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毁灭之欲:《刺马》的“死本能”分析

2021-09-10徐嘉弈董广伟

新闻研究导刊 2021年4期

徐嘉弈 董广伟

摘要:以弗洛伊德“死本能”理论对《刺马》展开分析,认为其中主要人物在各自杀戮行为中包含了自我毁灭倾向,且被不可抗力量推动,最终回到死亡的原初状态。进而将研究视野拓展到张彻电影序列中,认为其中大量的鲜血与死亡景观是对角色“死本能”的符号化呈现。

关键词:《刺马》;“死本能”;张彻

中图分类号:J90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8883(2021)04-0143-03

1973年,邵氏兄弟(香港)有限公司出品的电影《刺马》上映,该片由张彻执导,狄龙、姜大卫、陈观泰、井莉主演,以“清末四大奇案”之“张汶祥刺马”为蓝本,讲述了马新贻、黄纵、张汶祥兄弟三人的恩怨与复仇故事。三人于微末之时结为兄弟,马新贻与黄纵之妻米兰生出私情,后马新贻任两江总督,黄纵、张汶祥前来投奔。马新贻为免私情一事败露,遣人暗杀黄纵,张汶祥为黄纵复仇,最终手刃马新贻后受刑而死。这样一部略显压抑的历史题材影片,获得当年香港电影票房第10位的成绩,是20世纪70年代风月片与动作片横行之时罕见的且取得票房佳绩的历史剧情片。该片不仅在导演张彻的创作序列中具有里程碑意义,且片中塑造的“兄弟反目”故事框架为后世创作者提供了灵感源泉,同时,影片对流传日久的“悬案”的诠释也成为“刺马”这一传统故事传播链条上的重要一环。尽管该片上映已近半个世纪,但其遗留的阐释空间仍值得研究者进一步探索。

正如本片英文名“血色兄弟”(The Blood Brothers)之所隐喻,马、张、黄三人都直接或间接死于兄弟之手,浸泡在兄弟与自己的鲜血之中。而如何拨开这层血色迷雾,去探讨影片中人物“毁灭倾向”背后的行为逻辑与意识世界?精神分析提供了可堪借鉴的方法。

1920年,奥地利心理学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在其所著论文《超越快乐的原则》中首次正式提出“死本能”这一概念。弗氏指出,人固有生物惰性,因而人行为的驱动原则除“唯乐原则”外,还有“强迫重复原则”,即对现有秩序的破坏,从而使一切回归原始状态的倾向,亦即“死本能”。弗氏将赫林(E.Hering)的生物过程理论(生物体中一直有两种始终在发生作用的过程。它们的作用相反:一个是建设性的或同化的过程,另一个是破坏性的或异化的过程[1])迁移到人类精神领域与心理结构之中,诠释为“两种本能冲动”,即“生本能”与“死本能”。弗氏认为这两种本能此消彼长的博弈正是人生命历程的推动力。当“死本能”占据强势时,往往会以外向或内向形式体现:外向的“死本能”指向嫉妒、仇恨、伤害甚至夺取对象生命,而内向的“死本能”则以自残、自毁甚至自杀形式暴露。“死本能”的提出,不仅为精神分析领域所接纳,提供了重新認识人的意识世界的新路径,也被文艺研究领域广泛应用,成为文学批评、艺术批评的重要理论。而影片《刺马》中兄弟间的残酷厮杀及对人性的深刻展示,都充分体现和反映了弗氏学说中“死本能”与“生本能”的博弈及“死本能”所呈现的复杂形态。

影片经过细密的情节铺垫,刻画了三兄弟平衡模式的建立与破坏过程,从而引出了“张汶祥校场刺马”的高潮情节,这一情节是对峙的双方“死本能”集中爆发的时刻。因此,笔者拟围绕“刺马”前后主人公张汶祥、马新贻的心态展开深入解读,勾勒两个人物“死本能”爆发的诱因、表现及目的,并依托对电影的文本细读对促使人物走向死亡的外部力量展开分析;同时,以此理论分析张彻电影中大量运用鲜血与死亡的合理性。

