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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经

2021-09-10江洋才让

湘江文艺 2021年4期
关键词:经文阿卡阿爸

江洋才让

不只是念经,不只是蠕动你的嘴唇,吐出几个音节,不只是回望你的内心,压低你的欲望,不只是为了念经而念经,内中的名堂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说清的。

门经念了《解脱经》中的一句经文。太阳缓缓从山那边升起。门经眯起眼,坐在一块石头上。石头冰凉,好像阻隔了臀部的热量。有一种热量如果不能延伸,那么它就退缩,致使臀部一片冰凉。心里头忽然有了一个念头,这念头好像猛然攫住心脏,让他猛扎扎站起来,踱出两三步,回望自己盘坐的那块大石头。

石头真是空旷呀!屁大点地方,竟然令他陡生如此的想法。门经有些吃惊地定睛细看。石块好似从地底冒出,展开一个圆形的界面在地表,刚才他竟然习惯性地盘坐在上方。风呼呼呼撩动耳垂,吹凉打开嘴唇时露出的两排整齐的牙齿。门经忽然想到自己当阿卡(和尚)的那会儿,盘坐在卡垫上,面前的矮桌上常诵的经文同样打开。

他轻启嘴唇念诵,经文间似有嗡嗡嗡嗡的回响,好像很多只蜜蜂徜徉在花丛中间。门经一旦闭上嘴,嗡嗡嗡嗡的回响立时消散,无影无踪。时间似乎也停顿下来,这时候,他才会起身,让自己走出几步,回望,一不小心他也许就能看到几秒前的自己停留在那里。

门经当然知道,这是妄念。就像一年前的那天,打算还俗之时,自己也认定这想法是妄念。他把身上的绛红色袈裟换下来,一身凡俗的装束上身,去了拉让朱古的房间。拉让朱古和他同岁同村,只是他在七岁的时候便被认定为寺院的转世朱古。

因此,拉让朱古在寺龄上比门经要早三年之多。虽然是同一个村子的同龄人,身份地位一旦发生变化,就不能沿用以往的口气说话了。门经记得自己低着头,弯腰步入,拉让朱古看到他这身装束一下子全明白了。他把架在鼻梁的金丝眼镜用食指往上推,秀气的脸上没有表情。表情总是藏在心情之后。

拉让朱古说:“想好了?”

门经抬起头,望向朱古。朱古盘腿坐在床上,手里拿着的茶碗微微颤动。

门经说:“想好了。”

门经想,拉让朱古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还俗。倒不是什么未卜先知,而是朱古实实在在明白门经家里的情况。还有什么是朱古不能掌握的?朱古也回家,到了村子,村里人弯腰点头摘帽满脸堆笑地致意。他也有家人,聊天时或多或少地将村里的情况透露出来。

门经的哥哥肝不好。一旦发现肝不好已经是晚期了。这位年长门经四岁的哥哥,就在一年前去世了。门经的阿爸阿妈心里苦,白发人送黑发人嘛。一阵眼泪流下之后的长吁短叹,突然发现老人身边竟然没人照顾了——家里的老大是姐姐,却早早地嫁到了外村,一大家子人,过得不怎么景气。因此,门经在做超度法事的那天想好了要还俗。这件事不能和阿爸阿妈商量,他只透露给姐姐。当时,她听了也没说啥,只是狠狠地用手背一抹眼泪,嘴里蹦出的六字真言甩向门经的耳朵。

当然,这场超度法事,拉让朱古是主角。拉让朱古鼻梁上架着的金丝镜,被一盏盏酥油灯辉映。门经看着朱古有条不紊地推进法事的进程,金丝镜的金边好像灯丝一样发着光。门经蹲下,将一些燃烧殆尽的酥油灯收起,心里头的恓惶好像一只鸟找不到栖落的树枝。

