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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形记

2021-09-10陈巨飞

小说林 2021年5期
关键词:太贵大舅张勇

王太贵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醒来后变成了公众人物。

他努力地睁开眼睛,周边的一切逐渐清晰起来。王太贵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一群人笑盈盈地,用他从未享受过的表情看着他。这群人,有几个王太贵认识,更多的是他不认识的。还有几个人拿着长枪短炮,一阵咔嚓咔嚓地拍照,让他刚睁开的眼睛非常难受,也让他的心七上八下的。他想开口问问,但他好像控制不了这种局面,只好作罢。这时,吴老三走了过来,举着一面锦旗,上面的字看不清楚。吴老三是王太贵的老板,是个包工头,因为有点儿钱,平时一向比较张狂,也从来没有把王太贵当一回事。王太贵想从吴老三手下面接点活儿干,每年都要给不少好处,平时请吃饭之类更不在少数。还有一次,王太贵和吴老三去洗澡,吴老三洗了两千块,是王太贵买的单。至于吴老三消费了什么,王太贵也不敢问。

吴老三拿着锦旗走到王太贵身边,王太贵伸出手想撑着坐起来,但吴老三很快制止了他。吴老三蹲在病床前,把锦旗的另一端放在王太贵虚弱的手上。长枪短炮又咔嚓咔嚓地闪了一通。王太贵感到头晕目眩,就索性不去想了,闭上眼睛睡一觉再说。

等王太贵再次醒来时,周边很安静,已经是深更半夜了。护士给他倒了一杯水就走了,这样很好,便于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想清楚。他发现病房里放满了鲜花和水果,还有一大堆营养品。他终于看清楚锦旗上的字了,“见义勇为”四个烫金的大字很显眼。锦旗就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压着几份报纸,王太贵从报纸的大标题上骤然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这吓了他一跳。他怀疑是不是有人和他同名,抽出报纸一看,标题写着:农民工制服绑匪,王太贵大义灭亲。

王太贵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这几个字的意思他还是知道的。他艰难地把报纸读完,就大概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了。

故事要从三天前说起。

王太贵是一个普通的钢筋工带班班长,家在城北一带的农村。由于离城里比较近,就拉了几个人,在工地上找点活儿干。王太贵喜欢喝点儿小酒,平时喜欢看看热闹,往人堆里钻,但他不赌不嫖,自己也能吃苦,很多活儿都带头去做,于是他有了点儿积蓄,渐渐地,生活就有了些起色。家里的房子是全村第一幢砖房,但现在够老了,倒成了全村最破旧的。王太贵本想再借点儿钱在城里买套房子,日后方便儿子上一中,但有人传出风声,说城北一带要拆迁,他家在拆迁的规划范围内。王太贵算了算,拆迁后他家至少可以分到三套房子,住一套卖一套租一套,什么问题都解决了,所以他就没有买房子。旧房子住几年是几年,反正拆迁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儿。这样下来,王太贵家虽破点儿,但手里还有些钱;等到回迁了,他很快就能翻身。

但王太贵的表弟张勇不一样。张勇是王太贵大舅的儿子,由于是独子,一直娇生惯养。家里去年才盖的楼房,三上三下,很是漂亮,怕是全村最好的建筑了,村委会还比他家少一间。可张勇家是花架子,盖房子花了不少钱,很多钱都是大舅到处借的,现在还有很大的窟窿。比如,大舅还欠王太贵三万块钱呢。家里欠着钱,张勇心里也急,但他在村里当个小电工,一个月不到三千块,现在都使用智能电表了,除了自己家用电不要钱,他也落不到什么灰色收入。在这种情况下,张勇找到王太贵,心想表哥在城里挣了钱,又认识不少老板,便想叫表哥引荐引荐,看能不能到工地上当水电工,这样工资要高很多。

王太贵虽有顾虑,但还是答应帮忙问问。他之所以犹豫,主要是因为张勇做事让人不放心,毛躁,脾气大,又没什么真本事。但张勇表示,一旦挣到钱,首先要把借王太贵的钱连本带利还给他。这时候,王太贵终于下定决心,决定帮张勇找事情做。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找谁呢?王太贵给熟悉的工地打了几个电话,碰了一鼻子灰。活儿不是已经外包给别人了,就是供电公司副总家的干儿子插手了,总之,张勇想找个事情做,还真不是时候。没办法,王太贵只好找吴老三试试。

不到实在找不到路了,王太贵是不愿意找吴老三的。找其他人也许不用花费什么,但找吴老三就不一样了,这个人什么便宜都想占。换句话说,找吴老三,王太贵是要付出代价的。但想到几乎扔到水里的三万块钱(王太贵的老婆徐媛媛,因这事隔三岔五就要数落他一顿),想到水电工还能部分包料,张勇是有些好处的,而张勇的好处越多,还钱就越快。王太贵就拨通了吴老三的电话。

吴老三的电话没通,王太贵有些失望。所幸过了一会儿吴老三回电话了。王太贵说,吴总,工地上缺水电工不,我表弟张勇活儿干得好……吴老三说,太贵啊,你说什么我没怎么听清楚。这样吧,我在大富豪洗澡,你来,我们当面说。

当王太贵从大富豪出来时,身上就少了两千多块钱。他心里骂了一句娘,但转念一想,觉得吴老三还是不错的,好歹比较好讲话。再说,现在这个社会,办什么事不要花钱呢,哪个包工头没有不良爱好呢,吴老三算不错的了。

张勇很快就成了吴老三手下的水电工,在工地干活,忙得一身是劲儿。在此之前,张勇买了两瓶好酒,在一个档次不低的饭店好好请了王太贵和徐媛媛一顿饭。大舅和大舅妈也来了,都主动向王太贵敬了酒,说了不少好话。他们一家郑重承诺:三万块今年一定还清,然后再给王太贵三千块作为利息。亲兄弟明算账,再说,王太贵和张勇只是表兄弟,虽然关系很好,但也不能含糊。王太贵边喝酒边瞟了瞟徐媛媛,发现老婆的脸色好多了,她还主动给大舅妈夹了菜。

不过,张勇如此投入,并不是因为他突然浪子回头,发奋图强,王太贵知道他骨子里是个好吃懒做的主儿,这般改变一定有什么原因。这原因王太贵能猜个八成。张勇最近和做建材生意的人联系较多,还经常背着王太贵打电话,说明其中必有一些勾当。水电工由于工作特殊,需要一定的专业水平,所以经常对建材,比如电线、线盒、可视电话、水管等有着重要的建議权,于是很多包工头为避免麻烦,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把这一块直接承包给水电工采购,然后验收。张勇等于从吴老三手下承包了水电工的多数活儿,这与王太贵的承包也有不同:王太贵是带班班长,带着一群人干活,是不涉及采购材料的。

现在是商品经济时代,只要有钱,在哪里都能买到东西,所以是买方市场。张勇接了这个差事后,身边就围满了各种推销建材的业务员。有些男的要和张勇做八拜兄弟,也有些女推销员有事没事和张勇聊起微信,撩拨得张勇蠢蠢欲动。王太贵看在眼里,找了机会对张勇说,你千万要把持住,不能被别人的好处冲昏了头脑,材料质量跟不上,到时候工程验收不掉,自己就要吃大亏了。再说,吴老三虽然谈不上是什么好人,但对工程质量看得很重。张勇连连答应,要王太贵放一万个心,说自己自有分寸,一切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王太贵心想,张勇毕竟不是小孩子了,怕也不至于太糊涂。

张勇的活儿还真没验收掉。

吴老三说,不是我不给你通过。就算我给你通过了,开发商也不会给我通过。到时候大家都玩完,一分钱拿不到。

吴老三又说,张勇你个鳖孙子,当初要不是王太贵推荐,我会让你来?来个屁!

