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无声处听“惊雷”(评论)
2021-09-07罗振亚
罗振亚
世间万物哪些能够入诗,哪些不能够入诗,虽然从来没有谁做过明确的界定,可是在诗人们的“常识”中,它们仍然是有诗性和非诗性之分的。所以,内心蛰伏着传统诗歌稔熟记忆的读者,面对着组诗《从生命如花中寻找一个理由》里茶花、兰花、万寿菊、雏菊、大丽花、美人蕉、紫薇、紫花地丁、紫草、莴笋、菠萝、芜菁、巴西风铃木等组构成的“植物世界”时,也许会滋生出一种疑惑:自《诗经》之“风”以来,植物即进入了中国诗歌的空间,只是它一直居于象喻之物的地位,在咏物诗之外几乎没有发展成自为的主体,至新诗时期这个事实依然;而作为新世纪诗坛的一线诗人,有着相当理论自觉的臧棣,为什么不再走曾经的典雅与唯美的纯粹路线,也不满足于以“非诗”形式拓展经验的边界;却去“拈花惹草”,在人们熟视无睹的植物存在和语汇之间营构自己的诗学领域呢?
从臧棣接受访谈时说的一段话中,读者可能会捕捉到诗人一些隐秘的心灵信息。他说自己大量写作“协会”诗就是想借“协会”的官方、正式与权力化之名,为身边那些平凡细小、偶然易逝的事物说话,“伸张它们的生命主权”①。臧棣在东瀛盘桓时日不短,不知他是否受到过日本“种族记忆”中淡泊平易而纤细的审美趣味影响,但他对微小易逝事物的“情有独钟”,倒吻合了日本民族对于越是短暂、细小的事物往往越带有纯粹美感的意识。在诗里,臧棣从来不居高临下,粗暴地将诸多植物拿来作主观意绪的载体或隐喻,而总是谦和地放低自我,将那些植物视为与抒情主体一样有生命、有情感的存在,去除留存在它们身上的经验认知的遮蔽,以一种尊重和敬畏的姿态和众生平等的立场,重新打量、观察、理解它们,和它们进行亲切自然的精神对话,从而呈现、敞开植物与自我生命的秘密。如但凡南方人都会常见常吃莴笋,但却很少有人为之咏叹抒情,而臧棣的《莴笋简史》却像对待同类一样,将莴笋“苏醒的翡翠”似的性状、“香喷喷”的莴笋炒腊肉以及莴笋与“我”愉悦的交错经历等细节书写得那般细致、具体、真切,有十分清晰的能见度,其书写本身即外化出诗人对莴苣之美的喜爱。纯日常的俗物、俗事和俗情,说不上什么微言大义,更不见动人的浪漫与激情,一切都那么简单平淡,简单平淡得人间烟火气十足,简单平淡得纯净温馨让人心热,它直接洞穿了莴苣的生命真相,“将它顺纹理切成片时/整个世界突然会矮下去一大截”,是“你”的热爱作用,还是莴苣美的惊艳使然,谁也说不太真切,又都会暗生欢喜,这就是生活和诗歌的魅力。再如“看上去不是很美,/但粗糙的外表,恰恰凹凸了/一个热带的漂亮;也促使甜蜜本身/爱上了一场特殊的搏斗”(《菠萝简史》)。菠萝看似“粗糙”,实则内里“漂亮”,其生长乃是借助“锐齿的绿剑”等粗糙的“盔甲”和自然界风霜雪雨、酷暑严寒“特殊的搏斗”,才迎来“一旦手指上粘有它的黏液,/人类所有的吵架就该听起来像一次吮吸”一样神奇的“甜蜜”。人与菠萝的渗透式“对话”中,植物的生命秘密和主体的情绪认知得到了共时性的舒放。
本来诗人的思维流动应该是按由此及彼的顺序展开的,或由莴苣、菠萝想到人,或由人想到莴苣、菠萝;但是臧棣对这种纵向思维为什么不用展开式而转用“对话”结构?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诗人敏锐超拔的直觉力,因为在直觉中诗人可以“置身于对象的内部,以便与对象中那个独一无二、不可言传的东西契合”②,达成自然与心灵的一种全息,“自然与人之间的一种相互渗透”,而自然与人的一方侵入或渗入时,另一方仍是它自身,“它们被神秘地混和在一起”③。直觉力保证了诗从一般性的实际感受到超验性的情思提升常以顿悟方式在瞬间完成,几乎不存在一个由此及彼的渐进过程,因此只要写出现实經验中人或自然的任何一方,便会折射出另外一方的超实经验,形成双方的“对话”形态。像《菠萝简史》的构思情形,很可能是因某种机缘诗人偶然看见粗糙而甜蜜的菠萝,心里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有着类似特质、际遇的人和事,“插在它上面的/长满锐齿的绿剑,有时会/令你下意识地去抚摸/插在我们身上的剑”,在痴迷的集中幻想中菠萝和人、事渐渐合一重叠,泾渭难辨,受这种经验刺激的诗人,就把对和菠萝类似的人、事的情思移诸菠萝上表现出来,或者说打通了菠萝与人、事的相同点,于是诗中的“菠萝”便既是自身又不仅是自身,人、事与“菠萝”的关系乃至全诗的结构均获得了“对话”诗学的多重内涵,它既使菠萝及周边世界凸显了内在的肌理与纹路,又以微小植物与人“对话”的生命洞察与相互聆听,完成了自身灵魂结构的特殊内窥反省与人和自然、世界新型现代关系的重建,植物并不比任何人低微渺小,它们和人共同组构起了世界的丰富和繁复。