门经眼前总是浮现哥哥的样子:倚着门框注视他进家。看着他嘴角上翘的微笑,便会说那儿可以挂一串念珠了。看着他壮实的身子即使袈裟也挡不住一股子锐气,便会伸手要求掰手腕比力气。哥哥有的是劲儿,想赢他不容易。往往是二人的一场角力,惹得阿爸阿妈来观战,一家子笑声不断。可如今,这一切好似一具本来强健的身躯被抽离了支撑的骨头。门经越来越觉得自己作为另一块骨头必须顶在这最重要的位置。拉让朱古当然明白门经萌生此意的缘由。

拉让朱古又说:“想好了就去做。”

门经说:“尊敬的朱古,还要经您同意。”

拉让朱古說:“你看我这样子像是要阻拦你吗?”

门经不知自己该说什么。他从凡俗装束的衣兜里摸出僧舍房门的银色儿钥匙当啷一声放到木桌上。门经说不清当时是何种心情。有点依依不舍?有点为自己即将还俗的生活充满期待?或许,没有或许,只有生活在前头等着他。门经嘴里呢喃着《解脱经》中的一句经文。步伐紧紧跟随着移动的日头。他看到自己的影子被一步步拖拽出寺院的范围。野地里的野狗暗地里嗅着他紧张的气味,目光投射到他踽踽独行的身影。门经忽然停了下来。停下来并不意味着不回去了,而是酝酿着如何对阿爸阿妈讲自己为何要还俗。他尝试着一问一答,脑袋转向左,他便是阿爸。脑袋转向右,他便是自己。

门经脑袋转向左:“你回来干啥?好好的不待在寺院,真是福浅命薄呀!”

门经脑袋转向右:“我回来是想当家里的顶梁柱。”

“家里还有我和你阿妈在,你来这俗世凑什么热闹?”

“我不回来,等你俩干不动活了,这个家还怎么运转?”

“这个家即使不运转,你也不能还俗。”

“不还俗看着你俩受罪我就是不孝子。”

门经编排着父子的对话,心里的紧张不言而喻。他不知道等着自己的将会是什么。想到这儿,猛回头朝寺院的方向张望——寺院已不在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内。朝前看,村子隐隐绰绰。狗吠声清亮亮在耳中点燃。

门经推门进家,老旧的木板院门吱呀一声,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离。阿爸阿妈在廊下的板凳上抬起头来。两束目光停在他凡俗的装束上。无非是一件抓绒的蓝色上衣,下配一条黑色裤子,脚蹬一双棕色的旧皮鞋。

门经想起,上衣还是哥哥来寺院的那次落下的。哥哥那天干什么来着?哥哥一进他的僧舍,放下从家里捎来的吃食,忙不迭地说踩到楼梯上松动的石头差点摔倒。哥哥油亮的脸上闪着汗珠,热,当然热,那天真的热到门经上身脱到只穿着米黄色的背心。哥哥脱了抓绒的蓝色上衣,卷起衬衫的袖子,哥哥说有水泥吗。门经提了个破盆子就去寺院工地那儿要了点,和了沙子拿过来。哥哥真是个能干的人,楼梯那块松动的石头附在水泥上一动不动。剩下的水泥,哥哥把它抹在了铺石路上的凹陷处。哥哥干完活,照例用自己随身携带的木碗喝茶,笑嘻嘻地说些调侃的话。门经被哥哥调侃最多的便是夜里有没有梦到姑娘,梦到姑娘阿卡会不会跑马(梦遗)。门经总是装作气恼的样子对哥哥说,你这是对阿卡说话该有的样子吗?哥哥便问,那应该是什么样子?门经回答不上来,哥哥笑着站起身说该回家了。

门经送了哥哥一段路,回来后看见哥哥的蓝色上衣蜷在床上。衣服干净极了,显然刚洗过,上面除了哥哥的体味还散发着一股洗衣粉的淡淡香味。他把哥哥的衣服叠起来,放进柜子,没想到最终还派上了用场。阿爸阿妈显然认出了这件衣服。阿爸阿妈的目光中多了些回味。阿爸阿妈看着门经,好像眼里就只剩下蓝色的抓绒上衣。阿爸阿妈好久才醒过神,嘴里忙不迭地说道:“儿子回来了,快,进屋。”

