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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绸之路视域下辽宁朝阳隋唐墓葬胡人胡服俑之考古学观察

2021-09-09

黑河学院学报 2021年8期
关键词:胡服胡人墓葬

杨 瑾

(陕西师范大学,陕西 西安 710062)

辽宁朝阳地处北方草原游牧和中原农耕接触地带,具有天然的地缘政治优势,前燕、后燕、北燕曾建都于此,北魏始置营州,相继迁入大量中原和西北地区人口,多元文化元素层累生成特殊的地域历史属性。隋唐时期为防御周边少数民族侵扰而不断遣兵调民戍边,带来大量先进文化及手工技艺,不仅促进了这一地区经济社会发展,而且使之成为唐王朝经营东北亚的北方边疆军事重镇。自新中国成立以来,朝阳地区已发掘200余座隋唐墓葬,以中小型墓葬为主,单墓室居多,多墓室少。时间上主要集中于唐太宗贞观年间至唐高宗永徽年间,前期以弧方形墓较多,后期则以圆形墓葬居多。随葬品包括俑类、瓷器、金属器、墓志等,造型、纹饰、风格等呈现出多种渊源并置交融的形态,整体文化风貌上“与陕西地区基本相同”[1],也与洛阳等地有联系,历时性和共时性勾勒出唐代文化东移轨迹及其历史生成脉络,同时也展示出朝阳地区唐文化特征形成与动态发展过程。本文选取朝阳地区隋唐墓葬随葬陶俑中深目高鼻的胡人俑和胡帽胡服俑,①关于这一主题除了墓葬发掘简报外,仅有少量个案研究,如周颖:《由辽宁朝阳出土的唐俑浅谈唐代的对外交流》,《辽宁博物馆馆刊》,2014年第171-176页;周颖:《由朝阳出土胡俑看唐代社会风貌》,《丝绸之路》2016年第10期。与陕西、河南、山西、河北等地同期墓葬类似俑像进行比较,深入探析朝阳地区隋唐时期胡汉交融的物化表现及其在丝绸之路视野下的迁移、流变与世界文化意涵。

一、胡人俑

朝阳隋唐墓葬中的胡人俑造型丰富(见下页表1),发掘简报中有文吏俑、武官(士)俑、侍俑、牵马(驼)俑、骑马(驼)俑以及侏儒俑等称谓,体貌特征为深目高鼻,有些带有络腮胡须,这两大元素为非华夏族属的主要识别指征(因姓氏、族源、地理等无法获取),尤其在墓葬形象材料语境下。主要有孙则墓骑姿、立姿胡人俑(图1:①)和昆仑俑(图1:②),营子口唐墓M1:41瓷胡人俑(图2),朝散大夫王君墓陶、瓷胡人俑(图3:①②④⑤)和陶昆仑俑(图3:③)[2],七道泉子唐墓M1风帽胡人俑(图4:①②③)、M2风帽胡人俑(图4:④⑤)和男侍俑(图4:⑥M2)[3],纺织厂唐墓瓷胡人武士俑(图5:①②),张狼墓陶胡人俑(图6)[4]21,韩相墓胡人俑[4]63,黄河路唐墓骑驼胡人俑(图7:①)、男女石俑(图7:②)与胡俑头(图7:③),鲁善都唐墓亦见类似胡人骑驼俑。此外还有一些胡俑头,如朝阳市郊唐墓[5]、左才墓、朱寿墓、骆英墓和肖家唐墓的泥胡俑头[6]和中山营子唐墓的白瓷胡俑头[7]。

表1 (续)

表1 朝阳隋唐墓胡人俑

图1 孙则墓

图2 营子口唐墓M1:41

图3 王君墓

图4 七道泉子唐墓胡人俑

图5 襄垣唐墓胡人牵马俑

图5 纺织厂唐墓

图6 张狼墓

图7 黄河路唐墓

朝阳隋唐墓所出胡人俑以陶、釉陶、瓷质、泥质、石质为主,尤以泥质俑为其他地区所不见;高低不一,低者23厘米,高者112厘米;身份多样,包括武士俑、官吏俑、侍俑、兵卒、舞蹈等;立姿较多,骑马(驼)相对少;发型、头服、袍服款式不同,有胡服胡帽者,有胡服幞头者,有袍服露发者,呈现出与中原地区唐墓同样的胡服胡人、汉服胡人、胡服汉人等复合状态的胡汉交融景象;大多原有持物,姿势不同表明物件各异;族属广泛,但关于这一点讨论仅限于黄河路唐墓的两件石俑,目前主要有靺鞨、粟特等不同说法[8]。

