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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像

2021-09-07黄朴

芳草·文学杂志 2021年5期
关键词:水芹德林

黄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西北大学作家班高研班学员,入选“陕西省文学艺术创作人才百人计划”。在《当代》《中国作家》《江南》《青年文学》等杂志发表大量作品,有作品被转载或收入年选。著有小说集《新生》《丫丫的城》,随笔集《向着幸福前进》等。曾获陕西省作协年度优秀文学作品奖、第五届柳青文学奖、路遥青年文学奖等奖项。现任陕西省人大常委会报刊社总编。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

无缘无故在世上哭

在哭我

——题记里尔克《严重时刻》

一影子

巍峨的牌楼守在落日的余晖里,碑刻上残缺的字已很难辨认它们的音容,倒是卷在立柱上的红飘带显得精神抖擞,时不时发出阵阵尖叫。那被命名为北京大街、上海大街、长安大街的所谓街道,曾在讽刺与嘲笑里欢度了几个春秋。

吐着红亮亮长舌的老黑携着声,我们如流浪的风穿梭在空荡荡的黄村。房屋将它们的静默喑哑地矗立着,瓦缝间的蒿草扑棱棱地,似有藏匿的物不安分地动。麻雀、知了、老鸹、喜鹊,常与我们厮混的鸟兽一个个丢了影踪。它们去哪了?我逮着就问。风不语,只是比先前更慵懒了,冷冷地,平地掀起一股烟尘。狗也慎言,偶尔吠几声,给静寂平添了苍白的重。

核桃树怨嗔地摇晃着寂寞的果实。柿子迸溅的汁液染污了绿蓬蓬的草。苹果树听闻声响动了动僵硬的手脚,一大群面容憔悴的果子纷纷逃离。嗡——披着金甲的虫子趁乱将叫声塞满了天空。

那生在地畔的树记得好多事呢。有人脖颈勒了绳将自己疲惫的身体悬在树枝上。一年总有几个人,或男人,或女人。他和常年在村里行走的风劝过,但没人听他们的。劳动说树是他家的。水库说树荫遮了他家地。两家就隔三岔五地,年复一年地战。水库把纠缠到他地里的根刨出了土。几十天豪雨的挑衅,核桃树肥硕的身子砸烂了劳动的地。提着斧头的劳动豪壮地劈开水库家皲裂的大门。水库看着手里的铡刀气急败坏地发出一阵阵嚎叫。

那死了几年后的树复活了,半边树身结满了核桃。打核桃的劳动从树上跌下来,瘦长的竹篙寂寥地蹲在枝杈上。这树是我的,瘫在地上的劳动望了最后一眼满天摇晃的核桃说。灼亮的闪电在核桃树上摇曳着鬼魅的线条,火喊了一天一夜。噼噼啪啪地,那一大片将要收割的麦子生出奇异的香味。出监后的水库抱着熏死的牛犊奔走在烟雾澎湃的大地。焚过麦子地后的大火从容地袭扰了它身边的墓园。人们被怪诞的气味牵引着,最终发现水库烧焦的身体紧贴着炸裂的墓碑,吸纳了他精髓的墓碑不时生出奇异的暗香。当黑暗统治大地,月牙浮上半空之时,有人看到劳动和水库在墓园里向一个白须拖地的老者竭力声辩。

那白胡子我認得。他常在夜晚现身。在梦中现身。在传说里现身。他要是不死的话,有一百多岁了,爸爸说,你爷简直就是我们黄村的神,他雕的鸟会唱歌,他雕的狗会看门,他雕的母鸡会下蛋。见我不信,爸爸说,你爷太顽固太保守了,死活不教我真传。见我还是不信,爸爸愤愤地说,他到死也没把那些秘术传给我。

人都不信,偏他信了。

德宝门前的草长得比人旺。我年年割,它年年长,我割得快,它长得快,它要和我比赛呢。风走过,灰尘沸腾,那一条清亮的河只剩了一绺混浊的水线。德水家磨坊的门哐当哐当地叫着,几株枯死的麦苗萎靡在墙角。皮带仍忠诚地套着粉碎机的转轮,我摸了摸,它就像一节节树皮绽开了。德水哦,我拍了拍磨面机的漏斗,一阵机器的轰鸣恍然而至。

黄村的大地上奔走着奇形怪状的身影。鸡呀猪呀牛呀羊呀。打麦机吐出一粒粒金黄的麦穗。豆荚蹦出一颗颗黑的黄的绿色的豆子。土豆撑破泥土露出肥硕的肚皮。

老黑冲那狂奔的影子撕咬着,长吠着,人影和杂乱的声响消失后,我捶了捶脑壳,看到黄村又坠入了昏天黑地的静寂。

二电来了

老黑站在床边看我,它的眼里荡漾着蜡烛的微光。

上来吧,我拍打着床沿说。

老黑把鼻子伸进被窝闻了闻,又拿目光读墙上那几张被烟熏得漆黑的奖状。

上来啊,我拍着我左边那只像木棒一样干瘦的腿说。

不嘛。它哼着,舌头舔了舔了我的脚,目光盯着那一条忽闪忽闪的灯影。

老黑,我大吼着,它确认是我生气了,方慢悠悠地爬上床。

你也老了,我扯了扯它的耳朵。它爪子挠着我的背,忽而就起了鼾声。

电死了样早就不让灯亮了。亏得那一支烧残的蜡烛还在。瘦弱的烛光飘摇着,有一点点亮光就好。更多的时候,我不需要光亮。我脑子里有光,我眼里也有光。黑夜和白天于我没啥分别。

那是何时呢,记不清了,好像就发生在前几天。黄村那时还没通电,更不知道还有一个叫作电的东西。夜里都点着煤油灯。有时候砍了油松,劈成一节节的,一拃长,手指般粗细,点着也很亮呢,浮动的香味让人喝了酒似的醉醺醺的。电抵达黄村那一天,我们像是过年,整个村子亮堂堂的,每一家亮闪闪的,每个人的脸上亮着一盏白亮亮的太阳。

爸说,活了大半辈子,还是第一次看见电。

爷说,从有我们黄村起,就点煤油灯点松树枝,谁晓得还有电这个东西。

娃们跳着叫着,似乎迎来了一个新世界。我们都不会睡觉了。我们睡不着啊,手拉着灯绳,好神奇啊,电似乎就握在我们手上呢。一松,亮了。一拉,黑了。好神。似乎我们能掌控白天黑夜。但电到底是个啥东西呢,我们谁也说不清。只觉得这太神了。像是个魔法呢。

柱子终于跳出来。

他觉得那么细弱的电线,怎么能藏得下这么厉害这么威武的电呢。你这么厉害的,总不能一直躲在逼仄的电线里不出来啊。腿伸不直胳膊也不展活身子佝偻着太难受了。你出来让大家伙看看啊。大家说不定像敬英雄一样敬你呢。

但电没有应。

柱子偏要当这个好汉。他粗暴地撕开电线的花衣裳,看见一缕缕细如头发的铜丝。好汉你能躲在铜丝里么?他不信,我们也不信啊。柱子就抓了铜丝。他要把躲在塑料皮和铜丝里的电揪出来。他一定要揪出来啊。结果呢。电不肯出来。他却被电打倒了。他成了我们黄村第一个被电击倒的人。这也成了他喋喋不休的光辉的历史。他因而成了我们黄村第一个敢和电做斗争的人。

麻酥酥的,可舒服了,从头顶麻到了脚,可舒服了。柱子到处给人说他的快感。被问得发泼了,柱子粗鲁地说,就像搞女人,就是那个最后要放掉的感觉。人们羡慕是羡慕,但谁也不敢去尝试被电放掉的感觉。但柱子似乎有了瘾。他逞能呢,经常拿手指头逗弄电丝。放了,放了,他如醉如痴地呻吟着。

必须用一根电线,他说,这是电的路,只要有一根电线,你可以把电带到任何地方。他把自己弄得太像一个科学家了。他从家里拉出一根电线,将电线的一头扎进水里。不一会儿,鱼就瞪着愤怒的眼在水面翻着白肚子。他嘎嘣嘎嘣吃着昏死的鱼。他不怕刺么,我们疑惑着,这么年幼的鱼,他咋能就下得了嘴。但柱子极端蔑视我们的疑惑。他发现电给他带来了意料不到的好处。他电给猪娃喂奶的猪妈妈,电下了蛋还在窝里撒娇的来杭鸡,电老是不尊敬他的老黑。在山上安了电网,他经常去收被电死的野猪野兔果子狸。柱子其实最爱电的还是人。他说身上通了电,那刺激那快感比搞女人还要美妙几百倍呢。但终有一次他把通了电的电线插进了肛门。柱子最后亢奋得疯狂得不像了人。他成仙了。我们黄村人说起柱子,嘴里隐隐还有佩服的味道。

电降临黄村多年之后,德林家第一个买了电视机。德宝家第一个买了收录机。德成家第一个用上了电风扇。许多人靠着电开创了我们黄村历史上一个个第一。至于手机的使用,还要等二十年后。等家家都有了这些离不开电的电器后,村子已经无人住了,人都疯了似的往出逃,似乎黄村成了一个吃人的魔城。

走了好,都走了,电也走了,只要还有我一个人在,黄村就活着,地球上就永远有黄村这样让人丢不掉的地方。

三九叶树

吱吱嘎嘎的,门低沉地往开张,容我的身子怪鸟一样踅进去。乱糟糟的气味呐喊着迎过来,我禁不住咳着,喷嚏一个接一个,亮闪闪的。树上干涩的果实见了我纷纷跌落。这不晓得是个啥树。当初栽的时候,我就说过,德林啊,咱们黄村还缺树么,房前屋后都是树,啥都缺,还缺一棵树么?

德林朝我扔过一根烟,整了整打着摩丝的头发说,二叔,咱们这里树是多,但都是稀松平常的树,有银杏水杉桂花树么?有橘子树香蕉树芭蕉树么?没有吧,统统的没有。我栽的这叫九叶树。长九种树的叶子,结九种树的果实,开九种树的花,你说,咱们这穷疙瘩里有这种神树么?

我被德林的话给惊了。这世上还真有这种神奇的树么?德林摸了摸发着亮光的头发说,二叔,你老土了吧,德宝叫你去洛城,你偏不去,你像老鳖一样闷在这坟墓一样的黄村,你咋能想到世上还有这种神奇的树呢?

呸!

德林是有资格说这种欺人的大话的。

村上通电那会儿,水泥杆、电线、灯泡都是德林提供的。那会儿,我们,我们连这些东西见都没有见过呢。德林那一笔赚了几多钱永远是个迷。乡村公路改造时,德林就去找在交通局当副局长的德宝。这好长一段路就让德林给拿了。德林既无资质也无工队,但德林有关系啊。德林从洛城找了一家有资质的,德宝帮他中了标。那一笔据说德林挣大发了。

为这我还说了德宝。

我说德林是个啥人你不晓得,你不要今天这路陷了,明天哪路塌了,到时候人家都骂你才没有人骂德林呢,你看他弄的电线灯泡,一两年就用不成了,叫人骂死了。

德宝已经听不得我说他。

他冲我瞪着眼说,吾从乡镇干到城里,从一般干部干到科级干部,每天勤奋学习呢,学习笔记记了几千本,心得体会写了上千份,吾啥不懂啊,玩心眼,吾能玩死他。

他摔给我几张红艳艳的钞票说,想吃啥你自己买吧,不要给这个五十给那个一百的,我的钱来的也不易。

我就不想要他的钱。

我摇了摇九叶树。

我没有发现九种颜色的树叶,也没有看到九种花朵结下的九种果实,倒是爬满了虫子的树叶洒了我一身。

德林笑着,他握着领导的手,脸上的笑几乎要溢出来。墙上挂着几十个相框。德林与明星、市长、书记、外国友人、名作家、企业家纷纷合影。他还双臂张开站在大象山崖一样陡峭的脊背上,他想飞吗?

风在树叶上发出呜呜的嘶鸣。德林突然从镜框里跳出来,脸上似笑非笑的。二叔,你给我把房子看好,不要叫人把这些珍贵的照片偷去了?他摸着那一团盘踞在头顶上的黑发说。

我揉了揉眼,又不是钱,偷的有啥用?擦屁股还嫌光呢,烧火还嫌呛呢,糊墙还嫌难看呢,挂着还嫌寒碜呢。

德林的影子在墙上荡漾着说,你不懂,你们啥都不懂。

我眼里飛进了一只虫子。我揉着说,你前年回来的时候脑袋成了光葫芦,葫芦亮得像灯泡,灯泡上戴着一顶帽子,咋现在葫芦上又长出了毛?