“你饿不饿?”阿妈说。

“你这老婆子,走了好远一段路,哪能不饿!”阿爸说。

门经万万没想到,阿爸阿妈根本就没问如此装束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呀,这身装束已经宣告:还俗了。这是铁定的事实。而阿爸阿妈能否接受,看眼前的情况似乎是默许了。也许是刚回家,阿爸阿妈不屑用严厉的质问对待他。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帮家里干活。这些活儿,不是没干过。每次寺里放假,回家,也是如此。把二十头牦牛放上山,而后将牛圈里的牛粪清理到一处,晾晒。冬天,屋后的田地里土色的基调好像是给风预备的。早早就有牛粪燃灰为主的肥料堆在地里。春季开耕时,只要用铁锹扬到地里就行,省事又方便。况且青稞不需要太多的料理,只要雨水充沛,日头好,近乎会疯长。门经当然在干活之余做着如此的憧憬。有时候他也会自言自语,嘴里不住地嘟囔,哥哥,你真是说走就走,一点余地也不留。

门经觉得自己说得没错,这句话阿爸听到了也觉得没错。刚说了门亲,大儿子就撒手人寰,真的有些对不住人家。阿爸突然觉得门经既然已经还俗,就得顶上哥哥的位置,这个缘得由他来续。阿爸和阿妈交头接耳地商量,门经一点也不知他们在密谋什么。当然,阿爸阿妈说什么也不会把他往火坑里推。之所以有一天,阿爸把一部《解脱经》交到门经手里,阿爸披着羔皮冬衣,两条袖子冲地,像两张嘴。事实上阿爸把这部经交到门经手里时,也恨不得自己再多出两张嘴,把事情说清。可除了本来的那张嘴,冲地的袖口只负责空洞地张着,因此,阿爸还是没说事情的动因,只说要把这部经交给邻村的齐勒。齐勒大叔。门经对于此经的熟悉,可以用大段背诵来概括。阿卡能够背诵经文那是稀松平常的事。可对于俗人来说没几个人能办得到,而门经恰恰又成了那个人。

门经刚想走,就被阿妈叫住了。阿妈惊讶地看着他,你你你,这个样子能去齐勒家?看看,裤子上全是土。衣服也脏。你这是要去讨人嫌吗?阿妈说得门经有点不好意思。有时候,他想过既然还俗了,那就变得俗一点也无妨。俗不是说要变得和所有人一样。一样地看待这世界的基本问题。在阿卡看来,基本问题是生与死。而现在自己看来却是吃喝拉撒睡。俗就俗吧,俗得没边没际才好呢。这样,门经才会以为自己进入了俗人这角色。

他记起前些日子一个人跑到县城逛,他发现如果想变得更俗一些,或者更像是俗人,必须在外形上向那种样子靠拢些。门经突然觉得自己来县城真是有了目标。他开始一家店一家店地逛。脑子里细细筛选村里几个年轻人的打扮。而后,来个综合评估,脑海里基本就有了一个形象设定:摸摸凌乱的头发,头发已经长长。用海飞丝洗洗,打个头油梳一个遮住额头的发式,一定不错。还显得是一股来自乡村的清流。穿上袍子,绸缎的袍子,他喜欢咖啡色。咖啡色上必须有简单的图案,绝不能太复杂。他不喜欢复杂的一切。过去当阿卡时不喜欢,现在还俗了还是带着那种灵魂的烙印。脚蹬马靴,必须是达到膝盖下端的那种,太短不足以显露男儿的那股子英武气。还有藏式衬衫,白的,不,白的容易脏,要不了多长时间,领子就会蹭得黑乎乎。还是深颜色耐脏。门经这一通琢磨,觉得自己真变得俗不可耐。

他不住地踅摸,在每一个自己愿意走进去的店子里探头探脑。时间不容分说把他带到了一家店子,他突然发现刚才想要的东西这儿全都有。门经不禁感叹,店老板似乎是钻到他心里看了他想法一般。难能可贵呀,缘分,或者说店主是一个和自己想法相近的人。他把这些东西一样一样拿过来,细细打量。耳边忽然有声音像一根针扎了过来。

“原来是你?”一个年龄要比他大出好多的女人瞪大眼看着他。

“你认得我?”

