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旦本戏看关汉卿近代人本主义思想

吕稳醒 孙弋岚

【摘要】 旦本戏是由正旦主唱的杂剧，在现存五十多种旦本戏中，关汉卿的旦本戏作品有12种，无论在数量上还是成就上都是最突出的。本文通过对关汉卿旦本戏的考察发现，其间对人权的肯定、朦胧的人性自由意识和强烈表现出对感性生命和婚姻自主的肯定是其人本主义思想的主要内容。受此影响，在他的旦本戏作品中，完成了人物个性化的创造和戏剧冲突的性格化。商品经济和市民阶层的发展繁荣、少数民族文化与汉族文化相互碰撞、科举制度的取消为其人本主义思想的产生提供了必要条件。

【关键词】 关汉卿;旦本戏;近代人本主义思想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1）04-0036-02

基金项目：2020年度河北省社会科学发展研究课题“元曲旦本研究”（20200402076）;2020年河北师范大学汇华学院科学研究项目“元杂剧旦本戏研究”（20200405）。

旦本戏是由正旦主唱的杂剧。在现存的50多种旦本戏中，关汉卿的旦本戏作品有12种，无论在数量上还是成就上都最突出。关汉卿开始以人为本去观察社会，形成了一个具有鲜明的人本主义色彩的新型精神结构，其旦本戏作品超越了古典主义的藩篱而跨入近代审美意识的萌芽时期，这是他为中国文化和人类文化提供崭新的、最有价值的内容。

一、旦本戏中对人权的肯定，是关汉卿人本主义思想的重要内容

在传统文化主体中，森严的封建等级制，又把群体的人分别装进三六九等的社会笼屉中进行压榨，尤其是千百年来一直镇压在多宝塔下的被统治阶层。关汉卿从那些从不被当作人看的非人身上发现了人的觉醒，他率先深入到他们的内心世界，为那些被压迫者争取人权，争取人身自由，争取爱情幸福的斗争唱起悲歌。

《诈妮子调风月》是关汉卿最优秀的旦本戏之一。女主人公燕燕是中国文学史上出现的第一个“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的女奴形象。她为了摆脱“半贱不良身”的奴隶命运，勇敢地进行抗争。由于剧本科白的残缺，有三个问题没有得到解决：1.人权和爱情在剧中是什么关系？2.燕燕许身情人，她原初的最高要求就是做小夫人或二夫人，何以在发现小千户爱上莺莺后就大闹不休？3.燕燕通过自己的“闹”，最后由贵族家长做主嫁给小千户做了小夫人，实现了原初的要求，但她为什么又“两下里难停住，气夯破胸脯”，明显地表露出不满、激愤和无可奈何的情绪？只有对这些问题做出合理解释，才能正确理解关汉卿在这个剧本中对人权的看法。

在关汉卿看来，对于燕燕来说，争取爱情幸福和争取人身自由缺一不可。这有主客观两方面的原因，从主观上说，在这个女奴身上，人的意识已经觉醒，她对自己的尊严、人格看得很重，她要求幸福和自由。从客观上看，小千户如果不爱她，就不可能娶她做小夫人。元朝法律规定“良人不得嫁娶驱奴”[1]665，“如有志愿者，各立婚書，许听为婚”[1]664，对于燕燕，没有爱情就没有人权。因此，她发现情人变心，就大闹不休，既是对人格、尊严遭受侮辱、践踏的愤怒抗议，也包含着对自由、幸福的奋力抗争。可是，最后当她争得了小夫人的地位，获得了“白身”自由时，却也为此付出了昂贵的代价，牺牲了她极为珍视的爱情，她感到气愤和委屈，进退两难。这个女奴是以人的强烈意识和正常心理在感受、咀嚼人生的甜酸苦辣。关汉卿为历史、为人生留下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结尾。只有具备清醒意识的作家，才能在那些不被当作人看的奴婢身上发现了人，并以理解尊重的态度去打开她们的心灵，展示出她们的高贵情操。

关汉卿那些以妓女为题材的杂剧，也同样贯穿着争取人权的主题。有元一代，她们较前代备受歧视，命运更加悲惨。由于关汉卿有了人本思想的烛照，在反映妓女生活的杂剧中，跳出了前代同题材作品男欢女爱的圈子，着重突出他们对倚门卖笑生涯的憎恶和反抗，肯定她们为弃贱从良而进行的抗争，把他们对爱情婚姻的追求与争取人权的斗争结合起来加以表现。《钱大尹智宠谢天香》中的女主人公是隶身乐籍的官妓，在现实中要争得人身自由几近乎梦想，但她时时渴望“怎生勾除籍不做娼，弃贱得为良 ”[2]223。《赵盼儿风月救风尘》里的宋引章盼望“做一个张郎家妇，李郎家妻，立个妇名”[2]90，她们所希望的就是做一个正当的人。值得注意的是，在《杜蕊娘智赏金线池》杂剧中，关汉卿借女主人公杜蕊娘之口，以人道主义为武器，对灭绝人性的娼妓制度进行了激烈的抨击和坚决的否定：“我想一百二十行，门门都好着衣吃饭;偏俺这一门，却是谁人制下的？忒低微也呵！”

