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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安庆:这是一个只能回望的故乡

2021-09-07渡边

新晨 2021年7期
关键词:建桥安庆江水

今年4月,邓安庆的新书《永隔一江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九久读书人出版。

邓安庆生于1984年,是湖北武穴人。他从14岁开始写作,用十几年的积累一点点摸索出一条属于自己的文学道路。从《纸上王国》到《柔软的距离》,从《山中的糖果》到《天边一星子》,邓安庆始终以细腻、温暖、真挚、亲切的文字,书写城市、故乡和亲人。随着他的写作日臻成熟,他笔下的故乡“邓垸世界”也渐渐清晰、完整,开始升腾起使人“近乡情怯”的烟火气。正如文学可以创造一个世界,邓安庆是在十年如一日地还原一个“渐行渐远”的故乡,相信这个“纸上故乡”不仅属于邓安庆,也属于所有离乡在外的人。

《永隔一江水》是一部短篇小说集,延续了邓安庆最擅长的故乡写作,仍围绕作者熟悉的湖北家乡邓垸展开,细致书写真实可感的人物和触动人心的故事,这本书和作者的以往作品共同构成一脉相承的“邓垸世界”,并首次以完整的一本书来呈现一个典型的中国乡村生活图景。

虽是短篇小说集,但书中各篇的人物和事件相互勾连,彼此融会贯通,用昭昭和建桥两个少年玩伴的纯真视角和二人的成长经历串起全书,因此整本书又可当作一部长篇来读,悠悠的长江水雾和沁人的乡野气息贯穿始终,勾起读者关于故乡、童年、和亲人的温暖回忆。

在这本书中,邓安庆的笔法愈臻娴熟,人物立体鲜活,故事圆融完整,并在情节中加入对家庭关系、留守儿童、孤寡老人、重男轻女等一系列乡村问题的思考和审视,因此,《永隔一江水》不是邓安庆的一次简单重复,而是他创作道路上的一个重要节点,也可以说是邓安庆迄今为止最成熟、最完整,也最为成功的一部作品。

近日,在本书责任编辑渡边的主持下,邓安庆在线上与读者们进行了一次别开生面的分享会。以下是本次活动的部分文字实录:

提问:创作《永隔一江水》是因为什么契機?创作的过程顺利吗?

邓安庆:我的很多书并不是事先构思好的,我以前写过一本小说叫《望花》,是我一次坐车去上班,路过一个叫望花路的地方,“望花”这个名字非常美,让我觉得后面有一部小说在等着我,所以后来我写了一个小长篇,就叫《望花》。《永隔一江水》是因为我看一个音乐选秀节目,一个歌手唱了一首《永隔一江水》,我当时心头一动,觉得这个名字非常好,是非常好的一个书名,这个名字背后也躲着一部小说等我去写,所以我就写了这么一部小说。

《永隔一江水》是王洛宾的一首歌,这个“江”未必是指长江,但就我来说,因为我家在湖北武穴,我就生活在长江边上,所以长江对于我来说是刻在我生命中的一个名字,写长江两岸的故事是我熟悉的,也是我擅长的,所以“永隔一江水”感觉就是天然适合我去写的一部小说。

我当年其实只想写一篇小说,就是《永隔一江水》这一篇,先写了一万多字。当时因为工作原因,我被公司派到天津一家单位,在那儿的工作非常清闲,对我来说是一个非常好的写作契机。正好我写完了《永隔一江水》,觉得它应该不止一篇,所以就由这一篇延展到另外一篇,再延展一篇,一共花了45天写完了这本书,本来只想写10万字,没想到最后却写了将近16万字。

这七篇小说的故事都有相同背景,相同的人物,每个故事分开又是独立的短篇,合起来又可以当成一个完整的长篇。这个过程非常有意思,写的时候也不困难,就感觉句子在我脑子里一句一句往外冒,从来没有困顿的时候。

提问:《永隔一江水》仍然延续了你擅长的故乡叙事,那这次的“邓垸故事”跟之前的《山中的糖果》《天边一星子》等书相比,有哪些异同?

邓安庆:相同的地方是我一直在写邓垸这个地方,垸这个字,普通话读yuan,我还是按我们的方言读邓wan,实际上我所生活的村庄就叫邓垸。垸是什么意思呢?它是一个自然村,下面几个小村落,就相当于大队,几个垸组合成一个行政村,是一个小村落的意思。

因为我过去也一直在书写邓垸,这个世界的确是从《山中的糖果》开始的,到《我认识了一个索马里海盗》里的《凤昭》和《碧珠》,到《天边一星子》里的《跳蚤》,都是写邓垸的。我从2011年第一本书开始,写了很多我的故乡,主要是当散文写的,比如说《山中的糖果》里面,我写了很多女性,这些东西你说是小说也可以,说是散文也行。

但这些书都只有一部分是关于邓垸的,还掺杂了其他,比如我离开故乡后在城市的生活,以及我虚构的一些作品。不过到了《永隔一江水》,就是一整本书来写邓垸这样一个世界。这就是与之前不同的地方,整本书都在虚构一个叫邓垸的地方,书中人物在其中生活,在其中哭,在其中笑,这是我想创造的一个完整的故乡作品。

提问:在《永隔一江水》中,嵌入了对留守儿童、孤寡老人、城乡差异、重男轻女等乡村现实的描述,你如何理解以及看待这些问题?在你自己的经验中,有哪些难以忘怀的事例?

