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鸭在埘
2021-09-07漆宇勤
○ 漆宇勤
在龙背岭,鸭子与鸡一样,都是家家户户要养的家禽。
春江水暖鸭先知。这句子里说的鸭肯定是成年的鸭子。因为,这个时节,小鸭子还在路上呢,还在卖鸭苗的商贩的自行车后座上的竹笼里。
春天过半的时候,贩卖鸡崽、鸭苗的小贩推着自行车来到了龙背岭。
小贩进了村子,熟门熟路,开始拉长了声调吆喝:要鸡崽仔、鸭崽仔啵……
“要不要”,这是赣西地区乡村里贩卖东西的惯用语。不说买不买,而说要不要,似乎就多了几分人情味,掩盖了商业和金钱的气息。村子里做豆腐的女人每天早上挑着豆腐担子走过一家一户的门前,也是远远地喊:要豆腐么……
大家都理解,这里的“要”,是要付钱的,并不会有谁误解为白送白拿。
贩卖鸡鸭苗的人并不是附近几个村子里的村民。他们来自更远的地方,每年的春天和秋天分别到龙背岭一次。
春分时节,气温上升了,小鸡小鸭的活力增强,养起来也会更简单。贩卖鸡苗鸭苗的商贩就是这个时节来到龙背岭推销他的小鸡小鸭的。
当然,尽管小贩同时贩卖鸡苗和鸭苗,实际上卖出去的,绝大多数是小鸭子。
龙背岭大多数人家的小鸡都是自己家里的母鸡孵化的。
母鸡有自己的繁育规律,它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母性大发,懒于找食和走动,开始赖在鸡窝里抱窝孵蛋。大多数时间,主人家为了不影响母鸡继续生长和下蛋,总会想出一系列的办法来打断它的这一规律。比如说,绑住母鸡的脚不让它进入鸡窝啊,用羽毛穿入鸡嘴上的鼻孔啊,等等。总之就是不能让它有抱窝的环境和条件。经过五六天的一番折磨后,母鸡抱窝孵蛋的心思自然就消失了,继续老老实实地刨食、下蛋。小时候每次看到挣扎着想要去抱窝孵蛋却被主人各种酷刑折磨的母鸡,我都很同情。我觉得养鸡的人们太贪婪了,但是我又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来解救可怜的母鸡们。
我想不出办法,有聪明的母鸡却想出了办法。它颇有预谋地有时将蛋下在固定的鸡窝里,有时又在外面隐蔽的干燥草丛里下一两个蛋,这样一来,主人也不至于怀疑。过了一个多月,当隐秘的鸡窝里积攒了十多个蛋时,母鸡就会突然“失踪”一段时间。主人找了几次没找到,加上农活太忙,也就顾不上了。再过一段时间,消失的母鸡突然又回到了家里。在它身后,跟着叽叽叽的一小群鸡崽子。因为大人们对家禽看管得紧,加上小孩子们每次总会“助纣为虐”漫山遍野地帮助大人将消失的母鸡找出来,这样突然带着一群小鸡冒出来的事情并不常见,但龙背岭这么多养鸡的人家,这样的事几乎每年都会发生那么一次两次。
当然,并不是每次母鸡想要孵小鸡都不能实现自己的愿望。随着家里养的鸡或者是被宰杀了,或者是老得不再下蛋了,龙背岭很多家庭都要补充鸡的数量,因此差不多每年都会孵一窝小鸡。这个时候,正好被选来孵蛋的母鸡就能够一偿自己做母亲的夙愿了。
商贩们卖鸡苗鸭苗是在春分时节,而村民们孵小鸡一般是在春末的时候,比春分要迟一些,这是为了赶上更合适的气温,提高小鸡的存活率。
主人将家里所有鸡下的蛋集中在一起,挑选受精了的、品质较好的15个左右,放进鸡窝里,让恰好进入抱窝阶段的母鸡趴在上面,小心翼翼地孵化。因此,严格意义上讲,母鸡孵出的一窝小鸡,并不全都是她的亲生孩子。但母鸡是个非常合格和尽职的母亲。小时候我总能看见母鸡很是紧张地将一小堆鸡蛋抱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呵护它们。在这期间,母鸡食量减少了许多,一心一意想要孵化自己的孩子。
孵小鸡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也是很辛苦的一件事情。这里面辛苦的,除了母鸡以外,也包括养鸡的主人。我家母鸡孵蛋的时候,最开始几天,母亲只是不定时去看看有没有露在母鸡羽毛以外的鸡蛋,并定时给母鸡撒一把谷子喂食。到了孵化的后半段,我就每天都要在半夜里陪着母亲点着煤油灯去鸡窝里检查鸡蛋的温度了。同时,还要将孵化到末期的鸡蛋放到温水里观察沉浮和是否会自己晃动,以此来检查是否出现了坏蛋。一般来说,15个鸡蛋,能够成功孵出10只小鸡就算不错了。不少鸡蛋在孵化的过程中或因为冷热不均,或因为没有受精,孵着孵着就变质了。这种变质了的鸡蛋,龙背岭的大人们称为“寡蛋”。被称为“寡蛋”的坏死鸡蛋也舍不得扔掉,大人们会将它们炒成一碗菜。但小孩子是不能吃的,大人们一直告诉他们,小孩子吃了“寡蛋”会臭嘴巴。同样的说辞也适用于鱼卵和鱼尾巴。小孩子吃了鱼卵,会算不清数;小孩子吃了鱼尾巴,挑水容易晃荡。但我总觉得,这里面应该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那些没有坏死的鸡蛋,经过母鸡一段时间的努力后,终于一个个被尖嘴从内部啄破。小鸡孵化出来了。出壳那天,主人要及时注意观察和保护新生的小鸡,但却绝对不能帮助小鸡破开蛋壳。
现在,大家的辛苦有了回报,母鸡如愿以偿当上鸡妈妈,主人家如愿以偿多出了十来只小鸡。
鸡崽子可以自己家里孵,小鸭子却没那么简单。
母鸭下蛋后并不会自己孵化小鸭,它们不会像母鸡那样抱窝孵蛋。
那,谁来孵小鸭呢?
