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澜纳海度,囚己恕人心
——《呐喊》《彷徨》中的承、破与立
2021-09-10谷依晓
谷依晓
(华侨大学文学院,福建 泉州 362021)
起初是因为一句诗与鲁迅先生结缘,“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后来又因先生的小说和杂文而更深地沉迷于他的思想、笔触和文字。我最喜欢先生说的一句话是“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他内心的思辨和矛盾在这句话中可见一斑。
其实读了鲁迅先生的文章以后,才会发现他横眉冷对的面孔下,掩藏的是一颗纠结而炽热的心。他希望忘却一切利害,把沉默的中国变成有声的中国,但真正落笔时,他却考虑的比谁都多。他的文字风格借鉴了多样的文学作品,力图给人耳目一新的感受以启蒙大众;他对自己的灵魂进行拷问,却把荒凉躯壳下的深情与柔和尽可能多的展现给读者。这是我给这篇论文起《观澜纳海度,囚己恕人心》题目的原因。
我始终相信鲁迅先生是有人格魅力的,他的隐忍和坚韧让我更想通过《呐喊》和《彷徨》来进一步认识他。我知道鲁迅的作品难读,更难写和品味,但我只想凭借自己对他的认识说一说浅薄的想法。本文通过探索鲁迅先生的《呐喊》和《彷徨》,去寻找这两部先锋之作中先生对传统的承、破和立。
一、《呐喊》与《彷徨》行文形态结构的双向同构性
鲁迅先生的短篇小说是散记体与集合体的统一,但是以散记体为主。吕荧先生曾称“鲁迅的小说,一般地说来是散记体的形态,它的结构是直述的散记”[1]。事实上,散记是散文的一种形式,同时是古时人们常用的写文章的方式。我们有许多传统遗留下来的闻名的散记,但在中国现代文学当中,鲁迅先生作为“创造新形式的先锋”[2],已经将散记上升为一种独立的文体。它在用散文对事实独立的描摹中,已形成了自己独有的语言体系。散记体的文章并不以委婉曲折见长,而是以作者想要表达的主题为中心,同时以直白地略加直线起伏地的结构布局来铺陈叙述。散记分为记事性散记和纪行式散记,而鲁迅先生的短篇小说大多是记事性散记,其中包括直接表述的记事性散记和以“我”为目击者的记事性散记。
直接表述型的记事性散记,一般是主人公以第一人称出现进行的袒露灵魂般的自述。而鲁迅先生创作小说,确实是以剖析自己的灵魂为主,他曾说自己的创作“并不是纯粹的结构技巧,更是内蕴着反抗绝望的鲁迅自身的哲学和他的生命体验的”[3]。如《狂人日记》中,鲁迅先生以“我”为视角,用第一人称的口吻去展现“我”的形象和内心活动以及他人的活动对“我”的影响,同时用生动、精确的描写和含蓄、凝练的叙述,揭示了封建礼教的本质,表现了作者对以封建礼教为主体内涵的中国封建文化的反抗,也表现了作者深刻的忏悔意识。《狂人日记》以日记体的形式出现,[4]就是主人公在自述中宣布希望为虚妄的同时,也宣布了绝望是虚妄的事实和呐喊。另外一篇《伤逝》以笔记体的形式呈现,这篇小说看似平淡实则沉郁。透过涓生的手记,那抽丝剥茧般的平实的笔触,我们可以感受到子君“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的激动,为她面对各种眼光而屏气凝神,又为她“只是镇静地缓缓前行,坦然如入无人之境”[5]而深感肃然。鲁迅先生采纳散记体的形态,结合传神的性格白描和肖像刻画,匠心独运地利用结构和情节的布局,塑造出了《伤逝》中信仰、希望、追求、破灭、寂寞、痛苦、绝望等种种人生百态交织成的悲剧图。让人不得不感叹“这个作品是于平朴中包含着内热的沉郁的悲凉”[6]。
