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瓶座男孩

○夜阑

1

男孩把头从队伍里转过来，望着新来的老师。我有恨意。他说。我有恨意时就是这种眼神。他觉得这样说还不够酷，又把右手圈在眼睛上，戴上独眼龙望远镜似的，冷冷地补了一句：我是咸鱼眼。

男孩第一次见到新来的老师，是在几天前，课间休息时，他走进教室，发现多了一张陌生面孔。你有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蚊子？他经过她身边时，信手比划了一下。我见过了，都可以放到屁股下面骑了。哪儿呀？她转过身，好奇地打量着他。他指了指教室外的走廊，这么大的也许就是金腹巨蚊。他语气散漫，心里却想卖个深沉。他喜欢看纪录片，《探索亚马逊》《地球的力量》《切尔诺贝利》什么的，看起来就没数了。在那间小黑屋子里，反正也没人管。他爷爷老了，他爸爸没心思理他，他妈妈跟一个开赌场的老头跑了，那年他五岁，像个没嘴的闷葫芦。他警告那些试图打探他们家情形的人：别烦，小心老子揍你！事实上，挨揍的人常常是他。他有时候想，他爸爸如果哪天不拿他解气了，他都不知道怎么长大。他听到她又问，金腹巨蚊是什么？亚马逊河里的一种蚊子。他说。见她面露诧异，又轻描淡写地说，不稀奇，它们以自己的同类为食。

那天下午是一节感统训练课，他们在操场上练习带球跑。轮到光，男孩看到球打在他脚背上，弹了出去，滚进了草坪。光哼哼着去捡球，影子在草坪上摇摇晃晃。很快，他抱着球回来了。

崔小五！男孩听到体育老师叫他，不情愿地走过去，把球从光怀里接了过来。他回头望了望，新来的老师还站在篱笆墙那边，蔷薇花在她头顶微微晃动。他开始带球跑，动作异常流畅，球像粘在手上。他的表现欲上来了。谁知转弯时，球滚了出去。他听到队伍里爆发出一阵大笑。一群白痴！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我现在就在恨一个人。过了片刻，小五忍不住别过头对篱笆墙那边的新老师说。

有谁让你不高兴吗？某某某同学。

她扫视一圈，目光回到他身上，里面多了样东西。

我有易怒感，你能看出我的易怒感吗？他又问。

她点点头。

体育老师在那边讲解动作要领了。回到队伍中去。她温柔地命令他。

桔子蹲在塑胶跑道上，腰后露出一段，都能看到内衣的粉色了。小五走过去，踮起脚尖，有意无意，踢她那里。她闻起来像雨天的树。桔子站起身，扯了扯上衣下摆，对他挥挥拳头，警告他离她远点儿。他跳到一边，冲她做了个持枪还击的动作。过了一会儿，他回到队伍中，无所事事，晃来晃去。香樟树的阴影里，棉棉独自坐在那里。他的头发白得都有七十岁了，背影孤独得像个小老头，小胡子倒是长出来了，个头却才到小五胳肢窝那里。当然，那是因为小五今年没客气地蹿了一通。爷爷说，他爸爸12岁的时候还是个小矮子呢。

下课铃响了，他们留在操场上自由活动。新来的老师朝他们走过来。光肥胖的身躯，晃到单杠下，向上跳了几次，一次都没成功。他太重啦，跟驮了一身秤砣似的。小五记得去年夏天的时候，他身上还没积这么厚的肥肉呢。他走过去，只轻轻一跃，就抓住单杠，不过只乱甩了两下。但显摆他的手臂力量，够了。武术界的四大天王里，他最佩服的人是李小龙。他学他把指关节掰得咔咔咔，结果弄伤了自己，一个星期没法画画。有一次他问爸爸，李小龙一拳打出去，有没有350磅的力量。他爸爸说，滚开！

光在操场上很活跃，像个开心的野人。尽管他跳绳时被绳绊倒，拍球时球跑了，扔沙包扔得天上下沙子。但他随便干什么，都能舞一回，乐一回。小五都怀疑他太闹腾，才把自己提早两个月从他妈妈子宫里给震出来了。光一出生就和别人不一样，多了一条21号染色体。小五无法想象那意味着什么，就好像光的妈妈有一天早晨肚子被疼醒，发现两腿间多了个怪物史瑞克。

光一刻也不肯闲着，背剪双手，这边转转，那边瞅瞅，哪儿都想插一杠子。有他在场，什么都能百分百搞砸。一个男老师从他身边经过时，光突然袭击，拦腰抄起他，吭哧吭哧，大力士巡回演出似的，绕场一圈。我是金牛座！光乐颠了，没数了，手一松，男老师一屁股坐地上了。操场上顿时成欢乐的海。

