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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与酒

2021-09-08金宏达

散文 2021年7期

金宏达

迷花记

年轻的时候,我们过的日子很简朴、粗陋,买花、赏花,绝对是一件奢侈和过于浪漫的事,虽说生活在大城市,却完全不知道哪里有花店。偶然地,也有一次买花的记忆。

那时,有一部火遍全国的进口影片,是朝鲜的《卖花姑娘》,“快来买花,快来买花,卖花姑娘声声唱……”旋律很好听,大家都爱唱,唱着唱着,宛如真有一位纯美自然的小姑娘,挎着花篮,走进大街小巷。而现实中,有一回,我遇到的卖花者,却是一位头发斑白的大妈,她在街上一边用目光搜寻路人,一边声音不大地“叫卖”:“买花啊,买花啊,栀子花……”我不是被她的“叫卖”招过去,而是被一股浓郁的花香磁力般吸住了——只见她手里捧着一块薄木板,上面整齐摆放着几排洁白的栀子花,那袭人的香气就是从它们的花蕊散发的,仿佛是一齐助力这位大妈颇显微弱的“叫卖”。大妈看我是一个半大的男孩子,淡笑道:“要花吧,给家里大人买两朵。”这“给家里大人买”一句,触动了我的心思——我那时在京城上学,这次回南京看望姆妈,并未送上什么礼品,实在是“阮囊”空空,一身单薄的衣裤,口袋里只有一元几角钱。

“三分钱一朵,五分钱两朵。”大妈说,对我的犹豫似乎有点意外的高兴。

我从衣兜里掏出一角钱,买了四朵——没有倾囊,剩下的一点钱,还要为全家人去买吃的东西。

花儿虽和吃的东西一样也是物质的,却又好像归属于一种精神的层面,这是我从姆妈将这几朵栀子花别上衣襟时的神情中看到的。她的鼻子轻轻抽了一下,说:“真香!”也许所有的女人与花都有天然的情缘,对花都会禁不住地欢喜,一股沁入心脾的花香,顿时就冲散了贫寒日子笼罩的雾霾,那两天,我看见她的脸比往常更有光彩,说话声也更清朗。我不能肯定这是那几朵栀子花的魅力所致,也或许是因为这是心爱的儿子送给她的,她在花香中闻到浓浓的亲情,感受到了幸福。

又过了两天,我看见这几朵花,已经枯败,却仍在她的枕头边齐整地排开,像是一段舍不得离开的梦境。

不禁想,几朵小小的花,也能给人带来这么大精神的满足啊。

时光流逝了几十载,其间人世的风景看了不少,春来秋往,花花草草,也曾寓目,不过,出于总是匆匆忙忙之故,于花事并未特别在意,到了现今这个年纪,退休赋闲,终于可以买花来面对自己了。

起先是买盆花养,买过多次,终因阳光、通风等条件不好,不久就凋残了,更不用说自己栽培,屡挫之后,遂直接买切花回来。

切花首要的品质是新鲜,我常去的花店在附近一个农贸市场里,花店主人会把今天刚到的花送到我眼下,供我挑选,稍逊色者已被淘汰在外。从这里,我带回去许多鲜花:玫瑰、康乃馨、百合、剑兰这些当家“花旦”不用说了,更有郁金香、芍药、绣球、睡莲、茉莉、洋桔梗、龙胆紫、矢车菊、大丽花、风铃、雪梅、蕙兰……当然,它们不是一批次汇集的,我称它们为到访的“花客”。到家之后,为它们挑选花瓶,注入清水,打理枝叶,一一安顿,然后,放眼望去,正所谓姹紫嫣红,活色生香,果然蓬荜生辉了。

英国诗人布洛克说过:“经过多少世纪,才造成了一朵小花。”一朵美丽的花能来到这里,真不知走过多么迢遥的生命途程,实值得我们当作“贵宾”对待。若是进了家门,不用一段时间好好晤对它们一下,那就实在太怠慢了。

