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的回归

刘睿祺

自荷马史诗面世以来，对其的戏仿、续写甚至重写层出不穷，有关荷马史诗与其他文学作品的对比研究更是屡见不鲜。约翰·坎尼就认为荷马是欧洲文学当之无愧的起点。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与史诗《奥德修纪》之间的戏仿对应关系是学界所公认的，美国评论家埃德蒙·威尔逊也认为应该参照《奥德修纪》来理解《尤利西斯》中的人物和情节。乔伊斯本人在寄给姨妈约瑟芬的信中也建议她将《奥德修纪》作为《尤利西斯》的导读材料。那么，《奥德修纪》对《尤利西斯》究竟产生了何种影响？如何理解二者之间的关系呢？

本文作者认为，《尤利西斯》对《奥德修纪》的戏仿并非乔伊斯刻意为之，乔伊斯只是借《奥德修纪》的框架完成小说。因此，没有必要将《尤利西斯》中的戏仿看得太重，认为乔伊斯写作《尤利西斯》时参照《奥德修纪》的神话原型是想借古讽今完全是过度解读。当然，《尤利西斯》与《奥德修纪》二者之间的紧密关系是显而易见的，而这种关系意在借用对《奥德修纪》的戏仿表达对现代社会人类命运的关怀和现代人的“自我”的找寻之旅。

一、《尤利西斯》对《奥德修纪》的戏仿

《尤利西斯》在人物塑造、故事结构和一些细节上比照《奥德修纪》而作，但因其在人物形象和故事背景上与《奥德修纪》形成的巨大反差形成了对《奥德修纪》的戏仿。

（一）人物形象上的对应与戏仿

《尤利西斯》的标题“尤利西斯”是古希腊英雄奥德修斯的拉丁文名，而“奥德修斯”则是希腊名。小说主人公利奥波德·布鲁姆与《奥德修纪》中的英雄奥德修斯相对应，两人均在外漂泊流浪;青年学者斯蒂芬·迪达勒斯和外出寻父的忒勒马科斯对应，忒勒马科斯外出寻找生父奥德修斯，而斯蒂芬不满父亲西蒙·迪达勒斯的强势和酗酒，企图寻找一位精神上的父亲;布鲁姆的太太瑪莉恩则与奥德修斯忠贞守节的妻子裴奈罗珮对应。《尤利西斯》虽然在人物构建中模仿《奥德修纪》创造了同样的家庭模式，但其所描写的平庸琐碎的现代都市生活与奇幻冒险的古希腊神话史诗形成了鲜明对比。《奥德修纪》中虽然奥德修斯历经十年漂泊，读者却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大自然的壮阔奇妙，以及与大自然斗智斗勇所培育的奥德修斯的英雄气质。而《尤利西斯》中的环境描写全是压抑的、令人烦躁的。毫无疑问，这样的环境背景下实难孕育出英雄，布鲁姆的出现印证了这一点。

《奥德修纪》中的奥德修斯一心返乡，即使被海神波塞冬百般刁难，即使在魔女基耳凯和神女卡鲁普索的永生诱惑下也不放弃回乡的念头。他谨慎小心，不轻易相信他人，当巨人波鲁菲摩斯问奥德修斯是何人时，他答道“无人”，当他回到伊萨卡后，也并没有马上回到王宫，而寄宿在牧猪奴家并且在确定儿子是真心希望自己回家后，才向忒勒马科斯坦白身份，后又以流浪汉的身份试探妻子裴奈罗珮和王宫仆人的忠诚，直到杀尽王宫中的求婚者后才向裴奈罗珮吐露身份。他聪明机智、有勇有谋，正是他献出的木马计使希腊联军在特洛伊战争中取得最终胜利，奥德修斯还带领随从刺瞎了巨人波鲁菲摩斯的眼睛，通过将自己捆绑起来穿过了有塞壬惑人的歌声的海域，避开了连魔女基尔凯都担忧的卡鲁伯底丝和斯库拉，杀死了作恶多端的求婚者，夺回了王宫。

而布鲁姆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广告推销员，他事业平平，曾在威兹德姆·希利店里推销吸墨纸，后来当了广告推销员也只能保持温饱。他软弱无能，儿子鲁迪出生十一天时就夭折，妻子也因此与他貌合神离，而他却佯装不知。他身为犹太人，却尤爱动物内脏。

