檄文:道德视角下的军事文书探析
2021-09-09郎洪光
郎洪光
摘 要:檄文作为一种实用性文书,在中国古代和近代具有震慑敌人、提升士气、为己方的军事行动提供道德依据和正当性的巨大作用。檄文通常在军事行动展开之前先行传至天下,担负着抢占道德制高点,在道德上压制敌人,以便扰乱敌方的任务。檄文作为军事文书,基本符合军事行动服从于政治利益的规律,而抢占道德制高点,则是在政治斗争当中占据先机的关键点。
关键词:檄文;道德;制高点;军事文书
中图分类号:G206;E29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21)07-0053-06
檄文作为我国古代产生较早的实用性文书,不但具有极高的文学性、艺术性,在政治研究和道德研究领域也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专著方面,以檄文为主要研究内容的专著几乎没有。研究古代文体的专著会对檄文有所提及,但也仅限于此。以檄文为主题的论文数量不多。纵观以檄文为主题的论文,可以发现,论文主要分为几类:第一种是综合阐述中国古代檄文,时间跨度比较大,讲述各个朝代政治背景与檄文的演变过程;第二种是专门讲述某个朝代的檄文;第三种是以某篇著名檄文为主题进行阐述;第四种是将檄文与其他文体主要是相近的文体进行比较;第五种是比较两部著作中对于檄文的描述,并对著作做出评价。
以往关于檄文的研究,一般侧重于文体研究,研究方向多为其作者、作品、流派及演变,亦或是其艺术手法和文体类型,而对于其占据道德制高点的本质则研究不多,对于其与道统的关系更未曾涉猎。道统指的是儒家授受其学术与思想的脉络和体系,是发端于孟子,由唐代儒学宗师韩愈正式提出的。道统里所蕴含的道德,即儒家所秉承的以人性为基础,以人道为内涵的中国传统道德。中国历代仁人志士,皆以儒家的道统作为中华文化一以贯之的思想文化传承体系,因而称之为中华道统。本文试从道德的角度出发,浅谈檄文在道德视角下的作用以及其对于道德甚至中华道统的促进作用。
一、道统先声——三代之誓
關于檄文的起源,学界较为认可的是南朝文学理论家刘勰所著《文心雕龙》中的表述:
“昔有虞始戒于国,夏后初誓于军,殷誓军门之外,周将交刃而誓之。故知帝世戒兵,三王誓师,宣训我众,未及敌人也。至周穆西征,祭公谋父称古有威让之令,今有文告之辞,即檄之本源也。及春秋征伐,自诸侯出,惧怕敌弗服,故兵出须名,振此威风,曝彼昏乱,刘献公之所谓告之以文辞,董之以师武者也。齐桓征楚,谙普茅之胭晋历伐秦,责箕部之焚管仲吕相奉辞先路,详其意义,即今之檄文,暨乎战国,始称为檄。”[1]
由上可知,檄文在产生过程中经历过演变,可分为两个发展阶段。第一阶段为誓文,其作用是“宣训我众,未及敌人也。”第二阶段值春秋征伐,才开始“曝彼昏乱”。但《五礼通考》给出了不同的看法:“刘彦和虽云三代之誓,宣训我众,不及敌人,然三苗之誓及汤誓、秦誓等皆数敌罪状,不仅训我众也。”[2]
《尚书古文疏证》还详细阐述了“三代之誓”是如何细数敌方罪行的:
“岂徒然丑低敌国,如后世檄文。已乎中亦有略数敌罪,如甘誓曰威侮五行,怠弃三正;汤誓举桀之时日曷丧语;牧誓举受用妇言与崇信多罪者;今秦誓上中下三篇仅有赏罚二语,口不及军政,惟是张目疾首,洗垢索瘫,若恐不尽。呜呼!誓辞至此,荡然扫地矣。”[3]
《尚书古文疏证》阐释了上古三代誓文皆历数了敌方的罪状,如夏启之甘誓、商汤之汤誓、周武之牧誓和秦誓等,并且认为誓词开始“丑低敌国”后,便成为后世的檄文了。由此,我们可以确定,誓文不仅是檄文的起源和前身,而且已经具有檄文的基本特征:鼓舞己方士气,历数敌方罪状。
中国上古三代,即夏商周三代,被我国儒家学派称之为“三代之治”,并极尽美言之。《礼记·礼运篇》记载:
孔子曰:“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4]