“我去过你们寺院磕头。”

“来磕头的人太多,想不起来。”

好一个忘事的阿卡,你不记得当时我就穿着现在这件袍子,肩上也披着这件披巾?女老板突然在门经面前摇摆一下身段,似乎这样会让门经很快想起她。如果想不起来,亦能很快记住她。门经很尴尬地笑一下。白牙齿一闪,因为窗子里有太阳光射进来。那女人似乎更来劲了。她的表达是——既然你已经还俗,而且想买这一堆的东西,那我就给你便宜点。不过,先要看你穿上合适不合适。那里是穿衣间,去试吧。

然后,她把他推进一个狭小逼仄的隔断。门经忽然想到寺院里闭关的小屋。自己一个人盘腿坐在那儿,一部长条状的经文打开在矮桌上。如果那会儿自己能够洞见今日这逼仄的试衣间,在当时一定会以为那是魔障,一定会闭着眼睛试图得到解脱。可这会儿,他只能听见女老板的高跟鞋咚咚咚地敲着木地板,还有嘴里哼哼出俗气的情歌。他甚至被里面的一句歌词再次扎了耳。他一抠耳朵眼,穿戴已毕。接下来,门经有些不好意思。他知道自己一身光鲜地站在一个陌生女人面前时,该有多尴尬。尽管她是个自来熟,一点也不觉得门经有多陌生。但这样的事,在门经看来荒诞得不行。果然,女老板发出惊叫,啧啧地赞叹。她说,还俗阿卡你干脆和我在一起得了。

门经猛然感到两只耳朵变得炽热。他说了一声,热。走到店子的门口,一些过路人也用奇怪的目光看着神色慌张的他。女老板嘿嘿地笑了起来,说自己是个爱开玩笑的人。她除了不会开阿卡的玩笑,俗人嘛该怎么开就怎么开。言下之意,门经还俗了,就要入得世来。她的确以一个相对低的价格把袍子、衬衫、马靴卖给了门经,还给了门经一个印有她电话号码的名片,再三嘱咐记得有事没事給她打电话,反正离异有一阵子了,聊天是她打发时光的最好方式。可能不适合门经,但绝对会在难耐的寂寞中被她牵着鼻子走。门经寂寞吗?门经躺在床上一遍遍地回忆寺院里的一些事情。可那张名片上的号码,好像在召唤着他。

名片就躺在床头的那张桌子上,阿拉伯数字似乎要飘出来一一钻入他眼眸。门经赶紧一把抓起名片,塞进空瘪的钱包。然后,用被子蒙住头,大声地念诵《解脱经》。诵经声在被窝里变得闷闷的,一点也不清亮。

