是季见青的母校,距离云楚镇有整整六个小时的车程。夏天到末尾的时候,阮溪终于可以走出县城,到她所向往的“外面的世界”去看一看。
季川派司机过来接她,季见青也跟着一起过来。阮溪站在青石板路的尽头,远远地看到他从车上走下来。
一年未见,他变得更加俊秀挺拔,黑发修剪得干净利落,整个额头露出来,更显剑眉星目。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和白色球鞋,一如当年在山中初见时那般。
“怎么?不认识我了?”直到少年清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阮溪才发现自己走了神。
她抿唇笑了笑,叫他:“见青哥。”
“好像长高了些。”季见青低头打量着她,笑了声。
这一年,阮溪抽枝拔节般长高,四肢纤瘦细长,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趴在草丛里就会被他忽视的小不点了。
“我都是高中生了。”她低声咕哝了句,又有点不好意思,太长时间没见,终于再见到他时,竟无端生一分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情绪。连她自己都觉得意外。
季见青到时已是傍晚,他和司机在镇上旅馆住下,决定次日早上再返程。
那晚恰遇镇上一年一度的庙会,阮溪带他过去凑热闹。
盏盏灯火相连,处处张灯结彩,璀璨光亮沿着长街无限延伸,似要伸展到钴蓝色的夜空中去,欢声笑语吵得星星都躲了起来。
阮溪和季见青并肩而行,一路东看西看,走到一个卖面具的铺子前,她停下,视线落在一个漂亮的狐狸面具上,看到第三秒时,季见青把那只面具取了下来,递到她手里。
“送给你。”他直接付了钱。
“谢谢。”阮溪抬眸在货架上扫了遍,取下一个白色面具,递到他手边,“那我买这个送给你。”
“终于不是送蘑菇了。”季见青促狭地笑道。
他们面对面戴上面具,目光慢慢对上,不知是谁先弯了眼睛,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前方有一队人在巡街表演,人群熙熙攘攘,围了一圈又一圈。阮溪蹲到一旁系个鞋带的工夫,便不见了季见青的身影。
她在熙攘的街道上眺望着,望见几米之外的摊位前立着道清瘦背影,忙大步追了上去,等抬手要去拍对方的肩膀时,才突然发现那人不是季见青。
季见青的面具系带是白色的,而那人的是青色的。
她猛然顿住,一时间有些茫然。出门时她的手机被放在家里充电,连给他打个电话都不能。
这么好玩的夜晚,就这样走散各自回家了吗?阮溪心里没由来地一阵失落。
正低落间,后脑勺被人敲了下,她捂着脑袋回过头,看到少年面具下轻翘着的眼尾。
“戴面具的小姑娘,”少年音色朗润,带着显而易见的逗弄:“你知道阮溪在哪里吗?”