就说玫瑰吧,虽常在公园和路旁见到它的真身或近亲——月季和蔷薇,往往目眩于那一派竞芳争艳的绚烂,不及细细欣赏,而只有这样久久地晤对,才能细睹它们绸缪宛转的花形,在那种低回容与的神态中,体会令人神往的“一花一世界”。何况,还有那么缤纷变幻的色彩:绛紫、桃红、明黄、玉白、靛蓝……尽管也会想到,这是人工着意“配置”的结果,却也还是不能不为造化的浪漫倾倒。

说到色彩,当然还要提到“绣球”,颜色在粉红、淡蓝之外,又有珍珠白、丁香紫、浅豆绿,不一而足,而此花的形貌,真是堪称“正大仙容”。我曾经买过一朵硕大的玫瑰红的,放在几上,忽如屋里稳稳地停留了一朵火烧云。

论形态之奇,又莫如“鹤望兰”,另一名“天堂鸟”,非常之别致,花瓣恰似夭矫的飞翼,一副凌霄直上的姿态。此花原产非洲,是真正的远客。同为远客的还有“南非公主”,出身十分高贵,花瓣环卫,蕊呈球状,端居其中,又号称“帝王花”。不过,我对此却不太认同,总觉得与我们国色天香的牡丹相比,其华贵闳肆,尚逊一筹。

各个“花客”都有自己不凡的姿色和故事,真个是说来话长,这个时候,就是杜甫所说的,要“嫩蕊商量细细开”了。为它盛开的时间更长,非但要每天换水,还要关心它们的灭菌和营养,“花懂人关心”,细心呵护它们,它们确实会“细细开”,仿佛有意延宕时间的步履。

然而,我知道,它们一旦盛开,可持续的时间是太有限了,凋谢几乎与盛开同时到来——在这一点上,世上大约没有什么可以与鲜花相比——也特别容易令人联想到人生易逝而为之伤感,抑或兴起别种浪漫的情思。所以,日本人会在樱花盛开时纷纷集于树下,饮酒唱歌,一抒情怀;苏东坡也有过“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之名句,吐露其不胜珍爱之心。我的粗粗观察是,花朵在盛开时,最吸引人的,非仅是色彩,非仅是姿态,更是一种充沛欲喷的生命力,在这个“高光时刻”,它们周身都笼罩了一派光华,似乎在展示一种神圣的天启。有时,我觉得真不该白白错过,看花人需要点亮心上的“高烛”,多多守望才好。

人或将花与色并称,男人好色,每被讥为“花痴”,其实,即就植物的花而言,人无分男女,喜欢花的,都各有情怀。我之赞美于花的,就是它们不计绽放时间短长,一个个都愿迸发全部生命能量,做一次尽兴的盛开。细究自己,这也算是一种晚年心情吧。人之一生,皆有自己的“盛开”时刻,与花相比,说长还长,说短不短,若放在宏观世界看,实不過也是短短一瞬。或是际逢的时代条件等所限,或是不曾格外珍惜,生命的“盛开”时刻等闲放过了。如今,如此珍惜花朵,其中未必没有几分铭心刻骨的追悔。

以此之故,我去买花,会首选那些正绽放的,由绽放而必至盛开,我所特别看取的正是这一段(那些含苞未放的,有可能也放不了了)。而花一凋败,该收拾即收拾,绝不惜留、伤悼,乃至作一篇凄凄切切的“葬花辞”之类——这一点,我想花们也一定同意。

我们还是庆幸,现在,早已不是“此花开尽更无花”的时代,无须“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有花农的辛勤培植,一年四季都有切花供应,时常买些回来,可以日日与“精英”聚会,轻轻抹去季节变换带来的惆怅,饱览生命永恒之美。

当然,这不免是要花些“银子”的,不过,也绝不会是“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的天价。一次,小区的一位保安看我买花回来,说,你家又有人过生日?我说不是。他说,这不白费钱吗?我问他,你一周要抽几包烟,他说两三包吧。我说,这就抵你抽烟的钱。我没说出的话是,烟伤身,花养心,后者既如此划得来,我又何乐而不为!