孔子对上古三代的治理推崇备至,其言必称三代,认为夏商周三代是华夏先民在政治和道德领域的标杆,后世历代儒家大贤,均将三代之治奉为自己毕生政治生涯所孜孜以求的最高境界。儒家思想是中华文明最为灿烂的瑰宝,它为中华民族塑造了“华夷之辩”的最初标准:礼义和道德。而儒家经典对三代引用最多的故事便是“三代征伐”,即夏启征有扈、商汤灭夏桀和周武伐商纣。围绕这3次征伐,儒家经典文献《尚书》分别记载了3位上古杰出的君王在出兵征伐之前面对3军将士和同盟所作的誓文,即《甘誓》《汤誓》和《牧誓》。这3篇誓文虽然是檄文的渊源所在,却与后世檄文有着明显的不同。
《甘誓》中,启警告他的部下务必听命:“用命,赏于祖;弗用命,戮于社。予则孥戮汝”。
汤在《汤誓》中说道:“尔不从誓言,予则孥戮汝,罔有攸赦”。
在《牧誓》中,周武王对部下说:“尔所弗勖,其于尔躬有戮。”[5]
这3篇誓文,是3位君王在作战之前面对部下和同盟者所作,如果说檄文是布告天下的文告,那誓文不如说是战前演讲。誓文的口语性更强,适合在大的场合读诵或者演说。3篇誓文篇幅都不长,短小精悍,字字珠玑。自三代誓文之后,誓文或檄文的篇幅越来越长,越来越讲求修饰。之所以出现这样的变化,和中国古代文字记录和传播媒介的变化有关。夏商时代,人们记录文字主要是用甲骨文,文字记录条件(甲骨片)尚且恶劣,书写条件可想而知(镌刻)。至西周出现了铸刻在青铜器上的“金文”,至春秋战国普遍开始使用书简,但文字记载条件差的状况未能得到根本的改善。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西汉,方得到明显改观。
上古3篇誓文皆对敌方的罪行多有历数,尤其是对敌方君主的道德问题,都有“丑低”之语。
如《甘誓》中,启说道:“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就是说有扈氏蔑视仁、义、礼、智、信五常的规范,背离天、地、人的正道,违背了道德准则。
《汤誓》中,汤说道:“夏王率遏众力,率割夏邑,有众怠弗协”。就是说夏王耗尽民力,剥削夏国的人民,民众因此不爱戴他。
在《牧誓》中,周武王说道:“今商王受惟妇言是用,昏弃厥肆祀……暴虐于百姓,以奸尻于商邑。”就是说商纣王只听信妇人的话,对祖先的祭祀不闻不问,其任用的人施残暴于百姓,违法作乱于商邑。商纣既不尊敬祖先,又任人残害百姓,没有道德操守,不出兵讨伐简直没有道理。
夏、商的灭亡,正是由于末代君主藐视道德和制度,施行暴政、贪图享乐、耽溺于酒色所致,汤、武描述桀、纣的罪行与真相应当没有大的出入。而3位君王所做的誓文,正是抓住了敌方的道德短板,使己方在道德上抢占了制高点。
儒家经典文献对上古三代征伐的历史叙述,体现了儒家对道德和正义的理解,是对上古中华社会规范的初探。其记载的几篇誓文,堪称历代君王引以为戒的最佳反面教材,也是儒家先贤对后世君王提出的具体道德规范,为后世中华文明道德体系和维系这一体系的一系列规则,为中国古代以“王道”为核心的世界观的形成,勾画出了最初的轮廓。
二、顺天应人——正义之檄
历史的车轮徐徐碾过,中国上古社会秩序至公元前七世纪终遭全面崩塌,时人称之为“礼崩乐坏”。春秋战国时期,兼并战争频繁。比较强大的诸侯国通过发动战争实现吞并的意图。尽管出发点并非正义,发起战争的一方还是要追求师出有名。此时的战前文告显然目的性更加明确。而这一时期竹书普遍出现,人们用麻绳将竹简串联起来,以便记录和传播更多的文字,为长篇文告的传播提供了一定程度的物质条件支持,行文更长、内容更丰富的檄文由此诞生。
史载张仪既相秦,为文檄告楚相曰:“始吾从若饮,我不盗而璧,若笞我。若善守汝国,我顾且盗而城!”[6]这是关于檄文的最早的历史记载。刘勰《文心雕龙》说道:“张仪檄楚,书以尺二明白之文。”[7]也是认为最早的檄文是张仪的《檄告楚相》。这篇檄文也符合春秋战国时代中国早期檄文的基本特征:为自己的军事行動找理由,文字带有攻击性和针对性。
尽管战国时期檄文便已产生,但由于文字记录和传播媒介条件恶劣,檄文文体尚不成熟,能够流传下来的檄文不多。加之春秋战国战争不断,本来诸侯争霸战争就缺乏正当性,能够真正占据制高点的“义战”本就不多,所以檄文也就不为各诸侯所重视。
