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的那场雪
2021-09-06飙搏万里
提到宋代,我首先想起的是一场场大雪,宋太祖雪夜访赵普、程门立雪、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仿佛宋代,总有着下不完的雪。
今冬的小寒季节特别冷,但估摸着也冷不过宋代。两宋是古代气候的寒冷期,乾德二年京师汴梁下起了大雪,宋太祖“设毡帷于讲武殿,衣紫貂裘帽以视事”,还觉得很冷。宋太宗赵匡义为了体现仁德,几次分发炭薪给困难人群,这也是“雪中送炭”的典故由来。
大宋刚开张就迎来一场大雪。建隆元年冬天的一个夜晚,雪下得铺天盖地毫无节制。成功策划“陈桥兵变”的赵普,立在风雪中等待一个人的到来。《宋史》记录这场雪颇显夸张,“大雪向夜,普意帝不出。久之,闻叩门声,普亟出,帝立风雪中,普惶惧迎拜”。
这一夜,君臣二人不仅围炉小酌,而且史上最牛的饭局“杯酒释兵权”,就是在那个寂静的雪夜敲定的。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国画《雪夜访普》,就是明代画家刘俊根据《宋史》文字记载的情景用笔墨予以再现。
与600多年后张岱在西湖的那个雪夜不同,虽然一样是“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但此时的宋太祖,很难有世间“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的闲情雅致,想的还是“然天子亦大艰难,殊不若为节度使之乐,吾终夕未尝敢安枕而卧也!”
接下来的情节就像导演编排好的戏码,成功解除了一群武将的兵权。巧合的是惯于雪夜对饮的宋太祖,也是在雪夜中离奇去世。《宋史》载,“冬十月,帝有疾。壬午夜,大雪,帝王召晋王光义,嘱以后事”。如果不再探究“烛影斧声”,那夜,有酒,有雪,谢幕也算高雅。
离奇的是北宋王朝也是在大雪中落幕。靖康元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下到了“天地晦冥”“盈三尺不止”,来自北方的金戈铁马,踏过封冻的汴河,向汴京挺进,彻底捣碎了这座“金翠耀目,罗绮飘香”的香艳之城。
在北方的林海雪原,雪落千山、古木苍然,宋徽宗开启了不堪屈辱的生活。在那里,一餐一饭都来得艰辛,又那么令他甘之如饴,而曾经被他不屑一顾的昨日繁华,也都在茫茫雪地上显示出某种迷幻的色彩。所以,一无所有的宋徽宗,在北国的雪地里写诗:“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就像南唐后主李煜,在囚徒生涯中,装满了他的梦的,反而是“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我相信此时的宋徽宗,所有的眼泪都已流完,所有的不平之气都已经消泯,他只是一个白发苍然的普通老头,话语中融合了河南和东北两种口音,在雪地上执拗地生存着。
《水浒传》里,令我印象最深的文字是关于雪的,“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林冲)带了钥匙,信步投东。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那雪正下得紧。”这些文字仿佛蘸满着寒冷,一想起,我的皮肤就起了疙瘩。说来冤家路窄,风雪中正好遇到了放火要杀他的仇人陆虞侯等人,林教头在雪地里,一鼓作气结果了那三个歹人。
世界一片苍凉,林冲只能悲壮地雪夜上梁山。“一路写雪,妙绝!”这是金圣叹对这一回书中风雪描写的批语。我也认为,妙就妙在风雪的场景,绝就绝在风雪成为故事发展的契机。如果是在风和日丽之下,这样的剧本就缺少了味道。《林海雪原》中“智取威虎山”一段的背景也是白雪皑皑,说不定也是受此启发吧。
1061年冬天,年轻的苏轼要去陕西凤翔为官。行至渑池,一场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个晚上。夜深知雪重,卧床的苏东坡醒来发现庭院堆满了积雪。孤寂之中想起曾经与弟弟一同在这里借宿,有感而发,作了一首诗:“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人这一生奔走,如同飞鸿踏雪,在雪地上留下几个爪痕,一阵风来又了无踪影,来去匆匆,似人生無常。
没想到一语成谶,苏轼此后的人生,一波三折,几经沉浮,到处漂泊。
但说来奇怪,这位大诗人却总是在最难过的日子,写出最好的诗歌——黄昏犹作雨纤纤,夜静无风势转严。但觉衾裯如泼水,不知庭院已堆盐。五更晓色来书幌,半夜寒声落画檐。试扫北台看马耳,未随埋没有双尖。
写这首诗时,苏轼被贬到密州,正是隆冬时节。夜晚被冻醒,庭院已堆满雪花。大雪纷飞带来了萧索、枯寂,也激发了诗人的生活情趣。
苏轼有一首很有趣的雪诗:雪似故人人似雪,虽可爱,有人嫌。
这便是苏轼,纵然身处逆境,仍能安之若素。哪怕宦海浮沉,亦随遇而安。雪是厚重的,就像人生的遭遇,总会被人嫌弃。可苏轼也说,雪可爱,因它轻盈,就像身处不好境遇时,依然怀着一颗晶莹的心,翩翩纷飞。
春观夜樱,夏望繁星,秋赏满月,冬会初雪,历来是宋人四时赏心乐事所在。面对一场场的雪,无论是对窗观雪,还是踏雪寻梅,抑或是煮雪烹茶,都给宋人的寻常生活平添了无尽的风雅趣味。
北宋欧阳修曾见“腊雪初销梅蕊绽,梅雪相和,喜鹊穿花转”;南宋张孝祥写梅雪两相依,“雪月最相宜,梅雪都清绝”“人间奇绝,只有梅花枝上雪”。
倘若梅上无雪,便少了几分兴致,南宋女词人朱淑真直言“寄语梅花且宁奈,枝头无雪不堪看”。刘克庄甚至批评天公不作美,“无梅诗兴阑珊了,无雪梅花冷淡休。懊恼天公堪恨处,不教滕六到南州”。只有梅雪相和相依,才能相映成趣,如卢梅坡言,“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
宋朝的书画家对雪似乎特别偏好。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从隆冬画起的,枯木寒林中,一队驴子驮炭而行,似乎预示着今夜有暴风雪。萧瑟的气氛,让宋朝的春天显得那么遥远和虚幻。
文人的阳春白雪固然风雅之至,街巷邻里的万家灯火也有颇多情趣。据南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豪贵之家,遇雪即开筵”。还要“堆雪狮,装雪山,以会亲朋”,宾客“浅斟低唱,倚玉偎香”。宴罢,“或乘骑出湖边”,看“画亦不如”的“湖山雪景,瑶林琼树,翠峰似玉”。湖边画舫商家瞅准商机,“遇大雪亦有富家玩雪船”。
大宋的雪花落在汴河的桥上,落在冻滞的酒幌上,落在东京鳞次栉比连甍接栋的瓦片上,落在宫殿的钩心斗角上,落在山野的茅檐上,落在无垠的平原上,落在行走在阡陌道路的行人的肩上……大宋的冬天由于雪花的参与而变得几许神秘而充满生气。
飙搏万里:历史学博士。出版作品《中国高古石狮鉴赏》《遇见·古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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