德林飘着说,我这头发是种植的,花了好几万呢。

咦,庄稼可以种植,头发还可以种植么?你头上有土有水有肥料么?谁给你下种谁给你锄草谁给你收割,你当我三岁娃哩。

你光晓得种庄稼,二叔,等会市上领导要来和我谈事呢,我要在柳镇建一栋一百多层的高楼,让所有的人都住到高楼上,再以柳镇为中心,建设辐射全国乃至全世界的高速公路和铁路,把周边的山炸掉变成大平原,建设体育馆音乐厅图书馆星级酒店高档会所大中小学,把柳镇打造成世界的中心。

你疯了?我看着德林越来越膨胀的身影说,你少做些怪吧,你看你把河里的沙挖光了,到处都是大水坑,每年都要淹死几个娃,你把山上的松树杉树栎树铁树全挖的卖到城里了,这些树到了城里能活么?你炸山采石把几架山采得光秃秃的,滑山堵死了路大半年不通车,你还要炸,你咋不把地球给炸了。

要发展就得有点破坏,不破坏能发展么?德林的手掌像笊篱一样在空中捞着,听说咱这地下有文物有好多古墓,但我一直没有挖出来。

你这是犯罪,你是想把自己送到监狱去!我挑着盘踞在屋顶的蛛网说。

咋能叫犯罪呢。德林揮着笊篱一样的大手反驳道,我准备把黄村的空气运到城里卖,这么好的空气,不卖可惜了。等我的柳镇摩天大楼竣工后,让黄村人都住到高楼上。将来我把黄村建成一个顶级的动物庄园,让老虎大象狼豹子狮子野牛羚羊都来这里生活。你当动物饲养员,我给你开高薪。

我怕你没养成动物自己先变成了动物。

躲开他火焰样喧哗的身影,锈迹斑斑的铁门给我开了一条缝。

“松树涧”、“过风楼”、“中南海”、“聚龙台”、“金丝峡”,这些我们柳镇颇为知名的地名,被德林用作了房间的别称。推开“聚龙台”的门,金黄的阳光射进来,白亮亮的光柱里,沸腾的尘埃像一群群生物在奔跑。保险柜的门敞着,发黄的票据逃出来,有的就顺着那道光柱飞走了,有的似被暗处一只只手擒住,空中哗啦啦下起了纸屑,一时间人声大作。

我听了听。德林的声音、德宝的声音、德虎的声音,更多的声响不知来自何方。楼里常灯光摇曳,影子像鸟一样飞进飞出,喧闹声歌舞声不时响起。说闹鬼。其实,我怕啥呢。我这个年纪了,还怕鬼么。如果真有鬼,我就不寂寞了。

保险柜的门哐啷哐啷地响着。显然有人对这房间及这栋楼进行了严密的搜查。我看着德林和一个人在玻璃镜框里笑着。德林的笑是巴结的,谄媚的,而那个人则不屑,冷冷的。镜框突然从墙上跌下来。夹层里闪出一个红皮本。本里看到了德宝的名字。王镇长、李书记、叶局长、张组长、胡总、苟县长、芝兰。我还看到了我的名字,每个人名后都写着年月日,写着数字。有的名字上画了一匹狼,有的画了一头猪,有的画了一只狗。虽说不像,但我能想象出那画的意思。这个德林啊,搞得像特务一样。我便将本子揣在了怀里。

衣柜里躺着几条烟几瓶酒。我将蒸发得剩了半瓶的酒洒向空中,空气似乎变得好闻了。我把发霉的烟支在地上摆成了斧头、连枷、树、猪、镢头的形状。我点着一支沾着灰尘的烟,深吸一口,就听到房间里传来了咳嗽,哭声,骂声,狗的叫声,风撕破了玻璃,杂沓的脚步。我噗地将一大口酒喷向晦暗的空中,乱糟糟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就看见德林离开了破碎的镜框,他的影子在墙上摇荡着。地上的烟一支接一支地燃起来,忽闪忽闪的,似有无数的嘴巴比赛似的吞吐着烟雾。

德林,你把房子托付给我,你咋不回来了?总有人在搜你的房子,他们在找啥呢?我隔三岔五地打扫,但总有鸟飞进来,总有野东西钻进屋。你的皮大氅西装保暖衣都长虫了,你再不回来,我就没办法了,就只好让那些兽啊鸟啊的住,我越来越没力气,怕是给你们没法看房子了。

嘶哑的笑声飘荡着,那个人影拖着长长的叹息下了楼,客厅里涌动着杂乱的脚步声,大铁门哐当哐当地响着,地上散乱的烟头跟着跳起来。

我擦着躲藏在相框上的灰尘说,你爱和大人物大名人合影,为啥不把这些东西带走?

照片上的德林高深莫测地笑着。是啊,我一个木工艺人,怎么能理解他大脑里那永远超前的梦幻一般的想法。

水床、电动床、按摩床、浴缸,那十几间装修得像宾馆的房里经常出入着五六个绝色女子,她们每日穿着不同花样的裙子,高跟鞋在我们黄村的土地上溅起一股股华丽的烟尘。

你们不冷啊,大冷天我忍不住问穿着皮裙露着两条大长腿的姑娘。

不冷,我还热呢。姑娘的大长腿在我眼前晃了晃,突然一个高举,她把腿架上了自己的肩膀,那条腿像蛇一样缠在了细长的脖子上。

我穿棉裤保暖裤都冷,你这光腿不冷?你这不是人腿?你这腿不是肉长的?我的目光像冷风飕飕地吹着她肉白色的腿。

咋是光腿呢?我穿的超薄发热绒毛裤,一件顶你们十几件,不信你摸摸。姑娘藤蔓一样的长腿向我卷过来。

我哪敢哪敢摸啊。看她们一年四季春夏秋冬都裸着大长腿,大长腿上常变幻着各种颜色的丝袜,我在心里头不知道摸了多少回。但这回我硬是控制了自己。我左手拍打着右手说,女人的大腿能随便摸么,不能摸,不能摸。

姑娘朝我媚媚一笑,我们老总说他小时候吃不饱饭都是你接济他呢,说你教导他从小就做一个好人,做一个脱离低级趣味对人有益的人。想摸就摸吧,别装了。

我躲避着诱惑说,再好的大腿在我眼里跟树棍没啥分别。

姑娘咯咯地笑着。

德林家经常来一些所谓的客商。那些人挺着大肚子,脚步迈得高高地,似乎要从人的头上踏过去。德林的别墅里常传出男男女女的嬉笑。孩子们在垃圾里捡了好多塑料薄膜,他们鼓着腮帮子吹着气,一个个白色的气球飞扬在村子的上空。有时候德林就带着那群男女上后山。打死的野猪野兔果子狸被他们堆在了河岸边。德林将收购的活鸡活羊活兔圈在树林里,他看着他的朋友们为打死打伤一只羊或一只鸡壮怀激烈仰天大笑。燃烧的木柴上炙烤着动物的腿,水里摇摆着殷红的影子,烤肉的气味在河两岸肆无忌惮地游荡。水库嚼着烤得烂熟的鸡腿,被他们当野猪开了一枪,还好只是打在他的瘸腿上。他们在坡上乱搞,像牛一样像狗一样,水库疼得咧着嘴还不忘做着淫邪的手势。真的么?我问脖子上套着红领带的老黑。老黑那货的嘴巴闭得紧紧的,不晓得德林给了它多少保密费。德林失踪后,那几个姑娘跟着也消失了。

四红皮书

屋顶摇晃着光影,啵啵的声响接连不断地,屋顶幽深得像一个发着亮光的水塘,一个人跃出了水面,一群人浮出了水面。德林、德宝、水库、劳动、爷爷、爸爸,人接连不断的,大水涌动,牛羊聒噪,他们拉着车,扛着箱子柜子,自行车的铃声乱乱的,摩托车焦灼得像疯狗,几只轮子碾过来,一群人被压进了淤泥里。德宝的汽车游过来,人涌上去,涌上去,汽车被压瘪了,变成了一只黑色的甲壳虫,呜——甲壳虫屁股喷着红烟,翅膀扇起一阵狂飙,轰轰地驮着一群人飞走了。污泥里挣扎的手乱草样地摇摆着,天空下起了黑色的雨滴。

湿漉漉的。

老黑锐利的目光扑过来,它血红的舌头如带刺的黄瓜,一撩一撩地舔着我的脸。

我抽了它一耳光。杂种!你吃屎的舌头还舔我的脸呢,你要不要脸?

你做噩梦了。

老黑朝屋顶投去深远地一瞥,嘴里发出激烈的狂啸,灯光被声音鼓动着发出噗噗的声响,杂乱的影子狂奔着突然消失,屋顶蓦然陷入深渊般的沉寂。

我点了灯看德林的红皮书。这些数字好怕人啊。那么多零,我读都读不出来。那几个姑娘倒是有着好听的名字,向日葵、映山红、竹叶青、马铃薯,这分明都是我们柳庄的出产,但她们的真名叫啥呢,德林懒得没有记载。

德林给德宝名字后面打了一个大红叉。某年某月某日请德宝吃饭、唱歌、洗澡、按摩。某日某时某分,给德宝送了人民币、金条、美元等。某日德宝要入股投资他的公司,利润四六开,但德宝并不投钱。某月雨后,德宝要他送十条娃娃鱼,五只果子狸,一百斤野猪肉,一百条狗鞭,一百斤羊蛋,十斤麻雀肉。某日凌晨,德宝电话让他把钱打到一个名叫兰芝的女人账户上。某日早,德宝在车上扇了他一耳光,朝他脸上唾唾沫。

越看越害怕。越看越睡不着。这是真的么?到处在主席台上讲话的德宝真的做下了那么多肮脏之事么?我不信。我不相信一个老实得一脚踢不出个响屁的德宝会变得这么贪,会变得这么不要脸。我不信我一贯忠厚老实木讷胆小的娃会变成了貪官。这恐怕是栽赃陷害吧。德林太坏了,坏得白披了一张人皮。德宝还是老实。我离开洛城,他还不让我走。其实,我是走了好啊。你们都攒着力气往洛城奔,像决堤的水席卷着草木牲畜往洛城奔,恨不得生了翅膀全身长满腿长满手长满嘴往洛城奔。

那晚上他醉醺醺地,他把几捆贴着银行签条砖头一样厚重的钱码在茶几上说,你猜这有多少钱?

看着那新崭崭的放着红光的钱,我咽了口唾沫说,有七八担吧。

这又不是粮食,哪有说担的。德宝深情地闻着钱说,一张一百块新钱重一点一五克,一万元新钞一百一十五克也就是二两三,一百万也就是二十三斤。

你不要钻到钱眼里去了,我望着德宝肥胖的越来越膨胀的身子说,你看咱们村上以前的村长查得树,贪了救济款扶贫款退耕还林款低保款,最后被判了十五年,有命贪没命花……

够了!德宝眼里一股火焰向我扑来,我听到自己被烧得啪啪作响。你懂个啥么,一个老农民,你懂个啥么,你以为这是在黄村,人念着你教过书当过民办老师,当过木匠会雕像,你的儿子是干部,人都让着你,爱听你讲道理,你以为你的道理真的是道理,屁!你巴不得我被人抓了,你比我们单位的人狠得多,你抽好烟喝好酒的时候咋不觉得脏,你被人恭维的像是当了土皇帝的时候咋不觉得脏……

德宝嘴里和眼里喷出的火焰几乎要烧了我。他把茶几上的钱装进塑料袋塞进了冰柜。他走到卫生间门口见我还窥探着冰柜,便跌跌撞撞地把冰柜里的钱取出来锁进夹墙里的保险柜。撞在卫生间的玻璃门上他吱哇吱哇地呕吐了,没完全消化的鸡鸭鱼虾逃出来满房子乱叫。爸,似乎撞得清醒了,他在地上爬着说,你放心,这些钱干净得很,都是我借的,准备给翔宇出国留学用,将来翔宇就在国外发展,以后就是美籍华人,将来你孙子的儿子也在国外长大,他绿眼珠黄皮肤会说一口漂亮的英语,有机会我带去你波士顿、大不列颠、斗兽场、莱茵河转转。

呸!转你个头。那晚我开始睡不着觉。整夜,整夜,睡不着。我看到自己变成了形形色色的怪物。一个幽灵,一只老鼠,一头猪,一只麻雀,一棵苞谷。耳里奔涌着各种声音,舌头辨不出味道,鼻子分不清香臭,眼睛看不清颜色。气管像被堵的下水道,呼隆隆地叫。我对床上四肢摊着的那个人厌恶到了极点。但我又离不了他。没了他,我就是一个孤魂,一个四处漂泊没有寄身的孤魂。

德宝和媳妇又在说我的坏话。

我爸要是死了,就在南郊的火葬场火化吧,我在老家一块地都没了,想土葬都没地。

媳妇拿毛线针戳了戳他说,不火化还土葬啊,你是领导干部,你敢拉回去土葬么,小心人举报你。

德宝被戳疼了,他像蚊子一样尖叫着说,我在老家一分地都没有,建墓地还得买地呢,我才不买呢,想从我身上找破绽,门都没有。

你抓紧先联系找个熟人,将来火葬也便利些。

德宝说,火葬场的李总我给他办过事,他说将来火化的事情找他,他给安排技术最好的师傅,保证烧得干干净净的。

他们夫妻热烈地商讨着火葬的事,讨论我死后如何给单位报告,要办多大规模的酒席,要请哪个领导致辞,要咋样写悼词,似乎我真的死掉了。

怕我学二十楼的王大妈从窗子上飞出去,德宝媳妇拿毛线针戳着德宝说,你爸最近疯疯癫癫的,下楼就盯着跳广场舞的大妈看,看的眼珠子连眨都不眨的,你少给他些钱,万一他搞出啥子绯闻就不好了,万一他想不通变成乌鸦从窗子里飞出去了,我们要丢多大的丑,那些找你麻烦的人不是更有了借口?