张勇灰溜溜地说,吴总,我马上回去改。

张勇回去先没有整改,他马上找王太贵商量,希望王太贵去找吴老三求求情。王太贵一听说这事,手就摆得像工地上的彩旗。

王太贵说,这事找我不管用,我估计找吴老三的老子都不行,除了找吴老三的小三。

张勇问,吴老三的小三在哪里?

王太贵说,他小三那么多,我怎么知道!

张勇被骂了回去,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开始有些后悔了,真不该被那些业务员的小恩小惠所迷惑,结果采购了一批质量不达标的材料。验收不掉,就结不了款,不但说好的回扣拿不到,就连材料本金、自己的工资都没了着落。

原来干这个还是有风险的,真是倒了霉了!张勇恨恨地想。他除了落点儿吃喝,实际上没有得到什么好处。聊微信的妹子也只是和他聊聊而已,除了酒后和她亲了嘴,摸了她一把胸,就啥都没有了。张勇觉得不值。

王太贵劝张勇说,算是吃个哑巴亏吧,出来混,哪个没有吃过亏?第一次出来做钢筋工时,包工头中途跑掉了,害得他不敢在家过年,差点儿被老婆离婚了。吃一堑,长一智。把线路什么的按照图纸美化美化,有些材料能换就换掉,自己损失几个钱,就当买个教训。

张勇想想也是,就按照王太贵说的做了。事情做好后,张勇自觉得还过得去,损失了三万多,大半年的辛苦就当白费了,但好歹能圆了场。以前和张勇称兄道弟、勾勾搭搭的业务员们,现在都变得语气僵硬了,看来除了钱,其他都是王八蛋。

也许是张勇活该倒霉,正在二次验收的时候,正赶上一个业主来工地现场看看。她是一个美貌的少妇,拉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张勇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她的女儿这也摸摸,那也戳戳,在摸大门边的一堵墙时,突然大叫一声,弹倒地上,大哭起来。一检查,原来是里面的电线没接好,表皮破损,漏电了。美少妇很快变成了泼妇,大闹售楼部。当地的各种媒体都瞅准了机会,有想赚点击率的,有想敲一杠子的,让这事热闹了好几天。

吴老三找来张勇,一句话也没说。他打开微信,点击“掌上新安”公众号,把頭条给张勇看。张勇探过头一看,上面赫然写着“新安县美貌少妇在某某工地,竟然被……”张勇一时摸不到头脑,不知道为何吴老三要让他看黄段子。等把内容看完,他才知道说的是自己做的电路漏电、电倒人的事。

张勇张大了嘴,说,吴总,那处线头我已经接好了,现在不会电人了。你有空儿再去验收。

吴老三忍不住了,说,呸!你真是丧门星,净他妈给我添乱!差点儿闹出人命!你看看,浏览量已经超过了十万次,也就是说,在我们新安县,十个人里就有一个人知道这事了!开发商要我赔偿他们的损失,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网络上的麻烦摆平,才跟开发商协调好。你还敢来要求验收?我马上就验收了你!

张勇说,这事能全赖我吗?我当时明明已经接好了,是砌墙的工人没看设计图,用电钻钻破的。现在我把它弄好了,你不去验收,就讲不过去!

吵来吵去,各说各的理。吴老三气不过,伸手打了张勇两巴掌。

张勇火了,说,好你个吴老三,我爸都不敢打我,你竟然敢打我!你给我等着!

张勇回去后越想越气,心想自己出来干了半年活儿,一开始没有认真对待,信了业务员的哄骗,没通过验收也就算了。后来整改得很认真,有两晚上都加班到凌晨一点才睡觉。发生漏电纯属偶然,错也不在自己,凭什么他吴老三不验收?就是想赖账,不想给我结材料费和工资!日妈妈的,还打我,我看他就是黑心包工头子,竟然敢打农民工……

张勇气不过,一个人跑到工地对面的大排档喝闷酒,三杯酒下肚,各种委屈涌上心头,他想哭的心都有了。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聊微信的妹子,做电线的那位。妹子问,张老板,在哪儿呢?电线的钱什么时候结?已经快到合同约定的时间了,我们可是知道你家在哪里的……

没等妹子说完,张勇一把挂掉电话,但又有电话打过来,是卖水管的,他直接就把手机掼在地上,啪嗒一声,咬过一口的苹果变成了破碎的苹果。难道真的要去卖肾?张勇一口气把大半瓶白酒喝完,眼睛直直地望向工地。

工地上有不少人在干活儿,高高的脚手架上,几个人在轧钢筋,有一个穿白色衣服的,应该是自己的表哥王太贵。王太贵的头顶有一朵白云,在蓝天的背景下,上下都是白的,好像是在为谁戴孝。下午两点,正是最热的时候,虽然还没有到真正的夏天,但室外还是热浪滚滚。工地上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吆喝的声音、搅拌混凝土的声音,这些没有规律的、乏味的声响让张勇非常烦躁。

最令张勇烦躁的是,一辆凌志越野车,后面跟了几辆小汽车,停在工地边上。吴老三来视察工地了,还带了几个没见过的人。从吴老三点头哈腰的表现来看,这几个人肯定是上级领导。

张勇的脸又隐约疼了起来,他忍不住摸了摸。不行,这是个好机会,趁着领导在,逼吴老三归还拖欠的工资正是时候,过了这茬儿,以后就难了。张勇又一口气喝了瓶啤酒,站起身来就往工地方向走。大排档的老板正在杀鸡,张勇一把夺去菜刀,说,借我用下。

老板问,你要刀干什么?这刀快得很呢。

张勇说,我也杀鸡,杀个铁公鸡,也是骚公鸡,就需要快刀。说完,他把菜刀别在后面的腰带里,雄赳赳气昂昂地像个斗鸡似的向吴老三走去。

吴老三当时正在向客人介绍工程进展情况,背后被人冷不丁地拍了一下。大家纷纷转身,看见站立不稳、一身酒气的张勇,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吴老三知道他是来捣乱的,就生气地说,大家不要理他,他是个神经病。

张勇说,我不是神经病,我是农民工。各位领导,这个吴老三黑心肠,他克扣农民工工资,你们要替我做主!

吴老三脸上挂不住了,但他还是顾着面子说,各位领导,我们先走吧,这个人大脑不正常,还偷工地的材料,被我开除了,现在天天来捣乱,我马上叫人赶走他。说完就拉扯张勇,把他往外推。这时,吴老三的司机兼保镖也来了。张勇一看不对劲儿,大喊道,吴老三,你今天不给钱试试!要命还是要钱,你想好!

吴老三嘿嘿一笑,示意司机收拾张勇。没等司机上来,张勇一把揪住吴老三,腾地从背后抽出菜刀。在场的人都惊呆了。

都给我退到一边去,否则我要了吴老三的狗命!张勇慌乱地说。

吴老三被张勇掐住了脖子,又被刀贴着,一句话也不敢说,司机及周边的人都围了上来,可是又不敢靠近,只好在周边喊道,张勇,别乱来,别乱来,会出人命的!

