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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析《人间失格》中的“边缘人”书写

2021-09-05林莹芳

雨露风 2021年7期
关键词:边缘人

林莹芳

摘要:太宰治的《人间失格》描绘了自幼就对人类怀有“畏葸”的大庭叶藏如何从恐惧、伪装到彻底堕落,从心灵的“边缘化”到全身心地脱离人类主流的价值话语,最终失去为人的资格,彻底沦为“边缘人”的过程。在边缘化的过程中,主人公逃离了传统宗族观念、背离了主流价值体系,又未找到可以寄托的新的价值与制度,由此造成了“失乡”、飘零之感。而在无可寄托与无可把握的“失乡”情绪中,“身体”成为“边缘人”唯一握着的武器,于是叶藏在身体的自戕和堕落中表达自己对时代、人性的质疑,却又在堕落的罪感和尊严的痛苦中一步步走向自我毁灭。这个“边缘人”形象既带有太宰治自传性质的个人书写,又反映出特殊时代的历史性叙述,从而指向了现代人的生存危机。

关键词:边缘人;失乡感;身体叙事

《人间失格》一般被视为日本战后无赖派文学的代表作品,而“无赖派”语出太宰治的《潘多拉的匣子》,指的是“作家有着对抗权威的意识,对生活采取自嘲和自虐的态度,专写病态和阴郁的东西,具有颓废的倾向”,常表现出战后日本崩溃的社会状况和现代人精神与感官的双重萎靡。由于日本战败后社会的混乱与价值体系崩塌对作家心灵上的冲击,以及为表达对现实与时代的不满,作品中的主人公常与传统道德价值观念对立,以堕落完成对传统观念与现实时代的反叛,从而成为一个个“边缘人”。这些人是“人间悲惨的失败者、悖德者”,而《人间失格》中自称一出生便为“见不得阳光的人”的大庭叶藏更是如此,“人间失格”意味着失去做人的资格,意味着不融于大多数“他者”的价值体系,而成为社会的异类。本文即从“边缘人”的角度出发,分析小说主人公大庭叶藏如何一步步成为彻底的边缘人以及边缘个体产生的失乡之感、以身体为本的堕落和挥之不去的罪感。

一、边缘人的边缘化过程

小说主体部分以手札回忆的形式追溯了“我”——大庭叶藏的一生,而序言中以另一旁观者口吻提出对三张不同时期照片的印象,旁观者提出那幼年时期的大庭叶藏看起来已充满了怪异之感。手札中也一再说明“我”生来就是个“见不得阳光”“对于何以为人的营生全然不了解”的边缘人。尽管带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相对于正常人的边缘感,“我”仍非天生的、彻底的边缘人,而是有走向彻底边缘化和“人间失格”的过程。幼年时期的“我”因为无法体会人的生活而对人类和自己的异他性感到恐惧,并且对任何人——即便是父母也缺乏信赖感。这是主人公最初感受到的心理上的边缘感,而究其原因概是因为在一个生活规严的贵族大家庭,体弱多病而非长非幼的“我”难以得到父母的关爱。父亲是令“我”惧怕的,而母亲几乎没有在“我”的回忆中出现,这种亲情关系的匮乏,使我对一切都缺乏信赖感——不愿把被女佣侵犯的事情告诉父母,对人缺乏信赖感。然而此时“我”在身份的认同上仍认为自己是“作为人类一员”,于是用逗乐滑稽把自己伪装成乐观的样子——“这是我对人类最后的求爱。因為我虽然对人类极度恐惧,却不能对他们彻底死心”,这便是主人公最初的自救。然而,强装的滑稽不仅没能使叶藏向“人”靠拢,反使自己异化成一个外表乐观、内心阴郁孤独的躯壳。甚至在此过程中,“我”发现人类可怕的“动物本性”和欺骗性居然正是为人的资格,由此更感到绝望了。