你爸那个人不得了,经常偷听咱们说话,像只潜伏在黑夜里的老蝙蝠。德宝媳妇像突然发现了天大的秘密,她惊叫道,你爸该不会是组织上派来卧底的?

你越讲越离谱。德宝躲着媳妇手里飞舞的毛线针说,爸要是卧底,我早就进去了,还用等到今天。

“要回你就回去吧,老家也得有人守着,毕竟我们那还有三间老房子。”德宝给我脖子上挂了一个写着电话号码的牌子。

“要回你就回去吧,老家就是一座墓也得有人守着。”德宝我的儿叮嘱道:“你给谁都不要说你在我家里看到的和听到的,不管别人变着啥花样问,你都装聋作哑不要说,千万不要说。”

我将他塞给我的钱撕成了碎末,花花绿绿的纸屑蚊虫般飞舞,我看见自己的嘴巴闭得像是输错了密码的保险柜,我看见我的眼里淌出了绿色的汁液。

每到夏日,德宝场院花花草草如施了魔法,疯了狂了地长。鸡冠花朝天空张着红艳艳的嘴,喇叭花的藤蔓缠着苹果树,蜜蜂领着各种蜂儿,嗡嗡地闹。阳光晒得身子疼,蚂蚁抬着我,轰鸣声一阵接着一阵儿。

草是割不完的。你割完了门口的路边的草,一回头,就发现房子被铺天盖地的草淹没了。德宝的房屋已闲置三十多年了,偶尔路过黄村,也是匆匆一瞥,并不回房子住。

有人欲高价买其旧宅。他也有卖的意思。我拦挡了。我说,你敢保证你在城里会平平安安一辈子么,万一外面有个风吹草动的,这老家的房子还不是你落脚的根么。你看那些大人物,不管在外面干成了多大的世事,老家的房子都留着,祖上的墓园都维修,这是他的根。人无论走到哪里,都离不了根,一定要把根留住。

那就把老房拆了,盖一座楼吧。德宝看着房檐上悬挂的一串串红辣椒一串串苞谷棒说。

看把你能的!我打断了他说,你不像德林,人家做生意的,房子当然越气派越好,你一个当领导的房子该是越烂越好。假如你官做得好,这将来就是你的故居,人都来参观,那才叫你弄成了世事。

德宝这回听了我的,不再说盖楼的事。他给了我一串子钥匙,让我常到房子里走一走。有时候我躺在屋顶青色的瓦上,伸着手似乎能抓到天上像羊群一样游荡的白云。屋顶上渐渐长了草,长了树,蛇在树上吊着身子。

我经常在场上搭个架,趁着大太阳,展几床席,把黄豆麦子绿豆铺上去晒。每年搬进搬出,让粮食望望阳光。我曾引以为豪地有满柜满柜的粮食,可如今他们谁稀罕啊,没粮了,去柳镇粮油店买就是,如果哪一天粮油店没有面粉可卖了呢?真有哪一天么?人们鄙夷的目光将我浇得灰头灰脸的。睡在柜里的粮食与虫子顽强地搏斗着。它们哭着叫着喊着,身体被虫子咬得血淋淋的。我隔三岔五来巡视,敲敲柜子,拍拍床板,打打墙壁,我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回响在空荡荡的屋中。

不时有飞蛾从柜里飞出来,如白花花的面粉落得到处都是,有些落在我身上,把我落成了白花花的雪人。

德宝啊,你回来看看吧,说不定哪一天,它们和我一样都烟消云散了。

满身的钥匙叮叮咚咚地应着。

走,巡逻去!我对老黑说,咱们一家家地检查吧,总不能叫黄鼠狼野兔占了房。

五十字街口

……

泥巴糊住了石狮的眼睛,就像不明方向的瞎子突然失去了远方。它裆部的大鸟不见了,坑洼处湿乎乎的。可怜的家伙,我摸着它被阉的地方,眼里突然映进大栓一张阴郁的脸。

谁干的?它蹲在这里有几百年了,它碍谁的事了?

我抠着狮子眼里的泥巴问。

它就是个废物。它守在这里有屁用。大栓给嘴巴塞了一支烟说,我在房顶上见大花和一群老鼠同归于尽了。我看见大黄窝在路口,身子成了一张皮。它们其实比我幸福。

我就不高兴了。

我说你不幸福吗?德武把你接到城里住着两室一厅的房子,逛公园逛景点坐公交车,统统不要钱,老年证一亮,你想去哪就去哪,一分钱都不花,多好的事啊,你做几辈子梦都想不到吧。

大栓飘到我身边,手在我肩膀上拍打着说,你不也是去城里了么,你那儿子德宝可把世事做大了,听说求他办事的人要排长队,我德武儿找了他十几回都没见上面,你住在那里感觉像当皇帝吧,回来弄球哩。

大栓摇晃着我满身悬挂的钥匙说,你现在像个配钥匙的哪像个当皇帝的。我那德武儿一天爬高爬低要送一百多桶水,要走几十公里路。他这房子是租的,一月一千多。去年底买了房,还是银行贷的款。他妈的得给银行还四十年呢,怕怕啊,四十年呢,到了儿子孙子手上还不一定能把贷款还完,他妈的,得给银行做一辈子牛马,他妈的,德武找德宝,想在他单位里当个保安,德武有的是力气,可你家德宝就是不应。

满身的钥匙哗哗地笑着。

那你回来干啥,我呵止了钥匙的啸叫,你起先不是在城里捡破烂么?后来你在城里当要饭的,再后来你给人擦皮鞋发传单,再后来听说你专门让车撞?

唉,你不懂,你不理解。大栓绕着我的身子旋转着说,我们有一个组织。德华是领导,你晓得德华吧,就是原来在老家把他爸手指头剁掉的那个坏家伙。我专门负责撞车。我往车上一撞,或者胳膊断了,或者腿断了,德华带人论理,有时候一两万有时候四五千,运气好地还可以赔五六万。

你这不是碰瓷么?我朝大栓吐了一口唾沫说,可耻!丢我们黄村的人,你胳膊只能断一次,还能每回都断?

你懂个屁!大栓颇为骄傲,德华把我胳膊打断后接上,每回往车上一碰,啪地就断了,司机一看骨折,往往很痛快地就把钱掏了。我一次能分一二百,多的时候也分上千块,比装瘸子装瞎子当叫花子强多了。

那你咋真叫车给撞死了?你这回还是假的么?我去抓大栓的胳膊,大栓奸笑着身子怪鸟一样飞到了树上。

你莫急听我讲么。大栓在树枝上荡悠着说,我在十字街口捡空酒瓶被一辆车撞飛了,我的脑袋不见了,胳膊挂到了树上,腿挂到了电线杆上,我捡的易拉罐塑料瓶咬了一口的肉夹馍满大街乱跑。那一条街被堵了。我没法子。你们从我身上压过去我也没法呀。我就那么睡在大街上,放心大胆地睡在人多得像蝌蚪,车多得像甲壳虫的街道上。我的胳膊在树上惊慌失措地抖着,我的腿在下水道的井口上慌慌地抖着。我的脚跑了一会,发现身子没跟上来,便傻愣愣地站在车前跳。德武骑着送水车来了。德武媳妇坐着摩的来了。德武和媳妇哭了一会儿就不哭了。德武爬到汽车盖子上坐着。德武媳妇站在车头前拍照。她说她要发朋友圈发微博要在网上现场直播。他们嚎哭着和车主谈起了钱。我说不怪人家啊,地上滚着一个啤酒瓶,我去捡呢,人家没刹住车,把我给撞飞了。德武夫妻俩根本不听我的。他们私了后,就把我给了龙首原上的火葬场。我变成一股烟跑回来了。原先要坐三四个小时的班车,要倒两三回车,现在一支烟的功夫我就回来了。哈哈哈哈哈。

你这回碰瓷算是成功了,我咳着说,给你赔了几多钱?

大栓跳到狮子头上,身子突然缩小得如一粒微尘,他说,不晓得啊,估计不少吧,这下德武的房贷不愁了,哈哈,呵呵,哈哈,呵呵,哈哈,哼哼,哈哈,啊啊。

大栓疯狂地笑着。

这房背后就是他的坟,他咋能随随便便跑出来呢?狗叫着,大栓吓跑了。我揉了揉眼,原来自己抱着石狮的身子睡着了。

草已遮蔽了大栓的坟头。才两三年光景,坟就不像坟了。德武潦草地埋葬了他爸的骨灰后就再不回黄村。每年清明节都雇人给他爸烧几亿几亿的冥币。烧些纸扎的别墅汽车摇钱树。德武看着视频里被荒草遮蔽的坟头说,爸,你放开花,不够了我再给你烧,你要是学会了刷微信,逢年过节我就给你发红包,省得雇人还得掏工钱。德武的脸在视频里看着像是烤焦的面包。我说德武啊,你爸经常出来找你呢,他怕你迷路了,找不到了家。德武见我对他脖上金黄的链子感兴趣,便拿手抖着说,这是真的,你看黄灿灿的金子,真正的金子,不是天桥上十块钱三条那种假链子,他拿蹩脚的普通话说,你多陪陪我爸,多和他说说话,我回老家了给你带几条金链子。被雇佣上坟的人说,我任务完成了,剩下的钱赶紧发红包,不要浪费我的流量了。德武骂了几句,那人踢了一脚冒着青烟的纸灰,便愤然挂断了视频。德武确实有能耐。他在洛城招募黄村乡党组织了一支专业化队伍。骗保、碰瓷、讨债,据说他越来越有钱。而德华和德武曾因作业区域问题干了一场。传说那阵势颇像港台黑帮电影的演出,两人都戴着墨镜,身后跟着十几个马仔,提刀拿棍的,要不是德宝紧急制止,搞不好会出啥大乱子。说两人都拜倒在德宝的门下,德宝的话他们半个字都不敢违抗。黄村人厉害哦。士元组织十几个人跑摩的,宝珍组织了几十个人做家政。亚倩召集了十八九岁的十几个搞娱乐。至于保洁、卖菜、卖包子、拉着三轮车卖板栗核桃苞谷煎饼的黄村人,多的啊,我都记不清了。

叫你家德武早些收手。我忧心忡忡地在坟前点了一支烟。大栓,劝劝德武吧,他们坏事做得太多了,我们黄村在外头的恶名太大了。

火红的烟头一闪一闪的。那也许是大栓在吃烟呢。我似乎看到他的腮帮子一鼓一瘪的。大栓最后一次在梦里现身的时候专门讲了德武德华的事。他们上个月被抓了,不晓得要坐几年牢。他掉着眼泪说。活该,做那样的缺德事不坐牢才怪呢。我咧嘴大笑着。大栓似乎想说甚,但老黑突然咆哮著,他就仓皇地逃走了。自此,他再没来过我梦里。