门经突然掀开被子跳出来,光着脚,像是豹子一跃,跳到窗户前,对着架子上盛满水的洗脸盆一头扎下去。冷。但耳朵却好像要煮开冷水。憋气,这样做似乎能排走脑子里不好的想法。终于憋不住了。这近乎一分钟的憋气,使他在一声拉长到恰似惊叹的呼吸中把湿漉漉的脑袋抬起。水,哗啦啦地泻下,打湿他的光脚好像一顿训话。……来得正是时候啊,从还俗的那天起门经就没有听到过训话了。以前,阿爸阿妈偶有如此发声,但更多的时候都是姐姐在喊。当然,这种训话也是针对门经在完成某种活计时的不规范。姐姐像是教练,她的嗓音不知为何总是有一种放牧时牧人吆牛的声调。姐姐的形象猛然从脑海里冒出来,与女老板的形象分庭抗礼。门经记得还俗后的某一天,姐姐回家了。门经有些伤感,但他把伤感有效地在语调中稀释。也许根本上是做了某种伪装。伪装的自己看到姐姐很开心。看到姐姐当然开心了。但看到姐姐背着两岁的男娃,一手一个地牵着五岁七岁的女娃,退色的旧袍子被风吹鼓,凄苦相其实让他难过了。姐姐一带着孩子回家,阿爸阿妈总是异常的紧张。两个女娃一左一右依偎在门经身旁。“阿相(舅舅),你还是穿袈裟好看。”“才不是,阿相留起头发才好看。”“阿相自己也觉得留光头不好看,所以回来蓄头发。”“阿相是这样的吗?”门经努力在愁苦的姐姐面前强打起精神。他知道姐姐一定又是遭家暴了。姐姐那一只乌青的左眼隐瞒不住发生的事。可她还是像以往一般努力地掩饰一番。“干活时,不小心撞到门框了,当时我眼冒金星,真没想到白天看到星星。”姐姐说到这儿,凄苦地笑一下。阿爸将两岁的男娃交给她喂奶。姐姐从脏衬衣中取出乳头塞进孩子的嘴。她突然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

“这畜生又欺负你了?”阿爸吼叫。

阿妈说:“什么时候他能学着做个人?”

“要是我沒老,我现在就去揍他一顿。”阿爸说。

阿妈说:“你们家里的那两位老人,难道看不清自己儿子的德性?”

门经忽然想到哥哥在的时候,这种事都是由哥哥出头,现在哥哥走了就轮到自己了。他开始寻找这个家暴男。他从一个村走到另一个村,一路打问,有人告诉他,门经,你姐夫和一帮人在白石滩那边喝酒。门经说,他不是我姐夫。那人说,对,他就是个醉鬼。门经想着如何一拳打掉家暴男的两颗牙。最好上牙一颗,下牙一颗,这样对称。他摩拳擦掌,血涌到了手臂,气咻咻地来到白石头滩。所谓白石头滩并非遍布绵羊般云朵般的白石头,而是有一块白牦牛般的白色石头孤零零地戳在草滩上。这大片的草滩因这块孤独的石头得名。但这孤独的石头成了一帮子酒徒喝酒的好去处。白石头是天然的掩体,遮风,也能遮挡着不让那些醉鬼的丑态一览无遗。门经来到白石头那儿时,已没有划拳喝酒的喧嚣了。来晚了,让那个家暴男走脱了。门经一跺脚,攥紧的拳头在空气中挥了一下。他绕着白石头转一圈,还没转完,他就发现白石头左侧一个人仰躺在枯黄的草地上。死了?天上一只吃死肉的秃鹫在盘旋,看来也盯了他好久。是姐夫。呸,门经为自己想到姐夫二字气恼,狠狠地将一口痰啐到草地上。他用脚尖捅了捅这个人。好像真的变成一具死尸了。一种厌恶导致的愤恨使他转过身欲要离去。他脑子里冒出这个人的名字,巴吾。听听这英雄名,再想想他家暴柔弱的女人,门经禁不住转过身狠狠地朝他臀上踢了一脚。不过瘾,他又狠狠地踢出另一脚。躺在地上的那人一声呻吟,而后,睁开眼,嘴里嘟囔着,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显然他喝断片了,自己都想不起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地方。白石头滩,一阵风会被白石头分割成两阵风。有人说,那两阵风一阵会去寺院,而另一阵会在村里转悠。门经无论如何再下不去脚去踢巴吾。巴吾这时候坐在地上朝门经伸出手,门经背我。门经厌恶地走开,走出十来米,又转回来背起巴吾。巴吾这几年净顾着喝酒了,不好好吃饭,因此,门经惊讶地发现背着巴吾一点也不感觉重。一股怜悯突然涌上来消去心头的愤恨。

门经说:“姐夫,你怎么不听劝总喝酒?”