母爱泛滥的母鸡会帮助鸭妈妈孵蛋。这是我小时候听到的答案。
在乡村里,这样帮别人孵蛋的事情并不是唯一。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蛇下了蛋之后也是请龟鳖帮助它们孵化的。后来长大了,我知道鳖和蛇都是将蛋下在松软的沙土里,加上赣西地区经常可以见到鳖和蛇一起在河边草丛中活动,人们便误以为是龟鳖帮蛇孵蛋了。
但母鸡帮母鸭孵小鸭却是确凿无虚的事情。我观察,母鸭的母性似乎真的要比母鸡弱了不少,甚至下蛋也随意很多。它们不会将鸭蛋固定下在一个地方,除了晚上关在鸭舍时外,其他时间,鸭子很有可能将自己的蛋下在稻田里、河滩上、淤泥沟、草丛间等任何一个地方。龙背岭的孩子们经常可以在玩耍时捡到几个鸭蛋。再说,鸭子天天在湿地里活动,肯定也无法提供孵化鸭蛋所需要的温度吧。
我亲眼见过邻居家的母鸡孵小鸭。那大爱无疆的母鸡小心翼翼地护持着稻草窝里的鸭蛋,时不时轻轻地翻动一下,与孵小鸡时没有任何区别。
不过,孵小鸭的成功率,远远没有孵小鸡那么高。邻居家里放了16个鸭蛋,最后只孵出6只小鸭。
因此,龙背岭的人们养鸭子,更愿意直接买鸭苗而不是自家孵化。
据说,卖鸭苗的人也是从外地批发过来的小鸭。在外地,有大型的工厂专门用电保温孵化小鸭。孵化大棚比龙背岭任何一户人家的房子都更舒适和壮观,往往一批就可以孵出几百上千只鸭苗。
小鸭子毛绒绒的,呆头呆脑在地上一摇一摆地走动,看上去有几分可爱。龙背岭的老人们都有自己的方法去观察一只小鸭是否健康并大概判断它们的品种。但是经验往往有时候并不那么可靠,而且大家传言,现在外面的骗子越来越多了,以前龙背岭人想都不敢想的以次充好、鱼目混珠的恶行也在侵袭这个赣西的小山村。
卖鸭苗的人能够感知到龙背岭人的不信任。一方面,他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贩卖的鸭苗都是本地品种“胡鸭”,下蛋多,体格大,保证健康且全是母鸭。另一方面,他亮出了绝招:所有鸭苗全部赊账,现在大家只要留个姓名就可以将小鸭带走,过半年后的秋天里他再来收钱—如果鸭苗不健康,品种不对,或者买回去的不是可以下蛋的母鸭,一律不要钱。
这一绝招彻底打消了大家的顾虑。于是,满满的一竹筐鸭苗,很快被村民们挑走了一大半。
到秋天的时候,家家户户养的蛋鸭(龙背岭人称为“胡鸭”)都长大了。这个时候,卖鸭苗的人又来到了龙背岭。他在春天里卖鸭苗的地方停下自行车,吆喝几声,当初买鸭苗的人家很快就全都来了,按照春天里约定的价格,各自将鸭苗款付给他。收到钱后,鸭苗贩子在自己的本子上打个勾,买卖就此完成。整个过程,没有任何欠条,没有签字画押的程序,但几乎从来没有什么纠纷争执。极少见的讨价还价,那是某一户人家的鸭子没有照看好,赊购的10只小鸭,最终一只都没养大。双方就此念叨几句“是不是鸭苗不够健康”的话语,最终,各退一步,鸭苗款打个折,双方清账。
这是乡村特有的景象:一个远来的小商贩,仅仅凭着一个随口说出的姓名,就将数以百计的小鸭子赊卖给了龙背岭素不相识的村民们。而村民们在半年之后,主动将没有任何凭证的赊欠款付清给这个毫无根基单枪匹马的商贩。
很多年后,我回想起这一幕,总觉得特别温暖。
秋天的时候,蛋鸭初步长大,进入少年时代,而另外一种龙背岭人称为“鸟鸭”的肉鸭已经进入青年时代,它们可能在七月半的时候就被宰杀用于祭祀。
在龙背岭,进入青年时代的“鸟鸭”正好赶上立秋与处暑时节里的七月半中元节,成为祭祀祖先的重要食材。