这种心理的边缘感已经难以消解,而“同类”的出现又继续将“我”引向肉体的堕落与背德。“我”敏锐地感知“在浑浑噩噩地游离于人们的营生之外这一点上”,“我”与掘木正雄是属于同类,也正是他将“我”引向行为、身体的堕落,使我把烟、酒、妓女作为缓解内心恐惧痛苦的良药。进而,“我”从妓女的身上也获得了可以放松的亲切感,因为妓女和白痴、狂人一样,都是被世俗摒弃的、无法进入“合法”话语体系中的人物,她们与日趋流于边缘的“我”有了一种孤独的共鸣。同时,“我”开始表现出对“合法”秩序的反叛(当然反叛是微弱的),无论是参加不合法的左翼小组,或是被拘捕,这些被法律秩序所禁止或让世人感到羞耻的事情都让“我”感到愉悦,反倒是被人看透“我”隐藏的内心更让“我”羞耻痛苦。到这时,无论是内心或是外在行为上,“我”都表现出了对传统道德秩序、价值观念的背离,“我”不同于一般人的边缘性已经显示出来。而更进一步的,第一次自杀未遂后与家人的决裂带来的更为窘迫的经济状况,掘木正雄和比目鱼突变的态度和蔑视,使“我”连尊严都被鞭挞。此时,无论是内心的边缘化、行为的堕落,还是尊严的丧失,都使主人公在主动或被动之间,与传统人的价值体系和社会现实渐行渐远,从而引发生存的危机。最终,在沦为“男妾”一般的生活中,渐渐知道“世间”的本质为“就是个人与个人之间的争斗,而且是即时即地的斗争,人需要在那种争斗中当场取胜”。于是渐失对“世间”的畏惧之心而放任自己的行为。然而在彻底走向“失格”、毁灭之前,“我”也有第二次的救赎:良子“纯真无瑕的信赖之心”让“我”居然有些相信世间是有这种信赖存在,与良子的结合也短暂地让“我”变得像“真正的人”。但是当信赖他人的良子被玷污时,也意味着救赎的完败,“我”重新对人与人的信赖产生深刻怀疑——“难道纯真无瑕的信赖之心也算是罪过吗?”,也终于彻底地失去做人的资格、彻底地成为一个行尸走肉的边缘者,而终究无法融入“人”的世界中,只在自己空荡的世界中飘荡,甚至在父亲死后连“苦恼”的能力也失去了。“我”的边缘感也终究没能被救赎,而是在可怕的人性和堕落中被加满。

二、逃离与“失乡”情绪

在小说中,虽然“我”与掘木正雄同为游离体制之外的边缘人,但是相比掘木无法认识到自己“丑角的可悲”,“我”对自己的悲惨和异类则有着清醒的认识。也正是因为这份清醒,所以在“我”走向完全边缘化的过程中,总是在主动或被动地进行着具体的或抽象的空间位移。概论起来大概有三次,第一次是离开了故乡,也就意味着离开了家族。这次的离乡让“我”感到心旷神怡,因为身在家乡,我不仅要以滑稽表演掩饰自己“异人”之处,而且还要忍受着来自宗族的沉闷的规矩和传统价值体系——父亲就是这种秩序的象征,他始终是一个“我”所畏惧的符号,哪怕家人一丁点的责备都会使“我”战战兢兢、心生痛苦。而逃离故乡,便逃离了这种宗法关系的网罗。离开故乡,继而是进入社会领域。在这里,面对的是对人类的恐惧,开始“我”尚能以滑稽的表演维持自己的“人样”,但是在后来的行为堕落和肉体沉沦中,“我”还是背离了传统社会价值观、道德观。最终,日益边缘化的自己无法再独立地在社会中生存。于是,“我”又逃离了社会而走向女性的领域,并获得了这些女性“照顾”,甚至从某些女性中获得了同类感——从某种程度上说,“羸弱的男性主人公更容易与女性(下层女性或是妓女)达成某种身份的认同,而这种认同实际上就是对彼此边缘身份的认同,在一定层面上这类女性就是这些男性主人公人生样态的投影”。但是这种呵护、照顾,甚至于供养,使“我”产生“一种沉重的束缚”和恐惧,因为被社会排斥,而无法独立生存的“我”,即使是在女性的领域中,也无法获得传统的男性价值话语,从而产生了挫败感。而与不同女性的情感与肉体的纠葛并不能给“我”带来真正的休憩,反倒阴差阳错地更使“我”对人世绝望,更加边缘化,最终发出“我要到没有女人的地方去”这样绝望的声音。