金牛座。不稀奇。小五懒洋洋地朝那边说。

回教室的路上，他踢着路边的石子，闷闷走了一段，问，老师，你什么星座？

我？新来的老师愣了一下，很快说，水瓶座。你呢？

小五说，我也是水瓶座。

2

一个星期后，新来的老师做了五（2）班的班主任。

她站在讲台上，穿一条水草色的绿裙子，头发用米黄色丝带扎得高高的。阳光下，她的头发像金色麦穗，连睫毛也染上了金色。他觉得那颜色太美了，仿佛蝴蝶翅膀上抖落的金粉，撒在画上，画立刻就活了。起立！他听到光喊了一句。所有人都站起来，除了棉棉。棉棉！大家朝他齐声喊。棉棉！起立！起立！半天，棉棉趴着，一动不动。有人咯咯笑了起来，有人砰砰敲桌子，还有人在后面哼哼。她走下讲台，摸了摸棉棉的头，棉棉的眼睛慢慢睁了开来，眼角挂着一颗眼泪。他想家了。桔子说。他一到周末就想爷爷。

棉棉患有自闭症，从不和人说话，只喜欢和花草说话。他父母离婚后，他就跟着爷爷奶奶，住在一艘渔船改造的房子里。他爷爷是阳澄湖的老蟹农，守着二十亩的蟹塘，赚的钱却只够一家人糊口。

新来的老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摸了摸棉棉的肩膀，俯下身子和他耳语几句，棉棉的大眼睛又忽闪忽闪了。好了，她说，大家请坐。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班主任了。我们互相认识一下好吗？好—大家拖长声调，带着小小的雀跃。等安静后，她说，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夏梦。夏，是夏天的夏；梦，是梦想的梦。这两个字，你们学过吗？没人说话。有人会写这两个字吗？大家互相看看。她见没人吭声，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她的名字。下面，该你们上来介绍一下自己了。最好说说自己的爱好和特长，你们的爸爸妈妈。谁愿意第一个上来说？

小五见她把目光投向自己，不自在了，头埋下去，重心从一边屁股挪到另一边。好几只脏兮兮的小手举起来，她挑中了举得最积极的桔子。

桔子走上讲台，清了清嗓子。嗯—桔子刚要开口说，又立即用手捂住嘴。大家都傻笑地看着她。

没关系。夏梦老师说。慢慢说，一个字一个字说，说清楚。

等笑声渐渐小了，桔子把两边的头发向后捋了捋，把裙子下摆沿着两边褶皱拉拉好，正式讲起来。我叫金桔，今年14岁。我有一个姐姐，我姐姐比我聪明多了。不过，我们不住在一起。一到休息天，妈妈就接我去她家，带我们去吃肯德基。我身上的衣服都是妈妈买的。我妈妈在便利店工作……我是学校的升旗手，每个礼拜一都要到操场上升国旗。我还会跳广场舞呢。

老师！光打断桔子。广场舞，扭屁股！光的话引来哄堂大笑。光见状，哗啦一下，推开课桌，站在过道上扭起了大屁股。左扭扭，右扭扭。转一圈，转两圈。扭屁股！光喊，老师，扭屁股是这样的。全班学生亢奋得战栗起来。

好了好了，夏梦老师做了个叫停的动作，回头问桔子，你说完了吗？桔子害羞地点点头，身体来回忸怩两下，回到座位上。第二个上去的是光。

光在上面讲的时候，小五从后面捅了捅桔子。桔子掉过头。你撒谎！小五压低声音说，你妈妈根本没带你去吃过肯德基。

桔子的妈妈在一家24小时便利店当收银，周末根本没时间带她出去。因为她早晨四点就得爬起来，把睡梦中的桔子送回奶奶家，不然她的饭碗就要砸了。最关键的是，她妈妈现在好不容易找的那个男人，从不正眼瞧她。他如果一睁眼，看到他老婆和别的男人生的孩子在眼前晃悠，能摆脸色摆上一整天的。

我没撒谎。桔子分辩道。不信你待会问我奶奶。我妈妈不但带我去吃了肯德基，还买了好多马克笔给我呢。

马克笔有什么稀奇的。小五低声咕哝了一句，眼睛向窗外瞄了瞄。深蓝色的凉棚下，一个人都没有。平时，小五的爷爷和桔子的奶奶，会等在那里。桔子和他都是二年级转过来的。之前，他们上一所普通学校，成绩全年级垫底。老师替他们补课补怕了，让他们去医院测智商，测下来都只有68，属于智力发育迟缓。学校建议他们转到特殊学校，考虑到成长、心理等等那些和未来有关的事情。开学后，他们就到了这里。

