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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经验的叠增与叙事边界的拓展

2021-09-05曹霞

艺术广角 2021年4期

曹霞

现代经验的重要特质是总体性的消解和中心价值的碎片化,如马克思所说,“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意义链不断地滑动,曾经恒定的价值判断也变得犹疑无常:“每当我找到生命的意义,它就又变了。”[1]在波德莱尔、普鲁斯特、乔伊斯、艾略特、卡夫卡等作家笔下,孤独感、个体化、破碎感、流动性、不确定性等共同构成了现代经验体系。这些经验在20世纪末以来尤其是21世纪的中国,正在滋长着、繁茂着。这种变化与中国历史性和结构性的巨变密切相关,藉由此,中国人的生存空间与生活模式正在被大幅度地修改。从近年的中短篇小说来看,作家们不同程度地意识到中国社会正在发生的变化。他们观察古老大地上的巨变,触摸其轮廓,提取其形态,赋予其命名,力图通过自己的书写呈现出时代的精神状况。

一、流动的城市景观

作为现代生活的主体部分,城市的多维性和多向度唤醒了人性的深邃与复杂,为作家提供了丰饶的叙事资源。与以前的时代相比,我们从未像今天这样与“城市”这座钢铁巨兽贴得如此之近,对它的辨认如此真切而清晰。曾经在20世纪中国文学中模糊、漫漶、徒有其表的“城市”正在以前所未有的影响力深度介入到我们的现实和文学之中。近年来,城市文学不再是一个空转的概念,它越来越受到重视,甚至成为热议的话题:批评家对于城市文学开始进行大量研究,作家围绕城市文学进行对话与思考,文学期刊在岁末年终盘点“城市文学排行榜”,等等,都在提醒人们这样一个事实:城市生活正在被全方位地接纳,城市伦理正在重新界定人际关系,城市题材正在成为极具魅惑性和可持续性的叙事范畴。

在此,我们不妨做一个简单的回顾。在路遥的《人生》中,高加林想尽一切办法甚至不惜背负“罪名”来到城市,中国的“拉斯蒂涅”感到焦虑、惶恐、眩晕、惊异。当他努力学会城里人的做派并即将与城市产生紧密联结时,他被驱逐出去。高加林是那个时代的象征,他在“乡—城—乡”之间游走,最后不情不愿地回到了农村故乡,这个结局毋宁说是路遥基于有限的时代认知而不得不为“入城记”打上的一个仓促句号。安然的没有纽扣的红衬衫、雯雯清澈透明的忧思梦幻,无不散发着“城市中国”说不清道不明的“现代”气息。至于台儿沟少女香雪对北大和文具盒的向往,则充分印证着城市文明迢遥而巨大的吸引力。

当然,在今天,对于城市,我们已经无须再纠结于去还是留的问题,这是一个不言自明的选择,文学叙事由此向着城市建设、现代文明、都市魅力等边界不断地拓展。中国作家终于不再忸怩于对城市、金钱、物质、资本的承认,他们意识到如果自身具备足够强大的知识谱系和价值判断,那么,对形而下事物的展现有可能构型为一个时代的写照,或者使形而上的哲思有所附丽。就像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单以出色的炫富能力就能永垂不朽”,因为这在文学史上是第一次,“物质比人更自由,它们自己行动,自己发声,甚至,它们僭越人的位置,抢夺人的力量”,从而构成了“时代的交响”。[2]西美尔的《货币哲学》《金钱、性别、现代生活风格》《大都会与精神生活》等论作则对现代社会的物质特征予以充分承认,提出以感觉和经验进行社会学研究的重要性。在正视物质影响力的今天,“都市人的异化、商品拜物教、忧郁和理想、寓言与自然史等等现代性的基本母题”成为了“中国人必须在自己日常经验里予以处理的‘创伤和‘震惊。”[3]我们对于西方城市经验的模仿與挪移,终于进入了“在地化”的完成过程。