二、胡服俑

“胡服”采用学界普遍接受的观点,即与宽衣博袖汉服(冠帽、裙、履)相对应的窄袖翻领束带袍服(风帽或胡帽或无帽露发、对襟、袴褶、靴)。笔者按照帽式、翻领等元素,将朝阳唐墓胡服俑分为风帽披袍俑(表2)、风帽束带胡服俑、幞头束带袍服俑、胡帽胡服俑和风帽俑。

表2 朝阳及其他同期唐墓风帽披袍俑

(一)风帽披袍俑(表2)

表2 (续)

基本造型为:头戴垂幅披肩风帽,内穿圆领束带袍服,下穿袴或裙,外披带袖袍服,呈持物站立状,带有北方草原地区典型的游牧骑射特征。主要有蔡须达墓(图8)[1]、哨口营子村唐墓(图9)[9]、纺织厂唐墓(图10)[2]及杨和墓(图11)等等。

图8 蔡须达墓

图9 哨口营子村唐墓

图10 王君墓

图11 杨和墓

造型相似的风帽披袍俑多见于其他地区唐墓,如河北临城西瓷窑沟隋至唐初睦君墓[10]、礼泉张士贵墓(图12)[11]、西安马腾空村唐初至高宗时期墓(图13)[12]、三门峡市印染厂 130号唐墓(图14)[13]和三门峡市商务区中学9号初唐偏晚期墓(图15)[14]、贾敦颐墓(图16)[15]、刘智夫妇墓(图17)[16]、华阴宋素墓(图18)、洛阳关林镇唐墓(图19)①洛阳市文物工作队:《洛阳关林镇唐墓发掘报告》,《文物》2008年第4期。墓主人可能是无官品的普通较富裕阶层的平民或庶族地主。和王城大道唐墓(图20)等[17]。从表2可以看出,风帽披袍俑尺寸差别不大,介于18—26厘米之间;披袍分为两款:其一风帽顶部为椭圆形,垂裙较长,披袍领部较厚,如蔡须达墓、哨口营子唐墓、张士贵墓、马腾空唐墓、三门峡印染厂130号墓、贾敦颐墓风帽披袍俑;其二风帽顶部较圆、垂裙较窄且幅小,披袍为三角翻领,且下穿裙,如王君墓、刘智夫妇墓、宋素墓、关林唐墓和王城大道唐墓风帽披袍俑。两款俑风帽、披袍领部、下裳等元素有明显差异,呈现出线性时间演变特征和区域性趋同之发展轨迹。风帽披袍俑手势不同,有拱手于胸前,有一手曲举胸前、一手自然下垂,前者多见,又可以分为分双手握拳于胸前、双手握拳重叠于腹前,手中有孔,原应持物。墓主人等级差别较大,既有二、三品显贵,也有中型官吏墓,如刘智(正六品)。时间上多见于永徽年间墓葬,呈现出由最初保暖基本功能、军事装备逐渐向仪仗礼仪用途转变的动态演变脉络。

图12 张士贵墓

图13 马腾空村唐墓

图14 三门峡印染厂130号唐墓

图15 三门峡商务区中学9号唐墓

图16 贾敦颐墓

图17 刘智夫妇墓

图18 宋素墓

图19 洛阳关林唐墓

图20 王城大道唐墓

(二)风帽三角翻领束带胡服俑(表3)

表3 朝阳唐墓风帽三角翻领束带胡服俑

包括蔡须达墓仪仗俑(图21)和青绿釉武士俑、哨口营子唐墓(图22)风帽俑、黄河路唐墓文吏俑[18]及杨和墓仪仗俑(图23)。风帽多为垂裙覆肩,右衽袍服长至膝上,基本穿袴,以便于行动。