刚来那会儿，他很不适应，老和人碰碰擦擦。那些白痴，动不动把鼻涕口水弄到他身上，放的臭屁能熏死一头大象，甚至把大便裹成火腿塞进他书包。好几次，他都去厕所吐了。最可恨的是，有一回上美术课，一个冒着鼻涕泡的家伙，走到他身后，一声不响，把满满一桶颜料顺着他的头浇下来。他想把那人的头打烂，反倒吃了那人妈妈两拳。后来，他算是慢慢接受了，知道他们捉弄他，并非出于恶意，而纯粹是因为傻。在这里，他和桔子俨然成了学霸，拿出一半的智商就够用了。剩下那一半，做老师的小帮手，教那些脑袋像被虫蚀空的同学。

这会儿，光正讲到他父母那一段。我是我妈妈的宝贝。说到“宝贝”这个词，这个16岁的半大爷们开始撒娇卖痴。我妈妈夸我力气大。我是金牛座！嘿嘿。我有一只狗。说到狗，他的眼睛鼻子又一次快乐地挤作一团。我有一只狗。他舍不得似的再重复一遍。它的毛，他指了指自己的上衣，黑的，母狗。每次我，我……他一激动，舌头又绊住了。他把手指塞进嘴里，做了个朝天吹口哨的动作。嘿嘿，它就来了。他咧开嘴傻笑，笑完了还想接着说，却被小五粗鲁地打断了。你的狗叫狗汪，叫起来汪汪汪！可它早就死了！死了都八百年了！小五噼里啪啦说完，向后一靠，往座位下出溜了一大截。

光急了。我的狗，没死！

老了就是死啦！小五阴阳怪气地说。

小五养过一只漂亮的杜宾犬。巧克力色的毛，很短很平，摸上去像夏夜的河水。长相接近一匹小马，跑起来又变成一头鹿。眼珠子像音乐品商店卖的黑胶唱片，上面布满细密的光圈。它喜欢吃甜食，穿桔子奶奶替它缝制的粉色小马甲，睡在印有花朵图案的小棉垫上。从这一点看，它跟女生没什么两样。爷爷的右手手指在一场事故中没了之后，就把它送人了。为此，他伤心得一个冬天没缓过劲来。

这时，他听到夏梦老师用温和而严厉的声音说，不可以这样和同学说话哦，很不礼貌。遇到这种事，我们要学会理解别人。理解有很多方式，倾听就是其中一种，而且是一种很重要的方式，明白吗？

小五不乐意地耸耸肩，吐吐舌头，身体慢慢向上坐正。

杨光说得对。她继续说，他的狗老了。很伤心对不对？她用充满爱怜的目光抚慰着光。

光撇着嘴，抹着眼。伤心，他说，我还想养一只狗。

她说，好的，我们一起养，一定会很好玩。不过，现在，先回到座位上去好吗？接着，她瞟了一眼手表，抬起头。现在，还有点时间够一个人来讲。有谁准备好了？崔小五？

当小五走上讲台，面对同学时，教室里一阵骚乱，被夏梦老师用眼神制止了。

我妈妈很好看。他宣布说，自己都吃一惊。捕捉到夏梦老师美丽的眼睛忽闪了一下，甜美的嘴唇向上翘了翘，纤细的脖颈朝这边扭了扭。他舔了舔上下牙齿，它们又凉又硬，像门板一样毫无知觉。我妈妈长得像一个电影明星。他这样说时，眼前闪过的却是夏梦老师的脸。她很爱我，相信我有绘画天赋。她的意思是要好好培养我，让我成为一个画家。画家，你们没见过吧？

说到这里，他看到坐在那里，一个个一直望着他的同学，头全歪在一边，嘴巴大张着，脸上露出像马戏团猴子那样的表情时，就感到障碍全都消失，可以一口气往下说了。画家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那要靠本事吃饭。她觉得我有这个本事。暑假，也就是你们一个个待在家里，整天抱着电视机的时候，她给我报了一个班，专门学画画。要很多钱，可我妈妈不在乎。她说这些钱比花在吃肯德基上更值得。她在一家大公司上班，手下管着很多人，比我们学校的人多十倍还不止。她说，她这辈子最骄傲的，不是她的工作，而是有我这样一个儿子。他语速很快，竹筒倒豆子似的一气说完，都觉得累了。于是说，好吧，就这样。说完，他快速走回座位。每走一步，都能听到运动裤被蹭得噼啪响。

教室里静了几秒，然后他听到夏梦老师带头鼓起了掌。有人跟了几下，稀稀落落，比不鼓还糟。

—嗯，不错，对不对？她笑着说。大家说得都挺好。我相信，我们这个班一定是全校最优秀的。我们一起努力，好不好？

好！光抢先喊道。一起扭屁股！

3

眼保健操时间到了。夏梦老师整理好讲台上的东西，打算离开时又回过头，要我和你们一起做吗？不要！光一脸坚决地说。在任何只需动动手、踢踢腿之类的事情上，光表现得比谁都积极。可一旦碰到动脑筋的事情，他就只有吃手指的份了。教室里的广播声很大，小五闭着眼，还是听到夏梦老师在耳边说了一句：请跟我来一下。