通过对城市景观的辨认,作家构建起“当代中国”富有动感和质感的面相。这里既有叶兆言《滞留于屋檐的雨滴》、崔曼莉《熊猫》等通过成长叙事的小切口勾连起的城市变迁史,也有邓一光《香蜜湖漏了》、石一枫《世间已无陈金芳》通过悬疑命案和青春逆袭对城市发展提出的问题。在《滞留于屋檐的雨滴》中,陆少林经历高考失利,到大学蹭课、下岗、当保安、开小作坊,最后消失于茫茫人海,无不镌刻着中国20世纪80年代以来社会变迁的烙印。在《香蜜湖漏了》中,一群高学历“打工人”为深圳建设挥洒血汗与青春,“这座城市朝气蓬勃,是人人羡慕的青铜乐园。”客家土著阿茶为保护香蜜湖的客家文化,斥巨资阻止房地产商买下湖边地皮,后遭泥头车碾压。多年后,这座城市在成熟的市场运作机制下成为南方的经济中心,但阿茶的“车祸”却如巨大的创伤,横亘在“光辉岁月”的记忆里,也左右了当年那群热血青年的人生选择。双雪涛的《北方化为乌有》仅以题目就道出历史深处的迷雾与伤痛。小说以一段谋杀案和“元小说”式的讲述开启了伤心的北方往事,让我们看到宏伟的“铁西区”如何成了被时代抛弃的“铁锈带”。在郑执的《森中有林》里,东北的衰颓通过几代人的爱恨情仇隐约呈现出来。这也是一种全球化的景观。在回忆录《乡下人的悲歌》中,J.D.万斯详细记录了他那个位于俄亥俄州“铁锈地带”(Rust Belt)的原生家庭是如何地破败、堕落,他曾经“前景黯淡”,“差点屈服于身边每个人都有的那种愤怒与怨恨”,[4]后来拼命努力考上耶鲁法学院才得以摆脱世袭的悲惨命运。在新旧交替之间,那些曾经发达繁荣的工业区成为一片废墟,一种“历史剩余物”,连同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们。

在散发着无穷魅惑的城市生活中,人们的职业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职业边界大幅度地“变形”。有的传统职业被赋予了新功能,如苏童《玛多娜生意》中的广告公司人员搭上了国际明星“玛多娜”,王苏辛《白夜照相馆》里的摄影师为新移民拍伪照。有的新职业改变了人际关系和生活形态,比如刘汀的《速记员》和《虚构》。前者通过速记员的篡改行为证明了所有的会议发言都如出一辙地充满了泡沫,后者讲述某论坛的网络管理员终日浸泡在真假难辨的新闻中,产生了混沌感和失重感。在石一枫的《地球之眼》中,安小男擅长开发与运用网络科技,小说情节的推进无不与此密切相关。“地球之眼”就是我们时代常见的连结着网络的摄像头,“天眼”,是“网”。计文君的《化城》中,新媒体网红“酱紫”的名字就是一个鲜明的网络词汇。小说中涉及的微信公众号、直播、粉丝、大数据等无不携带着鲜明的时代气息。通过酱紫在信息无限膨胀的现实中的领悟和成熟,小说为我们提供了新的成长案例——如何在信息化的新环境中迅速建立起自己的人生原则和秩序。在计文君看来,网络就是我们今天的现实,她提出了三个关键词来概括当下现实:“后真相时代”“词汇速朽”“弱链接,强情感”,[5]准确地对应着这个时代的喧嚣、热闹、繁华及其终极幻象。

无论城市如何发展,职业如何变迁,“权力”依然是职场的“测量仪”和“加速器”,它深度地刺激着人们的欲望,全方位地开掘出人们的潜能,只不过其表现形态更加丰富。有人顽强地与权力带来的异化相抗衡,如邵丽《蒋近鲁的艺术人生》中的县委书记用“艺术人生”来淡化“官场人生”;有人在职场升迁中接受胜利也承受羞辱,如杨怡芬的《有凤来仪》,两个温婉和顺的女人都因与男上司有暧昧关系而平步青云,职场升迁背后千转百折,沟壑曲回。陈世旭《欢笑夏侯》中的主人公被权力异化而真诚地全然不觉;范小青《你的位子在哪里》描写假局长代替真局长开会引起的荒诞风波;吴君的《才子佳人》绘制出了“文化”与“权力”胶着缠斗的可鄙可笑;南飞雁的《天蝎》《皮婚》等“七厅八处”的故事则自成体系地构成了新时代的“官场变形记”。权势交织的庞杂迷离,明争暗斗的阵营博弈,在迷宫般的城市里着陆并实现了繁复的接驳。

