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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金一素,筑一繁华梦
——林怡刻漆屏风《苏州金阊图》创作访谈

2021-09-07林怡李莉

关键词:复原苏州创作

林怡 李莉

李莉(以下简称李):林怡老师您好!据我所知,您在漆器制作行业躬身力作40 多年了,现为江苏省非物质文化遗产苏州漆器制作技艺市级代表性传承人、故宫研究院明清宫廷制作技艺研究所客座研究员。可以再简要说一下您的个人情况和从业经历吗?

林怡(以下简称林):我1956 年出生于苏州。1973 年高中毕业后,就被分配到了苏州雕刻厂设计室进行家具设计及图案的学习。在这三年里,我跟随濮安国先生学习家具设计及图案,向沈德潜、亢公奭两位先生研习花卉、山水、虫鸟等。后来经过刻苦钻研,再加上这些前辈们的指导,我设计的螺钿髹漆小茶台在1976年的广交会上初获5 套订单,这给予了我非常大的鼓励。自那以后,我就开始专门从事漆器家具设计和绘画图稿的创作。再后来,我考入了苏州工艺美术职工大学进行系统学习,毕业时创作的四折漆绘屏风广受好评,我的漆绘能力也获得了高度认可。从研究1938 年出版的《中国宫廷家具》开始,我又迷上款彩工艺,师从黄瑛琪,研习雕刻技法。

20 世纪90 年代后工艺美术产业逐渐衰退,但是我对款彩的喜爱和追求无丝毫退减。1985 年我获得了工艺美术师职称资格,1999 年又被评为高级工艺美术师。2000 年我与丈夫陆授葆(高级平面设计师、舞美设计师、高级工艺美术师)一起创立了苏州市葆怡堂文化艺术传播工作室,一心从事款彩技法的研习和创作至今。

李:原苏州工艺美术博物馆有两件气势恢宏、制作精美的刻漆屏风《苏州金阊图》(现藏于苏州博物馆,图1、2)都是由您领衔制作的,能谈谈这两件作品的创作起因吗?

图1 苏州金阊图(刻漆戗金版),林怡 作,2012 年

图2 苏州金阊图(素髹浅刻版),林怡 作,2019 年

林:这两件作品是同一题材,以一金一素两种髹饰工艺来呈现。作品原稿为雍正十二年(1734 年)的桃花坞木刻年画《姑苏阊门图》和《三百六十行图》,现藏于日本海杜美术馆。说到创作起因,主要是张朋川教授(苏州大学艺术学院考古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提议要做。他说他在念书的时候,听过庞薰琹老师讲授的《中国历代装饰画》课程,了解到这两件作品不但可视作单独的两幅,合起来还是一副完整的构图。后来他到日本考察研究时,特向馆藏美术馆征求来两幅作品的复印件。作品原被裁剪成两份嵌在对屏上,为适应屏风大小,四周进行了不同程度的裁切,特别是正中间被裁剪了一公分左右。张教授回国后对图像内容进行了历史考证,经过多次修改、调整,成功将其复原联接,并以《苏州金阊图》(高1.09 米,宽1.1米)来命名。(图3)

图3 苏州金阊图(复原版), 2003 年

作品复原联接成功后,张教授觉得这样一幅鸿篇巨制,应该找个人制作出来。他找到桃花坞木刻年画相关制作人员,说明要求,但因作品制作精细、版式较大等诸多因素而未果。后来他辗转思虑,找到了苏州工艺美术博物馆馆长马建庭,询问有没有人可以制作或用其他工艺替代。马馆长想到苏州刻漆工艺具有雕琢细腻的艺术特点,用它或可重现桃花坞木刻年画的画面效果,于是就提议张教授转做刻漆。后来马馆长通过相关人员与我沟通,我就说没问题。实际上这个过程虽然曲折,但归根结底还是为圆张教授的这个梦。而且刻漆中的款彩工艺只要稿件和技术能够到位,基本上可以在半年到一年之间完成。当时雕刻部还有一个黄师傅,她善长画国画,也学过竹刻。我们各展所长,研发合作的核心就是如何用款彩的工艺语言去呈现它。

李:虽不能用当代桃花坞木刻年画工艺进行复制有些许遗憾,但是采用刻漆工艺去呈现,却是一种全新的艺术创造,这应该是一项很大的挑战和跨界突破。作品最终成功复制,代表您在跨界工艺复制领域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关于图像的复原,张教授在2006 年的《姑苏工艺美术》杂志上发表过《<苏州金阊图>的联接复原及研究》一文,文中详细记述了复原联接的过程与意义,还对作品中出现的商铺、招牌名及古阊门的历史风貌进行了考证。那您用款彩工艺创作时,在图像上有没有遇到什么问题?