姐夫说:“我也想戒来着,可总是身不由己。”

门经说:“即使喝酒你也不该打我姐。”

姐夫在门经背上抵赖:“门经,说话注意点,我可没打你姐,这句话要是让你阿爸阿妈听到可不好玩了。”

门经生气地掰开姐夫绕在自己胸前的手臂,而后,像扔一袋面一样把姐夫扔下来。哎呀!姐夫在地上揉着屁股,龇牙咧嘴地表示疼痛。门经高高站立俯视地上的姐夫。

门经说:“如果你是个男人,打了人就得认,不要抵赖。”

姐夫捂着屁股连声说:“以后我不会打你姐了,不会了。”说着,一只手又伸向门经。门经把姐夫背回家。阿爸阿妈一脸的恼怒。可是姐姐和两个娃娃却凑过来,他们以一个铁定的三角围着这醉鬼,醉鬼一身酒气地摸摸两个女娃的头。姐姐背上两岁的男娃连连叫着阿爸,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挥舞得毫无章法。门经突然发现,姐姐看到姐夫的那一刻,起初聚积在眼中的凛冽变得柔和。他一时想不明白这是为何,是什么竟然让姐姐在见到这醉鬼的一刻,无条件地放下所有的不满和怨恨?他觉得自己之所以不能明白姐姐是因为入世不深,俗人的世界似乎不能简单地用对和错来界定。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一个游离的状态,展现在门经面前的绝对是一个启示。

门经有些慌张地看看幻象一般的情景在自己面前打开,即使闭眼也无法回避,所谓的逻辑在这时已经没有存在的理由。他只能自己给自己倒碗茶喝。耳听着姐姐在唤他,姐夫牵着两个女孩的手在前头走。姐姐背上的男娃安静地盯着门经。姐姐显然是和阿爸阿妈商量了什么。三人的主意一旦契合,嘴里的话也就一个调了。姐姐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娶个媳妇了。看来,这是件很重要的事。……门经穿好袍子,对着镜子。镜中的男人头发遮住前额,衬衫领子上的金丝镶边好像勒住了脖子,又好像挂在脖上的金项链。俗,真是俗到家了。脚上的长马靴,靴筒泛着光,靴尖也泛着光,只要一跺脚大地就会嘎嘎发笑。镜中的男人好像一点也开心不起来,眼神里流露出的好像是无奈、恍惚、彷徨、犹豫。镜外的男人将阿爸交到他手里的经文装到怀里,然后,打了个响指,走。镜外的男人在前面走,镜中的走出来,与他合二为一。

门经跨上摩托车,呜地从村子里蹿出来。路两边的一切统统向后闪,而眼前的一切却迎面而来,好像要穿过他的眼睛在脑子里开阔起来。突然,一群羊从斜刺里闯到路面上。门经猛然脚踩刹车,摩托车因着惯性一下子失去平衡摔倒在地。地面上土尘弥漫,耳中咩咩的羊叫响成一片。土尘散去后,他看到怀里的经卷摔到了路面上。夹着长条经页的两片木板竟然摔开了,捆绳像壁画中柔软的手臂向路边伸过去。风一吹,经卷散开,在路面上飘荡。