与此同时,城市经验也修改着乡土中国的恒常稳定和“熟人”关系,带来了身份的流动与经验的多重叠合。这里有科技带来的影响,如范小青的《谁在我的镜子里》,展现了智能手机给人们带来的身份困惑。老吴在错拿别人的手机后,几乎难以察觉此手机和彼手机有何不同。关于自我身份的寻找也是小说家孜孜不倦探索的主题。徐则臣的《兄弟》讲述戴山川从老家来到北京,目的是“寻找另一个自己”。旁人如听痴话,他却认真地寻找着,还领着邻居老乔的独生子“鸭蛋”拍了一张照片,告诉他这是他的弟弟“鸡蛋”。当推土机强行推掉“低端人口”的出租屋时,戴山川冲进去抢救出了“鸡蛋”,“鸭蛋”激动地接回了弟弟。两代人在“寻找另一个自己”的过程中,在时代的废墟上完成了关于身份理想的对接。鲁敏的《球与枪》内含着哲理化的思考。小说设置了两个长相酷似的男子穆良和AB,他们的性格完全相反,职业和家庭生活更是大相径庭,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相互认同。穆良甚至愿意顶替AB认罪坐牢,对于这个生活寡淡的小公务员来说,在办公室、菜场还是在妻儿身边,都与待在监狱没多大区别。AB是穆良的镜像自我,人物的身份不定,却又具足摇晃不定的现实感。

在我们当下的都市生活里,不乏波德莱尔笔下那样的游荡者:“墙壁就是他垫笔记本的书桌;书报亭是他的图书馆;咖啡店的阶梯是他工作之余向家里俯视的阳台。”[6]对于游荡者来说,街道、小巷、商场、广场等公共场所都是他们活动的空间,寄寓其中,他们自如而自洽。在晓航的《捉飞贼》中,打工者廖奇是小店的店主,也是一个“声音收集者”。他像波德莱尔笔下的游荡者一样,在城市里穿梭张望,目光四处睃巡,神态天真惊奇,不同的是,他骑着共享单车。

二、形态多元的都市婚恋

现代生活汇聚着无数张力和异质性,生成了布满欲望和想象的多重场域。随之而来的是伦理秩序、情感关系、价值观念一一被修改甚至是颠覆。情感叙事的边界不仅在广度上扩张了,也在深度上拓展着。

爱情不再仅仅是伴侣、家庭和家族问题,而与社会、现实、中国在全球化中的格局变化等问题紧密地缝合在一起。葛亮的《不见之见》将关于“性奴”的新闻融合于虚构叙事中,揭示出了世俗情爱关系之下的叵测人心和惊悚现实;在张楚的《中年妇女恋爱史》中,与当代微型编年史和世界大事记相伴随的,是茉莉及其闺蜜们起伏不定的情感和婚姻状态。时代的巨大变化、经济发展的欲望膨胀、金钱诈骗的伤痛和耻辱,将茉莉们一次次打入了身心受创的困境。李靜睿的《AI》巧妙地通过“爱”与“癌”的同音,将一段婚外恋与汶川大地震和疾病困局联结起来。“癌没有改变什么,爱也没有”,相识于汶川大地震、共同见证过生死的一对婚外情人最后在东京分手。唐颖《鹭鸶姐姐》中的女主人公用婚姻换来绿卡,十年后又毫不可惜地舍弃。这一得一舍非关感情,而是“中国”在经济发展过程中将“美国”视为欲望对象的由浓到淡的变奏。

宋阿曼的《午餐后航行》、张悦然的《天气预报今晚有雪》、艾玛的《有什么事在我身边发生》《白耳夜鹭》等小说涉及恋爱与婚变。男人与女人、三角或多角、性瘾者与出轨者、精神分裂的疑云、悬而未决的失踪案,在种种古老而新鲜的叙事中,萦绕出了人性絮杂可怖的暗影。金仁顺的《纪念我的朋友金枝》以一段寻死觅活的单恋呈现出了女性的情感纯度和烈度,反衬出男性的软弱和卑琐;张惠雯的《涟漪》讲述一个高校文科教授的出轨往事,将情感的一线悸动传达得哀凄、婉转而动人。当张惠雯借用男主人公的视角将其与情人一起度过的生活细节写得极度精细时,她传达出了这样的价值判断:带着爱的回忆,再琐碎的事物也迷人。若不然,再“高尚”的生活也味同嚼蜡。