张勇和吴老三被这群人围到工地的一幢楼下,这幢楼动工不久,只是简单的框架,楼上很多工人都向下张望。

阳光炙热,张勇很快汗湿了脊背。他的酒醒了几分,觉得很不妙。他现在在做什么呢?妈呀,是绑架!他并没有想绑架吴老三,只是想吓唬吓唬他,结果却变成了这样!张勇觉得麻烦来了,现在骑虎难下,比两次没有通过验收的工程要复杂得多。

正当思量着该如何处理的时候,张勇听到了警车的警报声。张勇看到了两辆警车在附近停下,荷枪实弹的警察用枪瞄准了他。他还看到了拍照的记者、围观的群众……他握刀的手颤抖不已,另一只手死死地掐住吴老三。他听见头顶上有人叫他“不要冲动”,听起来很熟悉,但他顾不上这些了,也听不进去。警察用喇叭和他喊话,张勇只能看见他的嘴在动,至于说了什么,张勇一句话没有听见。他大脑已经乱了,他认为,这时候千万不能松手,一旦放下菜刀投降,狙击手的子弹就会呼啸而来,打烂他的满是糨糊的脑袋。

张勇的刀贴得更紧了,吴老三的脖子已经被刀割伤,流出了殷红的鲜血。谁都可以看出张勇非常急躁,情绪很激动,可又不敢轻举妄动。就在警察多项营救方案失败、大家一筹莫展之际,一个人却突然从天而降,重重地落在张勇的身上。巨大的惯性撞开了吴老三,直接把张勇扑倒在地上。等大家缓过神,发现张勇在这个人身下一动不动,右半个脖子被自己的刀切开了,汩汩地流着鲜血。

根据现场目击者的说法和记者采访,《新安报》对这一事件做了详细的报道。报道称,农民工王太贵没有被绑匪的嚣张气焰吓倒,千钧一发之际,为解救人质不计个人安危,从高高的五楼跃下,一举制服绑匪。尤其可贵的是,王太贵明知张勇是自己的表弟,在反复劝阻无效的情况下采取了大义灭亲的行动,在大是大非面前毫不含糊,彰显了新一代农民工的精神风貌。王太贵至今在医院里昏迷不醒,右腿软组织严重受伤。颅内受到震荡,轻微脑出血,有可能留下后遗症。医务人员正全力抢救,称王太贵没有生命危险,但恢复还需要时间。

王太贵在抽屉里翻到了自己的手机,可是已经没电了,这么晚了他也不想打扰护士,其实他是想打个电话给徐媛媛的,或者给自己的父母也行,自己摔得这么严重,家人总该来看看吧?可是不见踪影。王太贵心想这么晚了打也没人接,就算了。

王太贵看到报道后面记者的名字,叫胡文。他决定天一亮,就联系到胡文,向他说明真实情况,再按照事实报道出来。

事实是:王太贵正在高高的脚手架上轧钢筋,听到嘈杂的声音后朝下看,就看到了自己的表弟张勇和吴老三正在发生冲突。王太贵的确在五楼朝下喊话,叫张勇不要冲动,放下菜刀,但张勇好像一点儿也没有听见。王太贵还想喊得大声点儿,让张勇听得更清楚,自己也想看得更清楚,毕竟绑架这种事只有在电视上才看到。虽是自己的表弟,且有临时起意的性质,但绑架毕竟是绑架。于是他就朝脚手架的边缘挪了挪,没想到一时不慎,从五层楼上摔下,直接自由落体,落到张勇的头上,出于偶然救下了吴老三,压死了张勇,这才捡了一条命。当然不是见义勇为,更不是什么大义灭亲。这个报道要是被家人或是大舅看见了,还指不定会发生什么误会。

王太贵又想到张勇死了,虽是自作孽,或是命运使然,但命运毕竟是借用了自己的身体作为杀人工具,一想到这里,他就深感不安,他的头又疼了起来,后来才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的时候,王太贵醒了,他感觉头昏沉沉的。他做了很多梦,每一个梦里都有张勇,张勇要找他要命,张勇要他烧纸,张勇在阴间生活很苦,张勇刚刚火化被推进炉子时看了他一眼……护士擦去王太贵头上的汗,让他养会儿神。王太贵感觉好点儿了,才睁开惺忪的睡眼,发现病房里除了护士外,还有一个五十多岁的秃顶男人。王太贵仔细看了看他的五官,觉得自己判断错了,这个人应该是四十多岁,只是因为秃顶,所以比实际年龄大一些。

秃顶男人见王太貴醒了,就来到病床边,握住他的手说,王太贵你好,我是《新安报》的记者,我叫胡文,你的报道是我采写的。

说完,胡文就拿来了报纸,递到王太贵面前。

王太贵心想,正准备找你呢,没想到自己就送上门来了。

胡文接着说,我这次来,是想和你聊聊的。护士说你需要静养,但你明白的,你现在成了我们新安县的名人了,家家户户都知道你。你不知道你昏迷的这几天,我们新安的报纸、电视、网站、论坛、抖音、公号等,你天天都上头条,你火了!而这些稿子,大多是我写的,宣传你的事迹是我重要的责任。现在很多网民关心你的身体状况,还自发地想来医院看你。但除了昨天的简短仪式,其他的人我们一概不让进,以保证你的休息。当然,送送礼品、祝福是可以的,由医院转送给你。

胡文又说,很多网民想知道你见义勇为的细节,希望你简单介绍一下。

王太贵说,我的事不是你报道的那样,我没有见义勇为——你刚才说,全县人都知道了?

胡文说,你不用谦虚,我在现场都看见了。你的事何止是全县知道,你知道网络的传播力,什么事情一旦传到了网上,谁不知道?

王太贵感觉自己的头嗡的一下大了很多。

王太贵断断续续地向胡文说明了真实情况。他说,大舅妈一开始不能生育,她和大舅为此看了多少医生,试了多少偏方,被骗了多少钱,两口子一直快到四十了才有的张勇。张勇小时候可金贵了,家里的好菜,要给张勇先吃好才允许别人动筷子;大冬天要吃冰棒,大舅坐一天车到省里买了。张勇在这边工地干活儿,自己毕竟是先来的,理应好好照顾他,但自己对张勇还是关心不够。现在张勇死了,竟然是自己砸死的,大舅一家能饶了我吗?我砸了张勇,害死表弟,还成了英雄,家里人怎么看我?

王太贵说,胡记者,你帮我想想办法,在报纸上再写篇报道,说我是不小心摔下去的,没想到砸死了张勇,请大舅大舅妈原谅我。叫张勇在地下好好的,争取早日投胎。我下辈子当牛做马再来赎罪……

听完王太贵说出的真相,胡文有点儿目瞪口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王太贵,就说,你先躺会儿,我出去抽棵烟就来。

趁胡文出去的时候,王太贵叫来护士,拿了充电器,终于打开手机给家人打电话。两位老人手机没有打通,只能打给徐媛媛。徐媛媛接了电话,告诉王太贵,她带着上小学的儿子回娘家了。她说自己中间去看过王太贵两次,但那时候王太贵还没有醒。

王太贵说,现在我醒了,想儿子了,你把儿子带给我看看。

徐媛媛说,你还要儿子干嘛,你不是成大英雄了吗?我告诉你王太贵,你知道我为什么回娘家吗,都是你惹的祸!大舅大舅妈每天都要来咱家找你算账,他们不知道你在哪个医院,知道的话,会冲进去把你剁了!

徐媛媛又说,听医生说你没有什么大事,但有可能留下后遗症!你要是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我和儿子是不会和你过日子的!我可不想和一个瘸子或者神经病过一辈子!

王太贵说,我爸我妈呢?

徐媛媛冷笑道,哼,你爸你妈巴不得你和张勇一起死掉算了!他们都给你大舅下跪几次了!

王太贵挂掉电话,身上的冷汗又嗖嗖地冒出来了。

说是抽棵烟就来,但胡文磨蹭了一个多小时才来到王太贵的身边。看到王太贵汗如雨下、憔悴不堪的样子,胡文问,这是怎么了?

