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窑洞和中国革命

2021-09-05李一鸣

阅读(书香天地) 2021年8期
关键词:窑洞延安

李一鸣

黄土高原深处的延安,最常见的“住房”是窑洞。依山而建的窑洞,由低而高,多至六七层,窑洞上下左右毗邻。白天看去,山上的窑洞像蜜蜂的巢穴一般;晚上,高高低低的窑洞灯火与天上的星星一起闪烁。一座座开凿窑洞的山,更像是一艘艘航船——从“一大”南湖驶来的航船,承载着革命者,承载着全中国的人心,在时代的大风大浪中航行……

20世纪30年代后半期,众多革命者落脚陕北,首先学会了打窑而居。他们先找到一个荒山沟,在一个朝阳的山坡,齐齐地錾下去一个垂直的平面,然后在平面上挖出一个下方上圆的山洞,宽三米、深五米左右。最后,洞口处用砖石或木料镶上拱圆形的门窗,糊上窗纸。冬暖夏凉的窑洞就算打成了。打窑出来的土,填平窑洞前面的小山沟,在窑洞门前形成小小的平地,用来种树、种菜,以及集合、开会。窑洞有一间的,有里外套间的,还有一明两暗三间的。套间的窑洞叫“跨窑”。

1937年10月,抗日军政大学招收近千名学员,没有住处,抗大教育长罗瑞卿立即组织学员自己动手打窑洞,这是抗大第一课。十五人组成一个打窑小组,按照三米宽、三米高、五米深的规格打窑。有人用镢头、铲子刨土,有人用土筐往外抬土。此时,一个貌黑多髯的胖子在大声招呼:“来,咱们比赛打窑洞!”从法国回来的吴子牧看着这个黑胖子,悄悄地问:“他是谁呀?”旁边一个同志告诉他:“这是红军的一个军长,叫许世友。”吴子牧说:“军长也和我们一块儿参加劳动?红军干部真和国民党当官的不一样。”只见许世友抖擞精神,挥着镢头,三刨两刨就把年轻人甩到了后面。一个同志碰到一块大石头怎么也刨不动,许世友在石头周围刨了几下,一弯腰,一晃一推一拉一提,把石头抱起来,一下子扔出去老远。

窑洞打好后,再用烂泥把墙抹平,等不及通风去湿气,马上就住了进去。

罗瑞卿说过,抗大学员“在两个星期的时间内,挖出了170多个窑洞,使得将近千人的两个大队立即有了新的校舍。这对于世界上任何一个学校,恐怕都不能不是一个伟大的创举”。

革命者自己动手打窑洞,毛泽东很赞成。他说:“打窑洞就是学习,而且是很重要的学习。不要小看打窑洞,你们知识分子是读书人,长期脱离劳动,不会打窑洞怎么会和劳动人民有共同语言呢?打窑洞是接近工农的第一步,打窑洞就是在打通和工农群众隔开的墙。”打窑洞不仅有生存意义,还具有如此重大的革命意义。

窑洞和窑洞前的场地,是革命者学习、工作、生活的最主要场所。从中共领导人毛泽东到普通的士兵,都住在延安的窑洞里,度过一段难忘的岁月。

从都市和敌占区来到延安的同志住在窑洞里,感受到自由的空气、宽大的空气、快活的空气。这里没有宪兵、没有日本人,这里可以公开学习马列主义,这里人人平等,彼此都是同志关系。美术家蔡若虹从上海来到延安,他说:“我们过去在亭子间中不敢大声唱《国际歌》,而现在在窑洞里却可以纵情高唱了;我们过去总嫌亭子间里的电灯不亮,而现在却觉得窑洞里的油灯很亮了。”在抗大上学的红军干部刘玉堂说:“在江西,主力红军走了,我们留在山上打游击,没有房子住,只有草棚上面蒙一块油布,南方多雨,这小小油布又顶什么用?全身都浇湿了。有次,陈毅同志就是打把雨伞坐在岩石旁度过了茫茫的雨夜。有些同志就是因为没有地方躲避风雨,在山上被雨淋透而生病离开了人世,多么令人悲伤。那时要有这样的窑洞该多好啊!”

窑洞里有各种美术展,比如“边区美协一九四一年展览会”,就是在三个相连的窑洞里举行的。第一个窑洞里是力群的作品,其中有一幅木刻《打窑工人像》;第二个窑洞里是刘岘的作品;第三个窑洞里是焦心河、古元的作品。窑洞在节假日还举办舞会。文化俱乐部在半山腰上打了三孔窑洞,高度、深度、宽度都是延安之最。这里是延安文化界接待外宾的地方,也是假日聚会跳舞的地方。

大家在窑洞里,读书,读报(中央党校里,每个窑洞里配一份《解放日报》),做笔记。由于日军和国民党的封锁,延安物品紧缺,连每个窑洞的点灯油也是定量发放的,得省着用。中央党校一部学员莫文骅说,窑洞里“没有电,点的多是煤油灯,像萤火虫似的,亮度差得可怜”。鲁迅艺术学院的师生经常晚上演出,半夜里回到窑洞,肚子饿了,又没吃的,只好忍着。