当作家将情感博弈写得步步惊心时,却对失意之人和老年人的情感追求寄予了温厚的体恤。钟求是的《练夜》写瞎子团顺的自尊自爱,他靠卖花生养活自己。内心的欲望苏醒后,他并不回避,而是勇于接受并努力锻造更好的自己。他要让那些帮助他、怜悯他的人知道,“我除了花生还有别的……”通过团顺的邻居将这个暗夜里的瞎子引到了太阳底下,帮助他“看到”并理解这个世界,打开了残疾人一直被隐藏的正常而健康的欲望。裘山山的《曹德万出门去找爱情》中养老院一群丧失生命力的老人把79岁的曹德万当作笑谈,认为这个总是想“找爱情”的老单身汉实在可笑,子女也把他的户口本偷偷地藏了起来。但是,这个老头儿是如此理直气壮地“找爱情”,反而为他平添了几分勇敢,几分憨痴,也让人对老境少了些惧怕,多了些憧憬。

值得注意的是,相比起对爱情的辨析、警觉、怀疑或向往,“80后”“90后”的婚恋书写再度回到了“一地鸡毛”和“零度情感”。周李立的《爱情的头发》以常见的“大叔爱萝莉”为题材,但游走其间的不是激情和快乐,而是不断重复的许小言为方卓剪白头发这个动作。剪还不过瘾,最后她直接动手拔,但依然觉得“没意思”,于是一根根地拔下了自己的头发。爱情改变了她,让她同时感到满足和羞耻。因此,她将虐待与自虐演绎为生活的常态,而正是这种变态的常态吓跑了“大叔”。孙睿的《宝贝儿,带我飞》讲述画家米乐在妻子离家出走后独自照顾女儿。在磨人的生活面前,光鲜体面的理想处处露馅。虽然米乐和刘震云笔下的小林代际不同,但他们都被妻子、房子、工作折磨着,都同样地琐碎烦人。顾拜妮的《天下坑》讲述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开车埋葬小狗。他们为埋死狗挖了一个坑,在这个过程中,男主人公每每想到家时就不断地想到“坑”,女主人公也心心相印地对“坑”印象深刻,小说巧妙地以“坑”的意象将一段世俗婚姻转化为普遍化的人世困境。

随着网络、科技、信息传播的广泛化,关于爱情和婚姻的叙事延展出新的维度。作家不仅注意到了传统意义上的婚恋在分化,也看到了信息时代的情感如何因技术而萌生“新芽”,或因无限度播撒而走向了窳败和毁灭。在弋舟的《人类的算法》中,刘宁满世界地游走,既是为了发展公司的国际贸易业务,也是为抵挡孕期曾遭遇丈夫背叛落下的产后抑郁症。她在微博上与同行谭展的“偶遇”堪称一场“奇遇”,但最终被时光证明无非只是一场“艳遇”。所谓“人类的算法”,无论是概率高达15%-30%的产后抑郁症,还是150人的个体交际圈极限,种种算法全都抵不过她对爱女100%的爱。在乔叶的《随机而动》里,格子的生活都在手机里,包括她人到中年的暧昧对象,她并没有意识到一切都被格式化了,包括她自己的行为模式。格子渴盼着手机里的那人送出玫瑰,范小青《变脸》里的一对老夫妻却遭遇了科技时代的难题。他们因证件系统与真人的“匹配度”不合而渐生嫌隙,互相厌憎。“我无法证明我自己”,丈夫或妻子更无法证明。在文珍的《觑红尘》中,一对校园恋人的亲热场景被偷拍并在网络上疯传。男方出国一走了之,女方独自承担着屈辱和伤痛。浩瀚的网络讯息及其传播将我们每个人都变成了窥视者或被窥者。一柄双刃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于顶,最终,那些朝着他者的“凝视”和“窥探”都变成了对准我们自己的刀锋。与20世纪80年代残雪《苍老的浮云》《阿梅在一个太阳天里的愁思》《山上的小屋》等小说中的“窥视”不同,那是一种形而上的寓言,而在网络密布的今天则成了现实——到处都是窥视,逃也逃不开。