从植物诗的人与物“对话”里,读者能体会到快言快语的臧棣那种情绪的舞蹈、心灵天空的阴晴圆缺和世界真相的澄明,但更会捕捉到诗人洞察世界和事物本质的思想快乐,它们已远远超越悟性感受所带来的精神愉悦。在论及臧棣一九九○年代后的诗歌时,洪子诚先生说“早期的‘象征主义的那种重视幻想、感悟的诗风,也有向着更重视‘观察、‘智性倾斜的情况”④,可谓知徒莫若师,一语中的。人近中年的经验和阅历的累积,终日教书生涯的寂寥和多思,里尔克、穆旦、郑敏等智性诗歌的长期浸淫,传统的神与物游、天人合一的悟性智慧影响,特别是面对各种植物时平等的立场和上述因素聚合,规约着臧棣写作植物诗时没有介入或阐释植物的企图,而是将自我定位于与植物并立的另一株“植物”,做所置身世界的倾听、观察与冥想者,所以他的诗歌就有了传统抒情让位于智性冥想的思辩色彩。
如《杏仁简史》抓取了杏仁和人生滋味的相似点,在二者间进行翻转、对比,“擦去桌面上的灰尘,/从瓶子里倒出杏仁,/仔细点数,这是保罗·策兰/去黑森林拜访海德格尔/返回巴黎后干过的事。//一开始,和大伙一样,/我以为杏仁是可以数清楚的;/深藏在杏仁里的苦涩/则不容易数清楚。但真相很可能是,/那几粒杏仁从来就没人数对过”。人的命运一如杏仁,就是苦涩与苦涩的不断连缀与搅拌,苦涩出现的“次数”和人生“诱骗”的“次数”均模糊得无法统计,“灰烬才是真相”,悲观暗淡的认识里,确有“宿命论”倾向;而更大的悲剧真相可能是“那几粒杏仁从来就没人数对过”,休说是人的苦涩,就是人存在与否就压根儿没人关注过,不为人所知的芸芸众生谁也改变不了默默地生孤独地死的命运,在宇宙、灰烬、瓶子、杏仁、保罗·策兰等诸多意象的弹跳、组合与流动中,诗人悲凉的情感穿上了质感衣裳,而在情感蜿蜒前行的河水里又有智慧的魔瓶不时闪光,人生命运真相的洞穿使形象、思想和情感达成了三位一体的融合。再如《兰花简史———仿苏东坡》以“兰花”令狮子或黑熊驯服的形象诠释,揭示世上有些事物看似柔弱,有时却能够出人意料地克服外表凶猛的强悍者,其秘诀并不在强取,而是凭借花葶提供的“缕缕幽香”造成一种“心灵的暗示”,从精神上制服对手,“它美丽的唇瓣/能令凶猛的动物也想入非非”,其丰盈的理趣蕴含不乏启人心智的机制;而“蝴蝶飞走后,它的假鳞茎/很像一个人从未区分过/他的生活和他的人生/究竟有何不同;//并非禁区,被很少谈及,/仅仅是因为,当他的生活/大于他的人生时,/它仿佛躲在铁幕的背后”,那种贯通兰花和人的生活和人生关系辨析,更将催生读者的生命自觉,世界上只有生活而没有内在生命的事物还少吗?若想在生活中扩大人生的比重与份额,精神的力量必不可缺。一朵纤小的兰花之内,竟然包孕着如此丰厚精粹的思想内涵,启示于人的远比提供于人的多得多,这绝对堪称小景物见大哲学的奇迹。记得朱自清先生曾经感叹“中国缺乏冥想诗。诗人虽然多是人本主义者,却没有去摸索人生根本问题的”⑤,这一遗憾到了穆旦、洛夫和北岛等诗人那里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弥补,而臧棣在这一向度上做得更为彻底,使观察、聆听事物之“思”由片段、局部、不自觉的穿插,上升为一种本体性的存在,完全打破了诗歌只是激情流露的迷信,以理性深邃的筋骨支撑使文本愈发坚实,这也是他植物诗的一大亮点。
当然,臧棣植物诗的堂奥不是轻易即可进入的,它们看上去每句语义清晰,但整体上的晦涩却令不少人难以真正领略其妙处,这一方面是因为一些读者想象不到那些平素缺乏象征积淀、日常平淡的植物里还可以寄寓微妙高远的情思,无法在短时间建立文本内蕴与解剖切入点的联系,另一方面则是诗人运用的高度个人化技巧把诗之“内核”藏得太深,令有些缺乏阅读训练的读者摸不着头绪。臧棣认为一九九〇年代后中国诗歌的两大主题是历史的个人化与语言的快乐,前一个主题暂且不论,在与语言的“搏斗”中寻找、创造语言确实是他这个知识分子诗人三十年来写作的重要标志,他和植物的“对话”也是凭高超的语言技艺支撑的。