邓安庆:留守儿童、孤寡老人、城乡差异、重男轻女,这些乡村现实是我在生活中真正看到很多的。可以说我的写作有很大一部分是描写乡村的女性的,不论是像我母亲这样年龄大的女性,还是刚结婚的女性,还有跟我一起成长的姐姐妹妹们,那些书写虽然看起来是平和的,但我内心有很多时候是愤怒的,对于乡村女性处境的一种愤怒。有女孩子小时候被弃养,还有女孩子在婚姻中遭遇家暴,还有无法继续接受教育,早早去打工供养家里等等,这些当年都让我非常愤怒。这些愤怒促使我去关注她们的命运,希望让更多人可以感受到这些女性命运的坎坷和内心的愤怒。

所以我在写《永隔一江水》时,也会写到这些事情。

留守儿童,则基于我自身的经验,我九岁的时候,爸爸妈妈就到长江对岸去种地,我一个人在家里生活。我爷爷当时七十多岁,虽然名义上是照顾我,但他身体不好,所以还是我自己照顾自己,九岁就自己做饭,自己洗衣服,跟我一样大的孩子们其实大多数都这样,都是为了生存,父母远走他乡,孩子自己学习,自己生活。在这样的情况下,你学习好坏,其实无人在乎,因为父母也没有办法。这些在我童年中留下的刺激非常深,直到几十年之后,当我再回望那一段时间,我觉得那时的生存焦虑依旧在刺激我,依旧让我想写当年的心境。

我总记得有一年我回家时,我爸妈没有回家,家里门也锁着,我就站在我家门前的稻场上,有个婶娘让我到她家去吃饭。我去之后婶娘就做了一大桌子菜,有肉有鸡蛋,各种各样的一桌子菜让我吃,我不太知道婶娘为什么要做一大桌子菜给我吃,但那个场景我一直记得,我不知道那段时间我爸妈遭遇了什么,但是我知道这一天的暖意是婶娘给我的。

留守的孩子,对于别人给予的这种暖意,会一直留存在心里,因为一直以来都是自己面对世界,自己成长,自己碰到问题自己去消化,没有人能帮你,突然有人能给一丁点儿的温暖,就几十年都不会忘记。

我总会记得少年时的绝望,我在《永隔一江水》里也写到了初中的生活,里面很多场景也是我在现实中遇到过的。我还记得我要缴纳50块钱学费,但我爸爸妈妈在长江对岸种地,而我没有钱。他们也没有回来,我也没有钱交,老师就让我滚蛋,我记得我当时一路从学校走出来,一路往家走,一路哭,很想让路上的车把我撞死,就那种绝望的心情。回家后只有我爷爷在,我就跟我爷爷说,你能给我50块钱吗,我先把钱交了。我爷爷不肯,我就一直在那儿哭,我爷爷没有办法,就把50块钱给我了,我就去交了。我还记得等我爸爸妈妈从长江那边回来的时候,我爷爷立马就让我爸爸妈妈把50块钱还给他。

我对这件事印象特别深,那种内心的羞耻感非常深。这种羞耻感一直延续到现在,我总记得别人给我的温暖,可能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或者一句话我都会记很久,但是我也非常敏感,很多事情我都尽量自己做,不会求任何人,不依赖任何人。因而,我一直一直在写作,当然我是热爱写作的,但写作另一方面是让我能维持我的生存,这一直鞭策着我往前走。

提问:书中出场的主要人物都是女人、老人和孩子,成年男性似乎更多时候是缺席的,是故意这样处理的吗?

邓安庆:男人的缺席其实不是我故意这样处理的,现实生活中往往就是这样,成年男性要出去打拼,要么在城里拉板车,要么去工地做小工,要么去大城市打工,留下女人、孩子和孤寡老人住在家里。这样的生活方式以前在我们那儿非常常见,成年男性的缺席带来的问题就是大家都要靠自己,这也造成亲情的一种缺失吧,这个场景是比较常见的。

提问:为什么会想到用两个少年作为主角?虽然你以孩童的视角叙事,但读起来很真实,又不会让人感到“幼稚”,在写作中你是如何把握这其中的平衡的?