在婚恋叙事中,关于生育和家族繁衍的命题依然引人关注。不过,随着政策和科技的发展,生育叙事也孕育出了新的主题。在万玛才旦的《气球》中,达杰的两个儿子拿家里最后一个避孕套当气球玩,导致妈妈卓嘎又怀上了第三个孩子,面临被罚的处境。她想拿掉孩子,这时爷爷去世了,肚子里的孩子被视为爷爷转世投胎,因此,达杰和村子里所有人都无法理解想打胎的卓嘎。小说在通过对话推进情节的简洁叙事里,交织着藏区生活、生命信仰、女性生育、亲情伦理、性教育等丰富的论题。

与为怀孕而烦恼的卓嘎相反,当下都市里的夫妻却面临生育的困难,仿佛快节奏的城市生活成了最好的避孕药。池莉的《打造》讲述钟鑫涛和俞思语已育一女,受命于长辈,将备孕二胎且必须是男胎。谁知怀孕不成,却经历生育恐惧、家中成员的被讹诈与遇难。本是“打造新人”的欣喜,却成了“一地鸡毛”的琐恼。黄咏梅的《睡莲失眠》可能是目前第一篇讲述通过试管婴儿来解决生育难题的小说。许戈和朱险峰曾经热恋过也恩爱过,由于生不了小孩,只好去做试管婴儿。移植数次失败后,他们当起了“狗爸狗妈”。朱险峰越来越喜欢参加“狗友会”,后被许戈发现他出轨了另一个“狗妈”。许戈向第三者的单位举报,导致其自杀,离婚成为必然的结果。留在医院的两个胚胎还在零下196℃的液氮中冷冻着,夫妻二人协商之后,回到医院签署了放弃胚胎的同意书。鉴于中国传统对于生育问题既渴望又回避谈论的奇怪态度,虽然目前在现实生活中试管婴儿已经相当普遍——中国的第一个试管婴儿于1988年出生,每个生殖医院都人满为患,全世界出生的试管婴儿总数超过了1亿——但在小说中却几乎见不到相关书写。《睡莲失眠》在这方面进行了尝试,无疑展开了新的叙事面向,也将婚恋家庭叙事引向了更深层次的关于生命伦理的思考。

三、现实的孤独与未来的忧思

伴随着城市里资本、信息、人口的大规模的流动,一种新的现代经验日益普遍,这就是孤独。所谓“孤独”,指的是一个人主动或被动地切断了与周遭世界的关系,从一个万物皆有关联的世界中消失而去。在城市喧嚷热闹的外表之下,每一个“原子”式的个体都在孤独地漫游。

作为一种生命体验,“孤独”显然与乡土中国的群体文化截然相反,它在传统的背面演绎着现代人的生存困境。这种体验在西方因有着深厚哲学与宗教背景而日常化,但在当下的中国,它才刚刚开始披着“无聊”“无意义”“无价值”的外衣,将生活侵蚀出了一道道微微敞口的黑洞。马笑泉《荒芜者》中的主人公罹患激情枯竭的“荒芜症”;王威廉《无据之夜》中疲沓空虚的现代人实为被“孤独”收割的“废人”;在乔叶的《四十三年简史》中,女主人公的童年很穷,之后她奋斗、结婚、升职、离婚、做生意、节俭成癖、囤积成瘾、送女儿出国读书,一切如愿时患上了癌症。紧接着,她又开始卖东西、卖房、入院治疗,淡定地为自己清场。短短43年的生命不乏勤勉世故,处处周到得体,却又孤独灰淡得如同在人间游荡的影子。主人公没有名字,仅以“她”指称,可以视为这个人物不是一种特指而是泛指,小说由此成为一则具有高度概括性的生存寓言。