《奥德修纪》中的忒勒马科斯为保护母亲、保护父亲的财产，毅然决然地踏上寻父的旅程，在诸神的帮助下得知父亲的下落，最后又帮助父亲夺回王宫。而《尤利西斯》中的斯蒂芬虽然也在寻找父亲，但他远没有忒勒马科斯的果敢，他在拒绝母亲临死前的请求后又不停地懊悔，不过是个装着一肚子墨水在都柏林勉强生存的青年学者。

裴奈罗珮是一位贞德贤明的妻子，她坚定地守着丈夫的财产，独自抚育儿子长大;她聪慧有胆识，面对觊觎奥德修斯财产的求婚者，她机智地想出织衣服的妙招躲过了求婚者的逼问。而玛莉恩却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她嫌弃丈夫的低收入，与经纪人博伊兰在家中幽会，又在半梦半醒间幻想自己和斯蒂芬谈情说爱。然而纵使玛莉恩在多方面都不满丈夫，她又安于现状，贪恋布鲁姆的忠厚老实。

当然，除了三位主要人物外，《尤利西斯》中一些次要人物也能在《奥德修纪》中找到相对应的人物原型。如斯蒂芬所任职的私立小学的自以为是的校长迪希·加勒特，对应《奥德修纪》第三卷中告诉忒勒马科斯，奥德修斯下落的稳重谨慎的奈斯托尔;布鲁姆在海边邂逅的少女格蒂，对应《奥德修纪》第六卷中仪态端庄的法伊阿基亚公主;第十五章中的老鸨贝拉·科恩夫人与《奥德修纪》中的魔女基尔凯对应。《尤利西斯》中的人物与其神话原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禁使人们重新审视现代都市生活与古典英雄神话的差别。

（二）结构上的对应与戏仿

《奥德修纪》讲述了伊萨卡国王奥德修斯在特洛伊战争结束后返乡途中的漂泊历程。史诗采用奥德修斯返乡和忒勒马科斯寻父两线并行的结构：希腊联军用木马计攻下了特洛伊城后，纷纷带着掠夺的财宝返回故乡，而伊萨卡国王奥德修斯却在归途的海上遇到灾难，漂泊了十年。同时，在奥德修斯的故乡伊萨卡，青年贵族们觊觎他的财产，住在他的王宫中，向他的妻子裴奈罗珮求婚，肆意挥霍他的财产，于是忒勒马科斯外出寻找失去消息的父亲。史诗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题为《帖雷马科》，为史诗开头四卷，讲述奥德修斯之子忒勒马科斯外出寻父;第二部分从史诗第四卷至十二卷，名为《漂泊》，奥德修斯到达法伊基亚岛向众人讲述自己二十年来背井离乡的经历并且得到法伊基亚国王的帮助;第三部分从第十三卷至二十四卷，题为《回乡》，讲述奥德修斯回到伊萨卡后，扮演流浪者和忒勒马科斯一起杀掉求婚者，与妻子团聚的故事。

在小说《尤利西斯》的创作过程中，乔伊斯将《奥德修纪》中的元素如史诗中所出现的人物、地点或者史诗情节作为小说各章的标题。虽然乔伊斯在小说发表时删去了这些题目，但大多评论家在评述《尤利西斯》时仍会提到出版前的标题。这些删去的章节标题可以说是《尤利西斯》戏仿《奥德修纪》的强力佐证。如第一部第一章标题“忒勒马科斯”是《奥德修纪》中外出寻父的忒勒马科斯;第二章标题“奈斯陀”是希腊一位将军，他在《奥德修纪》中向忒勒马科斯讲述奥德修斯的往事;第三章标题“普洛调”是《奥德修纪》中一位善于变幻身形的海中老人，他在墨奈劳斯的逼迫下说出了奥德修斯的下落;第四章标题“卡吕蒲索”是《奥德修纪》中将奥德修斯困了七年的神女;第五章标题“吃蒌陀果的种族”中的蒌陀果指《奥德修纪》中一种甜蜜的、吃了就不愿再离开小岛的果实;第七章“埃奥洛”是帮助奥德修斯的风神;第八章“莱斯特吕恭人”是一个食人肉的种族;第十一章中“赛仑”是《奥德修纪》中拥有惑人歌喉的怪物;第十三章中的“瑙西卡”是《奥德修纪》中对奥德修斯抱有好感的法伊阿基亚公主，二者的关系此处不再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