他站在走廊上，深吸了口气，停了几秒，跟了上去。他们一前一后进了教师办公室。她让他坐到身旁，一副打算和他谈谈心的样子。

小五，他听到她开口说了。我很高兴你刚才的介绍，没想到你这么爱画画，有机会给我看看你的画，好吗？

他点点头。

如果你愿意，放学以后来这里，我教你画画，好不好？不过—她犹豫一下，第一次用上了富有同情的目光—关于你妈妈那件事，我猜是你想象出来，或者从其他什么地方看到的，对吧？

他盯着地板。

老师理解你。但—你其实没必要那样讲。给我们讲讲你的画，肯定会更有意思。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对不对？

他没说话。

空气被抽空了几秒。她站起来，好吧，马上要上课了，我们找机会再聊。可别忘了把你的画带过来。

他点点头，以最快的速度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那天，他几乎是在读分算秒中听到放学铃响的。他胡乱整理了一下书包，第一个冲出了教室。走到楼下时，他往凉棚那边望了望，略一迟疑，扭身往宿舍楼方向跑去。他有一个隐蔽的藏身之处—一条狭窄而阴暗的通道，位于宿舍楼的后面。他以前在那里见到过一只刺猬和草丛里水蛇蜕下的皮。没过多久，他看到棉棉从远处走过来。他注视着他那小小的孤独的背影，在楼道口的亮光下，一寸一寸，消失在楼梯转弯处，这才把目光收回，落到面前那堵水泥墙壁上。他第一次发现，爬山虎的脚非常丑陋，密密麻麻，黑压压一大片，像成千上万只蚂蚁在蠕动。他一阵恶心，想吐没吐出来。他捡起地上一根树枝，对着墙蛮横地扫过去，它们像蜘蛛网一样挂下来。他又没头没脑狂扫一通，看到那些让他极不舒服的东西，被一扫而光，这才察觉到哪里痛了。他把手掌擦破了，不过还好，蹭破点皮。他静静地闭上眼睛，一个人待了几秒，离开了那里。

凉棚下，爷爷等在那里，桔子和桔子奶奶也在。他一脸阴沉地走过去，他们立刻不说话，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走了！他冲他们吼了一句，径直朝校门口走去。

他走得很快，故意和他们拉开一大段距离。路边菜畦里野蜂在嗡嗡飞舞，远处传来球打在水泥地上弹出的空空回响。他听到桔子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他加快脚步，想甩开她，并往路对面走去。等等，桔子喊。他没理，还是向前。桔子终于和他并行了。老师和你说了什么？桔子腆过脸来。

关你什么事！他说，走得更快了。

她又追上来。喂，等等我。她批评你了？

他还是走，走了几步，猛地想起什么，一个急刹车。桔子倒退两步。你刚才跟我爷爷说了什么？他凶神恶煞地问。

说了什么？桔子呆着脸，一下没反应过来。紧接着辩解说，我可什么都没说啊。说完，脸刷地红了。

滚开，大嘴巴！他一把搡开她，看她一屁股坐到地上，还不解气，又上去给了两脚。听到她哇哇乱叫，又听到朝这边跑过来的脚步声，这才一抬腿，跑了。

4

第二天上午，最后一节手工课，去旁边一幢实验楼上。小五故意落在队伍最后，等其他人都进去了，才慢吞吞挪动脚步。他进去时，见桔子正俯在夏梦老师耳边，看到他时，慌忙走开了。夏梦老师扫了他一眼，只当什么都没发生，面对全体同学说，今天，我们来学习煮肥皂。我们先来做拍手操：

伸出你的小手，左拍拍

伸出你的小手，右拍拍

伸出你的小手，转一转

伸出你的小手，快坐好

上课！她目光平静，掠过小五，环视一圈。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只有棉棉还是老样子。不过，这次他把套头衫的帽子拉起来蒙住头，像蜗牛躲回了壳里。光凑到棉棉脸边，棉棉，醒醒！见没反应，又咚咚咚敲桌子，醒醒，爷爷来了！棉棉眼睛倒是睁着，但就是听不到，也看不见，像蒙了一层纱。

等了几秒，夏梦老师温柔地说，噢，看来我们的棉棉今天有些累了。没关系，我们先开始吧。等棉棉好了，随时可以加入我们。现在，我们先来认识一下煮肥皂要用到的东西。这是什么呀？她拎起一只细颈玻璃杯，歪着脑袋，眯起眼睛，假装仔细地看了又看。咦，我发现上面还有数字呢！说完，又举起一个粉色玻璃瓶，凑近旁边几个同学的鼻子，对着瓶口挥了挥空气，说，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呀？那个脑细胞经常异常放电、走起路来总是飘着的男孩，闻过之后，把自己毫无血色的嘴唇，揪得跟橡皮筋似的啪啪响。他妈妈把他的手从嘴巴上掰下来。不好意思，她赔着笑脸说，他闻到香味就饿了。夏梦老师表示理解地点点头，接着往下介绍。等面前一堆瓶瓶罐罐，香氛啊，牛奶啊，皂肌啊，精油啊，起泡剂啊，一样一样都认识了，她把它们按次序摆摆齐，说，下面，我请同学回忆一下刚才认识的东西。