斑斓光线在他身后如流火般燃烧,他微微俯首,像站在画中。阮溪鬼使神差地踮起脚,摘下了他脸上的面具。
而后,他眼底璀璨的笑意便印进了她心里。
05
南城一高组建起了一个仅三十人的培优班,提前半个月开学补课,阮溪便在其中。
因为还未正式开学,学校宿舍又在扩建,她便暂住在季见青家里。
初到南城,一切都很陌生,阮溪第一次见到没有尽头的堵车长龙和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身处繁华都市,她才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陌生的城市让人没有安全感,那些天,她总是紧紧跟在季见青身后,表面镇定地跟着他出入各处商场和游乐场所,学着了解自己从未接触过的新鲜事物,强迫自己快速融入外面的世界。
只有在夜深人静时,她才敢小心翼翼地正视自己的乡愁。
阮溪坐在窗边,听着房间外的动静,确认大家都入睡了,才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十几岁的小姑娘第一次离家远行,听到听筒那端阮正明的咳嗽声,眼圈立即红了,强忍着泪水和阮正明聊了几句,等到电话挂断,她终于忍不住啜泣起来。
季见青就是在这个时候敲响了她的房门。
阮溪强行把呜咽声咽进肚子里,抹干眼泪打开了房门。
“见青哥,有事吗?”她假装困倦地揉着眼睛。
季见青斜倚着门框,将她的伪装看在眼底,却没忍心拆穿:“很久没吃阮叔做的柴火鸡了,明天周六,你陪我回趟云楚吧。”
他立在影影绰绰的光线中,笑容温柔朗润,阮溪心尖微微一颤,动作顿住了。
很多年后,再回忆起这一幕,她想,这样温柔妥帖如朗朗明月般的少年,她真的很难不去喜欢。
次日一早,季见青没有惊动家人,带阮溪坐上了回云楚的大巴车。
阮溪昨晚没睡好,没等大巴驶上高速已然昏昏欲睡。长途漫漫,她怕季见青一个人无聊,强撑着眼皮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话,就那么闲聊了几句,季见青忽然摘下自己的棒球帽,扣在了她头上。
“困了就睡会。”
帽檐遮住了她眼前的阳光,光线黯淡的瞬间,他抬手将她的脑袋按向自己的肩头。
“别强撑着。”
许是他的声音有魔力,阮溪这一觉睡得格外昏沉,直到四个小时后大巴在休息区停下,她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她睁开迷蒙的双眼,望见季见青线条流畅的侧脸。
他竟这样一动不动,任由她靠了整整四个小时。
阮溪一下子愧疚得不行,与愧疚同时如潮汐般上涌的,还有那无法忽视的感动。
季见青待她是真的好,好到她突然舍不得一周之后与他的分别。
到达云楚镇时突然下了场雨,阮正明不在家,两人在家里等了十多分钟,才看到他匆忙回来的身影。
他鞋底沾满泥巴,身上全湿透了,右半边身子从袖子到裤腿全都脏兮兮的,说是回来时走得太急,不小心在村口跌了一跤。
“您不是说带伞了吗?”
阮溪强忍着心疼,拿干毛巾帮他擦着头发,又催他快去洗澡换衣服。
阮正明去换衣服时,她转身进厨房,为他煮了碗姜汤。
季见青帮不上忙,就那样倚在厨房门口,看她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天色黯淡下来,他抬手打开灯,灯丝闪了两下,暖黄光线霎时将她的身影笼住。她回过头看他,侧脸被光线镀上一层绒绒的光晕,瞳色黑而清亮,像山林里忽受惊扰的小鹿。
季见青心尖一痒,像是被小猫爪子挠了把,低头轻笑出声。
两人只在家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就要返回南城,阮正明将他们送到车站。
阮溪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眼睛贴着玻璃,执拗地回头去看,直到他的背影渐渐变成一个模糊的小点,继而消失不见,她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揉了揉发涩的眼尾。
一只修长的大手触上她的肩头,是季见青抬手搂住了她:“想哭就哭出来,别忍着。”他没看她,音色低沉而温润。
“成长的代价就是一次又一次地习惯离别。”他沉声和缓地宽慰着她,“哭出来会好一些。”
阮溪使劲眨眨眼,最终没让眼泪掉下来,只是笑着对他说了句“谢谢”。
“谢谢你,见青哥。”
谢谢你引导我看见外面的世界。
谢谢你妥帖又不动声色的温柔。
谢谢你一路陪我成长,让我看见来自更远处的光。
从这刻起,他也成为她藏在心底的那抹月光。