王太贵说,都怪你!你不好好采访,在那儿胡写个什么啊?现在麻烦大了!家里人全知道了,都以为是我杀了张勇!

胡文说,我出去想了想,感觉你现在不能把事实说出去。

王太贵说,我偏要说。

胡文说,你说了谁会信?现在张勇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你既然砸死了他,横竖都逃脱不了。你以为你说你是不小心掉下去的,你大舅就会放过你?还不是一样吗?你想一想是不是?如果说出事实,你大舅一家仍然要找你麻烦,社会上也不支持你,反而会笑话你。你看现在大家送给你的是鲜花、水果,一旦知道你是因为看热闹摔下去的,这些人就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这些鲜花、水果就会变成唾沫,直接把你淹死。

胡文把桌上的锦旗拿起来,给王太贵看看,说,吴总以为你是真心救了他,所以他替你垫付了医药费,积极帮你宣传,他是不会亏待你的,你以后生活上无忧无愁。吴总要是知道你是这种情况,还会帮你吗?你万一落下个什么后遗症,以后怎么生活?你儿子怎么办?父母怎么办?还不是靠吴总?

一番话,使王太贵安静下来,他也想了想,胡文说的,好像真有些道理。现在自己要是把事实讲出去,不但解决不了问题,还会招来很多麻烦。可是这样“顺其自然”,心里又很不安……

胡文又说,据我了解,今天张勇已经出殡了。吴总的确是好人,给了你大舅一笔钱,你大舅一家才答应把张勇先火化掉的。吴总这样做,当然也是为了你。什么事都是一阵风,你大舅他们闹不了几天的,等风头过去,心情迟早会平静下来。你出点儿名,也能收点儿利。到那时,你把挣来的钱拿出来孝敬你大舅一家,我再帮你证明,向大舅一家说明清楚。這样于你,于我,于你大舅一家,于你自己一家,都很有好处。

王太贵说,你说话要算数,你到时候一定要帮我证明,我不是故意要杀张勇的。

胡文说,你放心,这一切都包在我身上。现在是网络社会,信息更新快,不会有多长时间,我就能帮你证明。

胡文建议王太贵继续“装英雄”,一方面可能是“装”比“不装”好,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胡文马上要评定高级记者的职称。

胡文在报社里属于实干型的,跑新闻、挖题材,谁都没有他积极。《新安报》实际上是一个县报,前几年机构改革差点儿被砍掉了,后来成立融媒体中心,领导会变通,挂靠了市报的刊号,《新安报》实际上成了市报的新安版。胡文在报社里挂了个新安记者站站长,编制也在市里。这些年,胡文做出了一些业绩,采写了几个领导很重视的稿子,在省里还获了几个奖,这在新安县的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关于评定高级记者的事,报社已经同意并上报,现在正在送审中。胡文前一段时间也比较努力,想制造一些响动,给自己加分。可是新安县就这么大,最近风调雨顺,也没有发生什么大事,胡文觉得自己有力使不上。有人说,当记者的人心理都很阴暗,胡文以前不信,现在信了,因为他巴不得新安县发生几个天灾人祸,好让他有用武之地,也好早点通过职称评定,成为新安县第一个高级记者。

少妇看房子其女儿被电倒的事本来是可以做做文章的,但是该地块是重点招商引资项目,哪个记者都不敢报道,报道了也没有地方发表。胡文化名给当地民间的公众号、头条号写了几个使人想入非非的稿子,标题党,无下限,符合广大网民的阅读口味,每篇文章的浏览量都超过二十万次。但这样的稿子,除了能挣点儿小钱外,是万不能拿来当成绩的。

机会总是留给那些有准备的人。当胡文接到110指挥中心关于绑架案的采访消息时,他的心跳得非常厉害,连手都有点儿颤抖,好像他自己被人绑架了,或是要去绑架别人似的。他很快来到现场,几乎是和警察同时到的。胡文知道绑架案容易出新闻,大家都很关注,因为绑架案后面一定有很多有意思的故事。并且,解救绑架案有两种可能性,一种是解救成功,这是大多数情况;一种是解救不成功,绑匪杀了人质,也不是没发生过。无论哪一种,都能极大地满足人们的猎奇心理。

遗憾的是,这场绑架案明显不够精彩——凶手准备不足,人质没有特点。一个是拿着菜刀的农民工,一个是慌了神的怕死的包工头,这样的故事人们已经听腻了。胡文心想,如果把菜刀换成冲锋枪,把包工头换成衣衫不整的美女,情况就不一样了。就在胡文思考着如何寻找亮点来报道的时候,奇迹发生了:从五楼直接飞下一个人,一举解救人质,杀死绑匪。这非常出乎胡文的意料,也出乎其他人的意料。胡文一开始以为是哪个特警,练就了“千斤坠”之类的武功,后来知道了王太贵的身份,居然是绑匪的表哥,也是一个农民工。胡文兴奋得手直搓,连连叫好。他略一采访,回去就一挥而就。这个轻微的糖尿病患者,像撒了一泡顺畅无比的尿,写成了一篇《农民工制服绑匪,王太贵大义灭亲》的绝妙报道。

胡文的稿子发出后,很多媒体纷纷转载,在新安县及周边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市县两级报社的领导都表扬了胡文,要求他做好追踪工作,继续对王太贵的先进事迹进行采访报道。胡文知道,这些都会对他的职称评定起到推动的作用,那个高级记者职称,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胡文正要进行下一轮的报道,可是,王太贵一醒来就告诉了他这个消息,让他非常尴尬。但他明白,这事千万不能传出去,否则对自己非常不利。这也怪自己太急迫了,没有耐心,没有真正采访当事人,只是凭简单的表象就做出判断,到头来非常被动。事情传了出去,不但自己的高级记者职称要泡汤,恐怕还要名誉扫地——把一个看热闹的人写成英雄,那不是太荒诞了吗!

于是胡文溜出病房,找个地方抽了半天的烟。他认真分析了当前形势,觉得这一切取决于王太贵,那就是,只要王太贵自己不说,那么王太贵就可以收获名誉,胡文也可以得到即将到手的一切。如果王太贵不清醒地选择说出去,那么大家都没有任何好处。况且,就算是王太贵自己说了,人们已经先入为主,也很难相信王太贵说的话了。所以,胡文只需要把利害关系向王太贵说明清楚就行了。而且胡文发现,王太贵并不是对名誉一点儿兴趣都没有的人,他看到锦旗、满屋子的鲜花、水果,眼睛是亮的,而不是排斥的。王太贵所担心的无非是自己的处境,怕大舅一家找他麻烦,这个问题总比所有人找他麻烦好。

好在王太贵很快就被说服了。倒不是因为胡文多么能言善道,而是王太贵确实该如此选择。

胡文从医院出来,长长地嘘了一口气。香樟树站在路边,有些叶子是春天才长出的,显得嫩绿一些。有几个孩子放学了从树下穿过,背着大大的书包。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也被谁绑架了。他有时候想挣脱,却发现越绑越深。

他妈的,我们都在绑架别人,又被别人绑架。胡文叼起一棵烟,像个哲学家似的自言自语了一句。听到胡文的感叹,胡文身边的一个叫花子不知为何嘿嘿地笑了两声。胡文想问叫花子笑什么,兜里的手机就响了,是市报领导打来的。领导先表扬了胡文,说他做得很不错,这个系列报道挖得很深,不愧是《新安报》的大笔杆子。领导说话的重点在后面,他说,听说王太贵醒了,你去采访了吧?