没—必—要。小五心里唱起反调。他用懒洋洋的目光打量着眼前这些围坐成半圆、眼神呆滞的同学。就在这时，他瞥见他们出现在对面玻璃上。那是一组摆放微缩沙具的玻璃柜，做心理沙盘游戏用的。现在，他们的身影被玻璃的反光虚化了，好像浸在冒泡的河水里。他们变得不像他们。至少傻得没那么明显，也没那么让人讨厌。临近中午的太阳，让周围一切有了一种暖烘烘的上升感。他隐约看到，夏梦老师的脸，在一只羊，一只乌龟，一对小狐狸，一只青蛙，一条鱼和一个吸烟的人之间，像一尾水草，在水中，在梦里，拂来拂去。

他恍惚记起，有一次，一个脸膛红亮、脑门油光、生着深深皱纹的男老师，把他叫到心理咨询室，让他先在沙发上舒服地坐下来，回答了几个问题，然后把他带到沙盘室，让他在那些白色沙粒上，随意摆放挑中的沙具。他最先挑的，是一具骷髅头，并把几个他认为是巫婆而不是女神的沙具分散在周围。接着，他选中一座石桥。桥两头的石墩上，他考虑了几秒，放了两只蝙蝠。又把一只卷尾巴的老鼠和一条盘起来的蛇，分别放在离桥一指远的地方。最后，他决定用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结束这场一个人的游戏。就这样吧。他说。

好了？男老师连续问了几次。他只好对着玻璃橱，找了很久，最后拿了一个三口之家的沙具，差不多看了一分钟，才摆上去。

有意思。男老师把光秃秃的脑门从沙盘上转过来，问，你打算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呢？

他想了半天，说，没有名字。

下课了。

夏梦老师坐到棉棉身边，把他头上的帽子，缓缓褪了下去。棉棉，我们下课了。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雪绒花，融进了棉棉的黑眼睛。这时，她听到棉棉叫了一声，非常轻。

—妈妈。

5

在食堂吃午饭的时候，小五远远看到夏梦老师端着托盘，身后跟着桔子，朝这边走来。他想躲开，来不及了。嗨！她们冲他打招呼。他点点头，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对付眼前的食物上。

她们在离他不远的位置坐下。他敲碎蛋壳，想尽快解决掉这顿午餐。可是，用力过了，蛋都捏碎了。她们的谈话，一句不落，过来了。

毛毛雨发起脾气来很厉害的。他听到桔子的大嘴巴又开始发功。她说会说，就是不开口。如果谁不给她放音乐，她就会生闷气，砸东西，连陈老师见她都怕的。

他把脸从托盘上方抬起来，警告地盯了她一眼。桔子假装没收到，把头又往前凑了凑，说得更绘声绘色了。光明年就要毕业了，可他妈妈担心他一个人在家。他妈妈一天到晚，担心这，担心那的，把心都操碎了。

你怎么知道的呀？夏梦老师眯着弯弯的笑眼问。

他妈妈告诉我的。她说出去一会会儿可以，但万一时间长了家里着火怎么办。

嗯。夏梦老师点点头，目光越过两排桌子，往盛汤的队伍里望过去。

桔子又说，以前有个毕业生，就把家里整个房子都烧掉了，就是因为他在家里玩打火机。

他嫌恶地哼了一声，把蛋壳堆进盘子。牛肉柳条都凝成脏兮兮的蜡烛了。

老师，你不知道，光今天一大早就在生气。桔子不停地爆料。他第一次发现她这么爱嚼舌根，没完没了。她身体里储藏的那些小道消息，都要给她耗尽了，花光了。

为什么呀？夏梦老师问。

因为呀—他袜子破了。桔子笑得汤都洒到了桌上。

他吞下大半个鸡蛋，差点被噎死。他把头扭到一侧，屏住呼吸，缓了缓神，用手把嘴角的蛋黄酱偷偷擦去。听到她又说，他一会儿生爸爸的气，一会儿生妈妈的气，后来还趴在桌上哭。其实，他爸爸妈妈可喜欢他了。

