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鸟的民风
2021-09-08袁海胜
袁海胜
草坪上零星的橡树撑起一个个巨大的绿伞。绿意低沉的橡树叶,像极人的手掌,叶脉也酷似掌纹。数只麻雀从树冠中钻出,射向草坪。叽叽喳喳的麻雀像在交流、激辩和争吵,虽然急切,仍不忘在草间一顿一扬地啄食。麻雀蹦蹦跳跳,搞餐间娱乐,偶尔奓起羽毛,搞成毛茸茸的球状。麻雀是辽西常见的留鸟,它熟悉与人类交往的窍门。我试图接近它们,想看一看草坪里究竟有什么美味,但也只是把这个念头停留在意识中,没有付诸实践。麻雀会在你无法预料的瞬间,扑噜一声飞起,那么多的麻雀动作统一麻利,像是同时接到指令。它们飞不远,落在几十米外的另一片草坪上,像是换了一张餐桌。
小区的草坪最初是种植昂贵的地皮草,像塑料一样尖硬,是一种不真实的绿。彼时小区里见到的麻雀都是过客,在草坪或是树冠上偶尔逗留,顷刻间就不见了踪迹。后期草皮逐渐枯败,物业放弃了管理,草坪上杂草丛生,反而比以前更加茂密葱郁,引来麻雀不忍离去。草坪里有小型的葵一样的蒲公英花和纽扣一样的苦菜花。麻雀用它短小的喙,在草莽中寻找走虫果腹,不知疲倦。小区的孩子乖巧,也常往草坪里撒一些面包屑和小米粒,和麻雀互动。小区有一个叫王一旗的小男孩,刚刚六岁,在幼儿园大班。他对麻雀近乎痴迷,经常流连在草坪上。一旗妈妈苗条文静,轻声地和邻居说,每个月都会买一些面包和小米,供孩子喂鸟用。偶尔会有麻雀跳到王一旗的肩膀上,我看见过一回,好生羡慕。
麻雀是一种普通的留鸟,直观一身土灰色,像企业的工装,一年四季保持不变,色彩平庸,更近于鸟类中的平民。细观其实也很精致,灰色褐色深浅交错缤纷,是一种低调的美。不引人注目是它们对自己最大的保护。
我把面包屑摊在掌心,想引一只鸽子来啄食。那只鸽子站在凌河岸边的水泥墩上,歪着小脑袋瞅着我。过了约五秒钟,这只鸽子把头歪向另一侧继续打量我,反反复复。我被这只鸽子盯得不好意思,扬手把面包屑撒在它前面的水泥地面上,鸽子展开翅膀,轻盈落下,从容用餐。鸽子不一定怕我的一只手掌,它的骨子里带着一股傲气。自然界的生灵,都有自己的脾气。说不定哪一天,鸽子熟悉了我的气息,接受了我的诚意,就会毫不犹豫地落在我的胳膊上。那一天总会来的。我不放过每一次与鸽子接触的机会,河边散步时,兜里总会装一把面包屑。
辽西留鸟种类不多,鸽子是与人类混得最熟的一种。城里的鸽子都是由人类饲养,每天看着一张张人的脸,虽不能当成同类,但也习以为常,不会为多出了一张脸惊慌。在中国的版图上,或者说在世界各地,鸽子都是极为常见的留鸟。鸽子的种类无以数计。和我相视的这只白鸽,洁白的羽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它胸肌饱满,体态丰盈流畅,红眼圈,喙角鹅黄,好像少年。它的伙伴散落在岸坝上。河水被阳光弄成果冻,哆里哆嗦。白鸽啄食面包屑间,不忘抬起小脑袋看我一下,调皮的样子很是可爱。下一刻,鸽群突然起飞,“轰”的一下,像一堆树叶吹到空中,纷纷扬扬,最后飘飘摇摇落在了对岸。
朋友光北从北京回来时带回一只信鸽,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信鸽。这只鸽子体型略大,骨架清晰,披一身黑白斑点的花羽,头顶有一个肉嘟嘟的红冠。我想靠近看一看,主要是想摸一摸它,光北伸出胳膊拦着我,嚷嚷着,它是客人,要有点礼貌。对,这是一只来自首都的信鸽。光北说,我要选一个有意义的日子,把它放回去。信鸽點点头,同意了光北的建议。可惜的是那一段时间我很忙,错过了这个隆重的仪式。大约过了一个月,我突然想起这件事,打电话询问,光北已经回到北京。和他一起回去的还有那只信鸽,不同的是,那只信鸽是自己飞回去的,而且比光北早到了五个小时。话里我听出了光北的骄傲和自豪。但我对他没让我亲手摸一摸信鸽,依旧心怀不满。