抗醉记

犹记那是1971年冬天,我从接受再教育的部队被遣回原校,继续接受审查。刚开始似乎是一个“要犯”,住着单间,有一个“战斗班”的人全天候看守,而后,又似乎问题严重性级别不够,遂发回与革命群众(低年级班尚未分配)同住,接受监督,再往后,监管力度渐渐松弛下来。待到北风起,冬日临,锅炉房亟需劳动力补充,指标下达,系“工、军宣队”决定将此差使交给我。

到了锅炉房,这才发现,原来这里有不少其名“如雷贯耳”的人,像反右时闻名全国的“六教授”之一陶大镛、中文系的古典文学专家聂石樵、物理系教授刘辽等。也还有其他因有各种各样问题被派差来的老师和干部,这些人在本单位,或属“异类”,列“异册”,到了这里,却似有了一个临时的家园。洗完澡后,各人就从蒸锅里取出早备下的夜餐,来到前厅“会餐”。有家的,自有家里餐桌上的特色;没家的,当然是食堂的产品。交流一下,互补若干,彼此的情谊就满溢了。工人师傅对这些人也无一点歧视,从不议论各人的背景,他们平静如水。无论从哪个意义上讲,在一个严寒季节,这里都是一个叫人感到暖洋洋的地方。

春节到了,供暖是绝不能停的,虽是“史无前例”的岁月,也不能例外。除夕那天,当班的人约定,每人自带一两样菜,收工之后,和工人师傅一起会餐,守岁。于是,前厅的桌子拼将起来,摆上各色菜肴,器皿也各式各样,碗、碟、盆、锅、饭盒都有,显出这年夜的筵席确乎别具特色。

当然,也少不了“二锅头”。不承想,我竟成了这筵席上的头号目标。那一场“局”是由何人发起、設计的,业已无法考查了。那时我年轻,稍有一点酒量,多一点,能喝上小半斤吧。其实,我明白,在这个有众多工人的席面上,凭此酒量,是决计不敢叫阵的。起初,我胸有城府地推挡着,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绝不为众人的激将乃至挖苦、指责所动。

众人便将目标转向他人。顶着花白头发的外语系蒋老师,显然有点贪杯,大家纷纷向他劝酒。我分明看见,他喝得两眼迷离,摇晃着头,已然不胜酒力。他的话断断续续,没头没尾,似乎还颇犯时忌地回忆起他年轻时候,在印度喝酒,唱歌。有人问他是不是和印度姑娘恋爱过,他也半痴地笑了,好像说了“是”,大家一迭声起哄,场面很是火爆。我自然也加入给他敬酒,不知怎么,他竟歪歪倒倒地支撑着站起来,要和我比酒,说是我年纪轻轻的,都不如他,他三杯,我一杯,干不干?众人自然也一迭声叫好,即将目光齐刷刷转向了我。

有人在劝别把他灌醉了,也有人嘻嘻哈哈要看热闹,我面临抉择,有些迟疑。这时有个人离桌,从对面向我走过来,俯身在我耳朵边说悄悄话——那是我素来信任的一位厚道老成的老师,他说:“看他那样,也就要醉了,别给大家扫兴,你就起来,喝了这一杯吧。”我遂推椅端杯起立道:“好吧,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喝下三杯,我喝。”大家啪啪鼓起掌来,看我将三杯酒喝下,又将目光转向已经半醉的他,只见他一仰脖,咕嘟嘟喝下一杯,立马有人向他的杯中又斟上一杯,喝了,再一杯,又喝了。

“哇——”叫好声几乎震破了屋顶。

不料他还要逞英雄,不依不饶地让我再和他来一次。没见过人有如此不自量力者,再喝下去,难道他还不倒地吗?我已经不再犹豫,心中的一点点怜悯为冲天豪气所替代——喝就喝,醉了都是你自找的,可不怪我。