“孤獨”不一定是独处时的感受,有时候,在与朋友的交往之中、在稠密的人群中,人们也会感到孤独。徐衎的《天边一朵云》和朱个的《秘密》都写到了婚礼及身处其中的人的精神灰败,即便是在如此热闹喜庆的场景里,孤独依然如影随形。班宇《游蜉》中的“我”视力不好,酒量尚可,不乏亲人、朋友和伴侣,却倍感孤独。在主人公如同“沉入梦里,几乎不能彻底苏醒”的生活状态里,交织着疫情带来的既飘浮又无助的生命感受。在班宇的《逍遥游》里,身患尿毒症的许玲玲与父亲各怀心事,难以沟通,她甚至不掩鄙夷地对父亲直呼其名。在身体稍好时,她与两个朋友谭娜和赵东阳结伴旅行,一路吃烧烤喝啤酒,但又处处感到自己和他们不同。她那对于“非物质”事物尤其敏感的触角,一遇到坚硬的现实就支离破碎。在鲁敏的《在四十七楼喝酒》中,无论是离婚后时尚的NONO,还是标准的贤妻良母晓玫,抑或别有用心追求NONO的尼克和托马斯,都发现彼此难以理解对方,南辕北辙地陷落于各自的心狱。“他们因为孤独而聚会,并在聚会之后又收获更多的孤独。”四十七楼的悬空感就是都市孤独的标配。

胡迁的《大象席地而坐》看似涉及出轨故事,实则包含了一代“卢瑟”的孤独之旅。男主人公“我”从黎凯那儿听说花莲动物园有一头席地而坐的大象,它对人类的无论是威胁还是诱惑一概不理。黎凯觉得很好玩,一直想去看看它,但那是以前的事,现在黎凯跳楼自杀了,原因是老婆劈腿,而劈腿的对象就是“我”。“我”为了逃避尴尬,开始去寻找那头大象。然而,漫长而艰难的寻找最后被证明毫无意义,世界依然如故,甚至更加残酷。当“我”贴近大象、发现它是因为断腿而不得不席地而坐时,五吨重的它“一脚踩向我的胸口”。这沉重的一踹,是世界留给当代青年最后的“礼物”。对于孤独的表达呈现出了现代生活的内心化和精神化。马拉《孤独而漫长的旅行》这个小说名就准确地指证着这种经验;林秀赫《一个干净明亮的厨房》则以纯粹的现代经验写出了主人公被一再确证的孤独。在这些书写中,人与人、人与自己、人与世界之间暗影重重,充满了挫败感和无力感。

如果说人们在生活中常常感到孤独的话,那么,对于未来则充满了忧思。虽然“现实主义”依然是当下叙事的主流,但也有作家在现实基础上又超越了现实,对未来可能发生的情形进行了种种想象。在双雪涛的《不间断的人》中,女科学家陆丝丝率领团队开发出了两个机器人:涓生和子君,他们高度智能化,甚至有接近人的意识和情感。科学家不惜一切代价开发他们,自己却在生活和心智模式上遭到“反噬”。李宏伟的《冰淇淋皇帝》与史蒂文斯的诗同名。小说讲述日头强劲,天下“将被炙烤成水,东流归海”。皇帝不忍告诉子民真相,只是不断发出诏书以缓解人们的焦虑。孙先生派出弟子“读书人”远赴朝廷,不是为了挽救天下,只为了让他亲眼见见世界末日的样子。最后,光之剑切割着宫殿、石柱、大地、身体,皇帝也未能幸免于融化。赵挺《上海动物园》构想了一种神奇的写作软件“病毒式变异扩散写作”。这种写作的“操作员”完全可以“消灭”作家,只要各取著名作家的比例如“百分之十海明威,百分之三十加缪,百分之三十五王小波”即可合成一篇杰作。当然,这种写作方式只是想象,但其中却透露着作家深重的忧虑。在当下,AI写作盛行,微软小冰写的诗进入了排行榜,作家还能做什么呢?推而广之,将来有一天,如果人工智能从服务于人类发展到控制人类的话,人类还有存在的价值吗?