林:跨门类的工艺转换,确实难度很大,如苏州桃花坞木版年画根植于本土的文化与风俗,带有浓重的乡土气息和鲜明的个性特点,而原版作品涵盖了桃花坞木版年画的诸多构成元素和工艺技法,想要用款彩工艺替代,使其恢复原有风貌,实非易事。刚开始我也有些担忧,后来马馆长鼓励我放心大胆地尝试,还给予了我极大的创作空间,我非常感念他一直以来的包容和支持。

张教授将联接复原后的图像彩喷了一张照片发给我,但在电脑上放大后很多细节就没了。我首先要做的就是让图片清晰化,每一座房子、每一块砖头、每一根线都要对接起来,尤其是建筑构造不能出错,因为一个小小的误差都会导致极大的偏差。而建筑这块算是我的强项,我先把复原后的图片剪开,将每个细节精准定位后,再一根一根地接起来。当阊门城郭连接完整后,再把其他一个个店铺衔接好,就比较容易了。

李:图像问题解决了,那接下来的工艺转换过程中又遇到过哪些难题?您又是如何用款彩工艺进行处理的?

林:作品原版是绢本设色的,而我们要用款彩的语言去处理。款彩又作“刻灰”,我们也称“阳起减地”(雕刻术语),现已发展开来,融入了多种方式。它是在木板上用漆灰作底,上黑漆或其它色漆,用类似白描的方法在漆面上勾勒花纹,保留花纹轮廓,将轮廓内的漆灰剔去使花纹低陷,再填入色漆或色油,使其成为彩色图画的一种髹漆工艺。简单地说,就是髹漆工艺中的纹饰雕刻部分。张老师虽然喜欢漆器,但他不知该如何去表达,我就提议用构成思维的方式来重新诠释。原作品涵盖了桃花坞木刻年画的诸多构成元素,尤其是水纹部分,张老师说此处要用排刀技法来做,而款彩中没有这种技法,我就只能一根一根地刻划,确保实际呈现出来的效果是一致的,并对少数水流密集、形式过于僵硬的曲线进行合理删减,原稿模糊不清处也进行了修正处理。

像画面中的天空和地面要如何处理?如果没有构成思维的话,很难做到合理合情地转换。所以我选用黑漆为底,突出苏州黛瓦白墙的建筑特点。在艺术上,通过黑白单色点、线、面的处理,即合理的构成原理,找出光与物体之间的关系点。并从宏观设计角度,最大限度地增加整个大空间的时代感和体量感。在区间定位上,以城头上一只放飞的风筝作为天空的定位;建筑、车、马、桥、船、商铺、行人等现实场景,客观呈现出当时苏州人临水而居的生活特性,即水陆定位。(图5)因此,这些空间能够做到合情合理、有声有色,一个生动的社会形态也就跃然而出了。河道中,各色大小不一的船只,或满装货物准备远航,或卸下南来北往的货物驻岸停留,揭示出了漕运文化的内涵。可见,复原后的《苏州金阊图》是一幅综合了经济发展、历史文化、政治制度和社会形态的活态化研究样本。考虑到作品尺寸较大,我将它制作成一扇地屏,严格遵循款彩工艺流程,经选板、批灰、批漆、压麻布、再批灰、打磨、髹底漆、裁稿贴样、刻漆、贴金箔、推光等十数道工序。整个复制过程也是两种工艺间的相互碰撞,最终以达到和谐交融的目的。作品在2012 年10 月份刻制完成,耗时大概一年半。

图4 金阊图(戗金版)作品题诗内容

图5 苏州金阊图(戗金版)(局部)

李:明清时期,阊门是苏州贸易最繁华的地带,史料与作品内容相互印证,如作品题诗中写:“万商云集在金阊,航海梯山来四方。”“高骢画舫频来往,栉比如鳞贸易多。”(图4)诗句与画面中人群熙攘、商铺林立、招牌众多、船舶往来络绎不绝的景象相互呼应。画面中展现的饮食、服饰、文娱、交通、商贸、宗教、礼仪等社会形态,都是当时社会经济和文化的缩影,向我们呈现了两三百年前苏州阊门一带繁华的城市生活风貌。作品本身具有非常高的历史价值,您用刻漆工艺又赋予了它全新的生命。我在仔细观看中发现,各行各业招牌上的字迹非常微小,是否也给后期制作增加了难度?在刻制过程中有没有很难把握的地方,您是如何处理的?又有哪些新的发现?