门经突然听到一个女声在喊,快,风要把经卷吹跑了。很显然,眼前的女孩就是这群羊子的主人——牧羊人。他迅速爬起,俩人开始捡路面上一张一张的长条经文。为了捡同一张经,竟然还碰了头。那张经文竟然有如此的力量,致使二人同时向它冲过去,嘭,好像两台车撞在了一起。门经和女孩抬起头互相看看对方,年龄一般大,俩人都愣了一下,而后都揉了揉头部,而后都惊叫着冲向最后一张经文。女孩整个身子扑了过去,妄图用身子压住它,可就当她的身子落在草地上,激起草屑,那张经文被一阵风吹得向远处飘去。一条河的喧响陡然在二人的心中拉出了心电图。门经已快速跑到了前头,他看着吹过来的一纸经文,越来越近,就当它是足球好了,而自己像一个守门员,他扑过去,手指都触到它了。可风,猛然改变了气流的轨迹,长条纸竟然绕过他的手腕向那条河飘去,不好,门经和女孩眼睁睁地看着那张经文落入了河水。追,快追。經文在河里随着波浪一起一伏,而后被水流彻底地吞没,不见了踪影。……门经回到家,把摩托车停在廊下,回屋躺在床上,睁大眼睛望着屋顶棚显露的椽子出神。阿爸阿妈推开门走了进来,搬了板凳一左一右坐在他床前。门经不明白阿爸阿妈的眼神里流露出的探询为什么如此急切。门经缓缓地坐起身,双腿像阿卡那样盘着。他不知道阿爸阿妈会有什么样的问话等着他。

阿爸说:“那部经交给齐勒大叔了吗?”门经点点头。

阿妈说:“有没有看见齐勒大叔的闺女看卓?”

门经脑子里立时出现自己怀里装着那部缺了一张的《解脱经》。摩托车驶入邻村时引发一阵狗吠。齐勒大叔一瘸一拐地将他迎入屋,屋子干净而又整洁。矮桌、藏式靠背长椅、一排挨着顶棚的柜子画着如意八宝图案,屋子的正中间挂有框着的布达拉宫画像。齐勒大叔捧着门经交到手里的经卷,一瘸一拐地坐到他对面,嘴里喊着,看卓,贵客来了,快倒茶。门经现在根本想不起看卓长什么模样,只记得看卓走过来,擎着茶壶往他的碗里倒茶。她的轮廓被窗子里射进来的阳光描出金线,而后,齐勒大叔走出去。看来,是给他俩独处一室的机会。

门经努力地回想看卓的模样,脑子里冒出的总是那个放羊的女孩。女孩站在河边看着河水长叹:“大哥,都怪我,害得好好的一部经缺了一张。”门经拍着袍子上的土,双手探到河里洗了手,河水好凉,手指像是倒悬的冰棱。他将怀里的经文取出来,重新用捆绳扎好。女孩说:“大哥,过几天,我请一部新的赔您。”羊群围过来,把他俩圈在中心,咩咩地叫唤。门经说:“不用,不用。”扶起地上的摩托车,汽油味弥漫。油箱盖里溢出的汽油浸湿了一小块地表。……门经不知该如何回答阿妈的问话,只能点点头,而后闭上眼。他突然看到放羊女孩推开门走进来,“大哥,跟我来。”门经不知道她这是要做什么。穿好马靴,女孩拉着他的手奔跑起来。门经从来没有想过从村子跑出去,竟然一点也不累。女孩拉着他的手,手心软乎乎的。“大哥,你累不累?”门经回答:“一点也不累。”女孩说:“不累,那我们加快速度。”门经说:“我们这是要去哪?”女孩说:“快到了。”风呼呼地吹过耳际,地势逐渐抬升,山下的一切变得渺小。“到了。”女孩停下来,用手指着一块干净漂亮的岩壁,“你看,这块石头咋样?”门经还没来得及回答,女孩将刻经文的凿子和榔头递过来,“大哥,咱把那张丢失的经文刻在这儿,如何?”门经点点头,叮叮当当地凿刻起来,他知道这是一个梦,只是不愿那么快就醒来。

江洋才让,藏族,小说散见《人民文学》《钟山》《十月》《小说月报(原创版)》《新华文摘》《长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中华文学选刊》等刊物,并入选中国现代文学馆《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5、2016短篇小说卷,《中国当代文学选本》等年度选本。短篇小说《一个和四个》已改编成同名电影。

责任编辑 冯祉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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