关于人类生存的问题在科幻小说中体现得更为典型。黄昱宁《千里走单骑》讲述了未来的VR世界:人们可以利用“虚拟机”,足不出户便能体验全世界,地球上只有一家名为“千里走单骑”的公司还有一位真人快递员。在郝景芳的《北京折叠》中,北京被分为了三层:顶层为统治者、中层为精英、下层为劳工。统治者不但占据着最好的空间,就连时间的分配也更为充足。小说以科幻属性对应着当下中国人口密集和阶层分野的可怕现实。刘慈欣《2018年》讲述了一个惊悚的未来故事。2018年,人类拥有了改变基因延长寿命的技术,通过“基延”寿命可达300年,但价格昂贵,只有少数人消费得起。男主人公准备盗用公款为自己“基延”,他对女友心怀愧疚,却发现女友打算利用冷冻技术独自休眠100年。小说对人类存亡与永生等问题进行了深入思考,处处透露着作家对于人在危机四伏的生活中的独特感悟。

令人欣慰的是,无论现实如何孤独,未来如何可怖,严肃的思考和晶莹的诗意依然存在。即便陷于泥淖,仍然有人仰望星辰。弋舟的《随园》在女主人公的痛彻领悟里展现了理想主义曾经的动人辉光,鬼金的《环形山》通过京城读书人的失踪昭示历史的幽灵从未消失。当东君《某年某月某先生》中的某先生在古典意境中抒展山中思绪时,斯继东《禁指》中的保姆与古琴大师则将世俗生活与高妙精神融合了起来。蔡东的小说历来被视为一种精神性的存在。她将自己2019年出版的小说集命名为《星辰书》,内收《伶仃》《照夜白》《天元》《希波克拉底的礼物》《布衣之诗》《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等“八个寻找爱与梦的故事”,无论是书名还是所收篇章,都传递着她历经世事磨砺而未曾损耗的天真心性。在《照夜白》中,谢梦锦的教学工作枯燥乏味,六年里竟然上了4128节课,还要填各种表格、应付教学督导等无聊的事情,严重的咽喉炎最后导致了她暂时性失声。即使生活如此寡淡,她依然能够感受到古典之光的照耀。她上课用的布包上印着唐朝名画《照夜白》,这三个字连在一起有种“光明感”,“照夜白的鬃毛根根直立,雪白的马身子从泛黄的纸页上隆起,肌肉在毛皮下一弹一弹的”,唐玄宗那匹神傲威勇的坐骑就这么穿越千年时光,抵达了她的身边,抚慰着她焦枯的喉咙和心。

在今天的中国,不断更新的现实与古老的困境之间从未产生过如此强烈的悖谬。李师江的《鸡鸣寺》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典型范本:凡俗心事凝结于《心经》,伤口愈合是一场修行,素雅之物覆盖着尘烟,就连鸡鸣寺住持的法号“一尘”也完美展现着自我悖谬的艺术。这种悖谬在鲁敏的《火烧云》中也同样有着鲜明体现:居士与女客分别作为隐修和尘世的代表,在山上的“云门”相逢。一个是在有意识的隐居中遭遇身體微恙而不堪其苦;一个是在无心的逃避中承受着生育重疾而心无挂碍,仿佛是“佛法”与“世法”的互证互换。

在中国日新月异的大地上,乡村/城市、传统/现代、本土/异域、地方性/世界性、形而下/形而上等二元对立项共生并存。在种种矛盾性和过渡性的侵蚀下,现实的灰度油然而生,提醒作家收起预设与判断,摒弃单一价值,深入到纷繁多变的生活之中,去进行辨认和提取,去与人性的谜语、心内的湖山劈面相逢,将驳杂的生活形态转换为新的美学特征和叙事形式,多方位、多元化地呈现出“当代中国”的复杂面貌。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新中国七十年文学批评的范式嬗变与批评实践研究”(20BZW172)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曹 霞: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

注释:

[1]〔美〕丹尼尔·克莱恩:《每当我找到生命的意义,它就又变了》,李鹏程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5年版。

[2]毛尖:《作为风格的浪费:读〈了不起的盖茨比〉》,《十月》2020年第3期。

[3][6]〔德〕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27页,第56页。

[4]〔美〕J.D.万斯:《乡下人的悲歌》,刘晓同、庄逸抒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引言”。

[5]刘蕊、谷素梅:《计文君〈化城喻〉:用古老寓言讲述新媒体网络红人的故事》,大公网,http://www.takungpao.com/culture/237147/2018/1105/199725.html。

(责任编辑 苏妮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