胡文说,刚采访回来。

领导说,有收获吗?

胡文说,还好。

领导说,今天报社晨会上,我向总编汇报你的工作,总编很高兴,说这个还要继续挖一挖。这个农民工能不顾个人安危救人,在平常里,他也一定有一些感人的事迹。否则他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决定?

胡文说,我知道,我这就去挖,争取把他祖坟都挖出来看看。

再次来到王太贵的病房时,胡文发现王太贵精神好多了。右腿打了石膏还不能动弹,但他的手却没有闲着,一只手在玩手机,另一只手拿着苹果在啃。看到胡文来,王太贵主动向他打招呼,叫他在一旁的凳子上坐着,又招呼服侍他的护工(当然是吴老三请的)去泡茶。

胡文示意护工出去,说不用泡茶了。又问,王太贵,你好像离不开手机啊。

王太贵说,我这算什么,我主要是看儿子的照片。

说完,王太贵就把手机递给胡文,非让胡文看那些照片。胡文只好应酬着看看,匆匆翻过几张就想作罢。可王太贵说,你看后面那几张才可爱呢。

胡文只好往后面翻。

王太贵说,我手机里都是儿子的照片,总共有两百多张呢,不像张勇,张勇手机里都是各种三级片明星的照片,太黄了。我们工地上有很多小青年,都是手机控,平时干活儿都想偷偷玩手机,有的被我骂了也不知道改。一歇工就在那低着头玩手机,有用手机玩游戏的,有用手机看抖音的——就那个架子工小侯,和一个女网友聊得很欢,他给那个女网友买了很多东西,花了一两万,结果呢,对方竟然是个男的!人有时候竟然被自己造出来的东西控制了,小侯没有手机好像就不能活……

胡文打断王太贵的话,指着王太贵手机中的一张图片说,你不是说你手机中都是你儿子的照片吗?怎么这里还有个小女孩,难道是你女儿?

王太贵说,那个小女孩叫毛丫,是邻居家的小孩子。母親出去打工,后来跟一个湖北人跑了,她爸怎么找也找不到,就神经了,现在不知道流浪到哪里去了。现在毛丫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很可怜。

胡文说,那你不帮帮她吗?

王太贵说,全村人都帮忙,我帮算多的。我家有什么好吃的,都有她的一份。她上学需要钱,是我出的,当然不多;每年还给她买两套衣服。一开始我老婆很不高兴,说我一年都不给老婆买什么衣服,反倒给外人买衣服。

胡文心里暗暗高兴,这不就是自己需要的题材吗?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看来,今天的稿子有着落了。

王太贵接着说,但听我说了道理后,我老婆现在对毛丫可好了,搞得毛丫像她亲女儿一样。

胡文说,不错啊,你不但自己帮助毛丫,还能影响老婆,这很不容易的。很多人自己会做好事,但是引导别人也做好事,这才是真正的大好事。

王太贵抓抓头,很难为情地笑道,说做好事,我也没那个觉悟,我就想吧,毛丫比儿子小一两岁,长大了就给我儿子当媳妇,也挺好的。现在娶个媳妇要多少钱你知道吗?几十万!毛丫不丑,挺懂事的,我们对她又知根知底。她家虽然遇到变故,但是没有糟蹋钱,承包的鱼塘和十几亩菜地,以后不都是我们的吗?呃,我就这么一说,我老婆徐媛媛就被点通了,说还是我聪明。

胡文摇了摇头说,你儿子才多大,你想得真远。

胡文又问,你以前就没有非常主动地做好事吗?

王太贵想了想说,也有,比如以前村主任家的狗经常咬人,我带头喊了几个小伙伴,在肉包子里面包上老鼠药,把它毒死了。

胡文问,还有吗?

有吧,我还没和徐媛媛结婚时,经常义务给她家,以及她亲戚家干活儿,他们家看我干活儿实在,人忠厚,就答应了后来的亲事。

为了配合上级的要求,胡文挖空心思、精心组织的报道一篇篇地发了出去。在报道中,王太贵家境贫寒,住的是全村最破旧的房屋。这个房屋多处漏雨,已经成为了危房,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王太贵少年时就确定了远大的目标,想做一个像雷锋一样的,对社会有所贡献的人。他把自己舍不得吃的肉包子,分给了流浪狗。他长期帮村里的鳏寡孤独干活儿,帮其栽秧、割稻、挑水、浇园。他在工地卖苦力,挣来的钱少之又少,舍不得买衣服,一年到头穿着工地发的工作服,自己的妻子徐媛媛也很节俭,最新的衣服还是三年前买的。但就在这样的艰难生活中,王太贵毅然担负起抚养一名孤儿的任务,帮助毛丫上学,夫妇俩把毛丫当女儿一样对待,成为当地的佳话。

这些报道,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这个人叫刘义民,是新安县的文明办主任。刘主任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他已经干了十五年正科了,这么多年来,提拔的机会总是与他擦肩而过。当年他是县里最年轻的正科,现在他几乎是县里年龄最大的正科级干部。看着很多比他年轻的同志纷纷走上了重要的岗位,刘主任的心里还是不好受的。

县里正在争创精神文明先进县,为了平衡,上级规定每个市最终有一个县入选。新安县一位县领导挂帅,负责争创工作,实际上具体事务还是靠刘主任来操办。本来,像这样的大事是轮不上刘主任的,可县里对这次评选没有多少把握,基本上是当任务来完成的,所以才落到刘主任的头上。不说别的,评选中有个关键指标,就是县里至少要有一个省级精神文明亮点人物,邻县丰安县有两个,可新安縣一个也没有。亮点人物不像抓卫生,抓城市环境,只要认真抓一抓,很快就见效;也不像经济发展指标,数据是可以变通变通的。亮点人物当然要靠一个地方的精神文明发展水平作支撑,但更多的时候需要看运气。

王太贵的出现让刘主任看到了这种运气。刘主任将有关王太贵的报道放在一起,梳理王太贵的事迹,和丰安县的两个亮点人物比较了一下,觉得王太贵似乎更典型一些,至少不比丰安县的差。丰安县的两个,一个是在寒冬腊月勇救轻生投河女子的环卫工人,一个是帮儿子还债的拾荒老人。相比之下,王太贵的事迹是惊心动魄的,社会关注度也高一些。

今年的亮点人物评选已经启动了,刘主任本来没有合适的人选上报,选来选去,选了个自费开山修路的“现代愚公”,虽说“愚公”修路主要是为自己家运输石材更方便(他家是做石材生意的),但重在怎么宣传。可是刘主任好不容易组织人做好了宣传方案,“愚公”却犯了事。“愚公”在城郊有一套违建的小别墅,挡住了修往工业园区的路,理应拆除。但“愚公”非常不配合,还打伤了城管。这个“愚公”也真够愚的,自己开山修路,却盖个房子挡公家的路。

刘主任只好再找目标,通过胡文,这次找到了一个乡村老教师,每天都义务帮几个留守儿童辅导作业。胡文觉得这个事情也常见,只能报道报道,想要参选亮点人物,还不够突出。刘主任说,矮子头上选将军,就报他了。

表都填了,正准备盖章寄出时,报社接到群众来信,说这个老教师以辅导作业为名,乱摸那些小女孩。虽然不知道真假,但这个消息还是把刘主任吓着了,他马上把材料撕个粉碎,说,妈蛋,不报了。

看过关于王太贵的一篇篇报道,刘主任心里燃起了一丝星星之火。但有了前两个不靠谱的候选人后,刘主任心有余悸,心想还是要好好考察考察。他叫来胡文,问起王太贵的情况。胡文说,和报道的差不多,原则性的问题是没有的,但如果想上报他为亮点人物,还是要慎重。

刘主任问,他有没有违法乱纪的事?你接触他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又是新安县最敏锐的大笔杆子,肯定了解更多的信息。

胡文说,没有。

刘主任说,确定?