图21 蔡须达墓风帽俑

图22 哨口营子村唐墓风帽俑

图23 杨和墓风帽俑

(三)胡帽胡服俑

如黄河路唐墓坐俑(高11厘米)头戴尖顶帷帽,身穿三角翻领袍服。右手曲举于胸前,左手置于左膝,原应持物(图24)[18]。七道泉子陈英墓男侍俑(高28厘米)头戴黄色帽,内着翻领长袍,外罩半袖过膝长衣,右手曲举于胸前,左手握拳自然垂于身侧(图25)[3]。

图24 黄河路唐墓坐俑

图25 七道泉子陈英墓侍俑

(四)幞头翻领袍服俑(见下页表4)

表4 朝阳唐墓幞头翻领袍服俑

包括蔡须达墓陶侍卫俑[1]。哨口营子唐墓M1侍卫俑(图26)和M3侍卫俑(2件)。纺织厂唐墓侍俑(图27)。黄河路唐墓文吏俑(图28)和男侍俑。杨和墓男侍俑。七道泉子唐墓男侍俑(见下页图29)[3]以及孙则墓侍俑、女立俑和女骑俑(见下页图30)[4]10。 此外,穿翻领束带胡服还见于女性,如孙则墓女瓷立俑和骑马女俑[4]10—11。

图26 哨口营子村唐墓M2男侍俑

图27 纺织厂瓷男侍俑

图28 黄河路文吏俑

图29 七道泉子唐墓男侍俑

图30 孙则墓男俑

哨口营子唐墓和孙则墓男侍俑幞头和服饰基本相同,黄河路唐墓文吏俑、纺织厂唐墓和七道泉子唐墓男侍俑幞头款式相同,袍服领部较厚且穿法不一,文吏俑腰束带,而男侍俑似穿半臂翻领袍服但腰无束带,纺织厂唐墓男侍俑对襟两边稍微外翻,这种穿法比较少见。

(五)风帽俑(表5)

一类为垂裙风帽。包括:(a)男俑。主要有朝阳原纤维厂8号唐墓骑马鼓吹俑、孙则墓骑马伎乐俑、黄河路唐墓风帽俑和坐俑。(b)女俑。头戴黑色风帽,上身内穿紧袖长衫,下穿高腰长裙,外为圆领半臂襦,翘头履露出裙外。右手曲于胸前,左手自然下垂(表5)。如朝阳哨口营子村唐墓(图31:①)[9]、贾敦颐墓(图31:②)[15]、张文俱墓(图31:③)[19]、段伯阳墓[20]、张士贵墓[11]、洛阳王城大道唐墓(图32:①)[21]和偃师县沟口头砖厂唐墓(图32:②)[22]。中国国家博物馆亦藏一件类似风帽女俑,疑似出自段伯阳墓[23]。洛阳王城大道唐墓、朝阳哨口营子唐墓、张士贵墓、贾敦颐墓风帽女俑应出一地,段伯阳墓、张文俱墓应出一地。第二类为帷帽。包括:(a)男俑,如朝阳重型机械厂唐墓M2男俑头戴黑色尖帽,下穿右衽及膝束带袍服(高27.5厘米)[4]38。(b)女俑,如孙则墓5件戴帷帽女骑俑(高30.5厘米),帷帽顶为圆形,似带垂网,长发披于背部,身穿低胸襦衣,下着袴,脚穿长筒尖顶靴。

图31 风帽女俑

图32 风帽女俑

表5 朝阳及其他地区唐墓风帽俑

(六)侏儒俑(表6)

表6 朝阳墓侏儒俑

蔡须达墓(图33)、杨和墓、黄河路唐墓、哨口营子唐墓M1和M3均见侏儒俑,有幞头翻领右衽窄袖束带胡服,也有幞头圆领束带袍服。这种特殊人物造型多见于陕西关中地区和河南洛阳一带唐墓所出俑类和壁画图像等,如柳凯墓。