草丛里一只鸟嘎嘎大笑着飞起来。

水芹在世时常指着飞走的鸟说,你看她们尾巴在空中飞行的样子多好看,唱老戏演员帽子上的翎子就是她们尾巴上羽毛做的,要是逮住了给我弄几只长翎子就好了。

黄村坡上到处都有野鸡,经常听到它们拍着翅膀寂寞的叫声。我发誓逮只野鸡给水芹弄几根漂亮的翎子,可直到水芹死了也没满足她的心愿。

六索源

凿子差点把手掌凿了一个洞,血染红了那一截木头。

你给我雕一个像吧。水芹经常说。

我往往狠着心拒绝了。现在有手机了有照相机了,谁还雕木头像啊。我爷爷从不给人雕像,他只雕刻猪啊牛啊羊啊的。过年了,人们桌上摆着他拿木头雕刻的鱼和猪头,似乎能闻到香喷喷的肉味。如果价钱合适,爸爸也给死去的人雕像。人们指责爸爸雕的像无精打采的没一点神,比爷爷的手艺差远了。你爷他把最关键的秘术没传我。爸爸愤愤的有时候甚至忍不住咒骂他的父亲。但爸爸将他那点手艺毫无保留地传给了我。奇怪的是我雕刻的东西也是无精打采的。但我遵从爷爷的古训,从不给活着的人雕像。水芹纠缠了几回见我没应,便狠着声道,那我死了你一定要给我雕个像,你不雕,我就每天缠着你。

果然常梦见水芹。乌鸦在窗台上哇哇喊着。蛇盘着身在灶台上睡觉。青蛙站在门墩上唱歌。蜜蜂落满了我的头。黑压压的蚂蚁挡了路。哎呀,我疑心这都是水芹变的。我说,我雕还不行吗,我第一个就雕你的像。

蜜蜂嗡地飞走了。

看我疯疯癫癫的,老黑喊了几声,扯着我裤腿,但我已听不到它的警告了。不像,一点也不像。我捶打着自己的脑袋,将那个雕好了嘴巴鼻子耳朵的木头扔进了火堆。火里跳跃着凄惨的叫声,我的心一抽一抽的。又雕了几个,越看越不像,就把他们安置在墙角。夜里突然听到他们的争吵。一个责怨嘴角歪斜。一个嫌弃满脸疙瘩。一个说自个身材臃肿,这让人民咋看啊。一个说其实自己挺洋的,干嘛把人弄得土里土气一副蠢像。吵着吵着,他们便纷纷指责我。揪我耳朵,拔我头发,抓我脸皮。醒来我把他们扔进了火堆。噼噼啪啪的火。他们跳着叫着嚷着,最终化为烟乃至灰烬从窗户逃走了。

身上的伤口一个接一个地叫起来。墙上的影子奔跑着跳跃着推攮着,一个个最终消失了。后来墙上只映了我树桩般粗黑的身影。水芹那还没刻眼睛的雕像靠着我,她粗重的呼吸搅得耳朵和脖颈痒酥酥的。

咳在地上的血如一朵朵枯萎的花。水芹每天咒那个给她传结核的人。我们黄村陆陆续续有二十多个人染上了肺结核。人们咳着,骂着,咒那个给自己传病的人。

一定要把那个坏蛋揪出来。水芹说得气壮山河地,似乎她知道那个躲在暗处的放毒者。要找到黄村第一个肺结核患者谈何容易。水芹一家一家找,一家一家问。她查人家得病的时间,得病的症状。她问人家去过何地,与何人有过接触。有的配合,与水芹一起咒那个第一个得病的人。也有人骂水芹疯了脑子坏了,你这不认得几个字的妇女能查得清这么复杂的传染病问题么?我们凭啥给你说,你是谁啊?呸。

水芹才不管那些人的态度呢。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不就是三顾茅庐么。水芹清瘦的脸颊上闪着英雄的红晕。那些人终是抗不过交代了,他们害怕水芹一声接着一声地咳。

就在水芹兴奋得要宣布调查结论时,她悲哀地发现自己才是黄村第一个得肺结核的人。她曾去过柳庄去过洛城,她把病带回来后,又通过串门聊天把病传给了黄村的人。

你是第一个得肺结核的?查医生给水芹开着药半信半疑,咋可能呢,这能查的清么,谁传给谁这个问题复杂得很,凭你根本查不清。

水芹赎罪似的说,就是我,就是我第一个把这个病带进黄村的。

查医生无奈摇着头,你按时按点吃药,不要串门,碗筷单独放,吐的痰拿灶灰盖上,必要时戴上口罩。

立在柜台后的海娃迅速戴上口罩说,你讲话唾沫星子乱飞,你和人要保持距离,你现在就是一个毒药桶子,你可把我们黄村人害苦了。

水芹仓皇地后退着,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见口罩蒙了海娃的嘴脸,我忍着心头的不快道:“海娃你是上过卫校的,你说说,她是第一个得肺结核的人么?你爷当了一辈子的医生,他都不敢肯定。”

海娃支支吾吾地道:“不好说,不好说。”

我拉着身子发抖的水芹离开了诊所。

水芹在路上质问道:“既然我是第一个将肺结核这瘟神从外地带回来的,那为啥你没有得呢?你和我在一口锅里吃饭在一个碟里吃辣子呼吸共同的空气你为啥没得呢?”

水芹唾出一大口血痰,将一大把质疑的目光摔到我身上。

我抓着水芹的胳膊说,海娃嘴里哪有真话,上学上到狗肚子里了。

可上门来讨说法的人越来越多。德华叫我们付他医药费,他咳了好几年了。德武说他的结核病是水芹传的,水芹在他门口吐过痰。老虎捂着胸口,欲言又止的樣子叫人生厌。得了尘肺的德宏竟扬言该把水芹送上后山废弃的庙里。

咳着的水芹惊恐得像一条被阳光毒晒的蚯蚓无处藏身。

幸亏德宝回来了。

德宝是不常归家的。即使从门前路过,他也是将目光潦草地向老屋一瞥,就风一样地刮了,就树叶般地飘了,就鸟儿样地飞了。偶尔吆喝司机送一袋面或一袋大米,他并不回家,蹲在路边吸着烟,那目光搅着河里慌慌张张奔流的浊水。去年他突然回来得繁了些。偶尔也在黑漆漆的老屋住上一晚。一些不利他的传闻飞得比苍蝇还快,有人查他呢,有人在告他呢。

你儿搞不好会进去,进去,进去,进去。咋吃进去的会咋样拉出来,拉拉,拉出来,拉出来拉出来。大栓幸灾乐祸地在我耳边嘀咕。

反反复复地问。德宝不语。他总是恶恶地,你不懂,你不要管,随人家说去。

但他突然就回家了。他说叫德军带我妈去看病吧,抓紧看。

德军人家在深圳呢,人家愿意大老远地回来么?他就给德军打电话。不知道弟兄俩说了啥,德宝一脚踢在老黑的肚子上。杂种!他骂着他兄弟,钻到钱眼里了,说回来得几千块钱的花费呢,叫我把钱给他打过去,你说说,这是人养的么?

德宝骂德军像骂他的儿子,我都没有这样骂过。我说,你们都不用管,肺结核又不是个啥大病,咳咳就好了,咳不死。

不就是没答应他介绍的客商么,他收人家的钱,打着我的名义当中间商,现在不是过去了,他以为德林做成的事他能照猫画虎么?德宝说,德军的眼里只剩下钱了。

你不帮他就算了,你还给人到处说他不是你兄弟,他差点被人当骗子抓进了派出所,你这样太伤德军的心。我眼睛潮潮地说。

黄村出去的人都说是我兄弟是我大哥是我大伯是我侄儿是我重要的亲戚,我在大会上讲,凡打着我亲戚旗号招摇撞骗的都是骗子,都给我抓进派出所,记者还拿这当新闻在报纸上发了一大篇。德宝的眼睛一直盯着手机。他勤勤奋奋地发信息,他兢兢业业地打电话。

把酒倒了,倒进下水道。钱烧了,烧成灰。不是有借条么,给付点利息,车子抓紧还给人家,叫你不要用,你偏要用,这回害死我你就放心了,啥都不要说,不要怕,还没到最后关头呢,把电话卡扔了,换个号码,嗯,天塌不了。

德宝的脸黑了黄了红了白了枯了,他貌似镇定的声音里回荡着惊恐的气息。

咋了,出啥事了?我的心咚咚地。

不要你管,天塌不了。德宝唾了一口唾沫,朝给他摇尾巴的老黑踢了一脚。

老黑龇了龇牙躲到我身后。

干不成就不要干了,现在公家事难干得很。水芹捂着胸,忍着咳说,你爸还给你留了一亩二分地几十亩荒山,山上可以种天麻种猪苓,可以栽板栗树柿子树花椒树,淘那个气干啥啊?

德宝不语,黑黑的目光徘徊在他妈潮红的脸上。

德宝扔下一千块钱,便急急地走了。

过了河,他又折返回来叮嘱道:“啥都不要说,不管谁问啥都不要说,把牙齿咬得紧紧的,把嘴闭得紧紧的,半个字都不要讲。”

我去柳镇卫生院买了五瓶治疗结核的利福平。吃吧,吃吃就好了,我给水芹倒了一杯水。

水芹吞了一大把药片问,德宝不会出啥事吧?我听说咱们镇上市上好几个领导被抓了,电视上报道每天都有人叫抓走了。

瞎操心!我看着窗外树枝上窥视的乌鸦说,谁出事德宝都不会出事,他给自己的亲兄弟都不办事,他一脚踢不出个响屁的老实疙瘩能出啥事?

但坏消息很快就被乌鸦带回来了。

德宝正讲话呢,几个人就进了会议室。听说他身子软得像面条,被人架着,屎尿洒了一路。他刚出门,会议室里啪啪的掌声就撵出来。

没出息的东西,我骂德宝。

我一直瞒着水芹。

但有些人邀功似的给水芹讲,越讲越离谱,德宝成了我们黄村人最好的消遣。

水芹那个晚上没有再咳了。

人好坏啊,水芹咳着说,德宝给咱们黄村办了多少好事,给家家户户水泥硬化场院,给村里通上公路,给村里通了班车,给在河两岸住的人修桥,给学校捐电脑,招工,上学,打官司,有事就想着找咱们的德宝,现在呢,德宝帮过忙的骂,德宝没帮上忙的也骂,咱们黄村的人太可恶了,一个个都给传染上结核才好呢。

我悠悠地呼出一口气,说,你活了大半辈子,这样的事见得还少么?

听说德宝谁的钱都收,不收钱就不办事,我叫他给德军找个事做,他都不办,是不是嫌我给他没送钱?

你这个老不死的,你每天挂在嘴上骂他,这回灵验了,把你的儿子骂进去了。水芹推开我,头捂着被子,恶恶地哭起来。

我靠着冰凉的墙壁,眼睛湿汪汪的。

吃午饭时还不见水芹起床,我走到里屋,发现水芹瞪着惊恐的眼睛永远地睡去了。

那一月的时间我一直在雕水芹的头像。年轻时的水芹长得像画报上的明星。有人说水芹这么漂亮的白菜叫我这头猪拱了。呵呵,当时真把有些人气死了。给水芹涂了红艳艳的嘴唇,脖子上围了红色的围巾,她靠墙一站,嘿,真的是电影里的大美人。

我抱着我的水芹,泪水一颗颗地,水芹的眼睛竟也湿汪汪的。

路过井畔,听不到了喧腾的水声,就像水芹突然不见了。你以为她走亲戚去了,或是赌气外出散心了。你想着某一天她总会回来的,其实,她今生永远不会与你相见了。

原先是一汪好水啊。冬天里冒着热气,夏天森森地凉。吃着,吃着,水线不停下降,最后竟成了一滩潮湿的淤泥。怕树叶垃圾蟾蜍等脏秽污了她,我就给她做了一个井盖,整日盖着。

我像一棵树守着老井。阳光跳上了树梢,老黑扯了扯我裤脚,我和它才摇摇摆摆地走了。

几个大石头挡在了路中央,试了试,石头太大了,我根本无法动得了它。也许用的力气太猛,我竟然吐了几口血。老黑舔了舔,冲我汪汪地喊。我晓得它是担心我呢。没事,我拍着它的头说,我结实着呢,死不了。

路边的草太嚣张了,肆无忌惮地超越了边界,把人的路给糊住了。我要割了你们,我边割边说,不怪我啊,谁让你们挡了我们人的路。

草丛里弹出一条菜花蛇,随后跃出几只穿着绿衣裳的青蛙,接着飞出一窝土蜂。它们似乎认得我,没蛰我,乱哄哄地飞走了。

擦着汗,就见村委会主任李学军拄着棍子喘吁吁地从桥上走来了。他说,老黄,赶紧搬家啊,都催你好几回了,你咋还守在这里呢,村里一个人都没了,你一个人万一死在这里都没人晓得。

死了就死了,咋要叫人晓得呢,叫你晓得了我就不死了么。我手里握着镰刀,这个人一点礼貌都不讲,我都想拿镰刀割他无礼的嘴。

都要搬到镇上去,你住这里给我们拖后腿呢。李学军嘴里嚼着一根青草说,马上要扒房子,这里所有的房子都拔掉,一个人都不能住,你守在这连鬼都不住的村子,晚上你一个人不怕?