秦汉时期是檄文的形成期,这时作为公牍文之一的檄文正式形成。秦代缣帛逐渐取代了竹简,并且这些公文皆用毛笔书写,十分方便,易于保存和传播。及至西汉,由于造纸术的改进,虽然檄文传播仍然用于二尺长的木板上,但史官记载檄文皆用纸张,因而檄文得以流传下来。
秦帝国焚书坑儒,儒家典籍被大量烧毁,但秦国国祚仅十五年,一些幸存的儒生熬到了汉朝建立,儒生们凭借自己的记忆将原有的儒家典籍默写了出来,但仍有部分章节缺失,其中尤以《尚书》为甚。时值国家重建,当时的儒家大贤们为了规劝君王施行德政,以免重蹈秦朝覆辙,在默写典籍的过程中,加入了不少自己对固有经典的新理解新诠释以填补章节的缺失。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天人”思想,在宣扬君王的权力来自“天命”的同时,倡导君王要“合人心”,施行德政,否则就会失去“天命”。
如《周易·革》说道:“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革之事大矣哉。”[8]
汉代大儒们对儒家思想的再诠释,对于社会道德的重建、国家道统的重构,具有不可估量的作用,同时也为檄文,这一对道德要求颇高的文体的新发展,提供了社会条件。西汉以后的历代檄文,除历数敌方的道德短板之外,更是具体地称赞己方“顺天应人”,指责敌方“逆天”“逆人”。其主要集中体现为滥杀无辜、违背天理等方面。
如两汉之际的隗嚣在《移檄告郡国》中说王莽:“信用奸佞,诛戮忠正……行炮格之刑,除顺时之法,灌以醇酼,裂以五毒。”[9]如此描述并不算夸张,史载王莽曾对忠臣施以火烧、活埋等酷刑。而他最终的结局,也是兵败被杀,身死国灭。
《为李密檄洛州文》指责杨广“逮于先皇嫔御,并进银环,诸王子女,咸贮金屋……愎谏违卜,蠹贤嫉能,直士正人,皆由屠害。左仆射、齐国公高颖,上柱国、宋国公贺若弼,……遂令君子结舌,贤人缄口。”,因此其“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10]
东晋末年桓玄用《讨司马元显檄》揭露司马元显的污点:“居丧无一日之哀,哀绖为宵征之服……劫掠王国宝姬妾。”[11]连丧期都无法无天,这样的统治者,还有何道德可言。
在后世所总结的中国古代四大檄文中,在“丑低”敌方道德和“逆天”、“逆人”的同时,言辞更为犀利,对其极尽攻击之能事。
如陈琳所作《为袁绍檄豫州》,甚至痛骂曹操祖宗三代:“司空曹操,祖父中常侍腾,与左棺、徐璜并作妖孽,饕餮放横,伤化虐民;父嵩,乞訇携养,因赃假位,舆金辇璧,输货权门,窃盗鼎司,倾覆重器。操赘阉遗丑,本无懿德;狡锋协,好乱乐祸。”[12]先说曹操祖父曹腾是个太监,与十常侍张让之流同是祸国殃民的角色,又说操父曹嵩原是曹腾收的养子,通过行贿才得到官职。而对曹操的罪行,则又有“榜楚参并,五毒备至”的表述。《三国演义》上说,这篇檄文传至许昌,“时曹操患头风,卧病在床,左右将此檄传进,操见之,毛骨悚然,出了一身冷汗,不觉头顿愈,从床上一跃而起。”虽然演义有移花接木之嫌,但也说明了檄文对曹操的震慑作用还是很大的。
在骆宾王所作《为徐敬业讨武曌檄》中,作者运用工整的对偶句,排山倒海、气势磅礴地揭露武曌亲近奸佞、残害骨肉的罪行:“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根据《新唐书·文艺传·骆宾王传》可以知道,武则天刚读到此文时还是“但嬉笑”的状态,当读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时惶然问:“谁为之?”或以宾王对。当读到“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时,不禁感叹道:“宰相安得失此人?”[13]该檄文也着实符合《文心雕龙》对其“事昭而理辨,气盛而词断。”[14]的评价,和《古文观止》对其“言词之犀利”[15]的评价。