延安的春天来得晚,同样来得晚的还有燕子。它们从延河里衔来泥巴,在窑洞的门口或窗子边垒窝,生养一窝小燕子。秋天,燕子走了,第二年窑洞前桃花开的时候,燕子又飞了回来……

窑洞里有革命者的人间烟火。说是冬暖夏凉,夏天的窑洞自是清凉无汗,冬日里着实不怎么温暖,窑洞中盆盆罐罐里的水都会结冰,笔尖都冻结了,要放在嘴里哈几口气才能写字。每个窑洞每天发两斤或三斤木炭取暖,红红的炭火支持不到凌晨。被子单薄,灰冷席凉,许多人都是蜷缩着睡觉,有的用一根草绳把被子的一头扎起来保暖。大家互相开玩笑说:“我们都是‘团长待遇。”住在半山腰的窑洞里,生活用水都是从山下的延河里挑上来的。冬天基本上没法洗澡,也没有换洗衣裳,不少人长了一身虱子,又没有消灭虱子的药物,只好在闲暇的时候,坐在窑洞门口,一边晒太阳,一边捉虱子。革命人把虱子叫作“革命虫”。

在延安,文艺家结婚之后,夫妻可以分到一个窑洞。

诗人艾青在自己的窑洞里,请工人帮忙用土坯垒了沙发,大约四尺长、二尺来宽,用白灰刷得溜光,又购置了一条陕北本地产的白羊毛毡铺上,他爱人用黑红两色的土布缝成两个坐垫,如此“豪华”的“沙发”成为窑洞里的“靓点”,赢得来客的惊叹与夸赞。

木刻家馬达在自己的窑洞里用泥土堆起桌凳床铺,为了防止窑洞坍塌,他用几根木头支着窑洞,木头上刻上鲁迅语录;在窑洞外也做了土沙发,又种上花草,移来的一棵洋槐树开了花,张庚戏称这是“马达花园”。

王式廓在窑洞土墙上打出一个长方形的洞当作书柜,“七大”会场上毛泽东与朱德的双人侧面油画肖像,是他和他的学生丁井文在窑洞的土桌上绘制的。

鲁艺美术部的画家石鲁住在自己的窑洞里,一边创作,一边照顾几个月大的儿子(他夫人经常排戏和演出)。为了节约时间,他在窑洞后面架起一根木棍,吊上去一个筐,把孩子放在筐里,再用一根绳子把筐和窑洞窗户下的桌子连起来,他坐在桌子前刻木刻。儿子哭闹时,他手上的刻刀不停,下面用脚摇一摇系在桌子腿上的绳子,绳子一动,筐像摇篮一样动来动去,孩子就不哭不闹了。石鲁还向同行提出一个建议:“咱们来搞个窑洞画派吧!”

党政机关的干部和学校学员就没有文艺家自在了。延安规定,党政机关的工作人员过集体生活,只能在星期六下午回家,星期日晚上或者星期一一大早要返回单位,大家俗称为“住礼拜六”或“星期六制”。1938年3月,陈云和于若木结婚。平常日子里,陈云住在中央组织部的窑洞里办公,于若木住在学校的窑洞里,每到星期六,于若木回到陈云那里住上一天。有的单位为了解决夫妻“住礼拜六”的难题,专门临时腾出几孔窑洞作为“青年宿舍”,里面只有一张床,被褥自带。有的单位连“青年宿舍”都没有,年轻的夫妻只好登记旅馆居住。所以每到星期六,延安的客栈总是“客满”。老乡们开始看不惯这种青年男女“开房间”的举动,颇有些闲话,后来一经解释,方知道人家是夫妻“住礼拜六”的。

窑洞分土窑洞和石窑洞。石窑洞比较结实,条件相对好一些。作曲家冼星海1938年11月从上海来到延安,没几天就遇上日本飞机对延安城的大轰炸,组织上安排他住在一孔石窑洞里。冼星海在《我学习音乐的经过》中写道:“以前,我以为窑洞又脏又局促,空气不好,光线不够,也许就像城市贫民的地窖。但是事实全不然,空气充足,光线很够,很像个小洋房,不同的只是天花板(应说‘土)是穹形的。后来我更知道了它冬暖夏凉的好处。”冼星海的爱人还在窑洞外养了几只鸡,用鸡蛋给冼星海补充营养。冼星海在窑洞里居住的一年多时间,创作出《黄河大合唱》等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

更多的是打在土石松软山坡上的土窑洞,窑洞里有老鼠、虱子、跳蚤、臭虫、蜈蚣和蝎子,给工作和生活带来诸多不便。在春天冰雪融化、夏季连阴雨天的时候,土窑洞还容易坍塌。为了防止坍塌事故,各单位一开春,都要指定人员压窑背以防渗水,逐个窑洞仔细检查,发现裂缝立即修补,但仍不能保证万无一失。