图33 蔡须达墓侏儒俑

三、朝阳隋唐墓葬胡人胡服俑的时空特征及其世界意义

朝阳唐墓主要为方形、弧形、椭圆形、圆形和梯形中小型单室墓,弧方形墓时间较早,圆形墓和梯形墓时间较晚,也有前后期过渡阶段墓葬,如王君墓、朝阳大街唐墓M2,墓主人多为中级官员,少量高级官员,墓葬形制和规模以及随葬品多寡既表示等级,亦区分时间先后,反映唐代军事、文化,以及地方习俗等。胡人、胡服人物作为一种普遍社会存在而出现在朝阳隋唐墓葬中,各级墓葬均有,但高等级墓葬数量多,制作精美,低等级(无官品的庶族、富裕地主或普通平民)墓数量较少,制作简朴。整体上与中原地区风格一致,随葬器物组合、陶俑演变也有一些因距离而带来的迟滞和越制,跨时空地勾勒出隋唐代社会胡汉风格并置背景下,人员、生活习俗、葬俗、信仰等借助当时比较成熟的网络化交通体系多维多向交流互动,在营州汇聚成具有浓厚地域色彩的胡汉交融生态。在隋唐统一文化下,胡汉兼容型“事死如事生”观念普遍物化为所有随葬品,无论是镇墓兽和武士俑等镇墓驱邪类,还是男女侍俑、杂役俑和牵马俑等地位财富象征类,以及骑马俑、骑骆驼等仪仗出行类都变成这种时代精神的载具,重塑出胡汉自然交错的社会镜像,折射出更加广远的世界性虹吸向化功能。