06
阮溪高二那年暑假,受季见青的邀请去北京参观他的学校。
火车缓缓停靠,她仔细抚平裙子上的折痕,压抑着期待又紧张的心情,跟随人流下车。
出站口外人头攒动,她一眼便望見季见青的身影。他身材颀长清俊,即使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依然是惹人侧目的存在。
季见青也望见了她,两人的目光隔着人群撞上,阮溪的心猛然漏跳了两拍。
她挥挥手,笑着朝他跑过去,等气喘吁吁地在他面前站定,才发现他身侧还站着一个人。
是个身材高挑的女生,面容白皙清丽,留一头漂亮的长卷发,落落大方,笑容明艳。
“你就是小溪吧?”她笑吟吟地看向阮溪,像在打量一个邻家小妹妹。
阮溪点点头:“我是。”
“你好,我是苏明月,是你见青哥的朋友。”
苏明月靠近一步,欲接过她手上的包,阮溪嗅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味道清淡温柔,有甜橙的尾调,很好闻。
她下意识地拽了拽身上那条素色的长裙,忽然觉得自己朴素到近乎灰头土脸。
阮溪从前就知晓苏明月的存在。苏父和季川是好友,苏明月与季见青自幼便相识,高中时同校,于同一年考上了北京的大学。
与其说她是季见青的朋友,倒不如说他们是青梅竹马。
阮溪笑了笑,再开口时,喉间便莫名染上几分涩意。
苏明月要去忙社团的工作,只打了个照面便匆匆离去。之后的几天,季见青带阮溪去看了天安门城楼,逛了故宫和颐和园,他带她去爬长城,在好汉石上与她合影,夜幕降临时,他们坐在后海的酒吧里,听驻唱歌手唱着伤感深情的民谣。
离开北京的前一天,季见青带阮溪参观他的校园,细致地为她介绍每一处建筑的历史。阮溪走在他身后,追着他的影子,看阳光从他侧脸洒落下来,心里突然坚定了一个念头。
“见青哥,我明年考来你的大学吧?”她笑着问他,心里却紧绷着一根弦,胸膛里像有人敲着鼓,在紧张地等待一个回应。
“好啊,一言为定。”季见青说。
于是阮溪便松了口气,放心地将笑意完全绽放开来。
虽然明知他的“约定”只是随口一说,她心底却生出一腔执拗的孤勇,那腔孤勇的别名,是孤注一掷的暗恋。
喜欢一个人,总是会竭尽全力地向他靠近,无论过程有多艰难。
回到南城,阮溪拼着股破釜沉舟的劲儿,咬着牙埋头苦读一整年,终于如愿考取了清华大学医学院。
时隔一年再次踏足人群熙攘的车站,看到站在出站口的那道清俊身影时,她没发觉笑意从眼底偷偷溜了出来。
站在偌大的广场上,仰望着头顶流光溢彩的三个大字——北京站,阮溪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真实。
她一路追随着季见青的光芒,终于随他去到了更远的远方。
07
那个时候阮溪以为自己距离季见青足够近了,近到只要一伸手就能触到他身上的光,只要再努努力就能并肩站在他身旁。
于是那年冬天,在无数次辗转反侧、纠结踌躇之后,在那场演唱会的尾声,她终于勇敢地向他伸出了手。
灯牌闪烁宛若星海,周围是震耳欲聋的尖叫声,阮溪在那阵音浪的余韵中抓住了季见青的手指。她仰头,看到对方虽不明所以却还是配合着朝自己微微俯身,侧耳倾听。
“季见青,”阮溪听到自己的尾音在抖,说不清是因为激动还是紧张,“我……”
打断她的,是猝然震动起的手机。
一通来自家乡的电话将她从梦幻拽回到现实,阮正明突然在家中晕倒,被紧急送往了县医院,而这通电话打来时,他已经被季川转送到了省城医院。
阮溪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从演唱会现场出来,又是怎么登上了飞机,她脑子里一片空白,耳边全是嗡嗡的杂音,直到有温热的指腹轻轻覆上她的眼尾,她闭上眼睛,滚烫的泪水簌簌而下,耳边是季见青温润低沉的安慰声:“小溪,别哭。
“别哭,我在呢。”
像是有人在耳边撞响了一只巨钟,阮溪惶然地抓住他的手,呜咽出声。
季见青,还好有你在啊。
阮正明早年间被查出患有高血压和冠心病,前期症状不严重,他又忙于木工工作,从不放在心上,只靠药物缓解。经年累月的过度劳累导致病情逐渐加重,前阵子淋了一场雨后,因为受凉感染,最终导致了急性心力衰竭,紧急做了手术。
阮溪向学校请了半个月的假,在病房里陪护,阮正明出院之后只能静养,季川便在南城帮他安排了看守工厂大门的工作。
阮溪返校那天依然是季见青去火车站接她,她远远看着他的身影,脚步忽而踌躇。
季见青带她去吃饭,又将她送回到宿舍楼下。月朗星稀,她转身的片刻,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问道:“那天,你想跟我说什么?”