有啥怕的,我才不怕鬼呢,我喜欢和鬼说话,我觉得鬼比人还好呢。我点了火,路边的枯草呜啦啦地叫起来。

你不怕失火了么,万一火把房子烧了,再把坡烧了,你能担得起么?火绵延到了李学军的脚旁,他跺着脚跳着嚷着。

火沿着路边烧起来,像一条蔓延奔跑的带子。德宝不当局长才几天,他就变了这幅嘴脸,真的还不如鬼。德宝当局长的时候,他几乎天天往我这里跑。说是给我汇报工作呢。说你老德高望重的,在村上威信这么高,我们大小事都得听你的,你走过的桥比我们走过的路都长,你当过老师还是木雕非物质文化传承人,你老的资格比县长都老呢,县长那个年轻娃娃就是长得脸蛋好,第一次来我们黄村连韭菜和麦苗都分不清,你老的雕像技术在咱们柳庄在洛城甚至在咱们中国都是数一数二的,你超越了你爷爷你爸爸你是咱们的国宝呢。你听听,他把我夸得不像人了。

他经常去洛城德宝家。

土鸡蛋、娃娃鱼、腊肉、粉条、野猪肉,我们自己产的,绿色的无公害,对身体绝对好,你也是给我们免费做宣传,你连我们的广告费都免了。李学军经常给德宝汇报工作。

上头逢年过节来慰问,学军就把人带到我这里。他们和我握手聊天谈家常。他们揭开鍋盖,看我锅里煮的咕嘟嘟冒着气泡的洋芋糊汤。老人家吃了一辈子苞谷糁子,该吃吃大米饭,鱼啊鸡啊虾啊也要经常吃,那样营养才均衡。他们参观了德宝过去住的房子,非常和善地对我说。然后就照了几张相。家里米面油多的吃不完,我就送给了常年躺在床上的五嫂、六云、八均。学军知道后委婉地批了我,逢年过节的慰问照样带领导来我家,人走后,学军就把东西提走了。

德宝让单位发福利都买我们黄村的出产,他还招呼其他单位买我们黄村的产品。都是好东西,帮他们就是帮我们。德宝经常说。他叫建筑公司老板给村委会捐建了一座两层办公楼。村上的水泥路,门口那座桥,都是德宝用自己的关系给建的。建设村民活动广场时,李学军家的三层楼很快盖起来了。李学军到处夸德宝。他把村民活动广场命名为德宝广场,把桥命名为德宝慈善桥。你看看,李学军是多么有头脑的一个人。才几个月,形势发生了变化,李学军就不认人了。

你不到镇上的黄村移民点住,也该到洛城你德宝儿家住,你一个人在这没电没水没人的村里,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给人咋交代?李学军望着天空飞扬的草灰说。

你不用给人交代。我看着噼噼啪啪燃烧的草木说,你赶紧走吧,村里现在鬼怪多,小心它们抓了你。

你抓紧搬,将来所有房子都推倒,一个人都不能住。他临走时撂下这句话,还朝老黑扔了一块石头。老黑愤怒得要去咬他,我喝住了。算了,跟他计较啥呢。

七谜

一把把种子撒出去。

我在路边房前地里撒着一把把种子,我喊道,回来啊,回来啊。

铲车挖掘机装腔作势地蹲在路边,工棚里传来一声猫叫。这半截子工程一年前就停工了,只在废弃的校园里挖了一个大坑。“老年人可以在这里安度晚年,有医生有护士有保姆,比养老院更舒心,比医院更人性化。”德林曾经给来参观的领导说:“前期准备投资一个亿,建成洛城最大的老年人养护中心,目标客户是洛城的高收入老年群体,将来黄村的老年人也可以住进去,收费嘛当然可以优惠。”

学校残缺的墙上隐约能看到红漆书写的“天佑国际老年疗养中心”的字样。一株老树把杂乱的枝柯铺陈在长满荒草的瓦砾上。窝里没了乌鸦,间或掉下几根干硬的枝柯。爷爷说,鸟嘴里掉下树枝插在米缸里,粮食永远就吃不完。

年幼的你还真的信,专门等着燕子乌鸦或喜鹊把嘴里衔的树枝丢下来。你等啊等的,好容易见低空飞过一只疲累的乌鸦,你挥手大叫着,朝空中仍着石子。乌鸦惊得丢了嘴里树枝同时撒了一泡污秽。那落于脸上的秽物并没影响你的心情,你只是忍不住往肚里咽了些。饿啊。让缸里有永远吃不完的粮食才是最紧要的。你将那根小树枝插进了能看见底的米缸。眼巴巴的,等啊等啊,奇迹并没降临,一家人的肚子仍空荡荡,你忍不住把乌鸦和树枝告给了查老师。

骗人,那是骗人的。你举着从乌鸦嘴里夺来的树枝气哼哼地。

同学们笑得像板栗一个个裂开了嘴。查老师表扬了你。查老师说,只要你相信,只要你努力,奇迹总会降临。查老师在一个清晨把自己吊在了房梁上。他真的是太热爱教室了,连最后的死也选择了课堂。查老师的死至今都是个谜。有人说他不是自己吊上去的,而是有人把他的脖子勒上绳后挂上去的。谁让他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呢。他反对校长多收学杂费且把学杂费装进了自己的腰包。他屡屡给上级写信反映校长耍流氓。他对学生下手,还对学生媽下手。你觉得查老师也许是对的。查老师死了没几年,张校长骑自行车下莽岭,车闸竟然失灵了,张校长就骑着车子飞一般地越过悬崖,钻进了我们经常游泳的小龙潭。

废弃的学校里经常回旋着上课的铃声,学生朗读课文的声音,查老师讲课的声音。你有时想他们了,就坐在学校的大杨树下,看着空中飘扬的系铃的绳子,一些咿咿呀呀的歌声就摇摇摆摆地升起来。

你看见查老师写了一黑板的字。涨水了,他把学生一个个背过河。他免了德宝德军好几年学费。他把断了翅的猫头鹰养在宿舍里。他那烂了几个洞的背心被乌鸦拿去垫了窝。他给你们一人一个烤洋芋。那么多的洋芋要烤多长时间哦。口琴在查老师嘴上发出美妙的声响,树上的喜鹊跟着唱起来。几个和他喝酒的人将一根绳子套住了他脖子。他醉酒的身子悬挂在房梁上。吃草的羊惊愕地抬起头,那只黑白相间的猪撞开门看见空中摇摆的身子……

我往空中倒了几杯酒,点了几只烟插在土堆上,我对着空中飞舞的影子说,喝吧,喝吧,查老师你的仇也是报了。

德宝德军德武这一辈人都在这里上小学,可笑的,我也曾在这里当过几年民办教师。我教的学生也不少啊。有时候走在路上,有的人突然说,黄老师,你不认得我了。我佝偻着腰,吓得身子猛地哆嗦着。还有人记得我当过老师,可怜我教过的学生,没几个出息的,最后一个个都当了农民,有的还进了监狱。倒是查老师教的德宝成了我们黄村走出去的最大的官,而今他也下落不明。唉。狼狈不堪,你们叫我老师我羞耻啊。我站直的腰再次佝偻了,几乎要和地上的影子钻进尘埃里。

一条壁虎站在锈迹斑斑的铲车上张望了一阵,末了嗤的一声飞过我的头顶跃入了德辉的坟头。

八逃离

最后一个搬离黄村那天,德辉拉了一架子车瓶瓶罐罐锅碗瓢盆,拉走了柜子箱子桌子板凳,锄头斧头筐子篮子火盆都跟着他。房子空荡荡的,像一张拔光了牙的嘴,空荡荡的。德辉在镇上二层楼的新房睡不着,整夜整夜睡不着。他索性一个人回了黄村,在堂屋的地上铺了厚厚的麦草,他不脱衣服就睡下了,睡得死香死香。

那头给他服务了七八年的牛跟着也去了柳镇。牛没地儿吃草,他得将牛带回十几里外的黄村。但总去那么远的地方也不是个法,他就割草,但割回来的草牛一点也没胃口。

杀了算了。大妞说。大妞招了上门女婿,处处显示了当家做主的派头。杀了还能卖肉挣钱。大妞踢了踢老牛拉在地上的屎说。

你就晓得吃,看把你吃得肥成啥了。德辉这话说得重了,且是当着大妞男人的面说的。折了面子的大妞给了老牛几棍子,老牛疼得不敢叫。德辉每天走十几里路回黄村睡觉,柳镇人已见怪不怪了。这天德辉突然带着老牛回黄村吃草,镇上人就觉得这厮的病已经很深沉了。

赶紧给你爸准备后事,我看他不行了。学军给大妞说。

德辉把老牛带到了黄村的后坡上。原先这一片片的梯田,像是人工修筑的去往天上的阶梯。退耕还林不让种了,杂木荒草便占有了它。老牛去树林总比呆在柳镇强啊,不是饿死了,就是被大妞给杀了。你去吧,不要再回来了。德辉拍着老牛伤痕累累的身体,看着它一步一回头地淹没在虫声嘈嘈的密林里。德辉抽了几支烟,蹲在草地上美美拉了一泡。想不到那么畅快,那么壮观,他提着裤子站起身,看到老牛站在树丛里忧伤地看他。

德辉冲老牛挥着手。

老牛拉长声叫着,满山谷都回响着它的喊声。

树枝摇晃着,土地摇晃着,天空摇晃着,慢慢啥都看不见了。

德辉躺在厚厚的树叶上睡着了。他和大栓劳动水库去柳镇赶集。父亲叫他给那些人发烟,替他和那些人划拳喝酒。他一个人喝了好几瓶。他把和他挑战的学军德武德军德华都喝趴了。他给每个人发钱。他的钱多的数不清。爸!爸!地上跪着十几个男娃争着给他叫爸爸。我有儿子了,我有十几个儿子了。他骄傲且蛮横地对一直不满意他的父亲说。赶紧来!父亲说,来迟了我们就搬到别的地方住了。他应着说好啊好啊,把在柳镇盖楼房的欠款还完就来找你们。这一觉睡得甚长,似乎睡了几个年头。一条舌头把他喊醒了。面前的老牛额头上挂满了苍耳荆棘和野花,它伸着苍白的舌头,嘴里几乎看不到牙。

德辉枕着老牛的瘦腿躺在堂屋的草铺上。一股股青草味从老牛反刍的嘴里扑出来,他们简直要醉了。他和老牛共同回忆了从前的事,几乎谁也没有睡好一个囫囵觉。日近中午,他又将老牛送到了那片青草地。不要回来了,德辉摩挲着它沾满草屑的屁股说,我最终还得去镇上,那里没有你的地方。老牛眼里满蕴着泪。它边走边回头。德辉挥着手说,走吧,走吧。

那晚睡在草铺上的德辉一直听见老牛在喊他。天不亮,他就去寻老牛。在松树涧的山洞口,老牛不知被啥啃成了一个骨架,苍蝇轰地散开了。

德辉将老牛的尸骨背回来葬在自己的墓地里。我们将来还是在一起吧,德辉的眼泪像阴天的雨水,哗啦啦地。

我找到的时候,德辉早不像人了,他的脸上落满了尘。一只老鼠坐在他脸上阴阴地望着陌生的闯入者。

我去镇上告诉了正装修房屋欲开农家乐的大妞。大妞显得若无其事的,她吐了嘴里的烟头说,你给我雕个门迎,最好雕得像个外国人,将来我放在门口招徕客人。

我不会雕刻外国人,我冷冷地拒绝了。

大妞和她男人将德辉装进棺材塞进了屋后的墓穴。

那晚上德辉对睡梦中的我说,你给我雕个像吧,雕好后放在家门口,就跟我还活着一样。

一月后德辉的雕像完成了。我给他穿了一件蓝西装,戴了一顶新礼帽,让他坐在家门口的石礅上。这个德辉比生活里的德辉干净多了,哪像一个农民哦。

一个月亮又圆又亮的晚上,我看见德辉了,他的穿着和雕像一模一样。他说,谢谢你啊,你做了天大的好事,又让我活了一回人。

我问了问他的情况,那边还是有人穷有人富,还是要劳动,要出力流汗。他抽着烟,唠唠叨叨了一个晚上。

德辉临走时道,你雕一个老村长吧,有他这样的人镇着,村子就不显得荒。

九木耳

雕老村长的那天下午天空飘着蒙蒙的雨丝,学军就是那个时候带人来搜查德宝家的房屋的。

检察院的!学军说,我是村委会主任,我有义务给上级组织带路,把钥匙给我。

我把钥匙扔给他说,都搜了好几回了还没搜完?