他听不下去了，可并没有马上站起来。

光很可爱。夏梦老师柔声说。你也是，还有—小五。她们都朝他这边看过来，等着他做出回应。他夹起一大筷子菜，喂草料似的裹着怒气一起填进嘴巴。

但是他太胖啦。桔子继续说。他家里有跑步机。他妈妈天天逼着他跑步，让他减肥，可他就是懒。我让他减肥，减肥了才可以喜欢我。桔子扬起下巴，骄傲得跟下蛋母鸡有得一拼。

是吗？夏梦老师哈哈大笑。

这下，桔子的兴奋劲上升到下了一只大金蛋了。她说，有一次，我问他，杨光，你喜不喜欢我？喜欢！他对我说。减肥！我告诉他，减肥我才喜欢你，好不好？每次，我这样骗他，他都相信。她把自己形容得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女王，真不害臊！

小五终于忍不住了，愤怒像金属勺掉在了水泥地上，发出的铿锵声击碎了他最后的一点理智。你难道就会说别人的缺点吗？！自己的缺点从来都看不到！就会背后说别人，说说说！他气得屁股离开凳子都不知道，眼睛只管瞪着她，恨不能把她钉到墙上去。

我在和老师聊天呢。桔子一本正经地说。说完，就哑巴了。

夏梦老师也收起笑容。气氛微微有些尴尬。桔子还告诉我光是个暖男呢。沉默片刻后，她略有歉意地，向他发出新的微笑。我现在知道了，老师办公室里的水桶都是他扛的，下雨天给同学打伞的也是他。其实—她稍加停顿，扭头看了看桔子，接着说，桔子在我跟前说得最多的，其实是你。她说你的画是全校最好的，没人比你画得更好了。

扛水扛得从楼梯上滚下来，打伞把所有的伞都打坏，这些，也是你说的？他死死盯住她，肩膀却在颤抖。等周围被一张张傻乎乎的脸蛋塞满时，他公开宣布：

大嘴巴！

6

一个下过雨的黄昏，夏梦老师拎着一大包东西推门而入时，只有小五和爷爷在家。他爸爸一听老师家访，街上锻炼不回来了。一个月前，他骑夜路，从电瓶车上翻下来，摔碎右膝盖，第一天上班就把工作弄丢了。这是他换的第七份工作，每次不超过半年。躺在床上的时候，他爸爸不是冲爷爷吼，就是揪住他撒气。

小五从五岁开始，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那间黑屋子里。他在那里偷偷哭泣，无声无息。他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弄明白，他感觉到的痛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来自内心，跟冲他挥拳头的爸爸和抛弃他的妈妈没有关系。痛是自己找上门来的，他即使不开门，它也会从窗户上、落水管、门缝里，或别的什么地方爬进来，把他折磨一番，才肯罢休。他只是没机会揪住它的领子问，什么时候结束？

爷爷眼见叫他叫不动，只好自己招呼客人。爷爷上了年纪，耳朵背，说话漏风，听上去都是隆隆响的杂音。一会儿，他听听，没动静了。

有没有想过把你的梦画下来呀？她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他都没察觉。她探过身，替他拧开桌上的台灯。灯光打在素描本上，照亮了他的画和狗窝一样的黑屋子。金刚狼，他照着手机上画的，美国漫威旗下的超级英雄，他崇拜的漫画人物。他已经画好它力大无比的身体，张牙舞爪的手臂，锋利而尖韧的爪子，接下来需要涂色。

没有。他坐在角落里的小桌前，嗫嚅道，我从来不做梦。说完，恍惚想起，唯一一次，他梦到过妈妈。好像是在一列深夜火车上，他在一个摇骰子男人刺有恐怖文身的臂膀间，撞见她的脸，妆浓得像个坏女人。他晃荡如泥，经过另一节陌生车厢，发现里面坐着一个和刚才一模一样的女人。小五，过来。她朝他发出召唤。他被催眠了，腿像水波纹一样软掉了。就在这时，一股风掀起白色窗帘，她变成一只蹲在窗框上的乌鸦，翅膀扑扇了两下，飞走了。

他醒了，身体依然摇晃，好像飞驰的火车上，一只摇摇欲坠的矿泉水瓶子。

还缺肉色。他眨了眨疲乏的眼睛。我缺的是肉色马克笔。他往椅子后背靠去，一只脱胶的深蓝色塑料拖鞋，像船，倒扣在水泥地上。一个小时前，他和爷爷刚发过一场火。他仅有的几支马克笔水干了，素描本也用完了。可爷爷不肯给他买，搜出一堆旧本子让他画在背面。他把那些本子从阳台上扔了下去。

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夏梦老师说着，走过来，从那只大包里掏出马克笔、素描本、书、零食、衣服，小山高的一堆东西，推到他面前。怎么样，喜欢吗？她看着他。

他眼前一亮，飞快地拿起那盒马克笔，撕去包装，抽出其中的107号。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样。他说着，急不可耐地涂上了。