阮溪心头一滞:“哪天?”
他说:“演唱会那天。”
她有些茫然地眨眨眼:“记不清楚了,应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吧。”
季见青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温声笑道:“没事就好,快点上去休息吧。”
阮溪朝他摆摆手,一溜烟地跑了。
她一口气跑到二楼的楼道转角处,趴在窗户边去望他的背影,看着那抹颀长的身影在冷冷月色下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转弯后的无尽黑暗中。她忍住心底酸涩,用力眨了眨眼睛,眼眶却红了。
很多话,如果在当时那刻没能说出口,就永远错失了表达的时机。就像年少初遇时那颗没舍得吃掉的巧克力,过了赏味期限,就会变质。
阮溪曾经以为只要她足够努力,就一定能够和季见青并肩而行,却殊不知,有些远方,她注定无力抵达,比如他正准备奔赴美国读研。
一周前在病房外,当前来探病的季川无意中提及季见青正在全身心准备去美国读研的那刻,阮溪清楚地听到心底有什么东西断开了。
像是被人按灭了某个开关,心里的那盏灯,忽而灭了。
这些年来,她一路追随季见青的脚步,从小镇到县城,从县城到南城,又从南城到了北京。她埋头赶路太久,以至于差点忘记,她是被他父亲资助的贫困学生,从一开始,她追随他的这条坦荡路途,都是他们家铺就的,走到北京,已是尽头。
去美國的高额费用她支付不起,阮正明的身体状况也让她无法再心安理得地远行。
相比于做恋人,或许做一个暗藏心事的朋友会更好,虽然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但至少,永远都不会失去。
季见青于她是朗朗明月,可她不能总活在梦里。
梦醒了,阮溪劝自己放弃。
08
“放弃”二字,出口轻巧,真想做到,却宛如抽丝剥茧。
这些年来,阮溪早已用满腔情愫将自己裹成一只蚕,要一丝丝将“季见青”三个字从心里剥离出去,比放弃表白要困难许多。
她依然会下意识地想要和他分享生活,开心的、难过的、有趣的、苦恼的,看到喜欢的电影想要与他一起欣赏,吃到好吃的食物想要与他一起品尝,听到好听的歌曲恨不得当即分一只耳机给他,哪怕只是晒了一阵暖阳,吹了一阵舒服的晚风,心思都会七绕八转地拐到他身上去。
他现在在做什么呢?有没有避开早上那场雨?有没有吹到夜晚这阵风?偶尔闲暇的时候,会不会想起她?