(一)朝阳隋唐墓胡人胡服俑呈现出空间流转的区域性分布特征

楼劲认为,隋至唐初东北地区部族分布仍呈小型倒“品”字形结构,北部室韦各部居西,靺鞨各部居东,南有奚、契丹等族。“但北朝以来出现的一个影响深远的新事态,是高句丽成为辽东地区和朝鲜半岛北部的区域强权,自此东北地区南部的民族关系格局趋于定型。其结果一方面是使南下压力不断导向汉人聚居区,隋及唐初持续发动战争以图解决这一问题;另一方面是自唐高宗时新罗统一朝鲜半岛,自此其虽政权更替却持续立国发展,东北各族南下压力和辽东问题也就一直存在下来。这个过程大体上可以解释隋唐以来辽东问题的由来,东北亚民族关系格局和中国历史受其影响甚大。”[24]隋唐为了经营东北亚格局,不断加强营州作为北方边塞的军事重镇地位,大批内地将士长期戍守,吸引各色人等迁至而来,形成与中原内地联系密切、文化渊源多样的边疆军镇。首先,在时间方面,朝阳唐墓多属于高祖和太宗开创期、高宗与武则天形成期,少量为玄宗朝繁荣期,较早墓为贾善墓(开皇二十年,600)和韩曁墓(大业八年,612年),最晚为天宝时期,761年杨涛墓,即唐朝统一文化的整合与发展成熟、胡汉不断交融的重要阶段,反映出高宗平定东北亚政局后由东向西的战略转移,营州由战略进攻前哨转向战略防御重镇。其次,在墓葬结构与随葬品方面,以隋唐官方葬制为框架,既有同于政治经济核心区域的普遍共性,也有独特的“以同存异”地方个性。一方面墓葬规模、随葬品配置与身份等级基本一致。如上柱国杨和为正二品官员,开府仪同三司郝凤从一品,均属高级官员,赐葬规制同于西安、洛阳等地同期同级别墓葬。中山营子唐墓、黄河路唐墓墓主应为五品以上,左才正六品职事官,蔡须达因对营州地区佛教贡献较大而获厚葬。胡人、胡服所反映文化面貌也与陕西、山西地区基本相同。另一方面也有边陲地区存在的不规范性和局限。墓葬形制采用唐朝统一规制,如方形、长方形墓室,阶梯式墓道,土洞式甬道及东附耳室等基础上,与当地木棺葬具相结合,形成了这一带异于其他地区的独特葬制风格。第三,各类随葬品均显示出与中原地区,长安、洛阳等地较为复杂的时空流动与互动,与其他地区有着普遍性与个性的相同关系特征与彼此之间的某些关联。如朝阳纺织厂唐墓M2:48风帽俑见于陕西长武郭村唐墓[25],M2:17陶女文吏俑见于山西襄垣唐墓[26],2003M1,M2:9陶胡人俑与洛阳王城大道唐墓形制一样[21]。蔡泽墓、蔡须达墓陶俑风格和造型具有明显北朝遗风,是西安地区唐代早期墓葬特征。黄河路唐墓风帽俑与范澄夫妇墓(显庆五年,660)Ⅰ式陶仪仗俑同,与柳凯墓(贞观二十三年,649)相同造型俑有Ⅰ式风帽俑、侏儒俑、胡人俑、Ⅱ式男侍俑和Ⅱ式幞头俑。纺织厂唐墓瓷胡人武士俑与山西襄垣唐墓2003M1(永徽三年,652年)2件粗瓷质胡牵驼俑(高22厘米)非常相似(图5:③④)。昆仑俑见于郑仁泰墓、张臣合墓、薛从简墓以及洛阳、巩义一带隋唐墓[27],而立姿胡人俑见于陕西、河南、河北、新疆等地唐墓,反映了唐代胡人胡服已经作为一种遍见的社会现象,墓葬中的胡人胡服则是一种程式化的随葬品。第四,朝阳隋唐墓所见同质化的胡人胡服表明随葬品的生产、运输和配置(或贸易)存在着较为稳定的供给关系。一些重要的随葬品为中原输入品,如镇墓兽和武士俑、仪仗俑、家居侍俑和日常生活品,而墓龙、仪鱼、观风鸟等则从河北石家庄以北地区输入的特殊葬品。而王君墓袒腹胡人俑则显示出与山西长治王惠墓、河北南和郭祥墓和东贾郭唐墓以及安国梨园唐墓,陕西西安戴胄墓、金乡县主墓和乾陵永泰公主墓,甘肃庆阳穆泰墓等更大范围的空间分布与流动特征[28]。齐东方认为,朝阳隋唐墓与西安、洛阳差异明显,与黄河以北地区同期墓葬存在较多相似。河北郭祥墓介于西安、洛阳和朝阳之间,如穿圆领或翻领右衽窄袖长袍仪仗俑表现出连接东北与中原两地的特点[29]139。吴炎亮认为圆形墓、神煞俑从朝阳地区经河北南部,向山西长治、襄垣传播,反之依然[30]。但孙则墓(正二品)陶俑与柳凯墓非常相似,似乎来自安阳窑。

可见,营州在唐代中央政府机制运转中构筑了有效的边境屏障,同时严格履行着军事、政治、贸易、宗教、文化等多种管理功能,胡人胡服的出现则作为一种别样的社会大风尚,广泛出现在社会各个阶层生死两界生活中,从正二品官员孙则到高级武官杨和到富有庶人蔡须达皆如此。作为区域中心,墓葬胡人胡服形象与中原地区墓葬形成交流互动的演变模式,有些随葬品可能形成洛阳或长安通过河北、山西而被运输到朝阳,作为对一些高级官员的恩赐,从而形成政治制度下官方葬制所构建的墓葬品空间流动路线,背后有人员互动,如靺鞨、奚族、契丹、高句丽、渤海国等通过朝贡方式与隋唐王朝构建起中央与东北边疆的治理模式,史迹中关于突地稽和李谨行、李多祚等人的记载与李谨行墓所出墓志和随葬品、章怀太子墓客使图壁画中“东北民族人物”互证。