胡文回答说,电视、纸媒、网络、新媒体上都已经传播开了,领导批示发的,出了问题也与我们无关。人是会变的,王太贵以后会成为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现在没有问题,至少不会出乱子。

刘主任说,那就好,事情很紧急,只剩下两天的申报时间了,我俩还是辛苦一下,准备材料把他报上去。如果他获得省级亮点人物称号,我们县的评选就有点儿希望了。

胡文问,要不要问问王太贵自己的意见?

刘主任说,不用问了,这是好事,只要他个人品德没有问题就行了。

王太贵作为亮点人物候选人被报上去不久,上级就开始评选了。今年的评选和以往稍有不同,增加了微信投票的环节。主办单位解释说,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将这些亮点人物的先进事迹宣传出去,在社会形成反响,是一种正能量的传递,同时也是一种社会监督。

刘主任很快投入到帮王太贵拉票的工作中,虽然不知道得票与当选有没有必然联系,但得票多,说明其有人气,影响大,肯定不是坏事。于是刘主任和几名工作人员打了一通电话,请求各机关事业单位关注相关公众号,然后给王太贵投票。刘主任建议说,最好能发动自己的亲戚朋友参与投票。

由于各路人马的大力支持,王太贵的得票一路领先,刘主任觉得胜利在望,不料却在投票截止前第三天晚上被好几个人赶超上了。那几个人一直垫底,怎么一夜之间就上来了?刘主任觉得不对劲儿,就打电话问胡文。

胡文说,估计刷票了。

刘主任问,什么叫刷票?

胡文说,就是花钱请人用一种程序或系统自动投票。

刘主任说,那不是作弊吗?我要举报他们。

胡文说,有的刷票能查出来,有的查不出来,比如有团队发展下线的话,或者他们会智能修改投票IP地址的话,就查不出来。

刘主任说,那我们也刷票,怎么联系他们?

胡文笑道,刷票是要花钱的啊,王太贵又不是你家亲戚。

刘主任说,这是县里的大事,你要有点儿觉悟。快帮我联系刷票的。

胡文说,不用联系,你看着,他们很快就会联系你的。如果今天十二点前他们不打你电话,我胡字倒写。

果不其然,刘主任刚挂电话不到二十分钟,一个外省的陌生号码就打来了。对方称自己是某网络公司的,可以帮王太贵投票,并承诺都是手工投票。

刘主任心想,幸亏之前了解了情况,现在也好应对。他问刷票的,要多少钱?

刷票的说,价格不等,如果要前十名,就三千元;前三名六千元;第一名要一万元,请问你想要第几名?

刘主任说,我没有想好,再联系吧。

刘主任当然想要王太贵得第一名,他听刷票的说,王太贵事迹突出,只要是第一名,就肯定能入选,否则省里搞投票有什么意义?可是这个钱谁出呢?文明办当然不能出;这事也不能找领导,说到底这是不方便公开的、见不得阳光的事。

可如果就这样算了,刘主任又觉得有些可惜。如果花一万块能让王太贵入选,那么新安县很可能评上先进县;新安县评上了先进县,一定是一把手想不到的,变不可能为可能,刘主任这个功臣,县里是不会亏待的。

想到这里,他一咬牙,拨通了新安酒业李老板的电话。李老板是刘主任的同学,现在新安酒业上了市,李老板成了县里的纳税大户,大红人一个。按理说刘主任有这样一个同学,应该非常自豪。但相反的是,同学越出色,就越能反衬出刘主任的悲哀。看到李老板和主要领导称兄道弟,谈笑风生,刘主任就很自卑,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但现在不找老同学帮忙,还能找谁呢?毕竟关系到自己的前途啊。

好在一切顺利,李老板很快给网络公司打了钱。顺理成章的,王太贵获得最高的票数。

王太贵的伤幸亏无大碍。后来住院期间,老婆和儿子来了五次,父母带毛丫来了一次,吴老三打了两个电话,偶尔还有社会上的热心人来看他。王太贵觉得一切都平静了下来,前一段时间经常做的噩梦,现在次数渐渐少了,张勇就算在梦里出现,也大多是和他喝酒聊天。王太贵心想,还是不害人好,张勇毕竟不是我故意砸死的,所以自己的心能安静,没有负罪感。

听家人说,大舅妈偶尔还来家里哭一场,但仅仅成为一种习惯,都见怪不怪了。

王太贵在医院里能慢慢活动了,腿还没有好,走路还不行,据说要慢慢调养一年多才能恢复正常。有一天,他坐在医院的花坛边,有个医生对他说,王太贵,我们都在给你投票呢!

王太贵问,什么投票?

医生说,你代表新安县参加亮点人物评选,你现在全省有名了。

王太贵了解了怎么回事后,就让胡文联系刘主任。

胡文说,你找他干嘛?

王太贵说,砸死张勇不是我的错,是命,但借这件事出名,就是我的错了。别人知道后,会觉得我是一个不要脸的人。我也对不起死去的张勇。宣传我的见义勇为,就是臭他的名声,我怎么去见大舅?

胡文说,你忘了我们当初约定的事吗?再说,你不说别人怎么知道呢?

王太贵说,不行,我要找刘主任。

胡文说,那你去吧,与我无关。

王太贵说,怎么无关?都是你报道的,新闻稿子都是你写的。微信上我的事迹有帮寡妇干活儿和拿肉包子喂狗,不都是你编的吗?

胡文说,现在新闻都是这样,我帮你写成大好人,你不谢我,反倒怪我?好吧,我现在就带你去见刘主任。

见到了刘主任,说明了情况,王太贵表示要退出评选。

刘主任生气地说,你为什么现在才说这些?马上评选结果都要下来了,你在这里搞什么飞机?

王太贵说,我不知道,当时昏迷了,醒来后就变成这样,只有将错就错了。

刘主任说,既然误会已经形成,就不可挽回了,否则大家不都在骗人吗?王太贵你不也参与骗人了吗?早不讲晚不讲,现在讲已经迟了。无论你当初是什么动机,你客观上完成了舍己救人的行动,这才是事实。所以无论真假你都是见义勇为的英雄,你必须把见义勇为的角色扮演下去,这样你才能给大家一个交代。你如果冲动,像个愣头青一样,你想想,谁还管你?吴总会管你吗?你连自己一家都养活不了,还怎么去照顧大舅一家?再说,这已经不是你个人的事了,这是全县的大事。你骗了人,也就是胡记者和我骗了人,也就是我们全县骗了人,你难道让别人喊我们县是骗子县吗?

王太贵说,我不想当骗子。

刘主任说,那不就成了,你一个人用善意的谎言化解全县的诚信危机,也是一种见义勇为,你的确是亮点人物的不二人选。你现在不就是担心一点嘛,担心对不起你大舅一家,对不?