夏老师，爷爷从房间走出来，捧着一叠照片。她坐到中间陷下去的沙发里，凝神地看起来。这是他妈妈。爷爷指着照片上的女人说。

那会儿你多大呀？她抬起头问。

不记得了，想不起来了。他说，头也不抬。他从不翻那些旧照片，那会刺激他，让他阀门失控，乱发脾气。在那些泛黄的照片里，不管是妈妈抱着他，还是和幼儿园的小伙伴在一起，他没露出过一张笑脸，总是一副在生气和即将发火的样子。照片里夹着他的一张自画像，他把自己画得又丑又凶，像只不好惹的小狼狗。有一天清晨，他和桔子坐公交车，车子驶过以前的学校，桔子问他想起过去没有。他梦游似的摇摇头，把脸靠近玻璃望着窗外的街道，望着校门、旗杆、花坛、标语、电子屏，从眼前一闪而过。一道金属护栏的反光，射进他的眼睛。他闭上眼，听到挡风玻璃在呼啸而过的风中，咯哒哒响个不停。

翻完后，夏梦老师把照片还给爷爷。

有一种孩子生下来就跟血脉无缘，百分之零，想知道为什么吗？他从椅子上转过身，冷不丁抛出这样一句。

说说看。她眉头抬起，从沙发上同情地看着他。

忘了。他甩甩头，故作事不关己。

你觉得自己是那种孩子？她搜索着他的每一个表情变化。

他没说话，游离了几秒，猛地向后一推椅子，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他没理会，抓起桌上一个黄色盒子，冲进卫生间。一阵乒乒乓乓后，他走出来，嘴里叼着一根巧克力曲奇。知道不，他说，我刚才是用暴力打开的。

她不无担忧地对他摇摇头。如果你觉得好吃，应该给爷爷也吃点。她说。

他腮帮子鼓鼓地点点头。

爷爷急忙摆摆手，指指自己的嘴巴。

吃吃吃！他把零食袋粗暴地塞到爷爷跟前，都戳到他眼睛了。爷爷躲闪不过，只好咬了一口。

他抬头撞见她眼神里的责备，既羞愧，又局促不安。爷爷带他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亲手喂他吃东西。他觉得这样做很别扭。其实，爷爷不是他的亲爷爷，说得再清楚一点，他爸爸是爷爷领养的。爷爷年轻时，穷得讨不到老婆，只好打了一辈子光棍。爷爷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等你十八岁，能养活自己了，我的眼睛才好闭上。爷爷今年七十八了，他把速效救心丸压在枕头下、一伸手就能摸到的地方，担心万一哪天心脏病发作，低保就少去一笔。他们现在就靠这个活着。

他从没像现在这样认真地盯着爷爷看过。什么时候开始，爷爷瘦得肋骨一根一根了？骨架显得特别脆，简直一碰就要散架；眼窝像泥坑，深深凹了下去。身上唯一显力气的地方，是那两只空空支楞着的大耳朵；那只残废的手掌，一眼看上去，和断了螯的螃蟹没什么区别。他眼睛模糊了，鼻子酸了。自己长大后，或许连抖音上那个做直播的小伙子都不如。那个人为了表孝心，在视频上做鱼给父母吃，却遭到评论区很多人攻击。小五也参与了，不过，是和评论区那些人对骂。他憎恨网络暴力，那些喷子们，应该被吊打。他猜那人后来有了压力，或者有了心理阴影，才停止直播的。

老师比你妈妈好多了。老师走后，爷爷说，你以后叫她妈妈也不碍事的。

7

两天后的一个下午，他们上了一节班会课，主题是爱心相伴。夏梦老师站在讲台上，双手背在身后，露出谜一样的微笑。有没有人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呀？

5月8日！有人抢答。

没错。夏梦老师眼睛里泛着光，说，今天是个好熟悉好熟悉的日子，你们想想，想起什么没有？

大家互相瞅来瞅去，仿佛答案写在别人脸上。

今天呀，她视线投射到光身上，马上要公布答案的样子。噢—小五惊呼一声，指着光喊道，今天是杨光生日！

嘘！班里掀起一波惊喜。

光脸上绽开了笑容。

对呀！夏梦老师从身后变魔法似的抽出一束鲜花，走到光面前。生日快乐！暖男！她给了他一个让所有人眼红的拥抱。全班同学啪啪啪鼓掌。光的头，像只垂落的南瓜，挂在老师怀里，眼睛快活得一眨一眨，舌头吐出来一伸一缩。

好啦。夏梦老师揉揉他头上的一堆乱草，回到讲台上。老师还要告诉你们。她目光柔和，笑如夏花。今天还是世界红十字日，是一个需要我们牢牢记住的日子噢。她轻轻敲了一下黑板，我要请一位同学，读一读下面这段文字。崔小五。她朝他做了个请起立的手势。你来读一下，世界红十字会的创立历史。