(二)朝阳隋唐墓葬胡人胡服俑展示该地多民族交融圈层累积之动态发展过程

营州自古就是多民族杂居之地,乌桓、鲜卑、丁零、句骊等各族杂居种类炽盛,东亚、西亚、中亚等地胡人及后裔渐次流寓。朝阳隋唐墓胡人胡服俑带有复杂多民族长期交往特征,如风帽俑风帽前三角形装饰,暖色披膊系结于前,具有明显的北朝遗风。杨晓燕认为,唐初至武则天万岁通天年间(696—697)营州都督统筹期间,契丹、奚、靺鞨、粟特和高句丽错居于此。①杨晓燕:《唐代平卢军与环渤海地域》,王小甫主编:《盛唐时代与东北亚政局》,上海辞书出版社2003年,第163—166页。唐玄宗开元五年至唐肃宗上元二年(717—761)平卢军节度使管理。营州最重要的戍边部队包括契丹、奚族、靺鞨等不同来源的酋将和兵卒(有些为部落兵)。唐太宗贞观十八年(644) 七月甲午下诏“遣营州都督张俭等帅幽、营二都督兵及契丹、奚、靺鞨先击辽东以观其势”,②(北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九七《唐纪十三》,太宗贞观十八年( 644) 七月甲午条,中华书局1956年,第 6209 页。十二月,太宗下《亲征高丽诏》东征高丽,营州都督张俭为行军总管,率领都督府兵,契丹、奚、靺鞨等羁縻州兵,为六军前锋[31],“营州都督张俭将胡兵为前锋,进渡辽水,趋建安城,破高丽兵,斩首数千级”,③(北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九七《唐纪十三》,太宗贞观十九年( 645) 四月壬寅条,中华书局1956年,第6219 页。“奚、霫、契丹之旅皆充甲卒,如貔万计,跃马千群,总萃辽东之城。”[32]高适(700—765)《营州歌》就描写了多民族杂居情景。“营州少年厌原野,狐裘蒙茸猎城下。虏酒千钟不醉人,胡儿十岁能骑马。”[33]“胡儿”泛指非汉之人,包括内附蕃人,如突地稽和李谨行等靺鞨人及高句丽人,孙则、骆英、高淑英、尼大光明等为汉化契丹人,安禄山、史思明等为柳城杂胡,以及何氏等为中亚胡商[34],而辗转于中原、东北、西北的突地稽和李谨行等靺鞨人、契丹人李楷洛、李光弼父子等则勾勒出胡汉交融的地理范畴不断扩大。

值得一提的是营州西域胡人的渊源和构成。唐代营州处于连接东北和中原的咽喉地带,是草原丝路的东端起点,来自西域、中亚、西亚胡人来此进行商贸或其他文化活动。王小甫认为,“昭武九姓(粟特商胡)入居东北最早可能也与石赵的兴亡活动有关。石氏前都襄国(今河北邢台),后都邺城(今河北临漳西南),东去东北相当近便。冉闵灭羯,‘胡羯去者填门’ ‘于时高鼻多须至有滥死者半’ ,这更逼得他们逃亡塞外避难。直到唐初,营州石氏还有很大势力。武德四年(621)六月,‘庚子,营州人石世则执总管晋文衍举州叛,奉靺鞨突地稽为主。’ ”[35]413结合朝阳出土的其他器物,如波斯金币、玻璃、金银器皿以及纹饰等,则可以推测还有来自更远西方的胡人,如波斯人、天竺人或东罗马人。如果说朝阳隋唐墓葬胡人胡服形象有着从北朝厚立领向隋唐三角翻领演化的轨迹,那么这种演变轨迹不仅具有由北朝至隋唐发展的线性脉络,也有从北方到更广大的西北地理范畴累积的趋势,此种宏大历史时空复调叙事被凝固在这些俑像之中。

(三)朝阳隋唐墓胡人胡服俑反映“华夷之辩”在唐代的区域性流转与演变脉络

伴随并型塑中国古代历史格局的“夷夷之辩”思潮在唐代演化为关于胡人胡服的争议。从《礼记王制》强调中国与夷、蛮、戎、狄服饰不同,至《后汉书》首次明确将汉灵帝所好胡服视为服妖,再到西晋江统《徙戎论》则将儒家思想“华夷之辩”最为极端地表现出来[36],胡人胡服一直作为一种文化对立符号、一种喻示胡汉不对等(比例不协调、主次关系失衡)而招致国家社稷不祥之兆。然而,在陈寅恪看来,魏晋南北朝胡汉之别更多地在于“文化”而非“种族”,胡服亦应如此理解。墓葬中胡人胡服是服饰政治的一种体现。

