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风知道
2021-09-06李倍
1
距离立春已经过了整整三个月,新绿才挣脱了寒意的桎梏,试探着冒出头来。
我头顶的这片灌木也终于长出了新叶。午后轻柔的阳光洒下来,风过处,青草的香气如墨水般晕染开来。我立起身,直直地伸出前爪,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春天的气息争先恐后地闯入鼻腔,我深嗅了一口,沉睡了一个冬天的关节仿佛都被唤醒了。我惬意地眯起眼,看见自己原本黯淡粗糙的黑色毛发,在阳光下闪着光。
2020年的冬季,实在太冷太长。听说有一个叫“疫情”的怪物,把人们都关在了家里。
我藏身的灌木丛位于马路旁的绿化带内,连续三个月,只有稀少的车辆经过。这条马路寂寞了多久,我便在灌木下潜伏了多久。尽管行人寥寥可数,我还是下意识地害怕巨大的扫把、尖头的皮鞋,还有小孩们丢来的石子,想到这些,我的身体还隐隐能感觉伤疤与疼痛。
我是在一次夜市上遇见的她。五月,才感春来,忽而夏至。听说那个叫“疫情”的怪物即将耗尽体力,变得虚弱不堪了,人们重新走出家门,城市又恢复生机。
每到夕阳西下,金红的黄昏与暖橙的路灯交相辉映,把细长的街道照亮。小摊贩们從推车上卸下货品,摆在地摊上。夜色从地面漫上来,与我黑色的毛发融为一体,我喜欢这天然的隐身衣,让我可以大摇大摆地穿梭在各个摊位间。
初见她时,我正灵巧地越过一个摊铺上的玻璃制品,它们散发着楚楚可怜的光泽。如往常一般,我身手敏捷,并未引起过多的注意。后脚掌刚落地,便听见头顶传来一声惊呼,我警觉地弓起身子,抬起头,对上了她的目光。我的身体好像又想起以往被驱赶时的疼痛,正要下意识地逃走,却发现她的眼神和那些驱赶者并不一样。没有厌恶,没有惊恐,清澈得像一汪池水,她眯起眼笑了,像池水泛起涟漪。“呀,是小猫咪!”她的语气欢快,夹杂着雀跃,魔力般地把我粘在了原地。
一阵风吹过,叮铃叮铃。原来,她卖的是风铃。金属棒相互碰撞,牵扯着下面的挂件也左右摇晃,像飞舞的小虫,我本能地伸出了前爪试图捉住。
结果,引来了路人的惊呼。“天哪!它是在和那个猫爪挂件握手吗?”“太可爱了,这只猫咪好聪明,好有灵性呀!”
很多摄像头靠近了我,咔嚓咔嚓。我还有些不知所措,她小心翼翼地把我从地上捧起来,我没有挣扎,慢慢看清了摊铺的样貌:大大小小挂起的十几个风铃,颜色与样式各不相同,唯一的共同点是每个风铃都有与猫相关的元素。
“这是我们家的镇店之宝啦!是吉祥物哦,叫如意。”她大声地向人群宣布。从此,我有了一个名字,如意。
2
她带我回家了,我离开了阴冷潮湿的灌木丛。我每天的任务就是陪她去夜市摆摊,只需要静静地待在那些风铃下,或躺,或仰,或坐,或卧,有时伸个懒腰,有时打个呵欠——想怎么样都可以。
一波又一波的客人在这里驻足,举起手机拍照,或多或少地买走一些商品再离开。似乎有了我镇店,猫咪风铃就变成了稀奇物品。想到这里,我有些得意,坐起身来,心满意足地舔着前爪。“你们看,如意现在就像我的招财猫一样!”她语气里带着些炫耀。“哇,你别说,还真像招财猫的姿势。”客人们纷纷应和。
客人络绎不绝,风铃很畅销。她的笑声盘旋在我的头顶,像拂过一阵风,惹得风铃们也快活地吵闹起来,叮铃叮铃,是温暖而幸福的风。
“如意啊如意,你真的给我带来了幸运和吉祥。”她经常会对我这样说,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挠着我的下巴。我闭上眼,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迷迷糊糊的,我快要进入梦乡,耳边却还听见她在同人交谈:“那天,如意真是偶然走到了我的摊位边,后来我的生意就一直红红火火的。你可别说我迷信啊,俗话说得好,猪来穷,狗来富,猫来开当铺……”