以“我”为目击者的记事性散记是鲁迅先生小说的又一大特点。他将“看”与“被看”的二元对立统一在一篇文章当中。在这种文章当中,“我”是以目击者或是旁观者的身份去描写小说中人物的思想、性格、情感和经历,虽然“我”不是主人公,但“我”体现着文章各部分的变化,推动者文章整体的发展。“我”的思想情感结合并反映着主人公的性格和命运,在这种情况下,人物与作者的距离大大缩小,作品中也会渗透较多鲁迅先生的生命体验;人物与读者的距离也会大大缩小,丰富多样的散记体小说的表现形式会以更加生动形象的方式,通过小说中人物的形象来撼动读者的灵魂。在谈及《彷徨》的创作时,鲁迅先生曾这样写道:“……只因成了游勇,布不成阵了,所以技术虽然比先前好些,而战斗的意气却冷掉不少。新的战友在那里呢?我想,这是很不好的。于是集印了这时期的十一篇作品,谓之《彷徨》,愿以后不再这模样”[7]。由此可以看出,“我”作为目击者和旁观者的自白,是表现主人公形象和渗透作者态度情感的结合,能够拉近读者、作者和书中人物的距离。
在鲁迅先生的小说中,与散记体的形式相对应的是集合体的形式。这种形式更偏现代化,其形式和结构的运用也更加多样化和复合化。如《药》这篇文章,“夏家”和“华家”是文章矛盾的主要存在对象,那么文章的建构和解构也从这两个家庭入手。《药》的主题是启蒙,但最终的结果却是启蒙者被要启蒙的对象活活吃掉。在这部作品中,被质疑、批判的对象是双重的。在这样的集合体小说中,鲁迅先生描写了许多人物之间复杂的关系,同时注重情节的布置,采取了复合的结构,使小说在象征中更具教育性。
二、《呐喊》与《彷徨》中的狼与月
狼是勇士的化身,月是忧思的寄托,这两种事物是中国古代文人墨客创作常用的意象,而鲁迅先生寄身于改革之初的中国社会,他需要把自己的生命能量,释放至社会最急需的危苦之中。但启蒙远没有那样容易。鲁迅先生将“狼与月”这二者作为契机,赋予它们不同于以往的含义,放置于自己的作品之中,以此带给读者不一样的观感,达到宣泄绝望的冷漠的不满和启蒙的作用。
“鲁迅是莱谟斯,是野兽的奶汁所喂养大的,从他自己的道路,回到了狼的怀抱”[9],这是翟秋白对鲁迅的评价。鲁迅确是一匹狼,他文学上的觉醒是伴有狼性的。中国人传统中提倡中庸之道,标榜“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因此狼的掠杀精神并不为人称道。然而鲁迅先生却冲破传统的观念,通过对不同状态下狼的描写,表现不同的情感。
鲁迅先生作为封建礼教的反叛者代表。在《狂人日记》中,鲁迅先生将村庄命名为“狼子村”,而“海乙那”又是狼的亲眷,作者只是运用了象征和暗示的手法,就用“狼吃人”的情节揭露了凶残的封建礼教的本质,表现了势必将反封建进行到底的战斗精神和反叛精神。同样的,在《祝福》中,祥林嫂——一个善良无助的农村妇女,遭受了接二连三的打击,而吃掉儿子阿毛的狼,应该是其中最为致命的一击。然而自然界的狼并没有摧毁她,最终将她逼入死穴的是一匹无形的狼——封建礼教的思想。思想的愚昧外显为众人的眼光和指点,吞噬着祥林嫂本就不富余的生命。她所做的种种反抗和挣扎都无济于事,最终陷入无边的黑暗,让人痛心疾首。
除却我们要反抗的事物是一匹凶恶的无形的狼以外,愚昧麻木的国民思想也是一匹固执的狼。祥林嫂悲剧的发生,就旨在告诉我们周围民众的愚昧、冷漠。鲁迅先生为“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10],在《阿Q 正传》中多次写到狼。阿Q 进城前曾在山脚下遇见一只“永是不近不远的跟定他,又凶又怯”的饿狼,那匹狼的眼睛“闪闪的像两颗鬼火,似乎远远的来穿透了他的皮肉”;四年后,当阿Q 临刑前游街时,喃喃自语后人群中竟“爆发出豺狼的嗥叫一般的声音来”,而“喝采的人们”的眼睛“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可怕”[11]。那些深受封建礼教荼毒的旁观者们,才是名副其实的豺狼,阿Q 精神胜利了一辈子,还是被这些狼似的看客推上了绝路。
