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姑娘
2021-09-06宫佳
1
老庄子像一块褐色的补丁,嵌在连绵的山岭里。山岭上,老绿携着新绿款款地摇曳着,只为衬着山里的这一簇粉,那一簇红。山里静寂,远看,却有热热闹闹的美。
走进庄子,零星几个老屋,高高低低的,就势而建,大大小小的青石板的缝隙里,会窜出零星的不屈不挠的小草尖尖。鸡们很认真地刨着草棵,狗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叫着,鸭子们在岸边待腻了,在鸡们羡慕的目光里“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溅起水花一朵朵。
总的来说,它们忙中还有得闲,而我家的毛驴却从来不得闲。
雨天,毛驴跟着奶奶推碾磨面;晴天,毛驴跟着父亲耕地拉粮。那些悠闲的家禽跟它简直没法相比,在我这个小孩的眼里,毛驴就是铁打的“扛活的”。
我家里有一个大磨盘。磨盘上有两扇磨,上下两扇磨相对,靠上扇磨的转动来碾碎粮食。上扇磨上有磨眼,是推磨时放入粮食磨面的地方。磨盘底下围着一圈磨道,白光光的,圆溜溜的,驴的四个蹄子在上面踩了一圈又一圈,一年又一年。
我们一大家子都爱吃豆面窝窝头,于是,隔三岔五的,毛驴就得推磨。我常常看到奶奶挪着小脚,走不快,而毛驴“得得”地叩击着地面,快步走。一个老奶奶,一头毛驴,一快,一慢,这是磨盘旁的一景。
我家的毛驴拉磨时,不偷嘴,不管磨上的粮食有多香;不偷懒,不管它有多累。我们家的驴笼头,一直是闲着的,不像有些人家的笼头,笼底被馋嘴的驴子舔得铮亮,一看笼头就知道,那不是一头好驴。
奶奶的笤帚疙瘩基本上就是摆设,没在驴屁股上拍过。
奶奶总说:“俺家的驴姑娘性子温顺,不惜力,是头好驴,这样的好驴,哪还舍得打它呀。”奶奶说这话时,皱成核桃皮的眉眼,一下子就泊着两汪水,清澈着,还泛着细细的涟漪。
我和奶奶一样,自家的驴子怎么看怎么稀罕。
你瞧!它不是单调的黑色的,也不是单调的黄色的,而是漂亮的杂色的。嘴巴、眼圈、肚皮、四个蹄子是纯白色的,其他部位是灰褐色的,油亮油亮的。
别以为奶奶只是嘴皮子上的功夫,夸夸就了事,她还落到实处,在院子里辟出一畦地,在坡地上也辟出一畦地,种上苜蓿草,好给驴儿吃偏食。
2
我们庄子多的是沟坡地,梯田一样,一大窝子地顶着一小窝子地,层层叠叠的,地也不咋肥。可毛驴这待遇算是肥肥的,惹得母亲直嚷嚷。嚷嚷归嚷嚷,毛驴的皮毛不曾辜负苜蓿草,溜光水滑的,干起活来,有使不完的劲。
就说推磨吧,奶奶的小脚没啥脚力,母亲推磨好发晕,毛驴披挂上阵,一点都不含糊。
奶奶早早地把上好的豆子泡上,豆子吃了水,虚胖虚胖的,豆皮浮在臃肿的豆子上,皱皱巴巴的,像扯了一身老粗布衫。奶奶把胖豆放进铝盆里,用一个小葫芦瓢舀胖豆子,在扇磨上堆一个小山丘,她颠着小脚,不时地抬头瞅一眼磨眼,里面的豆子少了,就及时用一个小笤帚,把豆子扫进磨眼,防止磨上空转。
毛驴的长驴脸上被罩了一个黑色的眼罩,它被磨杆固定在磨道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向前——向前——一直向前!”而实际上,它一直在围着磨道转圈圈,这就是眼罩子的功劳啦。
奶奶和毛驴配合得很默契,胖豆子进入磨眼,就淌出来疏一阵密一阵的浆水,奶奶早早地把木勺子凑上去,把浆水撮进铁桶里。这些浆水会被点成白白嫩嫩的豆腐脑,还被做成柔柔软软的豆腐。
干完了活,奶奶把毛驴牵到细泥地里,毛驴躺在地上打几个滚,左一个滚儿,右一个滚儿,四个蹄子自在地伸展着。看着毛驴撒欢,奶奶一高兴,会把老早准备好的苜蓿草一大把一大把地喂给毛驴吃,毛驴的白嘴边很快就淌出了浓绿的汁液,偶尔,还会有一小串浅绿色的小泡泡,在驴嘴边来回晃荡几下,像是在打秋千呢。
3
有一年,奶奶坏肚子了,水米不进,人虚虚的,走几步,腿上直打飘,只好躺着,奶奶的脸蜡黄蜡黄的。
毛驴在厩里咴咴地叫着,一直叫着,还不时地打着响鼻,奶奶在土炕上躺不住了,她趔趄着走进厩里,毛驴伸长脖子蹭着奶奶的衣襟,嘴里拱着一撮苞米粒,那是它最爱吃的,毛驴把它们拱在石槽一角,大鼓眼睛里蒙着一层雾。奶奶摸摸毛驴的鬃毛,鬃毛颤颤的,奶奶说:“毛驴姑娘,这是你的点心,你留着自己吃,我的身子骨好着呢。”
谁说毛驴是牲口呢?我家的毛驴通人性呀,它懂得心疼奶奶,它已深深地融入了我们这一大家子。
說来也奇怪,那天,奶奶喝了一剂药,突然有了胃口,喝了一小碗米粥,脸上有了血色,身体渐渐地好了起来。奶奶说:“毛驴姑娘是我的福星呢。”
毛驴的性子好,可不是随便说的,我看过一个连环画,八仙里有一个神仙张果老,他总是倒骑着驴,这多新鲜呀?在我们庄子里,还没有一个人这么倒骑过驴呢,我就想试一试,威风威风。
我一个人牵着毛驴下山送苞米秸秆时,就爬上驴背,倒着骑,这一路上,吸引了好多庄户人的目光,他们一边看,一边叹着:“这娃子呀,皮得很!”