学军哗啦啦地摆弄着钥匙说,搜吧,搜搜就放心了。

我没睬。

李学军说,你雕的那个有点像我爸爸。

穿制服的人评论道,眼睛一只大一只小,眼里的光倒是很凶的。

我爸的眼睛就是一个大一个小。李学军说,我爸都死了快十年了。

不是你爸,就是一截子木头。我抱着雕像走了老远,听到身后的人骂道,神经病!老妖怪!

我将李大兵的雕像挂在村口的大树上。以前叫村长,现在叫村主任。其实都是一个意思。要进黄村的,进村口就能看到李村长那质疑询问的目光。

李村长是我们黄村第一个脖子上系领带将西装披挂在肩上的人。后来那些模仿者没有西装,就将破棉袄披在背上,棉袄扑闪扑闪的,像是鸟无精打采耷拉的翅。

李大兵每天早晚总要在村子巡视一番。他像一个监控,花草树木,猪牛羊人,被他都收进了眼底。会照样是要开的。不开会咋能体现一个领导的权威呢。他开会回来立即就传达会议精神,人被召集到大柳树下,一家一家地点着名。没有到的,也没有请假的,他就在那名字处打一个红叉,这些红叉到了一定的时候就会发生作用。他坐在树杈上讲话。脚底下黑压压的人头像一颗颗熟了的或没有成熟的土豆。他在高空晃着脚丫子,晃得兴奋了,就起劲地拍着枝干。老鸹以为来了入侵者,哇哇怪叫着绕树盘旋。李大兵倒不恼,一般讲六条意见,有时候也强调八个注意事项。

我认的字多,在大兵眼里就有了点重量。每逢开会,他都让我起草个稿子。字被他经常读得缺胳膊少腿的,但村民并不计较他说得对或是不对。即使将猪说成狗,村民也不表示过多的意见。不管大事还是小事,他都要亲自掌握的。你要是不报告,不请示,不汇报,那你就会麻烦,很大的麻烦。

女儿出嫁大权没给村长报告,迎亲的队伍走到大柳树下被人挡住了。村长的指示说,村子治安形势严峻,外人一律不准进村。

大权给大兵提了一条烟一瓶酒,说了无数个对不起。过后李大兵叫大权将东西提回去。李大兵说,我缺你那一条烟一瓶酒么,我烟酒多的是,关键是你要懂得规矩,懂得路数,懂么?

大权被训得像一只打断了脊梁的狗。后来家里鸡毛蒜皮的事甚至行房的事大权都给村长汇报,都请村长拿主意。

大权是个好同志。李大兵到处说。

村长是个好领导。大权说。

你有时候得向大权学习。李大兵对我说。

学啥啊?

李大兵没吭声。

我说,学他在你面前像个哈巴狗,学他背后叫你哈巴狗。

李大兵指着我说,你这个人脑子有问题,啥事你都往歪处想。

那年我没种木耳被大兵当反面典型在大会上批。村长说,你儿子当干部了,你没当干部,大家种木耳你咋不种呢,你是成心和组织对抗么,你嫌钱扎手啊?

我说,种木耳把山上的栎树砍光了,十几面坡都光了,你这是害大家。

大兵冷笑道,我们这里没煤矿没金矿,这些树不用来致富,要等着几万年后变成煤炭么?

大家说对不对?善于发动群众的大兵挥着手问参会的人。

对对。不长脑子的群众起劲地回答。

我就背着手离开了情绪昂扬的人群。

大兵逮着机会总要夹枪带棒地批我。五六年光景,黄村山上的树砍光了。人们就成群结队去羊坡去上坪去下沟,偷。

你要阻止,我给大兵反映说,他们砍光黄村的山,还要砍光周边的山,他们想把所有的山变成秃子。

白猫黑猫,抓着老鼠就是好猫。大兵将我好一番训斥。

人们靠卖木耳发了财。有人在木耳里掺了泥土石块等物。有人将野木耳混着墨汁水泥在锅里熬。曾经源源不断来黄村收购木耳的贩子突然间消失了。人们将掺了假的木耳纷纷倒进茅坑。那年夏季的雨水淅淅沥沥的,几面光秃秃的坡滑下来掩埋了五六户人家。

救灾那天大兵被一个树桩砸中了脑袋。看望他的时候,他拉着我的手说,你不当领导,你永远体会不到领导的良苦用心。

他说,你有脑子,好好帮着学军,你们把村子的责任担起来,给大家伙谋福利。

学军能当好村长么?我说,你爸当村长叫村民砍树种木耳,你当村长也叫村民砍树种木耳,你看现在山上几乎没有树了,不是报应来了么?

他没有力气再和我争辩了,他的目光盯着我,他盯得我好疼,好疼。

我努力着,但无法合拢他的眼皮。

我把德宝送我的石头镜戴在他幽怨的眼睛上。我说,人都搬到镇上了,黄村以后不存在了。

石头镜哐当一声摔在地上,大兵眼里挤出了黑红黑红的泪。

十家谱

这大半年來我已雕刻了十几个雕像。有的站在地里看着蔓延的荒草;有的立在路边远远地瞭望;有的坐在核桃树的枝干上;有的背着背篓站在河中央。每间闲置的房里都看到了人,门口有人站着,灶房有人做饭,屋内有人说话。男人、女人、丈夫、妻子、父亲、母亲、儿子、女儿,该有的都有了。他们日常是个啥样子,我就将他们雕刻成啥样子。但即便这样忠实于原型,还是有人不高兴了。

那晚我困得刚眯上眼,德宏就一跳一跳地进了屋。他瞅着满屋子的雕像说,三叔,你太偏心了,你看看你把我雕成啥了?豬鼻子、红獠牙,你还把我立在大路边,让日头晒着让雨水淋着让过路的人笑话着,我不过是把族谱烧掉了,那又不是故意的,你咋这样整我?

见我没吭声,德宏搬起自己的雕像向我砸来。我躲着,雕像摔在地上打断了鼻子。德宏骑上我的身,挥拳猛击我的脸。

好家伙,你还这凶的,仗着下煤窑挣了几个钱,就买了一辆小轿车,张狂得在路上跟飞一样,把骑自行车的宏财撞进了河里,把在厕所里拉屎的军智砸进了粪坑。

过年你要给老先人报报喜,把家谱请供到你家里。这是好事呢。谁不喜欢子孙后代有钱。在谁家供家谱,就在谁家祭祖。大年三十晚上都聚到这,每家拿个硬菜,集体祭奠先人。但你却要改革。你要给老先人上鱼啊龙虾啊鸡啊鸭啊牛肉啊驴肉啊王八啊。你嫌我们每家端的清炒洋芋丝、粉条炒腊肉、红烧茄子,太普通了,太他妈的普通了。

人们很不满。我劝了,我说,财娃有钱了,就让财娃一个人办吧,规矩也是可以改的,毕竟财娃过得好了。

大家便集体磕了头,各回了自己的家。那一年大家没在一块吃过年团圆饭。德宏讪讪的,我陪他喝了几杯酒。后半夜,供在香案上的族谱起火了,传了几十代的族谱瞬间化成了灰。

我不是故意的。德宏抠着鼻孔说,有人说家谱烧了,我的房子竟没烧,这是人说的话么?他没有看见我的一层楼烧光了三间房么?幸亏是楼房,要是土房子,我们一家人说不定都烧死了。

德宏从鼻孔里挖出一疙瘩东西送到鼻前嗅着说,烧了好,早该烧了,封建糟粕,几十年前就应该烧,现在烧的都迟了。可笑,族谱还给德宝专门列一章,给德林专门列一章,他俩和我一个辈分,还把他们当老先人敬着,老先人都没列专章,一伙舔屁眼的货!

哈哈哈哈。德宏狂笑着一拳砸中我的鼻梁。喷出的血将他染成了红人。德宏朝我脸上拍出一个响亮的耳光说,你不把我脸上的麻子和额头上的刀疤取了,我就每天来烦你,你不把我的牙齿和眼睛弄得漂漂亮亮的,我就每天来打你,哈哈哈哈哈。

德宏这个王八蛋。

他爬到树上吃柿子,吃了一个又一个,就把自己架在树杈上睡着了。树上吃柿子的果子狸咬掉了他耳朵。他抓了一把果子狸的毛。他摘柿子打果子狸,果子狸打不过他,从一棵树跳上了另一棵树。一只果子狸幼崽从树上跳下来摔伤了。他将它抓回去剥了皮炖在锅里。

那晚他爬上树吃柿子,被一群果子狸压在枝干上。我带人赶到树下,那群果子狸在手电筒的强光里,一个个号叫着从一棵挨着一棵的柿子树上逃走了。光溜溜被剥光了衣裳的德宏嘴里发出快活的呻吟。他在树上抽完一根烟,就学着果子狸,抓着一根枝丫飞起来。

我们看见德宏像一个熟透的柿子摔烂在草地上。

都是你害的!德宏往我身上抹着血水说。

我抓着一个酒瓶朝德宏砸去,嘭的巨响,瓶子碎了,我发现我在梦中,老黑嘴角流着涎水,笑嘻嘻的。

德宏房前落满了鸟屎。我将一桶红油漆泼在德宏的雕像上。这个黄村第二个富起来的人,这个黄村第一个吸毒的人,这个黄村第一个每天吃果子狸的人,这个从树上摔下来成了瘫子的疯疯癫癫的人。

让他像一节火红的木头立在幽暗里吧。

让他像一个火把在黑天黑地里燃烧吧。

德宏,你知错么?你毒瘾发了把老婆抵给了别人,把二层楼房贱卖给别人,把土地及荒山卖给别人,把病传给儿子一家人……儿子说他在深圳就是变成一只下水道的老鼠也永不回黄村,德宏,你知罪么?我不怕你来梦里害我,你来吧,我要召集人狠狠揍你。

十一合影

都来找我了,开始是一个,后来是一大群。

叫上名的叫上不上名的,他们都来找我。影子纷纷跳出来拦我。给我雕一个,给我雕一个,一大群人嘈嘈杂杂的。狗和猪牛羊也加入了吵闹的队伍,给我雕一个,给我们雕一个,它们吵吵嚷嚷的。

慢慢来啊,雕像是个技术活,要雕得像你们,从身体到精神都要像啊。你把德虎雕成了德宏,把顺子雕成了虎子,他们都要埋怨的。不三不四的、张冠李戴的、南辕北辙的、虎头蛇尾的、大同小异的、人面兽身的,那都不行。要看着像真人一样,有精气神,别看着就是一截死气沉沉的木头。

我这么说着,他们觉得有道理,便跟着我,就簇拥着,一大群一大群的。起初是人,接着是我们曾经饲养过的猪牛羊狗鸡兔,紧接着一些树木也跟着来了,核桃树梧桐树梨树,松树栎树板栗树。

向日葵长疯了,太阳走到哪,它们的脑袋就转向哪。偶尔可见几只野兔哧溜一声跃出老虎家的窗。才几年功夫啊,老虎的房屋就被爬山虎霸占了,房子不像房子,浑若一个心事重重的土丘。

小虎倒是回来过一次。他靠着爬山虎覆盖的墙壁,头埋进了绿色的叶子里。他抓着藤蔓,似乎想揭起这绿色的大布,但爬山虎太强大了,小虎耗尽了力气,只抓碎了几片绿叶。阿颖撩起裙子,细长的大腿架在藤蔓上。喂,你给我们拍,阿颖抓着藤蔓对老虎喊。老虎战战兢兢的。他拍得画面好丑。藤蔓上吊着半截子腿,腿上爬满了苍蝇。笨得哟!阿颖要回手机,自个儿啪啪地自拍着。风撩拨着她裙子,她的红内裤时隐时现。小虎把儿子架在老虎的肩上,以老宅和爬山虎为背景,手机啪啪地拍着。儿子尿了。尿水顺着老虎的脖子流到了衣服里。老虎把孙子放到地上拍打着他的头说,在爷头上尿,你还真会尿。

三岁的娃娃发出惊天动地的哭。

阿颖看着从老虎身上流下来的尿水说,尿一下有啥么,有人还喝童子尿治病呢。

老虎踩着地上扭曲的尿水说,你要我喝你娃的尿水么,是不是还要我吃你娃拉的屎?