狼一般的礼教和狼一般的看客,最终会将正常人逼成狼一般踽踽独行的人。《在酒楼上》的吕纬甫和《孤独者》中的魏连殳就是反抗以失败告终的孤独者。无论是吕纬甫“这阿昭一见我就飞跑,大约将我当作一只狼或是什么,我实在不愿意去送她”的困窘和颓唐,还是魏连殳“忽然,他流下泪来了,接着就失声,立刻又变成长嚎,像一匹受伤的狼,在深夜在旷野中呼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的无力和绝望,都是异端感和孤独感的体现。
除了狼这一意象,鲁迅先生小说中的“月”也很值得人细细品味。在中国古代,月亮代表相思与眷念,在鲁迅先生回忆家乡的小说《故乡》和《社戏》中,“月”的这一含义还有较为明显的体现。“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散发出来的清香,夹杂在水汽中扑面的吹来;月色便朦胧在这水汽里。”[12]。这月光是纯粹无暇的,也是鲁迅先生对家乡那儿时无忧无虑的温情记忆的浓缩。
后来,鲁迅先生再用到“月”这一意象,更多的是如“月亮并不能维持黑暗世界平静安详的正常秩序,尽管它在夜空高悬,但它始终无法将大地照得如白昼般明亮,它还有许许多多找不到的阴暗邪恶的角落,即使在它照得到的地方,它一样无法遏止罪恶的发生”[13]这句话一般。比如在《肥皂》中,“他看见一地月光,仿佛满铺了无缝的白纱,玉盘似的月亮现在白云间,看不出一点缺”[14],映衬中,那月光下的假道学的外衣掩盖下的卑鄙丑恶的灵魂就活生生地展露在我们眼前。又如在《药》中,一开篇就说“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只剩下一片乌蓝的天;除了夜游的东西,什么都睡着”[15],阴冷的环境铺开在我们的眼前,科学与觉醒的旗帜在封建的大背景下终究没能树起来,月亮落下去了,麻木的民众依旧沉睡,这是怎样的悲哀与绝望?
三、从《呐喊》和《彷徨》中窥见中国的国民性与鲁迅自己
鲁迅先生早在创作《呐喊》和《彷徨》之前就已经明确了弃医从文的目标,在创作序言中他也重提“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16]的誓言。
鲁迅先生认为小说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人生,所以他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17]。鲁迅先生披露“瞒和骗”、“卑与怯”等国民性的外在表现,探究它们得以孕育的深层结构,即中国传统思想文化,同时特别注重对社会心理进行分析,并由此展开反省、剖析与批判。在此过程中,鲁迅先生对自己的灵魂进行拷问,并由此看到人心、人性的卑劣与慈悲。
四、结语
鲁迅先生作为中国著名的文学家、思想家,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人,在《呐喊》和《彷徨》两部小说集中,对中国的艺术传统做了一些继承、冲破与重建。他在行文形态结构方面,继承了古代的散记性文章,同时又创新出了现代的集合体小说;在意象使用方面,他选取了中国传统中常用的“月”和不太常用的“狼”,并赋予了它们不同状态下的不同含义;在中国国民性方面,他用锐利的眼光洞察中国国民丑陋的一面,并以笔为剑,用文章启蒙大众。
我一直相信,鲁迅先生的文章对于近现代中国社会有着特殊的意义和价值。鲁迅先生的文字可以暖化冰冷者,活化死寂者,热化悲观者,激化漠视者,转化围观者,度化邪恶者。他有思想、有先见,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睹瓶中冰,而知天下将寒。他用自己最简单却又最坚实的生命轨迹,一次次证解着知识分子的人生方程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