为追求“对话”性,像《黄栌》《玫瑰刺丛书》《白玫瑰》等植物诗都启用多重视角,在主体人称间转换甚至互换诗做文章,造成多声部的“含混”效果,在准确机智之外又富于变幻。“一朵白玫瑰就能遮住/你留下的空白。它发挥作用的同时,/我仿佛也把握到了自我的潜力。//比娇艳更美丽,它集中了/静物的力量……但它选择了爱的原谅:/它的气息比洁白更纯粹,/除非魔鬼对爱神也动过手脚”(《白玫瑰》)。诗仿佛主体“我”与“你”对话,又好像主体“我”与白玫瑰“它”对话,还犹如“我”与自己内心的对话,其中的“你”可与“它”互换,视点的多变使诗人的想象力不在一个联想轴而在几个联想轴上展开,铸成了诗的复调感觉,有了多种情思指归与联想方向,内涵单纯而丰富,说它表现的是白玫瑰的美丽纯洁,还是白玫瑰的神秘与伤痛,抑或是白玫瑰宽容的力量,乃至白玫瑰对“我”的启迪?好像都对,又好像都不完全对。这种不无游戏性质的语言、结构处理,使诗意内敛,情感节制,机智饶舌,有着或A或B、亦A亦B的阐释可能,但其驳杂与缠绕也会让某些读者迷乱得望而却步。
臧棣在沿用一九九〇年代即已娴熟的叙述性手段同时,为提升诗歌处理复杂事体的能力,不时将相互冲突、不协调的异质事物或语汇并用,使之在情境或语言反讽中撞击出特殊的张力和韵味。如“只要它/静静地绽放在那里,/那角落便是未被認出的/一个神迹……它不需要你弯下身,在树根旁/放上一笔小费;如果你/不曾意识到它等你/等了这么久,几乎将你当成了唯一的人;说明你/辜负了它对你的完全开放,/你还从未像它的重瓣那样抵达过/你身上的一种客观状态”(《山茶花丛书》)。将叙述纳为维系诗歌和世界关系的基本手段,结果是诗内出现了一定的叙事长度,有条不紊叙述的诗性点化令人击节;而过程切面、略带反讽的议论和虚实结合的场景介入,因聚合了多维复杂因素,又氤氲着一定程度的人性氛围,把一种已然态或未然态的经验传达得随意轻松又妙趣横生,只是其意旨需要慢慢体会。
必须承认,中国历史悠久的自然诗传统到了国事频仍的近代社会以后逐渐萎缩,并且即便最辉煌的时期也多停浮于山水田园的咏叹。至于植物诗更是从未发达过,写作纯粹植物诗的诗人一直寥若晨星,百年新诗对植物的观照基本属于咏物诗范畴,诗人们的想象总是盯着其外在形态,将其作为对社会、人生和自我情感认知的隐喻体,很少能够抵达植物本质的深层。在这样相对黯淡的背景下,臧棣植物诗学建构的出场更加意义非凡。也许有人会轻视它偏于“小”,但殊不知它们绝非小摆设、小饰物的同义语,而是都链接、通往着很大的视界与主题,臧棣的植物诗能够在一粒沙里看世界,一片叶上说春秋,让读者在“细无声处听惊雷”,表现出诗人发现、转化诗意的超强能力和天分,它不仅提供了一条重建人和自然关系的路径,还为诗歌写作打开了一种新的可能。其实,对于一位优秀的诗人来说,诗歌从来不存在大小之辩,而唯有高下之别,什么时候写作者都能确立“一个杯子,一片树叶,一只蚂蚁,都能协调我们对存在的根本观感”⑥的思想,什么时候诗坛就真正有福了。
注:①⑥陈陌:《驶入汉语的秘境:臧棣访谈录,《建安》2021年第1期。
②柏格森:《形而上学导论》,《西方现代文论选》,第83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
③雅克·马利坦:《艺术与诗中的创造性直觉》,第16-17页,刘有元、罗选民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年。
④洪子诚、刘登翰:《中国当代新诗史》(修订版),第267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
⑤朱自清:《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
(责任编辑:哨兵李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