我已不复记得这一场擂台实际持续了多长时间,也不记得自己究竟喝了多少杯,仿佛耳边只有一片叫好声、笑声和说话声交织的轰响,眼前晃动的是一张张热辣辣冒着酒气和油光的脸,而后,我竟唱起样板戏《红灯记》中李玉和的唱段:“狱警传,似狼嚎,我迈步出监……”真就做出一副“赴汤蹈火”的英雄姿态。

似乎有人在说:“扶他到后面去休息吧,他不行了。”

酒宴还在进行,前面笑闹声一阵阵传来,我在后面宿舍里翻来覆去,难受至极,有人过来问我:“好些了吗?”我说:“想吐。”他扶着我,走到外面,找了一个角落,我哇的一声,将腹中酒菜一股脑儿吐了出来,他轻轻地捶着我的后背,安慰道:“吐出来,这就好了。”

我的意识突然醒过来,猛然一愣,这不是我的“对手”蒋老师吗?

第二天,我的醉酒已经传为笑谈,这才知道蒋老师杯中倒的都是凉白开——他可扮演得真像,其他人配合也极为默契,而我,就这样中招了。不过,自己暗中也有些愧恧,既因为我的好胜和轻信,也因为自己现场有过“害人”之心。

离这次锅炉房酒醉近二十年,我已从青涩时期,迈入了当年鲁迅被论敌称为“世故老人”的年纪,这个岁数,人还是颇堪有点自信的——毕竟经过多年生活磨炼,以及多次亲历和目睹他人被灌醉酒的事实,我也总结出了若干可以匹配处世原则的教训,自认为已能应付酒场上各种套路而不致重蹈覆辙了。

那年,正是一位师弟拿了博士学位,要远赴美国任教。负笈留学,在当时已经不大能引起轰动了,而能到彼岸执一把教鞭,却是一桩令人振奋的盛事,何况,正可以借此聚会一下。前前后后同出一门一系的博士、硕士,也有一大桌了,大家的兴致自然很高,这场合,更要有酒助兴。这一次,我居然又被灌醉了,醉后出了什么洋相,我也不知道,只记得过了几天,一位师弟嘻嘻地笑着对我说:“哈,你喝了酒,英语口语那么溜啊。”

“我说了英语吗?”我睁大双眼,几乎不敢相信。

“一串一串的,都停不下来。”他换了一副认真的神情,更使此事显得很诡异。

我英语的水平自己知道,怎么可能?这个糗就出大啦。

我开始极力回忆自己是怎么被灌醉的。同一师门之内的人,年齿上我又稍长,不太像预谋算计的目标,问题可能就出在“兴”上。诸生逢上盛事,聚会一桌,“兴”便被召唤上场,一时席面生动,谈资纷出,调笑连连,揶揄透出善意,揭短不伤感情,你一杯,我一杯,起坐喧哗,酒意升温。记得刚开始喝的还是红酒,随后就换上了白酒,谁提出的,我,抑或别人?兴高之际,我至少是附议者吧。有句俗话说:“第一杯是人喝酒,第二杯是酒喝酒,第三杯是酒喝人。”三杯以上,肯定是“酒喝人”了,浮生聚散,难得今宵,多喝一点就多喝一点,就算我“自我牺牲”吧。

之后,就一定有人做了手脚。我依稀还记得周遭摇晃一张张醺醺然酡红的脸,而在嘈杂声里,不甚明亮的灯光下,和我对垒的某兄身旁,还站立有一两个人,在不断替他斟酒,使他如无敌勇士频频出击。

然而,这又能怪谁呢?

你原就不设防,兴来,又尽皆弃守。

人生不易,在这么一件事上,自己的一点“成长”,也历经了几十年时间。至今,我与酒也未绝交,独酌多以“微醺”为度,敬人则以“随意”为上。诚然,席间折冲樽俎,“酒品”是大大地减分了,不过,随着年齿日长,这个概念好像也已越来越不重要了。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