二、旦本戏中朦胧的人性自由意识，也是关汉卿人本思想的一个重要内容

自由本是人的天性，可是在传统文化中，她永远都是一个招人忌讳的概念。汉语中，远在汉代就产生了“自由”一词，但在关汉卿之前，仅仅用以指称一些具体行为或动作，而且往往是否定用法。如《礼记·少仪》：“请见不请退”，郑玄注曰：“去止不敢自由”[3]931;《三国志·吴书·朱桓传》：“每临乱交战，节度不得自由，辄嗔恙愤激。”[4]1315关汉卿则从人本精神出发，把自由提升到尊重个体意志，反对束缚和压制人性的人生哲学的层面，使之成为一个具有近代色彩的概念。粗略统计，“自由”一词在关汉卿现存作品中经常出现，都具有人性哲学思想的价值和意义。如《谢天香》第三折：“到家须做个自由鬼”，指个体意志的自由;散曲《女校尉》：“得自由，莫刚求”[5]178，指一种理想的人生境界。来看关汉卿在自由意识的冲动下所生发出来的艺术形象。谢天香时时“指望嫁杭州柳耆卿，做个自在人”，“自在人”指独立自主的自由人格，这是把人权和自由联系在一起。当她被钱大尹以做妾为名，幽闭三年之后，痛苦地说出反不如原来当官妓“到家来须做个自由鬼”。正因为关汉卿对不能主宰身心命运的精神痛苦有深切的感受和理解，所以他能用神来之笔为这位歌妓创造出两个绝妙的比喻：笼中鹦哥和骰盆中的色子。

三、旦本戏中对感性生命和婚姻自主的肯定和礼赞，是关汉卿人本思想的又一重要内容

在中国文学史上，爱情是贯穿始终的一大主题，而关汉卿作为开启者和先行者，更应该得到敬佩和赞扬。关汉卿的爱情婚姻观就是反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缔结姻缘的封建观念，主张男女青年自由选择，自由恋爱和自主婚姻。他的《闺怨佳人拜月亭》是元杂剧爱情剧的开山作品，也是最优秀的旦本爱情剧之一。这个剧本的审美视点集中在一对情人被封建家长强行拆散后，女主人公王瑞兰痛苦、压抑的精神历程上。她看透了包办婚姻的实质是“违着孩儿心，只要遂他家愿”“不顾自家嫌，则要旁人羡”的政治交易，看透了贵族家长的自私、冷酷和灭绝人性的面目。她骂自己的父亲“猛虎狞狼，蝮蝎毒蛇”。她向妹妹诉说婚姻不能自主的苦闷，从生命深处发出“可是由我那不那”的强烈抗议。关汉卿在剧中提出的“愿天下心厮爱的夫妇永无分离”[2]438的口号，成了后来戏剧、小说歌颂自由爱情和自主婚姻的共同主题。

由于人本主义意识构成了关汉卿思想的一个层面，在他的旦本戏作品中，产生了对类型化的突破，完成了人物个性化的创造和戏剧冲突的性格化。《调风月》的主人公燕燕就是一个个性化很强的典型。她自始至终处在性格内部的矛盾冲突之中。现实与理想、理智与情感的矛盾是燕燕性格内在冲突的动力和内容，也是贯穿整个性格的线索。她明明知道身为女奴，连自己的身体也不由自己主宰，却发誓要“牢把定自己休不成人”，青年公子小千户的到来，在她内心又引起了情感与理智的斗争。爱，怕上当;爱了，内心又充满疑虑和担心。最后，她梦寐以求的小夫人地位争到了，可是她仍然是痛苦的、矛盾的，因为她失去的太多了。从这个典型身上，可以看出作者由对人物外在行动的观察转向对性格内心矛盾的审视。他写出了一个具有灵魂、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救风尘》的戏剧冲突是建立在性格与性格的矛盾基础之上的光辉典范，不论它的正面人物，还是反面人物，都不是简单化的好人、坏人，都有丰富的、活生生的性格内容。赵盼儿是好人，但是她要去骗人，而且还是用自己的色相为诱饵。周舍对宋引章的先热后冷以及对赵盼儿的态度变化，都写得很丰富，特别是他的奸狡诡诈，是元杂剧中少见的精明的坏人。《救风尘》的整个戏剧冲突都是由人物性格的撞击产生的，是个性化戏剧的成功范例。

元蒙灭金亡宋，建立了横跨欧亚的统一大帝国，随着与日俱增的商品贸易的需求和城市急速地膨胀，从事城市商品经济的市民队伍逐渐在壮大，构成了近代思想孕育萌芽的土壤，为关汉卿人本主义意识的发生提供了客观条件。十二、三世纪女真、蒙古族相继入主中原，少数民族文化与汉族文化相互碰撞，为关汉卿等具有超越意识的知识分子提供了反思和审视本土文化的参照系，提供了冲破超穩定的传统文化心理结构的外力。关汉卿的《调风月》和《拜月亭》两部爱情剧的女主人公都是女真族的女性，说明关汉卿注意到未经理学摧残的少数民族文化更多地保留着值得肯定的、合乎人性的内容。此外，元蒙统治者重武轻文，一度取消了科举制度，把一些天才的知识分子抛到社会底层，客观上促进了封建知识分子的市民化，强制他们去重新构建自己的人生观。关汉卿在旦本戏中展现出的人本主义思想正是在这样的具体历史条件下产生和形成的，从而为世界和中国文化历史创造出了一批崭新的女性人物形象，这正是关汉卿的伟大所在。

参考文献：

[1]陈高华等点校.元典章[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北京：中华书局，2011.

[2]王季思.全元戏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3]孙希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十三经清人注疏·礼记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9.

[4]陈寿.三国志[M].北京：中华书局，1959.

[5]隋树森.全元散曲[M].北京：中华书局，1964.

作者简介：

吕稳醒，女，河北师范大学汇华学院，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文化研究。

孙弋岚，女，河北师范大学汇华学院，主要从事文艺理论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