段哥是我的同事,他喜欢在家中有限的空间里养植花草树木,也喜欢养鱼养鸟,其中就有鸽子。段哥憨厚,不善言语,但若是说起花鸟虫鱼,就会滔滔不绝。段哥告诉我,在所有饲养的鸟类里,鸽子是最认家的一种。因为和人类长期厮守,鸽子最易放下戒心,亲近人类。这话不假,去年夏天到葫芦岛滨海广场,鸽子成群结队在海滩上漫步,对游人毫不顾忌。好心的游人特意买来面包搓成碎屑,撒在鸽群里,鸽子们不紧不慢地啄食,在游人脚下转来转去,场面和谐温馨。
某日,一只喜鹊落在小区的樟树上,喳喳叫了几声。黑白相间的羽毛闪耀着宝石蓝的光泽,尾翼修长。喜鹊是民间的“报喜鸟”,这形象深入民心。不知道小区这只喜鹊来自哪里,来报的是什么好消息。小区里的居民围拢过来,特别是上了岁数的人,脸上溢出惊喜。王奶奶晃着花白的头发说,她有好几年没看见过喜鹊了。王一旗一阵风似的跑到樟树下,抬头看着这只比麻雀大得多的鸟,一脸的惊讶,忘了掏口袋里的面包屑。这也难怪,六岁的王一旗还是第一次见到喜鹊,此刻正惊喜交集。
小区是人声鼎沸之处,常来常往的只有麻雀,鸽子偶尔现身,喜鹊莅临实属罕见。居民停下脚步,行注目礼,是小区礼遇中的最高规格。喜鹊好像不屑这种关注,又喳喳叫了两声,算是把好消息作了个补充,扑扇着翅膀飞走了。它飞得很慢,以至于人们能一直注视着它身影的消失。居民的脸上现出不舍,特别是王一旗,呆呆地望着喜鹊消失的方向,突然哎呀一声,小手伸进衣兜里攥出一把面包屑,举到半空。这本来是他给麻雀准备的食物,一时忘记拿出来招待喜鹊。他懊恼不已,责怪身边的妈妈,为什么不提醒他拿面包屑喂喜鹊。一旗妈妈脸微红,退半步,拉着一旗的小手,细声慢语地安慰他。
往昔,喜鹊曾落在小姑娘绣的梅枝上,枕套、门帘、被面……现在不时兴这种纯手工的刺绣了,是民俗文化的一个损失。下乡途中,我曾看到一只喜鹊落在一头黄牛的背上,样子格外悠然自得。
又一天刚进小区,王一旗跑过来告诉我,又有一只麻雀落在了他的肩膀上。我很好奇,因为麻雀在我的眼里都是一个模样,根本分辨不清谁是谁。王一旗厉害,不但能认出每一只鸟,还给麻雀起了名字,王大花、王小花、王一花、王果果(小区里有一个女孩叫果果)……他站在草坪里给麻雀点名,麻雀起起落落很活跃。妻说,麻雀是不是能落在窗台上啊?那样的话你看它就方便了。妻把小米认真地撒在二楼居室的窗台上,等麻雀来。
段哥如愿以偿地换了一套顶楼的房子,在楼顶上用三角铁焊了一个新的鸽笼,上面铺上一层厚厚的绝缘板。他兴奋地说,鸽子已经慢慢习惯新家了,甚至有公鸽还拐回了媳妇,添了新成员。报喜的喜鹊再次来到小区时,被王一旗的小米诱惑,一步一步地挪到他跟前,小家伙高兴得嘴角咧近耳根。我想,王一旗长大了,一定是一位感情饱满的好人。
人和鸟、鸟和人情感取得某种一致,是一种文明的延伸,虽然这很难做到,但总算已有人醒悟到这一点。人与自然达成默契,与一个浅显的道理相逢,那就是互相珍爱。很多现代人都没有时间考虑这个问题,于是丢掉了很多宝贵的东西。比如说就在我们身边生活的留鸟,它们本来是生活中一个个快乐的音符,却每每被我们忽视。王一旗给了我希望,他和鸟保持着一种近于神话的友谊,让身边的鸟平安快乐地生活在人的领域里。至于他自己,则把每一天都过成了节日。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