阮溪经历着一场没有边际的自我拉扯,越是想念他,越是按捺着冲动不去联系他。像是一场比高考还要暗无天日的挣扎,高考的尽头是一段崭新的旅途,可这场挣扎的尽头却只剩无望。
而季见青的每一条微信,每一通电话,每一次有意无意的关切都像是暗藏危险的诱惑,拖拽着她不断向下深陷。
阮溪努力了很久,发现自己还是没办法不去喜欢他。
季见青出国的第二年八月,是阮溪的二十岁生日,他提前好久就给她打来电话,说要回去陪她过生日,带她去看当初那场没能看完的演唱会。
阮溪为此开心了许久,一边暗暗期盼,一边告诫自己别再痴心妄想。
季叔叔说过,季见青以后是要留在国外的。他有他的广阔天地要去追逐,她也有她的现实生活要去应对,终究要面对不同的人生。
“他只是拿你当妹妹,阮溪,不要胡思乱想。”季见青回国的前一夜,阮溪这样告诫自己。
然而次日,她却接到季见青的电话,说他那边临时有重要的事情,没办法赶回来了。
“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怎么爱过生日。”失落阵阵上涌,阮溪假装无意地笑着,“刚好我这周要准备考试,演唱会也没时间去看了。”
“抱歉啊,小溪,”季见青说:“等下次有机会我再带你去看演唱会。”
阮溪笑:“好。”
生日那天,阮溪一个人去听了那场演唱会,等到演唱会结束,会场人群散尽,她没忍住给季见青打了通电话。
电话接通,那端传来的却是苏明月的声音,阮溪像被烫到了耳郭那般,仓皇地挂断了电话。
苏明月随即又拨来一通,阮溪没接,回了条短信过去,说是不小心按错了。
那晚她一个人坐在宿舍天台上吹了好久的风,喝了好几罐啤酒,心不甘情不愿地喃喃自语:“原来他临时的重要的事情,是苏明月啊。”
09
车灯熄灭,季见青撑了把黑色雨伞,从车里走出来。
等阮溪回过神时,他已经走到她面前。
“電话怎么占线?”
“你怎么回来了?”
两人同时开口。
“我刚刚在给你打电话。”
“回来帮你补过生日。”
再一次地同时回答。
话落,阮溪才后知后觉,原来之前他电话占线,是因为他们同时打给了对方。
四目相对,不知是谁先弯了眼睛,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季见青竟真的带来了生日蛋糕。
暴雨还在拍打窗户,室内灯全熄灭,只剩点点摇曳的烛光。
“我真的没那么在乎生日。”惊喜笑意藏都藏不住,阮溪却还在逞强,就像她小时候明明很想吃、却告诉他自己不喜欢吃巧克力时的模样。
“不在乎还打电话给我?”季见青终于忍不住拆穿她。
阮溪视线一晃,避开了他的。
生日那晚,阮溪醉酒,等次日再醒来,发现手机上竟有一通和季见青的通话记录。两人具体说了什么她早已记不清楚,只隐隐约约记得自己好像哭了。
她不敢再想,便像只鸵鸟一样把自己藏了起来,不再和他联系,甚至躲回了云楚。
对面男人目光灼灼,比烛火还要明亮,阮溪转移了话题:“我爸说你买了昨天的车票,那怎么现在才到,我还以为……”
“以为我遇上那场泥石流了吗?其实,我昨天去做了别的事情。”季见青低笑着,拿出一本相册递过来。
阮溪疑惑地翻开,入目是一张张街景,小区、商场、老巷、校园……
她低喃:“这是?”
“我生活过的地方。”季见青答,眼底有促狭的笑意,“那晚有人喝醉了,哭着闹着说遗憾,遗憾没参与过我过去的生活,所以我就把我的过去,都拍给她看。”
阮溪讶然怔住,视线停留在相册的尾页,空白的纸张上,是他用钢笔写下的一句话——
愿与你分享,我的朝朝暮暮,岁岁年年。
“那天没能回来是因为实验数据出了问题,和苏明月无关。她和家人出国旅游,顺道过来看我。
“想让你来北京,想带你去天安门,想和你读同一所大学,都是真心的。”
“有个问题本想在你生日那晚在演唱会上问你,不知道现在晚不晚——”
得偿所愿的惊喜感如海啸般将人吞没,阮溪屏住呼吸,眼底有潮意漫了上来。
耳边是季见青温柔含笑的声音——
“采蘑菇的小姑娘,你知不知道,去你心里的路该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