王太贵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刘主任和胡文相视一笑说,王太贵你放心,等你评上亮点人物,县里评上先进县,立了大功。到时候我就和胡记者一起去你大舅家说明情况,化解误会。到时候给你大舅搞点儿贷款发家致富,解决他们的后顾之忧,你就是你大舅的半个儿子,给他们养老送终,他们肯定会原谅你的——再说,本来也不能怪你。

后来,通过网友的投票和李老板的帮助,王太贵顺利评上了亮点人物。名单公布这一天,王太贵正要出院,家人也来接他了。天气越来越热,他想回家休养一段时间,在医院的这段时间,王太贵胖了,偶尔也有些许担心和内疚,但总体上比以前好,因为不需要在工地上干活儿,还是舒服的。

可王太贵毕竟是全县第一个获得亮點人物称号的人,这个开天辟地的大事轮到王太贵身上,他只能隐隐约约感觉到它的意义。可县里就不一样了,得到消息后,县领导准备亲自去医院看望王太贵,并要求在全县范围内多角度立体宣传王太贵的先进事迹,开展巡回演讲活动,将王太贵的事迹转化成强大的精神力量。

王太贵只好推迟出院。

县领导来看望王太贵的那天,刘主任提前来了一趟,叮嘱他尽量少说话,多微笑、点头,千万不能出了差错。王太贵一一答应了,只是他觉得他像一个唱戏的,在演别人的事。

县领导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来到了病房。王太贵没有想到县领导竟然是个女的,很瘦小,但又很威严,这样反倒使她身边的人都比她矮很多了。她来到王太贵的床前把一束鲜花献给了半躺在床上的王太贵(尽管王太贵表明自己能自由活动了,但他还是被安排躺在床上),献花的过程很漫长,边上的摄像机、照相机纷纷抢拍镜头。

县领导待了十几分钟,和王太贵唠了几句家常就离开了。其他人也走了。后来只剩下王太贵一个人在病房里。他爬起来,把鲜花扔进了垃圾桶。

接下来的几天,王太贵在县里的大礼堂、一中的报告厅、新安酒业的国际接待中心等地方做了几场演讲。演讲稿是胡文帮忙写的,王太贵只要读出来就行了。王太贵文化程度不高,只是初中毕业,加上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非常紧张,所以读起来磕磕巴巴的,一些人听得很无奈,但也有人认为这是一种本色。

王太贵穿着洗得发白的工作服,上面还隐约能看到缝补的痕迹。这件衣服王太贵早就没穿了,是以前挑稻把子的时候才穿的。徐媛媛接到刘主任通知,一定要带一件旧衣服,徐媛媛就带了这件。徐媛媛说,本来要扔的,但是准备留着给亲戚做尿布,但现在都用尿不湿了,所以就留下来了。

在台上,王太贵看了看下面黑压压的人群,就有些心虚。大家都穿得整整齐齐,就他一个穿着旧衣服,让他很不好意思。他读着稿子,一点儿感情都没有,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第一次在县里的礼堂念稿子,念到一半他就不想念了,觉得自己是在做贼,偷了别人的荣誉,扒窃别人的名声。可这竟然被当作情感上的激动,是哽咽,是亮点人物的亮点,下面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比倒混凝土时机器发出的声响还要嘈杂。于是他硬着头皮把稿子念完了。

后来的几场,王太贵读得顺了,胆也大了,渐渐地上了道。他说的故事里的那个王太贵,是一个百里难寻的大好人,他助人为乐,自己有一个饼,就要分给别人半个饼;他勤劳认真,每天起床后先帮工友们烧开水、做早饭;他英勇无畏,不顾自己的生命,救人于危难之中。真实的王太贵被故事里的王太贵感动了,时常在演讲时热泪盈眶,哽咽着说不出话来。真实的王太贵怀疑是否真有一个这样的王太贵,在某个不知道的角落?

后面的演讲王太贵以身体受不了为由拒绝了,他怕某一天会连自己也不认识了。他每天早晨起来都要看一看镜子,一看就是半天——镜子里的人,不知是在工地里轧钢筋的王太贵,还是永远生活在镜子里的、从未在现实中出现的王太贵。

他要逃离,要回家。

王太贵极其低调地回了家,拒绝了县里用车子送他,也拒绝了村里人的隆重迎接。到家后,他把手机一关,心里踏实了很多。父母年龄大了,虽然不怎么和王太贵说话,但王太贵能感觉到,对父母来说,自己平平安安回来,比获得什么样的荣誉都重要。徐媛媛没有谈及这件事,彼此都心照不宣。这样也好。

王太贵在家里没待几天,就出事了。

这一天,徐媛媛从地里掰了几个玉米,准备煮给儿子和毛丫吃。王太贵看见了说,不知道大舅他们怎样了,最近一直没有来?

徐媛媛说,他们好像到哪儿旅游去了,听说是哪个老板安排的,带他们去散散心。

王太贵说,哪个老板这么好心?

徐媛媛说,谁知道呢。

王太贵想到大舅一家都喜欢吃煮玉米,每年玉米快要成熟的季节,大舅一家都要来掰玉米,就在一个村,来往也很方便。但现在,张勇的死,怕是两家共同的伤痛,以后也很难愉快地相处了。最不好的事是,张勇的死造成了大舅一家的悲剧,却成了王太贵荣誉的由来。王太贵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大舅他们。

其实,王太贵完全是想多了。儿子和毛丫玉米棒还没有啃到一半,大舅和大舅妈就来到了大门口。

王太贵倏地站了起来,像第一次演讲时一样,磕磕巴巴地说,大……大舅,你们来了?

徐媛媛也站了起来,说,舅舅舅妈,你们旅游回来了?

王太贵的父母也从里屋出来迎接他们。

但大舅两口子一句话也没有说,让大家很尴尬,王太贵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都在那干站着,气氛很紧张,像雷阵雨前的安静。

大舅妈突然号啕大哭,像雷阵雨前的闪电;紧接着,大舅也泣不成声,像雷阵雨时的闷雷。然后倾盆大雨就下起来了,两位老人开始哭诉、厮打,王太贵的脸被抓伤,家里的茶壶、茶杯被打碎,两个孩子吓得直往徐媛媛怀里躲。

王太贵喊道,大舅、大舅妈,你们听我解释,不是我要去砸张勇的,是我不小心从五楼摔下来,正好砸中了他!

大舅说,我呸,这样的鬼话你也能说得出来,真不要脸!

大舅妈说,你在外面什么不要脸的话都敢讲,为了出名连亲表兄弟都杀,畜生都不如!快说,吴老三给了你多少钱?

王太贵说,我真不是故意去砸张勇的,我要是骗你们,我就不得好死!

大舅妈说,你本来就不得好死!

王太贵哭道,有人帮我证明,县里的领导可以帮我证明!

大舅说,不要脸,谁给你证明,你喊他来,我倒要看看谁帮你证明!

王太贵翻起身就跑了。大舅在后面喊道,小王八羔子,你给我站住,想跑?快还我儿子……

当王太贵一脸狼狈地出现在胡文面前时,胡文吓了一跳,忙问,你咋了?

王太贵说,我问你,县里评上先进县了吗?

胡文说,干什么?你关心这个?

王太贵说,如果评上了,你就赶紧和刘主任一起,到我大舅家帮我证明,说明情况。我搞成这样子,就是他们闹的,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胡文说,不急,你先躲一段时间,很快就差不多了。刘主任都答应你了,你还怕什么。你受点儿苦是应该的,总不能好事都被你一个人占尽了吧?

王太贵悻悻地回去了,在家门口偷偷观察了半天,确定大舅和大舅妈已经走了,才敢回家。

到家后,一切都安静了,场面已经被清理,只是两个孩子好像还有一丝恐惧。王太贵看见被扔在稻场边的玉米,有几只鸡在那里啄食,心里不是滋味。

徐媛媛问,你说的是真的吗?

王太贵说,什么?

徐媛媛说,你说你不是故意砸死张勇的。

王太贵没有回答,反问道,你信吗?