自魏晋以后,骈文盛行,檄文文体也发生一定程度的变化。实用性越来越弱,篇幅越来越长,修饰性语言越来越多,冗长的大段排比句虽然颇有气势,却不免落入俗套。及至唐末五代,战乱频仍,道统再次衰落,直至两宋时代方得改观。
三、华夷之辩——民族之檄
北宋中期,因民殷国富,儒学再次兴起。其时以二程之洛学、张载之关学、苏氏之蜀学、王安石之新学交相辉映。至南宋时,洛学南传至朱熹而发展为理学,王安石之新学传至吕祖谦等人演变为事功学,又由程明道之学说传至陆九渊而演变为心学。经过“鹅湖之会”等数次学派论战,朱子理学逐渐奠定其在南方的统治地位。而理学之传人赵复、姚枢、许衡等人北上入忽必烈幕府,自忽必烈改元称帝后,也将理学奉为北方显学,理学至此在全国范围内具有了统治地位。而南北理学对于“华夷之辩”的不同解释,也引发了一场汉族与少数民族、南方儒学与北方儒学关于“夷夏”问题的长期论战。元灭南宋后,民族矛盾有所凸显,至明清时期,不同阵营皆以“华夷之辩”作为己方在道德上压制敌方的依托。
在宋濂所作《谕中原檄》中,虽然首先承认了蒙元入主中原是“实乃天授”,但笔锋一转,便明言元廷气数已尽,并闡释了元失其“运”的原因,先是“不遵祖训,废坏纲常”“父子君臣夫妇长幼之伦,渎乱甚矣”“后嗣沉荒,失君臣之道”等道德原因,又有“宰相专权,宪台抱怨,有司毒虐”等吏治腐败、盘剥百姓等法制原因,所以“人心离叛,天下兵起”,进而紧扣“华夷之辩”的主题:“胡虏无百年之运,验之今日,信乎不谬。”[16]
在文章的中间部分,檄文提出“当降生圣人,驱除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将“天命”的接班人归于朱元璋。其又自称“予本淮右布衣,因天下大乱,为众所推”,拉近了朱元璋与百姓之间的距离。
文章后半段,旗帜鲜明地阐述了“华夷之辩”的基本主张:“归我者永安于中华,背我者自窜于塞外。盖我中国之民,天必命我中国之人以安之,夷狄何得而治哉!”但又对少数民族说道:“如蒙古、色目,虽非华夏族类,然同生天地之间,有能知礼义,愿为臣民者,与中夏之人抚养无异。故兹告谕,想宜知悉。”既申明了“夷夏”主张,又对少数族裔进行了政治拉拢。
可以说,整篇檄文结构严谨,条理清晰。更兼气势磅礴,体现了朱元璋作为一代英主所具有的非凡气概和大局观念。
而在清朝末年,因为列强侵略,国内民族矛盾也随之激化。太平天国时期的交战双方:太平天国和清王朝,则皆以“华夷之辩”作为指责敌方、为己方提供合理性的依据。
杨秀清、萧朝贵所作《太平天国奉天讨胡檄》中,首先便指责满清朝廷作为“夷狄”而入主中原的“非法性”:“予惟天下者中国之天下,非胡虏之天下也;衣食者中国之衣食,非胡虏之衣食也;子女民人者中国之子女民人,非胡虏之子女民人也。”。又直言满清入主中原是“盗中国之天下,夺中国之衣食,淫虐中国之子女民人。”,直接否定了满清的道统地位。其间又历数满清入主中原以来的罪行以及南明抗清事迹,更甚者将满清污名化为妖魔,称“中国神州也,胡虏妖人也”“胡虏目为妖人者何?蛇魔阎罗妖邪鬼也”“予细查满鞑子之始末,其祖宗乃一白狐一赤狗交媾成精,遂产妖人。种类日滋,自相配合,并无人伦风化”[17]。
在檄文的后半段,则声称己方“今幸天道好还,中国有复兴之理,人心思治,胡虏有必灭之徵”“廓清华夏,恭行天罚”“予兴义兵,上为上帝报瞒天之雠,下为中国解下首之苦,务期肃清胡氛,同享太平之乐。”,说明其讨伐清廷是合乎道义的,是合乎民族大义的,是顺应天意的。
与之针锋相对,时任清军将领、湘军主帅曾国藩也抬出“华夷之辩”的大旗,在其《讨粤匪檄》当中,阐述了“华夷之辩”的真正区别:“纲常名教”。檄文说道:
“自唐虞三代以来,历世圣人扶持名教,敦叙人伦,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之不可倒置。粤匪窃外夷之绪,崇天主之教。自其伪君伪相,下逮兵卒贱役,皆以兄弟称之,谓惟天可称父,此外凡民之父皆兄弟也,凡民之母皆姊妹也。农不能自耕以纳赋,而谓田皆天王之田;商不能自买以取息,而谓货皆天王之货;士不能诵孔子之经,而别有所谓耶稣之说、《新约》之书,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原,凡读书识字者,又乌可袖手安坐,不思一为之所也。”[18]
曾国藩一针见血,抓住太平天国毁像焚书和信“西洋邪教”这一辫子,把其推到毁灭中华道统和社会道德、毁灭传统文化和典章典籍,毁灭中国人最为重视的家庭观、祖先观和天人观等道德观念,是和整个中华传统文化、古今忠臣义士和士农工商各阶层为敌的千古第一罪人的地位。同时把自己描绘为替天行道的正义之师,维护儒家道统和人伦礼教的卫道士,以图通过文字的威力,达到刀矛枪炮所达不到的“诛心”作用。应该说,他的这一招的确打中了太平天国的要害。自拜上帝会以来,太平军自广西进至江南,奉西洋基督教义,砸庙宇、烧典籍,引起了江南各地百姓的普遍反感。况且太平军将士也多有对古代像关羽、岳飞、文天祥等忠义之士崇拜和敬仰的,太平天国此举同样是在破坏自身的统治基础。可以说,曾国藩的这篇檄文,已经完成了抢占道德的绝对制高点的任务,并在瓦解敌方士气,在舆论战中立于不败之地方面,取得了重大成功。
在这两篇针锋相对的檄文中,太平天国打的是民族牌,清朝方面打的是文化牌。就其影响来看,《太平天国奉天讨胡檄》应者寥寥,《讨粤匪檄》却极其成功,将当时社会的中坚力量文人士大夫阶层紧密团结到了己方,从根本上决定了太平天国的失败。这点也充分印证了自五胡内迁而引发的“华夷之辩”大论战,其实质并非血统之辩,而是道德之辩、文化之辩,是中华道统之辩。
四、吊民伐罪——革命之檄
《千字文》记载,“吊民伐罪,周发殷汤。坐朝问道,垂拱平章。”[19]这两句话引出了上古三代明君中的两位:商汤和周武。《周易》将商汤对夏的征伐、周武对商的征伐称为“汤武革命”。由此引出了由儒家构建的中国古代革命观:“顺天应人”“以有道伐无道”。因而中国古代的“革命”,是道德上的革命,是正义与邪恶之间的革命。而到了近代,自帝国主义列强侵华开始后,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凸显,中华民族便迎来了两大艰巨的历史任务:民族革命和民主革命。民族革命是为摆脱帝国主义列强侵略,实现中华民族自立自强;民主革命则是建立人民民主的新中国,实现广大人民群众翻身做主人的伟大历史任务。“汤武革命”是古典式的革命,而民族革命和民主革命是近代的新式革命,两者既有共同又有区别。革命先行者孙中山先生开创性地将两者相结合,他在回答共产国际代表马林提问时曾说道:“中国有一个道统,自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相继不绝,我的思想,就是这个道统。我的革命,就是继承这个正统思想。”[20]自五四运动之后,中国步入现代,逐渐从新民主主义革命转变为社会主义革命,并最终走上了社会主义道路。这时的革命,是阶级革命,是调整生产关系以适应生产力的时代需要的社会全方位的革命,自此中国的革命观有了全新的变化和认识。
自步入近代,中国革命事业如火如荼。作为革命的先进一方,为了打倒反革命的腐朽一方,为了在气势上、道义上和舆论上压倒对方,在采取军事行动之前仍发布过檄文这种文告。
如1907年同盟会所作《讨满清檄》,在文中阐述了同盟会的基本纲领:“当‘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有渝此盟,四万万人共击之!”
1911年广州起义时朱淇所作《讨满檄文》,在文中既阐释了同盟会对中华道统的继承,又解释了其革命的时代性:“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国有至尊,是曰人权。平等自由,乐天归命。”“以复我中夏,建立民国。”