这个女人!老虎拥堵于胸的不满猛地发泄了:“穿那么短的裙子,抹那么红的嘴唇,露那么大的胸,这还像个女人么?!她在发廊要给德宏服务时,被德宏认出了,德宏托辞肚子疼,从厕所跑了。瞧她肥嘟嘟的红嘴唇,披肩的红头发,呛人的香水,一拧一摆的大屁股,像是踩着高跷的高跟鞋。自己做鸡罢了,还把小莲桂梅苹果淑琴花云带上了邪路。这出去的回来后都不像人了,都看不上黄村的男人,都跟她成了一个坯子了,说话拿腔作调的,名字都改了,叫啥伊丽儿、三岁歌、甜甜圈、萍水相逢、一剪梅。”

下半年我不给你们带娃了你们自己带吧。老虎气呼呼地钻进了破烂的房屋。

走!王张斯力。阿颖拉着蹲在地上玩蚂蚁的孩娃说。

蚂蚁,蚂蚁。孩娃拿棍子戳着地上仓皇爬行的东西。

脏死了!阿颖扯起孩娃的胳膊,脚上去碾死了那群黑色。

孩娃不走,一屁股坐于地,嚎哭。

哭你爸的头!阿颖在娃脑壳上击了一掌。

哭声更大声了。阿颖抓起孩娃扔进了车里,冲在房前发瓷的小虎喊,走啊,你个瓷锤!

小虎眼睛潮潮的,嘶哑着声说,我爸呢,我爸咋不见了?

他不想走,就让他呆老屋吧。阿颖已经发动了车子。

等等我爸,他还没看够呢。小虎的手搭在红色的车屁股上,他觉得那圆润的屁股一颤一颤的。

那你就永远待在老屋吧!阿颖说着,汽车就奔出去,像一只红色的狐狸奔上了下坡的公路。

你慢点!小虎听着车里儿子的哭声在后面撵着喊,慢点,都是下坡路,你慢点,你头一次走山路,你慢点!

红色渐渐消失到转弯处。

看你那婆娘还像个女人么?老虎突然顶着一头蛛网从门里走出来,你看她的裙子,短的能看到沟子,你看她的高跟鞋,像是玩社火的踩高跷,你看她的嘴唇像是吃了人肉,你看她给娃取的名字还是人的名字么?你看她给我叫过一声爸么?你看她开车那个狂,好像开的是火箭,你看她电话多的哦,好像当了大领导,你晓得村上人给她叫啥么,丢人啊!

看你都说的啥话?小虎给他爸递过去一支烟说,阿颖毛病不少,但阿颖能挣钱,能挣钱就对了,要不是阿颖,我们能买小汽车,能在县城买一百平的房,能在城里让娃上学?

你就不像个男人!老虎嘴里吐出一口弯弯绕绕的烟雾说,看你得意的,我都替你脸红,你还不如人家武大郎。

你要是有本事还用我当武大郎么?我早当打虎的武松了,最不行也是那个风流成性的养了几个女人的西门庆。小虎看着盘旋腾挪的烟圈说,爸,你要是当官的,我就是一个官二代,你要是一个大老板,我就是一个富二代,可惜你啥都不是,就是一个农民,我就是一个农二代,你还想要我的娃当农三代么,啊?!

老虎扔了烟头说,那怪你投错了胎!

小虎说,我媽都死了好几年了。

老虎看了看满天的黑云,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土说,你天天看手机,不晓得德宝出来了么,听说德林也出事了,这两个可是我们黄村在外面最有头有脸的人。

德宝还想出来么?小虎踩死了地上嘶鸣的虫子说,他贪了那么多,能出得来么?搞不好要吃枪子。德林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会不会藏到咱们后山的原始森林里或者他的别墅里。网上有人说,德林有一个红皮书,上面记着他给人行贿的时间地点金额,现在各方面都在找这个红皮书。网上有人说德宝把好多贵重的东西埋在他家的竹林里,把茅台酒中华烟埋在门口的荒地里。网上说黄村底下有宝呢,几千年前甚至几万年前,黄村是一片汪洋大海,有许多满载着金银珠宝的商船沉到了海底,后来黄村立过国建过国都,好好挖掘挖掘,搞不好就是第二个兵马俑。

网上是胡说吧?老虎跺了跺脚,望着德林红彤彤的别墅说。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小虎蹲下身拿树棍在地上划着地图说,试试吧,不试咋知道真假。

你说啥?老虎拍打着小虎身上的尘土问。

我要是有钱有足够的钱,我就把黄村整个儿买下来,雇几十台挖掘机没日没夜地往地下挖,保不准将来会挖出奇珍异宝挖出世界奇迹,那个时候,我就是世界首富,我建立一个黄国,我当第一任总统。小虎在地上画了一个雄伟的都城。

你疯了吧?老虎看着画在地上的城市说。

小虎突然觉得心口怦怦跳着,他说,你们的胆子太小了,比鸡的胆子还小,想都不敢想。德宝他爸每天在村子里到处转悠,他拿着每一家的钥匙,德林的别墅他经常去,德宝的老房子他也经常去,你以为他是瞎转悠么,其实他知道咱们黄村的秘密。他才是最最厉害的那个人。

昌日快疯了,老虎瞥了一眼红彤彤的别墅说,他每天忙着雕木头像,嘴里叽叽咕咕的不晓得和谁在讲话,搞不好是中了魔。

小虎像是发现了天机,说,装的,他装疯呢,他身上藏了秘密你等着我戳穿他吧。

风吹得两个人的头发哗啦啦地叫。

十二神仙

觉得总有人跟着我,猛回头,连个影子都不见。

午后我上了后山的娘娘庙。

十岁的时候娘带我来过。那时我身子弱得像一棵石缝里挤出的草。娘叫我给庙里供奉的娘娘磕头。我学着娘的样子,把头在地上磕得咚咚响。

娘说娘娘你保佑我娃,保佑我娃旺旺地长。娘没有给娘娘带供品,娘也实在没东西给娘娘带。

娘说,等娃身体好了,一定要给娘娘还愿的。

娘把小庙的地扫得净净的,擦了供桌及窗子上的尘土,清理了娘娘塑像上的鸟粪,给娘娘拿清水洗了脸。

娘,我说,你真像上面坐的娘娘。

娘摸了摸我的头说,不要乱说,娘娘会见怪的。

这时候,黄村被一团雾气笼罩着,大雾里的黄村闪耀着金灿灿的光。

娘将她外面穿的衫子脱下来披给了娘娘。

有个衣裳罩着,省得鸟在上面拉屎。娘说。

娘娘对我们黄村有大恩呢。娘最后磕着头说。

村里闹瘟疫那阵,隔几天死一个人,李书旺决定封村,里面的人不让出,外面的人不让进,猪牛羊也得遵守。那六个染病的被关进了牛棚,每天在门口放些吃喝。谁家有疑似的,也被关起来。两三月后,瘟疫得到了控制,没有接二连三地死人了。书旺召集人重修了后山顶上的娘娘庙,给菩萨粉了金身。娘娘庙断了的香火又燃起了。书旺也是有想法的人。他觉得黄村该有不同神仙的护佑,便请了孔子、老子、耶稣、玉皇大帝、关公等各路神明。后来天气大旱了,书旺又弄来了龙王爷的塑像,接着财神爷、药王爷、送子娘娘、土地爷、灶王爷都来了,小庙里挤得满满当当的。

娘说,还是村长有头脑,这么多神仙,想求啥就求啥,不用再跑远路了。

娘殁了十几年后,娘娘庙里的塑像一个也不见了,它们都去哪里了呢,莫非它们也跟着人离开了黄村?

我突然发现了墙上的壁画。一个垂着长胡子的老者,带着一群人,他们扛着木头,挑着笼担,赶着猪牛羊,肩着犁铧斧子锄头。开山、填壑、盖房、狩猎。另一面墙上我看到了一座沧桑的都城,那飘扬在城楼的旗帜上书着一个墨黑的黄字,讨价还价的商贩,浅唱低吟的旅人,川流不息的人群。我还看见了海洋,一艘艘航行在海上的大船,一群海鸟越过鼓胀的船帆。莫非,这就是脚下这片土地曾经的过往?

恍惚间我又看到一群人上了山。老村长带着队,我娘,我过世的父亲,走在长长的队列里,他们跪在残废的庙前,咚咚的磕头声震撼得山似乎摇起来,昵昵喃喃的祈祷声如汹涌的波涛,一阵接着一阵。

我喊道,娘啊,父啊。

我说,庙里的神像都不见了,不知道去哪里了。

我说,村里没人了,村子就像一座坟墓,我成了守墓人。

娘说,没了好,没了好,神仙都嫌这里不好。

父亲摇着头说,没法子,没法子,神仙都没法子,你还守在这里干啥,赶紧和我们一块走吧,赶紧到镇上占个地方吧,再迟了你连立脚的地方都没了。

我辩解说,我要留在这里,我要把黄村的人都雕刻出来,我要让这些雕像占着黄村,我要重新创造一个黄村。

你傻啊!父亲揪着我的耳朵说,你看你雕的像,一个个无精打采的,就是一截子木头,和死人有啥两样。

爷爷没给我真传么?!我愤懑地瞪着他。

你这个傻瓜!父亲扯着我的耳朵说,直到死时我才发现了雕像的秘术,太可怕了,你爷爷不传我们是对的。

那你告诉我吧。我拉着父亲的手。

你疯了你想死么?!父亲重重推开我,拉着母亲瞬间消失了。

睁开眼,耳朵隐隐作痛,一只松鼠警惕地看着我。

德宝要是平安无事,就让他重修这娘娘庙吧。

我对山脚下沉默的村庄说着,对身后颓废的庙宇说着,对呜呜咽咽的风说着。

我将卧倒在草丛里的关公像背下山。在黄村通往外界的路口,矗立着一个手执青龙偃月刀的关公塑像,他怒睁的大眼射出太阳般灼灼的光。

十三丧歌

我得加紧啊。

没日没夜地。

分不清了白天和黑夜。

我像一只猫头鹰,眼睛在黑夜里发着蓝莹莹的光。

我得加紧啊。

另一个我已等不及了,他左冲右突的,急于要挣脱身体的束缚。再给我一点时间吧,我祈求着,手里的刻刀雕出一个个图案。他叹息着,终止了与我的阵战,龟一样潜进身体的深渊。

我将查医生的雕像立在广场边的石碑上。那记叙德宝功德的文字已残缺不清了,隐隐能看到一只涂抹历史的手,石碑上凡出现德宝名字的地方,都被凿子凿出了一个个坑。不见了那伙跳广场舞的人,他们已将队伍整体转移到了柳镇桥头金茂大厦的楼前。咚咚锵锵!我似乎听到了早晚聒人耳朵的锣鼓声。站在石碑上的查医生目光深情地望着远方,他的衣衫被风吹起,药箱里传来阵阵惊叫。

德宝也是他接生的。早先黄村的孩子,哪一个不是他带到人世间的。那年冬天,他突然卧了床。他对每一个去探望他的人说,没事的,到了春上就会好的。但在夏天最热的时候查医生过世了。海娃在他爷爷药箱的夹层,发现了医院的诊断书。患了肝癌的查医生临死前对海娃说,收费能低就低,不要挣昧心钱。卫校毕业的海娃继承查医生的衣钵,当起了诊所的老板。海娃和他爷不同,看病几乎不用中草药。草药的疗效不确定,药效也太慢,海娃对来看病的人说。海娃看一次病的费用要抵他爷爷的好几倍。海娃出诊还根据路程的远近加收出诊费。海娃行医不足三年,就看死了两个人。这时人们不再念及他是查医生的后人,德宏砸了他的药铺,小虎烧了他铺子里花花绿绿的锦旗。这锦旗大多是送给他爷爷的,也有海娃化名送给自己的。公安来抓人的时候,海娃跑了,他的通缉令至今还贴在诊所的门板上。

我那孙儿该抓,两条人命啊。

背着药箱的查医生远远地飘来了。他看着我手里正在雕琢的木头说,给我把药箱带上,柴胡天麻猪苓半夏车前子都给我带上,我还要给人抓药看病。

我雕着眼睛说,你得了那么大的病,咋不到医院去看,亏你还是个医生。

医生能看病,但救不了命,死是个定数,我是医生,这些东西我比你们懂。查医生摸着雕像的脑袋说。

我手里的凿子运动着,木屑哗哗飘落。

查医生嚷叫道,你把我的眼睛弄疼了。

他來夺我手里的凿子,我一闪,身子跌在刻刀上。狗叫了起来,睁开眼,我发现自己腿上流着血。查医生的雕像朝我跌来,我抱住他的身子说,你放心,我会把药箱和草药给你带上的,给你脖子上挂一个听诊器,给你穿上白大褂,把你立在德宝广场的石碑上,你就是我们最美的乡村医生。

那我是啥呢?我是啥呢?