从故乡到社会领域到女性领域,从传统宗法观念到社会价值观念到传统的男女关系,空间的逃离暗示了对各种价值观念的反叛和无地自容之感,从而加剧了边缘化的程度。这种逃离是主动的迁移,也是被动的抛弃,前者是主人公逃离痛苦的动机,后者是传统价值体系对边缘人的斥离。但是在一次次的逃离中始终没有找到可使“我”依傍生存的东西,反倒是加剧了精神的危机。传统观念的背离却未曾带来新的价值体系,于是精神的虚无飘零产生了一种类似“失乡”的情绪。在主人公边缘化的过程中,他身上一切传统的社会家族观念、价值通通被打碎。然而,即便“我”的内心真的游离于价值观念之外,出于敬畏它们也至少在“我”心中留下烙印;即便排斥,但现实却是一旦失去了它们,“我”就终将像断线的风筝一般飘零。当它们被彻底击垮,而又没有新的价值建立时,就意味着“我”的内心走向彻底的虚无。良子的被玷污使“我”彻底失却了对人类的信赖感,而以父亲为象征的宗法关系也伴随着父亲的病逝而崩塌,于是“我”失去了苦恼的能力,不再为人。这揭示了如“我”这一类型的边缘人的可悲——因为没有新的、强有力的价值体系支撑,所以其所反叛逃离的恰恰是自我的根基。从太宰治的自叙传特点中,我们可以联系《斜阳》中直治到死都要声明的“我是贵族!”,这种已经被时代所抛弃的、甚至直治自己也认为充满罪恶的贵族制度,恰恰是直治内心深处难以割舍的精神根基。如孙歌所言:“对于日本和中国所言,‘失去故乡都是近代的一个难以回避的特征。它意味着家族制度以及与之相伴的传统价值体系的解体”,这种失乡情绪是无数边缘人的候群症。

三、身体叙事与罪感意识

小说中“我”体会到“人是绝不会服从他人的。即使是当奴隶,也会以奴隶的方式进行卑屈的反击”。但在边缘化所带来的失乡虚无感及经济困窘、地位缺失中,一切于“我”而言都是虚无的、不可把握的——除了身体,于是“身体”的存在感知变得十分重要。一方面,现代“个体”概念兴起使得人们对于自我身体投注了比以往更多的注意,如大卫·勒布雷东在《人类身体史与现代性》中指出:“身体相对于人的这一卑微状态是现代性最重要的信息之一”。另一方面,对于精神虚无、物质匮乏的作为边缘个体的“我”来说,身体成了唯一可以掌控的东西,对身体的处置也自然成了唯一可以发声的方式。于是,在《人间失格》中,作者以主人公身体的、性的堕落为武器来进行反抗(尽管这种反抗也是微弱的)、表达对社会的不满。而病痛是主人公感知其身体的最直接的方式,于是小说中出现了一系列的病痛叙事,从“我”从小的体弱多病到生活困顿和堕落后染上的肺病和毒瘾,在“我”一步步失去做人资格而沦为“边缘人”的过程中,总伴随着身体的种种病痛的加剧,出现了类似“这是我第一次吐血,只见雪地上出现了一面大大的太阳旗”这样细腻的病痛叙事。

但是身体的病痛同时可能带来精神的崩溃,而性的堕落反催生“我”的罪感。在作者的叙述中,还包含一种带有宗教性的观念——身体还作为“罪恶”容器和赎罪工具的意义而存在的。小说中的“我”常有一种自杀的情结,而这种自戕观念的背后正是深刻的罪感意识。对于现实的作者而言,与人相约自杀而自己存活以及背离组织的经历,成了折磨其一生的罪恶之感。而“我”从最开始便认为“自己背负着十个痛苦”,与作者相似的经历也增加了“我”的罪恶感,最后当纯真的、信赖他人的良子被玷污时,“我”更是向神问“罪”。这种近乎与生俱来的、又被现实所加剧的罪恶之感贯穿了“我”的一生。而何以赎罪呢?在与掘木讨论罪的反义词时,“我”最终想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而明白了“罪”的反义词就是“罚”——意味着那种自我的审判、自我的受罚才可以消解罪恶之感——不把审判交给神。在这场赎罪之旅中,身体充当了重要的媒介作用。“我”认为“活着即是罪恶的种子”——这里的“罪恶”“并非触犯社会或道德所形成的罪恶,更多是指人类的原罪,如性欲、贪欲、权欲等”。而有生命存在,种种欲望就不会消止,罪恶也不会洗清,身体作为生命的承载,自然也成为承载原罪的容器。于是身体的病痛和摧残是让灵魂得到赎罪,在精神彻底崩溃后“我”“没命地喝酒,把身体糟蹋得更加不成样子”,并且“我”从来都不惧怕死亡,因为在“我”的罪感意识中,死亡即意味着一切罪恶的结束,可以“通过死亡来达到自身境界的升华”。

日本有“私小说”的传统,而根据伊藤整和平野谦1945年对“私小说”的分类,太宰治的《人间失格》无疑是趋向生存危机的“破灭型”。小说呈现了大庭叶藏一步步堕落为边缘人的过程,充满了颓败之感。而大庭叶藏所反映的无论是边缘人的属性、失乡的情绪或是身体的堕落都是战败后许多日本青年所酝酿的一股情绪。甚至与郁达夫一系列自叙传小说中主人公的颓败与迷失遥遥相映,他们所书写的都是时代历史性的“边缘人”,所反映的都是新旧转化时期人的“生存”与精神的双重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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