邓安庆:昭昭和建桥呢,其实都是14岁,正好是从儿童过渡到少年,这个时期的孩子已经能感受到成人世界的一些无奈、绝望和各种各样的困境了,我觉得他们是朦朦胧胧能感受到的,所以我会把这两个孩子设计成这样一个年龄段。但是他们又不是成人,所以他们看问题的方式是以孩子的方式来着的,他们看这个世界有他们非常真挚的一面,这种真挚的东西就是他们第一次要面临生活给他们带来的问题。

比如说如何看待他们的爸爸妈妈,第一篇《换新衣》就写了爸爸妈妈的一些问题,比如昭昭跟建桥之间的关系,他们渐渐长大之后,会发现彼此越来越不同,那如何处理这样的问题?还有他们面临的教育,他们看到了学校里的种种,觉得不适应,他们怎么去解决这些问题?所以小说就是要制造这些困境,然后去面临这些困境,想着怎么去解决,这就成为小说的动力。

怎么才能写得真实,一方面当然要有真实的生活经历,另一方面是像沈从文所讲的,要“贴着人物去写”。这两个人物都是我熟悉的,包括两个家庭我也很熟悉,不是说现实中有这样的家庭,而是说在我的构思中,对于他们处于怎样的环境和处境,我会想得很明白,写的时候就更容易贴着他们去写,这样的话就能保证真实性。

他们是少年,但未必是幼稚的,他们有少年的目光,你如果貼着少年的目光去看,也能看到很多清澈的东西,这个跟幼稚还不太一样,所以这个度其实还是一样的,就是我贴着他们写,写出他们的处境和他们的所思所想,那整个小说读起来就会让人觉得真实可感。

提问:书中的人物和许多生活场景都描写得十分生动、可信,有哪些是取自真实生活,哪些是凭空创造的呢?

邓安庆:应该说95%都是真实的,原型也就是我现实中生活的村庄,里面所描写的空间,也取材于我生活过的村庄。我不是说人物故事真实,而是这个空间包括很多的心理和细节,是真实的,至于昭昭和建桥一家,当然是我创造的两个家庭。

提问:你如何看待故乡与自身写作的关系,从柔软的“距离”,到“永隔”一江水,感觉你的书写始终萦绕着一种“回不去”的乡愁,离家多年之后,这种“乡愁”还依然存在吗?

邓安庆:故乡对我来说其实就是一个根据地,文学的根据地,比如说莫言,他写他的高密东北乡,包括池莉方方,她们写武汉,还有阿乙,写他的瑞昌,每个写作者都有自己极为熟悉的地方,这个地方对他来说是源源不断的写作源泉,我的故乡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它就是我的一个源泉。

不过如果现在让我回家乡生活,可能我已经不太适应了,这种不适应有很多原因,比如后天的教育,后来的人生经历,你所得到的和想得到的这些东西,很多已经在故乡得不到了,所以这是一个回不去的故乡,你只能去回望它。

当年出版《柔软的距离》时,我就提到了这一点,就是我一直处于一种漂泊的状态,家乡我已经回不去了,但是城市我也融入不了,包括现在,其实我也没有融入。我对于家乡是有情感的,对于我所生活的城市也是有情感的,但我两边都没有融进去,所以我是漂着的状态,这两者之间对于我来说都是有距离的。

这种距离感又是柔软的,因为它是有情感的距离,是因为你两边都融不进去,这其实一直以来是我写作的位置,我是两边的局外人,我去写两边的生活,这对我来说就是写作的坐标。

所以乡愁是存在的,虽然我每年都回家乡,每年也会和我父母在家乡生活一段时间,因为长期在外,回去后其实你有个外来人的视角,你可以发现乡村的一些变和不变,这些东西也慢慢会在我的写作中体现,就是既有距离也有感情。

提问:你最喜欢书中哪个人物或哪一篇?接下来是否还会继续再写“邓垸世界”?新书准备做哪些新的尝试?

邓安庆:因为这些人物都是我创造的,我对每一个都有感情,如果说偏爱哪个人物,应该是偏爱建桥吧,我觉得建桥就像陪伴我很久的一个小伙伴,你说我现实中有没有建桥这样的朋友?没有,他调皮,也敏感,有很多顽劣的一面,但是也有很多懂事的一面,我觉得这个人物对我来说是鲜活的,所以我挺喜欢这个人物的。

我最喜欢哪一篇呢?应该是《蝉鸣之夏》,当时写得非常畅快,最后5000字我记得我是在天津的一个咖啡馆写的,当时写得痛哭流涕,非常投入,一直在流眼泪,我觉得里面的人物的那种畅通的东西,是我能体验到的,我当时觉得:哇,我这一段写得好好。

但第二天早上起来,我就把那5000字删掉了,因为我觉得写得太过了,太煽情了,跟我一贯的克制的写法是相违背的,所以我就把它刪掉重写了,换成用一种收着的方式去写,这也是基于我一贯的创作理念。

邓垸世界我肯定还会写下去,包括我在新书里也提到了夏昭昭,是他长大之后的事情。我前天刚写完新书,大概15万字左右,是一个中篇小说集,有四五篇的样子,这个新书跟《永隔一江水》不太一样。

我的新书是2017年就开始写了,我想让这本书里不再出现我所熟悉的乡村,我要写城市的生活,所以导致我写得非常慢,我没想到我2019年就把《永隔一江水》写完了,结果那本书还没写完。新书里大多是城市里的生活,其实我在城市里生活的时间远比我在农村生活的时间长,所以我想在这一块儿做一些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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