那个叫大风的人总在睡梦里叫醒我。

每有人撒手离去,大风就隆重地登场了。他敲着锣,摇着铃,嘴里唱着孝歌,他像一个领路人,在一群孝子贤孙前唱着舞着蹈着。打着引魂幡拄着哭丧棒曲膝行走的子孙跟在后,他们绕着棺材,一圈一圈地走着,似乎在走那死者曾走过的无尽的长路。

你爸变成了一只鸡,一只红冠子长尾巴的大公鸡。大风看着门外迷离的夜空说,你爸生前是个大善人,成仙上了天堂。有时候他对悲伤的孝子说,你爸变成了一头猪,享不清的口福。

至于缘何显形为猪牛羊或青蛙蛇苞谷土豆,大风并不阐明其中的道理。问得烦了,大风说,想一想你家老人生前做的事,该是啥就是啥了,还用问我么?不管白天黑夜,天地间二十四小时都有人给你看着记着呢,不要以为你做的别人不晓得,其实都有一支笔给你记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大风说得甚是玄乎,人们都深以为信。更邪乎的是,不识字的大风会编造歌词。他将你的善你的恶,亡人的善与恶,都在他即兴编造的歌词里原汁原味地唱出来。我们黄村人最害怕他在葬礼上唱歌了。那时他成了最权威的判官。其实,大家已在心里做了暗暗的估量,人家大风就是公正啊,莫非神明记录善恶的账簿最后交给他了?

老虎从德林楼上跌下来摔死了。大风的孝歌唱到中途被小虎打断了。胡唱哩,给你钱是叫你胡唱么?糟蹋人。小虎抓起一根木棒砸大风。大风边跑边唱。人们从大风的歌里听出了死亡的真相。在老黑的咆哮声里,惊慌的老虎从德林五楼的窗子跳下来,他的脑壳砸在滚烫的水泥地上。老虎手里抓着一条发霉的中华烟说,那个红皮本可能在保险柜里,你把保险柜背回去。小虎抓着他爸颤抖的手说,保险柜那么重,我一个人咋能背得动?笨蛋,他颤颤地说,你不会把它炸开,里面好东西估计多得很。小虎说,我在德宝家里翻了个遍,啥都没发现,那几亩地咱们挖了好几遍,连一毛钱一根金条一瓶酒都没找到,我把他爷的坟也挖开了,除了骨头啥也没有,我一直跟着德宝爸,啥秘密都没发现,他们把东西到底藏在哪?老虎说,可能还在地里,要么就在他祖爷的坟墓里,他祖爷会做木雕,他祖爷他爷爷雕刻的东西跟真的一样,再挖,把那几块地狠狠地挖。小虎说,要不要叫阿颖租个挖掘机晚上偷偷挖?老虎没吭声,手里的烟倒在咕咚咚流淌的血水里。小虎看着走近的老黑和我说,你们把我爸害死了,你们要赔偿。

风在黑夜里咆哮着,大风似乎还没尽兴,他提了一瓶酒,边走边喝,边喝边唱,酷冷的夜风吹着他凌乱的长发,呼啦啦地他像是要飞起来。

大风唱着抨击老虎和小虎的歌,飞一般地越过了河,越过了河面上的石头,越过了在冷风里发抖的树枝,飞一般地,他手里还提着一袋子混着猪肉白菜粉条的米饭。

给你身上挂一面铜锣和一个法器。我对大风的雕像说,你唱老虎和小虎的事情干啥呢,那是能在公开场合唱的么?要偷就偷吧,也没啥值钱的东西。德宝家德林家,叫人偷得还少么,他们既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一群坏蛋,大风说,我从河里往出爬,有人把我的脑袋往冰窟窿里塞,我实在挣不动就睡在河里了,他能打断我的腿,他封不住我的嘴。

昌日,把我立在路边,我给每个路过的人唱。大风吼叫着,声音越来越响。

十四囚徒

该是你了。我喘着气拍打着发麻的腿说。

昌日,我还以为你忘了我呢。他冷冷地说。

咋能忘了,我在想该咋样刻你,我一直都在想着呢。我翻检着眼前一排排站得整整齐齐的木料说。

你一定要把我雕得像我,不能四不像,要是不像,那你才没有好日子过哩。他在暗处发出咚咚的声响。

我便在栎树上刻下了第一刀。

我将他的眼睛刻成了鹰眼,将他的耳朵刻成了猪耳,将他的鼻子刻成了狗鼻,将他的嘴刻成了牛嘴,末了给他装了翅膀,有了翅膀的他能飞么?

昏沉沉的,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刻了多长时间。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得抓紧啊。我不能负了对那些人的承诺。我就把他刻成四不像,管他呢,我心里头咋想的我的手就咋样地刻,管他呢。

我将他的雕像立在牌楼下,此后他就没有再来梦里打扰我。也许,他认为我雕刻的就是他自己吧。即使不是他的肉身,也该是他的灵魂,往往灵魂是最难雕刻的。

那就让我说说他。

他是我们黄村在任时间最长的村长。他从监狱回来的一年后就死了,死的时候他刚过六十五岁生日。他死后,他的儿子大兵就当了村长,大兵因公死亡后,他的孙子李学军就当了村长。

他给村子做了远景规划,费尽心机地设计了三条大街,上海大街、北京大街、长安大街。要有这样的气魄,说不定几多年后,几多年后,黄村就成了上海北京西安一样的大城市,就成了黃村市了,他每次在大会上都苦口婆心地强调。他制定了黄村史上第一部村规。子女必须孝敬父母,不敬父母者,门口挂黄牌。土地不能撂荒,撂荒的土地将予没收,甚至不允许到商店买粮。村人见面要相互问好。不能在路边拉屎撒尿。猪牛羊狗更不能随地大小便。人容易做到,动物就很难做到了。他成立了一个督察队,每人胳膊上戴着一个红袖箍,发现了有违反村规的,立即现场处罚,并且都不用给他报告。可以相互检举。检举属实者就可奖励。黄村一时间陷于恐怖的氛围。但后来黄村的风气渐渐好了,再也听不到丈夫殴打老婆,子女撵老人出门的。即使偶尔夫妻吵架,也偷偷摸摸地关着房门,闭了窗户,不敢大声呀,说不定窗外有人监听呢。

见了我必须喊村长!他给村民开会强调说。

果然,只要有人路上见了,喊他书旺,他便会怒目而斥,头发都愤怒地立起来。吓得人赶紧改了口,说,村长你吃了么?村长你去哪啊?村长你闲逛呢,村长你走路呢,村长你的脸色红堂堂的,村长你咋亲自尿呢?你尿的好好啊。

李书旺嘴里应着,显得很庄重的样子,拍拍肩。他要求家家户户种木耳。那几年去黄村,每家门口堆着一摞摞栎树,门前屋后摆满了木耳架。木耳价格飙涨,我们黄村人便发明了种种制造假木耳的办法。李书旺就带人一家一家地查。他将五六家造假严重的,和牛一起关进了牛棚。在那五个人被释放一个月后,派出所的警车带走了老李。我们终于知道老李犯罪了,非法限制公民人身自由,于是去派出所举报的人越来越多。

说他作风霸道独断专行像个土皇上。墙壁上山崖上都用红油漆写着他粗暴的语录。

说他歪曲政策,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搞两面派。谁家娃不上学他就惩罚谁。谁家脏乱差,就在谁家门口挂一个红牌子。

说他不让人们种粮食。他强迫人种桔梗、种柴胡、种天麻,谁不种便收谁的地。

说他让他侄儿打野猪,野猪可是保护动物,虽然野猪把庄稼糟蹋光了,但上面没批准,打就是犯法。

说他鼓励打工的人在外地找媳妇,找外地媳妇的要奖励,好多人租了外地女子冒充媳妇骗奖呢。

说他强行规定了份子钱,谁家办红白喜事都要给他报告,不批准就不让办,好多人指望着办酒席收钱。

说他不让砍本村山上的树,却默许人砍别村的树,上马石阳坡纸坊中南庾岭的树都被我们黄村人砍得差不多了,你说,这不是明目张胆地违法么?他不当村长了还干预政治,有时候说话比他儿子大兵说话还管用。

老李的罪名越积越多。他在那年冬天被判了刑。

黄村就是毁在你们一家这三任村长手上的。我将他立在村口的牌楼下。

雕像的身子摇晃着。

一只老鸹落在他头上。我给他耳朵上别了一支烟,我的身子一路摇摆着,要下雨了,快点下吧。

十五复活

我提着一桶油漆走出商店,看见李学军带着人在街上检查卫生。

地上不能有一个烟头一片树叶,门上不能有一粒灰尘,谁在门口堆垃圾谁就不是人养的。学军挥着手,嘴里喷出的唾沫在阳光里像一群飞舞的虫子。

树叶子能扫干净么,它每时每刻落着,地上能没有灰尘么,没了尘土的地还叫地么?我对胳膊上套着红袖箍的学军说。

你老终于下山了。学军脸上蒙了厚厚的尘,他擦了一把嘴说,咱们这移民新村是上头确定的样板,各级领导都要来参观检查指导,不认真不行。咱黄村人许多坏毛病改不了,适应不了新生活。蹲抽水马桶拉不出屎尿,偏要跑到屋外的空地上。

你赶紧搬走把房子腾空。你一个人住在山上,让上面知道了我们不好交代。学军递给我一根烟说,德宝有消息了么?听说这回问题严重,怕是回不来了,人都传德宝受贿了这个数呢。他朝我伸出五个黑乎乎的指头。

五万?我看着眼前抖动得像蛆虫一样的指头说。

你再猜。学军的手指朝我眼前走近着。

五十万。我往后退着。

你儿能看上五十万,学军收回挑逗的手指说,你儿太贪了,他要那么多钱财房产干啥啊?他在老屋藏了不少吧,你知道了可要给我报告,知情不报也要坐牢。

我瞥了他一眼,扔掉了他发给我的那支烟。

听说你把黄村的人都雕出来了?你想干啥?学军盯着我手里的油漆桶问。

不干啥。我摇晃着油漆桶说,好好当你的领导,不要让这个新村最后跟山上的黄村一样毁灭了。

不会的,永远不会的。学军说,将来柳镇要建药材基地,建驴胶公司,建核桃深加工公司,建特色小镇,搞土地流转出租,各种各样的公司多着呢,一条铁路马上就要修过来,我们的柳镇将来会变成大城市。

你好好干吧,我边走边说,我把另一个你雕在山上了。

我还活着呢,你雕我的像是咒我早点死么?学军将一箱子方便面塞给我说,你要想下山了,我就来接你。

我摆摆手就走了。

学军紧跟在我身边说,你在村里摆满了雕像,死去地活着的搅和在一起,多瘆人!废了就废了,这是历史的规律,你能挡得住么?痴心妄想!咱这个村子几千年前还是一个都城呢,还是一个国家呢,这不都废了么?有一个成语咋说的,螳臂挡车自不量力,那就是说你的!

学军越说越激动,唾沫溅到我脸上。

我就要当那只螳螂,我对跟在身边的学军说,等最后一个雕像完工后,我就下山找德宝,让他把钱全部捐出来,争取组织的宽大处理,让他当黄村的村长,黄村一定会兴旺发达的。

啊哈!德宝的事已由不得你了。学军抓着我的胳膊说,你赶紧下山,检查组马上要来了。

我狠劲推了他一把,趁他摔倒的瞬间,我快步走上了桥头。

最后那一刻我终于懂了爷爷和父亲的秘术。我将我的血液洒进每个雕像的嘴里,雕像的眼睛立即閃烁出灼人的光,他们的口鼻有了火热的气息。红皮书焚烧着发出蓝色的啸叫,我干瘪的身子装进空洞的树身里,我成了黄村活着的雕像,老黑喊了起来,黄村一时间人声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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