我对这些不幸遭遇人类刀子的鸭子充满了同情,不太愿意看到自己辛苦放养了几个月的鸭子因为要满足人们的口腹之欲而在立秋时节被宰杀。
在我的脑海里,还回放着几个月前自己在泥土里挖蚯蚓给小鸭子吃的画面。那时的鸭子还是毛绒绒的,一只只挤在我脚旁,一待我用两齿松土耙刨出蚯蚓,马上就窜过去伸出短短的脖子和小扁嘴啄食。吃了一段时间的蚯蚓后,小鸭子们长大了一些,开始进入稻田和溪流中自己觅食。这时它们还太弱小了,很容易就被藏在草丛里、田埂边的黄鼠狼叼走吃掉。夏天里,鸭子钻在茂密的水稻田里,在一片漫无边际的绿色掩映下很难被找到。有时有落单的鸭子没回家,村民们便下到田里一点一点驱赶,竖起耳朵倾听稻田深处的声音。因此,我在喂养鸭子时一直都在想办法提醒它们认清回家的道路。
可是鸭子们实在有点呆。与白鹅相比,鸭子们要蠢萌多了。家鹅放出去觅食后基本不会错群,但鸭子有时候就会混入别人的队伍。龙背岭的鸭子实在太多了,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八只十只的。这么多的鸭群肯定是经常在同一片稻田里觅食的,如果鸭子们混杂在了一起该如何区分呢?人们首先想的是学习村子里的理发师给小孩子的头发上剪几个花纹的做法,给鸭子剪掉一部分的羽毛。可是,鸭子长起来实在太快了,过了一个多月,剪过的羽毛就重新长齐了,再起不到区分的作用。后来,村民们又尝试给家里的鸭子脚蹼上剪个小孔作为标志。鸭子的脚蹼似乎没有特别敏感的痛感神经,剪个小孔既不会出血也不会影响活动。
立秋前的一天,傍晚鸭群回家的时候,我发现家里的鸭子少了一只。于是赶紧跑到附近的稻田里一遍遍寻找,遇到村民就询问有没有看见落单的鸭子。
终于,有人告诉我,刚才龙尾村有村民在稻田里赶鸭子回家,后面好像有一只不怎么合群,似乎不是同一个鸭群的。
我领着母亲赶到龙尾村找到了那户人家,在鸭埘里看见了单独站在角落里的鸭子,脚蹼上剪着小孔,与鸭群里其他鸭子都不同。
可是,龙尾村的那个村民拒不承认这只鸭子是我家的。他说,鸭蹼上的小孔是他挖蚯蚓时不小心在小鸭子脚蹼上用两齿耙挖了个洞造成的。
我说,可是我们家的鸭子左右脚蹼上各剪了个孔啊。
那人回答,鸭子第一次抢蚯蚓时被他在左脚蹼上挖了个洞,后来它不长记性,他挖蚯蚓时它再次凑过来,不小心又在右脚蹼上挖了个洞。你看,左右两个洞都没那么均匀呢。
对于这一说法,我顿时哑了声,傻了眼。
幸好,这愚蠢的鸭子这次突然变聪明了,认出了自己的主人。在我和母亲无奈转身要走时,它自己摇摇摆摆从鸭埘跑了出来,迈着两条小腿跟在我们后面跑。见此情景,龙尾村的那个村民再也无话可说,只能任由这鸭子就那么左右左右迈着摇摆步伐跟着我们走回了龙背岭。
作为肉鸭品种的鸟鸭,不是人类的伙伴,而是食材。它们存在的使命就是养大后在过年前的冬天里用来宰杀熏制成腊味—在立秋时节的中元节,家家户户的鸭群里也几乎都有一只尚未长大的鸭子提前被人抓去宰杀。
对此,我毫无办法。那一年的中元节,我看着混乱的鸭群里那只差点被龙尾村收编的鸭子恰好窜到大人的脚下,被母亲一把抓住。
这个七月里,我在龙背岭飘香数里的鸭肉佳肴面前坚决不伸筷子。我下定决心不吃鸭肉。直到第二年的春节里,熏成腊味的鸟鸭肉炒红辣椒被端上桌子,我才终于忍不住美食的诱惑,就着鸭肉整整吃了三大碗饭。那个时候,新一茬的小鸭苗过不了多久又要被贩卖到龙背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