我不知不觉睡着了,梦到了妈妈。这是妈妈离开后,我第一次梦见她。我从出生后便和妈妈生活在一起,就连出门觅食,她也会把我带在身边,教我生存的本领。但那天,她站在我面前说,她要独自出去找点吃的,很快便会回来。说罢,她顿了顿,又叮嘱道,不要轻易走出这片灌木。
我已经历过那天,所以知道妈妈离开后便不会回来。梦里的我看着她的背影,想要阻止这一切,却无能为力,巨大的寒意困住了我,让我动弹不得,恐惧和慌乱涌上来,我眼前一黑,又陷入了那无尽的黑暗中。我坠落又坠落,隐隐约约,听到了那风铃声,叮铃叮铃。
她正坐在我的对面,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风铃的铃铛。我看着她温柔的笑脸,想起了梦中的妈妈。
3
六月,江南迎来了绵长的梅雨季。一场又一场的雨,让夜市计划泡汤。我们听天由命地窝在家里,听着雨声滴滴答答。这雨好像没有要停的意思,一天,两天,一周,两周,眼看已快七月。
“如意,今年的梅雨季真长啊。”起初,她只是站在窗边喃喃自语,语气里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我抬起头望向她,逆着光,我看不清她的眼神。
这场梅雨把我们困到了七月,都还没有放晴的迹象。潮湿的水汽像寄生虫般蔓延到家中的角角落落,只要深嗅一口,便能闻到一股霉味,黏黏腻腻。那些平日被她堆放在杂物间的风铃也被水汽困住、扼住了歌喉——铃铛有些生锈了。
她在房间里拉了一根细绳,把风铃一个一个挂起。风铃声又响起,只是不再清脆,还夹杂着她轻一声重一声的叹息。她总皱着眉,抿着嘴,也不再常常唤我名字,而是念叨着:“好倒霉,真是什么倒霉事都被我碰上了。”
有天,她的朋友来家中做客,她滔滔不绝地诉苦,说着说着,声音慢慢低下去,肩膀一耸一耸,呜呜咽咽地啜泣。
“年初疫情,实体店做不下去。四五月好不容易解封,摆摆地摊,谁知道,这批货也算报废了……”她讲得时断时续。朋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刚想安慰几句,余光忽然瞄见蹲在墙角的我。朋友似乎被吓了一跳,压着嗓子说:“俗话说,狗来富,猫来灾……”后面的话,她们说得更小声了,我已分辨不出。
房间里的抽泣声停了,窃窃私语的声音却不罢休。嘴唇一张一合,像细薄的树叶碰撞摩擦,生出一阵微弱的风,让我生起寒意。
她们的交谈,与审判一样漫长。我有些倦了,打算出去透透气。
门半掩着,我轻松地钻过门缝,在楼道中央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住对门的老婆婆拄着拐杖上楼了,她一步一台阶地向上挪着,终于踏上最后一级,刚要如释重负,突然发现了我的存在,她一惊,险些没站稳。她拍了拍胸口,满脸怨愤地低声嘟囔:“遇到黑猫倒霉三天哟……”老婆婆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阵风,蹑手蹑脚地穿过门缝,传到了屋内人的耳朵里,那窃窃私语声戛然而止了。
“哐当——”那扇门在我背后无情地关闭了。
刚入盛夏,迎面而来的风里却有阵阵刺骨的寒意。这里头装满了我的心事,我的悲喜只有风知道。入夜了,路灯清冷的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好长,看起来就像一只身形庞大的怪物。我又回到了这片灌木丛,泥土很松软,味道也很好闻,夹杂着花草的甜香。
我蜷缩起来,重新与黑夜融为了一体。
李倍:1999年12月出生,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 木木 69137296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