至隋唐,关于“胡服”的质疑之声一直未绝,对胡服的排斥也从未间断,新唐书则将旧唐书中少数民族服饰改成“服妖”,但对胡服的拒斥言论在“胡汉交融”大背景下无法规避,大多未被统治者采纳,中唐以前胡服已不再成为一个问题,对胡服的强烈贬损出现在安史之乱后,乃至宋代将胡服与服饰禁令相联系。像其他地区唐墓中的胡人胡服形象一样,在胡汉夷狄多民族错居杂处的朝阳隋唐墓中,以“胡服”喻示“夷狄”被胡汉自然融合状态所消弭。鲜卑、靺鞨、契丹、奚族、昭武九姓胡等多种族基于中原统一王朝认同的“胡性”不断在融合中被折衷,渊处复杂、文化多样的胡人胡服呈现出具有华夏范式的非具象型新形象,即广义的胡人胡服,帽、袍、袴、靴组合越来越混搭,原本的象征意义逐渐让渡于唐代文化大格局的构建,墓葬中不同元素混杂的风格,如披肩圆顶风帽、三角翻领胡服、厚立领对襟披袍等多元“胡服”特征并存或混搭,在中原地区披袍转向三角翻领的过程中,存在多种风格,也说明中亚胡商居于此地的各族群体成为与唐朝有关的利益共同者,这种在地关系界定下的胡汉各族虽然有过一定的对立局面,但更多的是胡汉为了各自的生存而进行诸多方面的合作。

(四)朝阳隋唐墓葬胡人胡服俑促进了东北亚融入世界历史整体化发展潮流

从地理位置看,营州地处中原、东北、北方草原三大自然地理区域的过渡地带,多种经济类型共存以及由此形成多元文化交流与融合的趋向始终贯穿于这一地区历史文化形成与发展全过程。唐王朝以营州作为东北地区的政治、军事和经济中心,与东北各族及朝鲜半岛国家、乃至更加遥远的区域交往,构成了草原游牧与中原农耕两大世界“反应与冲突”范式的展演地。

1.营州内生的游牧性

营州自古“人性劲悍,习于戎马”[37]。长期与外族作战,民众善征战而闻名,如张秀“贯使弓马,性爱珪璋”[38],成为刘禹锡诗中“胡尘昔起蓟北门,河南地属平卢军”[33]。隋唐时期周边部族大量内附,“顺其土俗”,说明多种“土俗”并存于此,墓葬中胡人胡服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2.营州自成的世界性

齐东方认为营州是中原通向东北的咽喉,也是连接辽东半岛、山东半岛陆路枢纽,自战国以后作为战略重镇聚集着各种势力,长期的民族杂处沉积下来的各种文化到隋唐时期得到融合。“山东半岛和辽东半岛沿渤海湾连接两半岛的区域自北朝以来形成一个比较独立的文化圈,并由此放射与朝鲜半岛、日本列岛有密切关系”[29]133,朝阳隋唐墓形制、随葬器物等揭示古代世界文化传播交往的东亚轨迹。尽管他又指出,“朝阳不过是一个很小的地域,自身并不足以构成一个文化系统,上述的历史背景始终表明以当地特色为主的朝阳隋唐墓葬形制,以及接近北方地区的随葬品,暗示出环渤海地区墓葬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地区。”[29]141—142可见,朝阳隋唐墓胡人胡服在继承北魏以来环渤海地区多文化交错之传统基础上,将此特征扩展为这一区域的普遍文化存在,虽与政治中心的西安、洛阳区别较大,却揭示出由长安、洛阳为主导,突破语言、民族、信仰、自然环境,不断延展出超越东北亚文化圈的世界级文化交流。营州以在地化吸收与整合为动力,形成古代东北亚与世界文化联系的网络,“这一网络的基础和主干是以中原为中心向外辐射的交通体系”,使“广袤富饶的中华大地为古代东北亚与世界文化联系提供了最佳途径。”[35]419