一、张汶祥:以死亡矫正失序状态

影片中的张汶祥以“清醒的智者”形象出现,他的心思之缜密、头脑之清醒恰体现在三兄弟从相知到决裂的三个重要节点上:其一,张汶祥初识马新贻便识得其抱负并决计追随;其二,张汶祥敏锐察觉马新贻与二嫂的私情;其三,张汶祥从蛛丝马迹中推知马新贻对二哥的杀心,与马对峙后愤而离去,谋划复仇。正是这样一个在识人察势方面锐利无俦且行事谨慎的人物,却反常地在故事的最后手执白刃,演绎了最为惊心动魄的杀戮。对张汶祥这一形象展开精神分析,会发现在张汶祥在决意刺马后,其精神世界中的生死本能发生了强烈逆转,而这也正是驱动这个行事谨慎的“智者”手刃义兄的根本原因。

“刺马”这一行为无疑是张汶祥“死本能”最突出的表现。为替二哥报仇,揭露马新贻的不义事实,张汶祥决定刺马,扮演“孤胆英雄式”的道德裁决者。张汶祥用匕首刺伤马新贻并与之搏斗中致其死亡。这一过程展现出了某种“施虐倾向”,即外向性的“死本能”,将暴力施加于他者的冲动,而且这种倾向指向对现存秩序的破坏——显然,以下犯上、当众刺杀无疑属于越轨行为。

同时,在张汶祥的行为中又包含内向性的“死本能”,这就是易被忽视而确实存在的“受虐倾向”,弗氏提醒人们将之视为“已经转向主体本身的自我的施虐倾向”[1]。张汶祥刺马包含三重行为:其一,将刺杀地选择在大庭广众的校场;其二,杀死马新贻后束手就擒;其三,公堂之上对刺杀行为供认不讳并坦然就戮。如此种种无不暗示着张汶祥对刺马后果的准确预判。这也解释了以谨慎的“智者”形象出现的张汶祥,为何会选择在如此不利于己的环境中实施刺杀。换言之,张汶祥行刺前即抱必死之决心,刺杀行为既是亲手杀死马新贻的一步,也是张汶祥走向自我毁灭的一步。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张汶祥杀死马新贻,即有预谋地杀死自己。

“死本能”的迸发源于对一切回复到初始状态的渴望。张汶祥前期对马新贻的胆略、见识崇拜有加,“视之为天人”;张汶祥书写供状内容亦足见他对三兄弟福祸共担、并肩作战生活的极端珍视,因此张汶祥在得知马新贻派人除掉黄纵后展现出无比愤慨的情绪。可以认为,张汶祥渴望回到的状态有两层:其一,高举兄弟情义,以道德权威之姿对马新贻的不义之举展开私力审判,回应“杀人偿命”的传统社会规范;其二,兄弟三人俱存时呈现稳固而互相依存状态被二哥之死所破坏,兄弟三人的结构崩塌,因而张汶祥需要通过另一场破坏来矫正既成事实的失衡,以求回到先前的平衡状态。这种“以破坏来矫正”的极端方式带有破釜沉舟的意味,即唯有死亡能够终结兄弟三人的恩怨与纷争。

二、马新贻:以死亡高张个人权威

马新贻是影片中另一个复杂的人物,其形象呈现出与前代戏曲小说中“渔色负友”、阴险狡诈决然不同的面貌。《刺马》中的马新贻终身践行“有这样的志气,才有这样的将来”的信条,颇具枭雄气象。

以“马基雅维利主义者”示人的马新贻所行杀戮之事是遣人暗害二弟黄纵。根据影片中的人物逻辑,马新贻之杀黄纵,在于避免自己与弟妇私情被黄纵得知,从而影响自身仕途。但同时影片极力刻画马新贻与弟妇米兰之相爱是出于磊落真情,并非一时偷欢;而米兰的丈夫黄纵则鲁莽粗犷、不解风情。正因这一处渲染,马新贻之杀黄纵,具有了基于情感和仕途的双重需求,强烈的欲求驱动下,只有对现状加以破坏,才能从中寻求新的可能,因而马新贻爆发出外向性“死本能”,生出杀黄纵之心。影片对杀黄纵行为逻辑的合理化处理,一定程度上弱化了马新贻形象中的负面因素,反而强调了马新贻对其所求志在必得的雄心与能力。这一番细致的铺排与对比,更暗示了马新贻这一人物对个人权威的极端重视。

在“刺马”这一重头戏中,已官至两江总督的马新贻被藏身于校场旗斗中的张汶祥刺伤,此时他未遣人捉拿张汶祥,而是屏退随从部下,以伤重之躯与之搏斗,最终血战而死。“盘肠大战”是张彻阳刚武侠电影的一个经典符号。张彻式的“盘肠大战”往往以少年英雄破腹流肠、白衣血染的场景来渲染悲壮情怀。而《刺马》中,身经“盘肠大战”且死战不退、力竭而亡的人物并非传统意义上的义士或英雄,却是反派人物马新贻。特殊意义的赋予,意味着张彻对马新贻这一形象的全新解读:其人虽野心勃勃、薄情寡恩,却不失为伟丈夫。