1914年护国运动当中孙中山所做的《讨袁檄文》,指责了袁世凯称帝的非正义性:“今袁背弃前盟,暴行帝制,解散自治会,而闾阎无安民矣;解散国会,而国家无正论矣;滥用公款,谋杀人才,而陷国家于危险之地位矣;假民党狱,而良懦多为无辜矣。有此四者,国无不亡!”又阐述了己方的政治观点:“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自护国运动之后,檄文這一文体正式退出历史舞台。此后虽有若干坊间流传檄文作品,但作为正式文告的一种,檄文经历了3800余年的演变,已经结束了它的历史使命。此后中国类似的文告多种多样,诸如声明、宣言、宣战布告、告同胞书等形式,更丰富了军事文书的文体和用途。
檄文作为中国古代一种特有的实用性军事文书,其发展演变的历史,和中华社会几千年来的道统历史息息相关。伴随着三代征伐的隆隆战车声,誓文开始了其最初的历程。此后每一次华夏道统的重振,社会道德的复兴,都促进了檄文的发展演进;每一次华夏道统甚至华夏文明的衰落,也伴随着檄文所面临的困境;而檄文本身也为国家道统和社会道德的规范和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近代革命先辈对中华道统、中华文明乃至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孜孜以求的理想信念,也体现在他们所做的檄文上。今天,檄文作为一种战争文告已经淡出历史舞台,取而代之的是更与国际接轨的多种多样的军事文书形式。但作为战争一方抢占道德制高点,在道德上压制敌人,瓦解敌人士气和扰乱敌方舆社情的任务的一种方式,在中国古代战争史上,令人闻之丧胆、毛骨悚然的檄文,依然留下了灿烂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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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Wen:An Analysis of Military Document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Morality
LANG Hong-guang
(Chifeng University, Chifeng 024000, China)
Abstract: XiWen as an functional record type,has the function to frighten the enemy and boost morale.It can offer moral basis and legitimacy for one's own military action.XiWen often be open to public before military action being carry out.It undertake the duty to control the moral point and suppress the enemy so that the enemy can be disturbed.As a military document,XiWen basically accord with the rule that military action obey the political profit.Grab the moral point is to grab the decisive occasion in the political fight.
Keywords: XiWen; Morality; Commanding Height; Military Docu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