我美滋滋地回到家里,奶奶看到倒骑驴的我,为我捏了一大把汗,她生怕毛驴一个不小心把我掀下去,万一摔个好歹的,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可是毛驴心里有数,它一直是稳稳当当的,见到一个小坑小洼的,它都会绕着走,真是存了一万个小心。
这样温顺的毛驴哪里找去呀?
4
我们家盖新房子时,毛驴可立下了汗马功劳。
父亲赶着板车,进窑厂拉砖瓦,这一路,山高水远的,道路更是七扭八歪的,多少个岔道,多少个十字路口,父亲都说不清。毛驴跟着父亲去了几趟,就记住路了。日头毒辣的时候,它会自动靠边,专找阴凉地儿走。
有一回,一路奔波的父亲太过疲惫了,竟然在板车上睡着了。毛驴的脚步并没有因此而停止。“得得得——”它该前进就前进,该拐弯就拐弯,一点都不出岔子。
父亲一觉醒来,就看到我们的庄子了。
毛驴老远就嗷嗷地叫着,叫得很嘹亮,好像是用尽了所有的气力叫的。上坡时,它的屁股撅着,左晃一下,右晃一下,父亲以为毛驴见到庄子兴奋得都不走直道了,这实在是罕见的。
奶奶早早地等在门外,她从毛驴的嘶叫声听出了异样。奶奶前前后后地打量着风尘仆仆的毛驴,她老人家总觉得哪里出了毛病。
“呀!你们看这条腿,血糊糊的!”奶奶惊喊道,顺手戳了父亲一指头。
我们都围过去看,可不是吗?那条腿上的血痕都凝固了,变成了暗红色,从上面蜿蜒到下面。父亲这一路上太撵,板车底座的一块板子松动了,他草草地找了一根粗长钉子砸进去,哪知钉子太长,钉子尖刺透木板,扎到毛驴腿了。这一路上,毛驴忍着痛,被钉子剜着,还坚持把板车拉回了家。
“这一趟,可真是难为这哑巴驴姑娘了!”奶奶的话语里明显有了嗔怪的意思。父亲嘴拙,他只会摸摸毛驴的脊背,赶紧为毛驴处理伤口,以表达自己的歉意。
我也摸摸毛驴的头,心里疼得紧,我家毛驴真是受苦了。
一头受伤的毛驴撑在苍茫的大地上,它的气势很大,很大,我觉着,自己矮了下去,矮了下去。
毛驴的那条腿没伤到筋骨,还算是万幸,只是伤口痊愈的地方成了一个疤,再没有长过毛。
5
庄里的光景好了起来,有人把手扶拖拉机开进了庄子,这铁家伙不用喂饲料,还省心省力的,比牲口强多了。
父親红了眼,可是,盖完新房子,家里票子稀缺,好几年没缓过来。父亲把目光投向了毛驴。
毛驴老了,老了的毛驴身上脱了几小块皮,却无伤大雅,它的腿脚也不利索了,干不动重活了。
驴贩子进了家,掰掰驴嘴,看看牙口,摸摸毛驴的骨架子,把头一摇再摇,他说:“毛驴太老,肉太硬,不炖个三四个小时白搭,驴皮倒是能卖几个钱。”
奶奶把驴贩子赶走了。小脚奶奶不知道哪来那么大力气,一口气把驴贩子搡出门外。
奶奶说:“想想一家子的吃食,想想新房子,驴姑娘有力气时可着劲榨力气使,没了力气就下口吃肉。咱家的驴姑娘可不能当牲口待,为了这个家,它是出过大力的。”
父亲自知理亏,不吱声。可是,手扶拖拉机是一阵紧似一阵的诱惑,他还是瞒着奶奶把毛驴牵到了牲口市场。
一个驴贩子拿着驴笼头,腰上别着皮鞭子走了过来,他掰着毛驴的嘴,查看牙口,再摸摸毛驴的骨架子,这个动作刺激了毛驴,毛驴突然尥了蹶子,它又踢又咬的,父亲说,他万万没想到,俺家的驴姑娘怎么也会尥蹶子呢。
这是它第一次尥蹶子,父亲惊呆了。
驴贩子被父亲的“俺家的毛驴性子好”这句话糊弄住了,没有防备,被毛驴踢了一下子,就恼羞成怒了,他的手里憋着一股子火气,使出吃奶的劲,扬手抽了毛驴一鞭子,结结实实的。父亲看到,毛驴的两只眼睛里滚着大滴大滴的泪珠,那些泪珠一下一下地砸在父亲的心上。
那一鞭子一定是很疼的,疼的不只是毛驴。
父亲的心软了,他觉得奶奶在他的头上又戳了一指头,脑袋瞬间清醒了过来:没有手扶拖拉机又怎么样?最多缓几年再买嘛。
父亲把毛驴牵了回来,而奶奶就一直站在门外等着,她终于把驴姑娘给等回来了。
毛驴是老死的,走得很安详,没有流下一滴眼泪。父亲把它葬在种苜蓿草的坡地上,陌上花开的季节,那块坡地上,苜蓿草从绿里开出熙熙攘攘的小花来,小花儿铺天盖地的紫着,在风里一摇一摇的。
宫佳: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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