那些住高楼别墅的反共人士看不起窑洞。他们说:“中国共产党……住窑洞,吃杂粮,走乱草冈,穿蓑衣,戴斗笠……”“古人云:家徒四壁。他们竟连壁也没有,窑洞里哪里来壁呢?”窑洞简陋粗糙,窑洞生活艰苦。新来的人住进窑洞,改变自己过去的习惯,难免有些埋怨的声音。蔡若虹说:“举目四望,到处都是山、窑洞,偶尔有几间平房,那也不过是小米口袋中几粒绿豆。这种视觉形象的一再重复,把过去脑子里存在的关于城市的概念、学校的概念、课堂的概念和画室的概念,通通打得粉碎……我也想坐在地上吃饭,可是两条腿很不听话,也许是怕弄脏了衣服,结果连坐也坐得不像样子。”作家萧军在他1940年9月28日的日记里说到丁玲:“她来了,她说她耐不了这雨天的寂寞,那窑洞又小又冷简直是坐土牢。于是我们想起上海的都市,在那里雨天对于人并没有妨害的。”丁玲是第一位到达陕北的著名作家,党中央在窑洞里举行欢迎会迎接她。毛泽东专门写了《临江仙·赠丁玲》,其中说道:“洞中开宴会,招待出牢人。”丁玲在陕北完成了由文学家到革命家的转身,她因久住窑洞,后来得了关节炎。

有对窑洞不满意的声音传到了毛泽东的耳朵里。毛泽东说:“不习惯蹲窑洞,这是要不得的。延安的窑洞是最革命的。延安的窑洞有马列主义,延安的窑洞能指挥全国的抗日战争。蒋介石现在比我们住得阔气,有高楼,有洋房,有电灯,可是全国人民都不听他的。我们不要看不起自己,不要看不起窑洞,全国人民的希望都寄托在我们身上,寄托在延安的土窑洞里。”(《毛泽东年谱1893—1949》)毛泽东住窑洞,也得了关节炎。

窑洞属于日常生活,毛泽东赋予它革命意义。“记得延安窑洞里,谈笑满座生风。漫夸韩(琦)范(仲淹)是英雄,纵能寒敌胆,曾不识工农。”革命者依偎于简陋窑洞,调整着自己与窑洞的关系。他们在窑洞里扎下根来,他们走进老乡的窑洞,他们在窑洞里团结群众,接地气,形成与窑洞相一致的世界观,浴火重生。

蔡若虹说:“我是从上海亭子间来的,我认为从上海的亭子间到延安的窑洞,不但是两个不同的历史时代,而且是两种不同的生活方式、两种不同的思想作风……”对窑洞由不习惯到习惯,再到热爱,从而使自己饱满生长。西北的大风把窑洞的门窗吹得咯咯地响,窗格上的贴纸也被风吹烂了,发出粗细不同的哨音,这都成了温暖的窑洞音乐之声。革命者说:“风,你能把窑洞吹跑吗?”住在窑洞里,那一会儿高八度一会儿低八度的信天游,也慢慢地听惯了,喜欢了。这就是态度变了,感情变了,立场变了,人也变了。窑洞仿佛革命熔炉,把一块块生铁锤打成钢铁,把一个人身上那种不能吃苦、清高、不合群、粗暴浮躁、没有耐心等等弱点,熔化个精光,冶炼出一个个无畏贫瘠生活而革命干劲饱满的新人。

熏黑的窑洞结实,住惯了窑洞踏实。胡考写了一首五律:“延水一湾去,高原日夕凉。不嫌窑洞陋,未觉小米香。乍到鲜朋侣,新来若故乡。关山有阻碍,四海共长天。”一口窑洞,一灯如豆,一箪食一瓢饮,一身虱子,一门心思为穷人翻身解放打天下。革命者的目光越过庸常的窑洞生活投向神圣的远方。

延安窑洞的门窗上,镶嵌着由窗牖构成的五角星,有的双勾飞白,有的单条红染,有的做成了五角星样的通气孔。窑洞的红五星,革命的红五星。五星出东方,利中国。

延安的窑洞里,聚集着一群中华民族的先进分子。窑洞“铸剑”,它不生产战火前线需要的武器和給养,它生产的是一群民族解放的先进分子。窑洞“灌浆”,它孕育出了革命理论和革命文艺,诞生了新的文化。《军民进行曲》《生产大合唱》《黄河大合唱》,还有《白毛女》等经典作品都是在窑洞完成的。毛泽东在陕北十三年,在八十四个城镇和村庄的窑洞住过。窑洞里他文思泉涌。后来出版的《毛泽东选集》四卷共一百五十九篇文章,有一百一十二篇诞生于延安时期;《毛泽东文集》八卷中的八百零二篇文章,有三百八十五篇写于延安;《毛泽东军事文集》六卷中的一千六百二十八篇文章,也有九百三十八篇是在陕北写作的。毛泽东与黄炎培的“窑洞对”,传为佳话。

陕北的窑洞反映了民族的脉动,造就了一种哲学的深度。中国革命的乐章在陕北窑洞里“调弦”“定调”。

(摘编自微信公众号“共青团中央”,综合整理自微信公众号“青年文学杂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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