3.连接中原与东北亚地区

营州东通渤海,北接契丹,西邻突厥,是古代东西交通枢纽,也是中原与东北交通网络中心。《新唐书·地理志》载: “营州东百八十里至燕郡城。又经汝罗守捉,渡辽水至安东都护府五百里……自都护府东北经古盖牟、新城,又经渤海长岭府,千五百里至渤海王城,城临忽汗海。”《通典》载营州“东至辽河四百八十里。南至海二百六十里。西至北平郡七百里。北至契丹界五十里。东南到安东府二百七十里。西南到北平郡七百里。西北到契丹界七十里。东北到契丹界九十里,契丹衙帐四百里。去西京五千里,去东京四千一百十里。”[39]隋唐历次东征高丽陆路进军路线大多“从洛阳出发,东出潼关经幽、蓟之地,东北出临渝关,然后北指‘营州’ 东趋‘辽东城’ 。”[40]这条路后来成为唐朝与渤海往来中重要的中转站。唐朝由陆路经营州,向东经过燕郡城、汝罗守捉,到辽东城 (今辽阳市),再经抚顺等地,由牡丹江上游到达上京,再以渤海为主要中转站,继续延伸,可通至黑龙江流域一带[41]。

4.中原借由营州与世界交流的动力

一方面是世界历史发展进程中中原王朝与游牧世界交往的内在需要和天然能量。尽管两个世界交往模式有武装冲突或文化撞击,也有和平交流和贸易往来,冲突源于游牧世界往往因为经济不稳定性而带来更强烈的“交往”意愿。另一方面是营州兼跨游牧与农耕,对于隋唐王朝维持边疆稳定、构筑世界格局非常重要。唐代设置营州都督府,吸引东北西部十余部东胡系民族内附,构筑起东北边疆抵御北方外敌的“虏障”,带来了东北边疆局势的巨大变化,“不仅使唐王朝的势力向东北西部纵深发展,更成为进一步经略东北东部、打击宿敌高句丽的支撑,营州防范突厥、控制东胡、威慑高句丽,战略地位提升;唐王朝也在谋划下一步对高句丽的战事,需要以营州为据点唐王朝经略东北边疆的体制变为以营州统筹东北边疆事务,对东北边疆的经略由防御态势转为进攻态势,在唐征高句丽的战争中,营州始终发挥着重要作用。”[42]唐王朝以营州为前哨,构建统一王朝东北边疆统一军事防御体系,形成中央政府控御东北边疆的区域联动运作体制,迁移轨迹涉及北方丝绸之路、东北丝绸之路、东北亚丝绸之路。公元668年设立的安东都护府,唐玄宗时治所曾迁至营州,是唐王朝为管理辽东、高句丽、渤海等地所设的一个军政合一的地方机构。至于更广大的域外世界,营州构筑了连接西北与东北、东北与中原、东北与东北亚世界的大时空文化迁移与流动圈。

概言之,朝阳隋唐墓葬胡人胡服俑反映了隋唐时期东北边疆治理方略及其与中原地区的互动模式,折射出大一统中央集权下的东北边疆地区作为多元文化接触地带的自然与人文禀所赋型塑的农耕与游牧冲突与反应范式。朝阳隋唐墓葬胡人胡服俑生成于这一草原游牧与中原农耕两大文化圈接触地带长期文化传统累积与发展。早期的东胡、匈奴等多种族复杂交错,草原游牧性、文化多样性在中原蛮夷观下从物质到精神圈层积累,无论是拉铁摩尔,还是狄宇宙,抑或内亚性及东亚世界板块,对于中国与北方强邻之间长久冲突与反应模式长时段不断展演都有着由外而内的观察与构建。总体上看,朝阳隋唐墓胡人胡服俑承载着持续数百年从都城到边疆、从中原农耕到草原游牧多向交错文化互动的精髓,凝结着丝绸之路多网络化文化交流成果,交织成中原文明和体制的虹吸向化效应,更反映出包容开放的隋唐文明在华夏认同以及向化过程中,通过胡汉服制一统的新挑战,在诸种力量较量之后获得生死两界的某种暂时平衡[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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