徐媛媛说,我还不了解你?我就想你怎么会去做那样的蠢事。你的命可金贵了,还要留着喝酒呢。

王太贵说,我答应了县里,等先进县评过,他们就帮我证明,所以还要等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徐媛媛说,好吧。估计这几天大舅他们还要来鬧,你不如出去躲一躲吧。你这名人当的,就像偷人了一样。

王太贵终于熬到了那一天。他还获得了更大的荣誉,他居然被评为全网亮点人物。也许是因为这一重要因素,新安县力挫丰安县,被评为先进县。当然王太贵不知道,胡文已经获得高级记者职称。刘主任还是主任,但现在得到了重用,任政府办主任。下一步,很可能就是县领导了。

皆大欢喜的背后,是王太贵承受的巨大煎熬。他从电话中得知,大舅夫妇自从得知王太贵出院回来以后,几乎每一天都要去他家闹一番。徐媛媛又带着儿子回娘家了,并且撂下狠话:王太贵,一个月内你不解决好这件事,我坚决要和你离婚!

王太贵找了中间人,想通过村里的干部来协调一下,具体地说,是想用钱来解决。村委会主任和大舅沟通后,打电话给王太贵说,他们提出三个条件,一是将张勇追认为烈士,让县里发个通知,你作为表哥是亮点,他就必须是烈士;二是给他们100万养老,你现在是名人了,名人有的是钱,就算你没有钱,你也可以找吴老三要,你救了他的命,不值100万吗;三是他们没有后代,不能绝户,要你把儿子过继给他们当孙子。

王太贵想,二老竟然提出如此不近人情的条件,绝对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故意害死了张勇。这三件事王太贵没有一件能办到。现在县里的大事终于定了,可以去找刘主任他们来帮忙解决自己的小事了。

王太贵来到报社找胡文,里面的人告诉他,胡文评上高级记者后,就调到省里去了。于是他去找刘主任,在文明办没有找到,打刘主任电话,也无人接听。王太贵有些急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也不知踪影。他茫然地在县政府大院里走来走去,就在不知所措之际,碰到了来办事的吴老三。

吴老三说,王太贵,你可是我的恩人啊,最近还好吧。

王太贵说,我找刘主任,他在哪儿呢?

吴老三说,他现在调到政府办了,你找他干嘛?

王太贵也没有回答,就直接往前走。

吴老三说,你急什么,政府办在那边!

王太贵终于找到了刘主任。但刘主任很忙,马上就要出门。

刘主任说,我只有五分钟的时间,有什么事你就快讲吧。

王太贵说,帮我证明的事,你不是忘了吧,现在胡文走了,我只有找你了。我日子过不下去了,老婆要和我离婚,大舅天天去闹……

刘主任说,王太贵啊,你现在都是大名人了,听说,外面还有好多地方要请你做报告呢。这还怎么帮你证明?怎不能打自己的耳光吧?

王太贵说,我不去做报告,我只想大舅不闹就行了。他非得认为是我故意弄死了张勇。只要他们知道我不是故意的,就不会为难我了。

刘主任说,你太幼稚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大舅会相信吗?你的事很好解决,你到城里买个房子,全家搬来,你大舅不就找不到你了吗?不说了,我要去开会了……

王太贵刚从县政府大院出来,就接到父亲的电话,老人家在电话里颤颤巍巍地说,太贵啊,你看这咋办呢。你大舅天天来闹,你妈今天要上吊,被我拦下了,我现在寸步不离,要看着她……

王太贵说,我把你们接出来,我们不要在那里待着了。在外面躲两天吧,时间长了,大舅他们怕也累了、乏了,就过去了。我正在想办法,找领导来讲情……

父亲打断了他的话,说,我们都活这把年纪了,也活够了,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里。只是你和媛媛,一定要好好过日子啊,有个家不容易,千万不能散了啊。

王太贵的眼泪哗哗地落了下来。

之后,他又去找了刘主任几次,刘主任不是推托说开会,就是要出差,后来干脆不给王太贵面见。其中有一次王太贵明明看见他在走廊上,到办公室却听到人说他不在。王太贵很恼火,那一次,他直接砸掉了一个秘书的水杯。由于亮点人物的身份,谁也不敢拦他,也不敢惹他,只好把他当成一个从高空跌落摔坏了脑袋精神不正常的人。

王太贵现在根本找不到刘主任了。

他怀疑刘主任和门卫串通好了,一旦他在门口出现,门卫就告知刘主任,让刘主任躲起来。他也曾在政府大门口旁边隐藏着,在匆匆下班的人群中找刘主任的身影,可是一次也没有找到。

秋天来了。香樟树开始落果子了,香樟果子落在地上,地上就会有一块块的污渍。王太贵踩着这些果子,脚下发出清脆的声响,这种声音和人从高处落下的声音是截然不同的。他觉得他也被什么绑架了,想来想去终于觉得,他被一个假的自己,就是那个“亮点”绑架了。

手机响了,他收到一条语音,徐媛媛发的:

王太贵,明天是最后一天了。你大舅又来闹了,你妈又跳了塘。这日子没办法过了,明天不处理好,我们后天民政局见。

王太贵看见夕阳渐渐地熄灭,掉入山那边的深渊去了。

王太贵忙乎了一晚上,多方打听,终于摸清了刘主任的生活轨迹。刘主任的女儿在一中上学,刘主任每天中午都要接女儿回家,所以只要在一中门口等着,一定可以见到刘主任。王太贵非常兴奋,吃早饭的时候开始喝酒,一直喝到中午的光景。他从地摊上买了一把水果刀,算是给自己壮胆——无论如何,刘主任今天都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王太贵在一中门口旁的绿化带里藏着,紧盯着那些来接孩子的家长。可是等了半天,直至人都散尽了,也没看到刘主任。

就在王太贵失望地站起身来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的眼前。刘主任的女儿从里面蹦蹦跳跳地出来了。刘主任迎上去,说,我的宝贝女儿,今天值日累了吧?

女儿说,好累啊,没有力气了,爸爸帮我拿书包。

刘主任说,好好好,我来拿。

就在这时,王太贵挡住了刘主任和女儿的去路。

刘主任说,你要干什么?有什么事,下午到我办公室去说。

王太贵说,我到你办公室十几趟了,哪能见到你的面。

刘主任说,不是我不帮你,你用脚趾头想想,木已成舟的事,我说了又有什么用?说了对你一点儿好处没有,不但你什么都没有了,你大舅还不信。

王太贵说,我不管,就算是那样,我也认了,我好歹心安一些。

刘主任不想理他,拉着女儿就走。

王太貴拉住刘主任说,不行,今天你必须说清楚,你之前答应过的,你是当官的,说话要算数。

刘主任气得脸色都变了,说,你有什么要求?我给你证明。

王太贵说,好,我俩现在一起去电视台,到上面播一条新闻,让全县都能看到,我不是故意害死张勇的,是不小心……

神经病!刘主任挣脱王太贵,把王太贵推倒在地上。

王太贵起来后,扑上前去抓住了刘主任的女儿,从背后抽出水果刀……他劫持了刘主任的女儿,用命令的语气对惊魂未定的刘主任说,快报警!快叫电视台的人来,快叫记者来,我有话要说!

不一会儿,警察和媒体都来了,劫持着人质的王太贵被包围在中间。看到刘主任紧锁的眉头,王太贵一阵释然,他觉得自己终于是真的王太贵了。

作者简介:陈巨飞,1982年生,安徽六安人。中国作协会员,安徽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见于《十月》《人民文学》《诗刊》《北京文学》等文学期刊,曾获2015年度《安徽文学》小说奖、2020年度十月诗歌奖等奖项。出版诗集《清风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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