其中高潮段落在马新贻腹部带刀,草草裹伤后与张汶祥的决斗。马新贻带伤决斗的行为是近乎直白的自毁欲望表达,他以亲手制服行刺者张汶祥为目的。依照人物逻辑,马新贻采取这种以放弃生命为代价的内向性“死本能”行为,原因必然是他真正渴望之物高于生命。“刺马”桥段中,马新贻一再强调要亲手“拿住”张汶祥,可见他真正渴望的正是不容侵犯的个人权威。二人搏斗中,马新贻如愿擒住张汶祥双手将其制住,尽管其后便因伤重死在张汶祥手下,但这一系列行为可以视作马新贻实现个人权威、宣告生命意志的终极方式。

如果说张汶祥的意识世界中渴望回到的是兄弟三人的平衡状态,那么在马新贻的意识中,自己处于三兄弟关系中绝对的权威地位才是应有的原初状态。张汶祥公开行刺无疑是对他权威地位的蔑视与撼动,因而他须以死捍卫,这种回复初始状态的冲动可以认为是马新贻对生命价值的确认。值得玩味的是,张汶祥因刺马获罪,受刑而死,在事实上形成了对马新贻诡异地“殉死”。正是在鲜血与性命的献祭下,马新贻的个人权威与生命意志才得以滋养。

在分析张汶祥与马新贻的“死本能”时,死亡被认为是两者回到原始状态的实现方式;但若以整体的视角审视全片的情节发展与人物逻辑,则会发现死亡本身与马新贻、张汶祥二人回复原始状态的渴望互为因果,甚至可以视为一致。在《刺马》的叙事时空中,马新贻、张汶祥均以“回到死亡状态”为目的。“一切生命的最终目标乃是死亡”,[1]这种看似矛盾的理论实则揭示了人类生命实践的本质。

三、无形之手:死亡的外在诱因

在前文的叙述中,我们将关注点置于兄弟三人的关系结构内部进行考察。而影片中对于边缘人物的功能设置则揭示了兄弟三人搏杀的宿命意味。

马忠信作为马新贻的亲信,是《刺马》中不容忽视的重要配角。若以马新贻效力湘军,召绿林草莽黄纵、张汶祥入营为三兄弟决裂的起点,那么全程目睹、参与三兄弟决裂直至死亡的过程的马忠信,便是三兄弟致死的关键节点。第一,他向马新贻进言,黄纵一贯的失序行为招致同僚对马新贻的流言蜚语,这一行为助推了马新贻萌发的“死本能”;第二,马新贻所派遣的半路截杀黄纵的人马以马忠信为首,马忠信成为马新贻外向性“死本能”的实际操作者;第三,张汶祥刺马后,马忠信恰因“志切兄仇,孝悌可嘉”得“中堂大人”授意亲自对张汶祥行刑,马忠信又成为张汶祥内向性“死本能”的实际操作者。

影片中,马忠信同样受控于“死本能”,而这种操控源于其内心对于黄纵、张汶祥的嫉妒,恐二人因與马新贻有结义因缘从而取代自己的亲信地位,并由此成为三兄弟死亡的推手。但需指出,马新贻被刺后,马忠信对马新贻依附关系终结,马忠信对张汶祥的妒恨亦应随之终结;马忠信固然不会站在张汶祥的立场上充当证人揭露马新贻占弟妇杀义弟的不义行为,但似乎也无理由以残酷的“破腹剖心”的方式亲手杀死对方。“刺马案”这桩公案的记载中即有一种猜测:平定太平天国之乱后,湘军渐不受朝廷辖制,而此时对马新贻的拔擢,恰是朝廷意在制衡湘军的术略,因此“刺马案”幕后主使实为湘军便成此一说[2]。影片隐晦地糅合了此说,即马忠信与湘军高层早通款曲,而张汶祥之刺杀马新贻暗合湘军剪除异己的诉求,马新贻、张汶祥二人实则皆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刺马》本意并不在于描绘政治暗流,但就影片对马忠信这一形象的安排来看,则大有冰山一角的意味。若马忠信为刀,则持刀者仍在暗处,这一“闲笔”,无疑将影片带入更为宏大深邃的框架之中。兄弟三人内部结构的失衡,致使马、张二人爆发“死本能”,而二人的“死本能”又恰好被政治博弈所利用。三兄弟之死,不仅血色涌动,更笼罩在不可违逆的宿命阴云与政治暗涌之下。