他站起来，有些不自信，背微微驼着，手按在桌子上，心扑通扑通跳快了。

红十……字……国……国际。他读得磕磕绊绊。那些字，像麻雀的脚爪，蹦来蹦去。

先从“人道”开始，大声一点。夏梦老师温和地纠正他。

他声音放大。虽然读得不连贯，还有跳字，但终于读完了。她满意地请他坐下时，他忽然觉得脸上的肌肉没之前那么僵硬，连大腿后部的韧带都松弛了。

现在，我们来认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今天也是他的生日噢。夏梦老师点击投影，跳出一个大胡子、深眼窝、棕色头发的外国人。

哇呜！底下轻轻一片惊呼。

他就是世界红十字会的创始人—亨利·杜南。她指着图片说。来，我们一起读，亨利—杜南。

他享年82岁。小五小声嘀咕了一句，被夏梦老师听到了。

咦，小五是怎么知道他82岁的呢？她顺手将问题抛给其他人。他们扭头，白内障患者那样望着小五。

他生于1828年5月8日，死于1910年10月30日。他大声说。我算过啦。

讲到各种急救方法，夏梦老师让大家自由发挥，讲讲自己身上发生，或从别人身上看到的故事。又是桔子第一个举手。有一次，我奶奶去东山采碧螺春，中暑了，回来的路上就不对劲了。她身体本来就比较弱嘛。讲到这里，她把身体从座位扭向后排的全班同学，一副扯开大旗的架势。这么热的天气，她在外面晒晒晒，体温一下子就蹿到40度。不对，她意识到这个地方夸大了，纠正为38度，见大家无动于衷，就又用脉搏加快、心跳加速、恶心呕吐等她自认为掌握的知识，强调了一遍这里面的可怕性。但仍然没人能体会她的这种紧张感。

后来呢？夏梦老师问。用了什么急救方法？

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瓶酸奶，吃完她就好了。她把最后的功劳犒赏给自己，好像她奶奶就只有站在一边干瞪眼的份儿。不过，小五相信这是真的。她遇事总是比他冷静。他记得有一次，他们一起去菜场买鱼，路上一根铁管，把她的脚戳得指甲盖都挑起来了，流那么多血她都没哭，反而是他吓得脸色煞白。后来他听爷爷讲，她当时是怕吓坏他，其实疼死了。她做了一个月的跷脚老太。好了后，比野生蚂蚱还蹦得欢。

如果有人中暑了，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可以帮助呢？夏梦老师问。

大家开始七嘴八舌。可以拿把伞给他遮住。给他扇扇子。给他喝水。马上吃药。第一步应该先把人从高温的地方移到阴凉的地方。小五也参与进来，看来，必要的时候还得他出马。但马上有人提出，搬不动怎么办，如果是杨光那么胖？可以叫人。小五说。得多叫几个人。可以叫狗。光立刻插嘴。狗好！

讲到流鼻血如何自救时，小五纠正了一个同学的说法，指出头仰着血会吸入口腔，呛到自己。正确的做法是，他怕他们听不明白，站起来，用手捏住鼻翼两侧。就这样，他嘶嘶地说，捏住4到8分钟。记得用浸透冷水的棉球止血哦。他最后说。坐下来后，他默默地望着窗外。不知什么鸟，叫得特别脆。每叫一声，天就被啄破一次。他想到电影《天堂的张望》。鼻血，一大滴，一大滴，滴在白色盆底。触目惊心的红。爸爸把张望扛在肩上。爸爸给张望梳头。爸爸躲在角落哭泣。如果他爸爸也能这样对他，他宁可明天就生白血病。

他们后来开始播放音乐，歌曲《听我说谢谢你》，一个女生唱的，声音甜美而欢快。嵌满草莓的生日蛋糕，扭成麻花状的彩色蜡烛。戴上寿星帽的光，走上讲台，两只像燃烧的白蜡烛一样又绵又软的胖手，合在胸前，闭上眼睛，低下头，默默许愿。他们围着他拍手，扭动，轻轻哼唱。

听我说谢谢你

因为有你

温暖了四季

…………

他趁没人注意，把一盒没拆封的白色恋人，放进光的课桌，走出了教室。五月的风，在耳边轻轻拂过。台阶下，石榴花开得一朵比一朵红。蜜蜂嘤嘤嗡嗡，犹如一小团金色的雾，停在空中。下过雨的绿色塑胶跑道上，空气潮湿而安静。地上几排矿泉水瓶，按照保龄球的排列方式摆放着。他走过去，捡起草坪上一只沾着雨水的荧光绿回力球。目光凝视，身体放松，深呼吸，起步，左手慢慢向外侧展出，向前滑了几步，轻力送出球。瓶子倒地的同时，他的嘴角轻轻上扬，溢出笑意。

他跑了起来。旗杆上的旗帜、风筝和花朵迎风招展。枇杷成熟的气味四处飘荡。耀眼的阳光下，小路没有尽头。小五跑啊，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