林:阊门是我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我对它有着特殊的感情。在《苏州金阊图》中商铺林立,招牌名众多,上面字迹微小又模糊,我是用两个放大镜叠起来看,或用手机拍摄后缩小再倒着看,字字斟酌,合理推理出店名。(图6)金阊城门外吊桥底部立柱的侧面是整个画面的核心位置,这个地方是最后完成的,也是最难把握的地方。因为要区分出墙体的不同立面,丰富画面的层次,不能同其他地方刻制得一样。所以我是先将具体密度画出来,确定好后再去刻制,一刀一划都异常小心,一旦出错就很容易前功尽弃,这也对我的刻漆工艺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

图6 戗金版《苏州金阊图》中的各种商铺

我在刻制的过程中,也发现了很多重要的信息,如作品中出现物物交易的场景:有人用古董换松烟墨,这反映出当时独特的经济贸易形式。此外,还有当铺、药材行、茶食、京苏杂货、杭缎布包、苏州雨伞、花素云白烟袋、苏木馨檀贵档行、三鲜鸡汁大面、杭铅碧珠颜料行、染坊、油坊、猫食、王大烟酒酿造货行、天宫斋香水纽扣等等。画面中还使用了焦点透视法,街道近宽远窄,形成渐远渐逝的空间纵深感。这是对西方透视原理的学习与融合。与此同时,我们也可以从复原后的作品尺寸来推断当时外贸出口的家居大小。所以在刻制的过程中,我愈发觉得此事有非常重要的价值和意义。

李:刻漆戗金版《苏州金阊图》制作时间比较早,后来因何又做了素髹版的?这两种髹漆工艺呈现出怎样截然不同的艺术特点?

林:当时,第一幅作品刻制完成后,未贴金箔,我觉得效果已经很好了。后来询问了马馆长和张教授的意见,他们也纠结了很久。张教授说那就贴金吧,将当时城市商贸繁荣、辉煌的感觉给呈现出来。作品敷金添彩后流光溢彩、华丽辉煌,极好地反映出雍正年间苏州阊门贸易繁华的城市盛景。张教授对此非常满意,而马馆长却觉得不贴金更显苏州黛瓦白墙、素雅清丽的人文气韵。后来在一次调研活动上,他又向我表达了对黑白版的喜爱。我就同他说那就再做一幅素髹版,省得我们都留有遗憾。在2018 年我再次复原了一幅素髹刻漆版的《苏州金阊图》。(图7)

图7 苏州金阊图(素髹版)(局部)

素髹版在对比上一版制作上,加强了黑白灰关系的处理,使作品对比更鲜明更出彩,建筑瓦头的处理也更结实。另外,还有一个不同的地方,你看这个墙面,我使用了两遍糯米凝胶。在使用时我发现,每用一遍颜色就会加深一点,后来我把所有匾额里外的地方都用凝胶封了一层,让它既有保护作用,又能微调出一个浅灰色层次。素髹版作品以清雅的黑白灰关系来呈现,幽幽的、雅雅的,具有很强的历史感,像是在跟你诉说着什么。其建筑构造合理,透视关系自然。它更像是一段记忆的剪影,见证了时间和物事的流变,质朴无华,却又让人沉浸其中。这一金一素两版相互映衬,以不同的艺术风格记载着苏州经济和文化的繁荣。通过这两版《苏州金阊图》的制作,我也想告诉大家款彩工艺具有很强的兼容性和前瞻性,只有合理把握住设计与工艺之间的关系,就能够创作出更接地气的作品。

李:这两版作品的成功制作,具有非常重要的价值和意义。首先原版桃花坞木刻年画作品现藏于日本,国人只能通过书籍中的寥寥数语和已经刊印的图片了解一二,无法进行更深入的研究。而这两版漆屏作品不仅制作精美,场面宏大,内容详实,且能清晰完整地呈现出作品复原联接后的面貌;一版为款彩戗金,另一版为素髹浅刻,这两版工艺特色鲜明,分别以不同的表现手法再现了昔日姑苏之繁华;同时也为清代苏州商业经济、城市建筑及文化风俗等方面的研究提供了立体形象的证明。这两版作品对您后续创作有没有产生什么影响?您还创作了哪些精美作品?

林:是的,这两版作品同样对我意义深远。在2008 年的时候,我又重新思考了款彩工艺今后的去向问题。首先要了解以前的工艺和形式,再将我们创新的内容融进去。尤其是黑白的思维方式对我后来的创作影响很大,也是此时我才做到了将绘画语言和款彩工艺语言和谐相融,跨出了关键性的一步,之后还创作了不少黑白版的作品,如《上韵》《黑白人物系列》《山水系列》等,其他类型的创作有屏风《姑苏台》、琴桌《君子之约》和《神树》《元曲人物系列》《宋鱼》《百子图》《长生殿系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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