四、《刺马》之外:“死本能”下的张彻电影再认识

《刺马》在张彻的创作序列中既特立独行,又颇具代表性。一方面,《刺马》贡献的“三兄弟决裂”成为影视创作的经典母题,后世多有致敬。例如,吴宇森在1990年指导的影片《喋血街头》可谓刺马故事的现代变奏;2007年,陈可辛以《投名状》讲述政治与人性困局,三兄弟虽易名庞青云、赵二虎、姜午阳,但故事仍脱胎于《刺马》;而张彻本人亦于1992年在同名电视剧《刺马》中任总制作人。另一方面,《刺马》诞生于张彻导演生涯的黄金时期,具有极强的张彻式“阳刚美学”风格。张彻自况“阳刚”口号的提出“是对中国电影一贯以女角为主的反动”[3],打破主角不死的神话,设计“盘肠大战”“白衣染血”等仪式化死亡奇观,则意在开创悲壮豪迈的全新风格。

对鲜血、死亡的大规模运用,使张彻影片在获得赞誉的同时,也常遭到诸如“嗜血”“暴力”的非议。尽管对经典桥段的模式化运用确有自我重复之嫌,但若对张彻影片的理解止步于此,未免有失公允。以“死本能”理论重新审视张彻电影,会发现其中潜藏着严密的逻辑链条:在角色浴血之前,铺排的情节将角色置于某种“绝境”,从而使角色爆发出杀戮欲与自毁欲杂糅的“死本能”,带着对现有秩序的强烈不满,大战四方后坦然赴死,渴望以死亡完成对现存秩序的拨乱反正。无论是《大刺客》中为报知遇之恩大战四方后自毁面目、自剖肠腹的聂政,还是《死角》中反抗社会不公的迷茫青年张纯,或《报仇》中为报兄仇、孤身犯险的关小楼,概莫如是。

无论题材古今,张彻影片中的人物都在合理的诱因、内在的本能驱使下战斗、死亡。因此,鲜血与死亡并非独为博人眼球,而是张彻对角色“死本能”的符号化表达。张彻影片中的青年侠士、英雄豪杰纷纷殒身不恤、视死如归,不仅是张彻浪漫主义英雄情怀的外化[4],且具有精神分析领域“死本能”理论的合理性依据。诚如电影研究学者大卫·波德威尔所论,张彻影片“以残暴激烈的动作,描绘出自虐式的英雄世界”[5]。这种“自虐”无疑是张彻影片中人物受“死本能”驱动的、独辟蹊径的自我完成之路——以自我毁灭的方式反抗现实、成就自身、升华精神。

五、结语

作为“阳刚美学”的代表作品,影片《刺马》在视觉呈现上延续了张彻惯用的血色风格与死亡奇观,“死本能”理论为马新贻、张汶祥、黄纵兄弟三人的手足相残提供了诠释路径,即三人(尤其是马、张二人)受到精神意识领域的“死本能”驱动致力于将遭到破坏的“三兄弟”结构加以矫正,而这一矫正过程则是通向必然的死亡。而影片对边缘人物马忠信间接参与三兄弟之死的功能赋予,更是将影片主人公置于无可逃遁的宿命之网中。放眼张彻的作品序列中,“死本能”理论解释了鲜血与死亡在叛逆英雄矫正秩序过程中的符号化意义,可成为观照其“阳刚美学”的钥匙,同时为深层理解香港武侠电影的风格提供了路径。

参考文献:

[1] [奥]西德蒙德·弗洛伊德.自我与本我[M].张唤民,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65,72,49.

[2] 林保淳.从“刺马案”到“投名状”——由历史到文学的转折[J].浙江学刊,2018(04):158-162.

[3] 张彻.张彻谈香港电影[M].香港: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2012:52.

[4] 姚瑤.论张彻的武侠电影特征[J].电影评介,2015(7):55-56.

[5] [美]大卫·波德威尔.香港电影的秘密[M].何慧玲,译.李焯桃,编.海口:海南出版社,2003:290.

作者简介:徐嘉弈(1996—),女,山东济南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文化、民间图书馆。

董广伟(1970—),女,山东烟台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文化、民间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