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手
2021-09-05许泽夫
许泽夫,安徽肥东人。作品散见于《诗刊》《十月》《文艺报》《星星》《散文诗》《清明》等报刊,并入选《中华活页文选》《散文选刊》《中国年度诗歌》《中国年度散文诗》等选本,著有散文诗集《牧人吟》《断弦之韵》、诗集《深沉的男中音》《我为你歌唱》《渡江颂》、散文集《无心插柳》、长篇传记文学《初心如虹》、报告文学集《人杰》等著作10余部,获安徽省人民政府“社会科学奖(文学类)”、第6届“冰心散文奖”、第3届“安徽散文奖”一等奖、第10届“中国天马散文诗奖”、第3届“《安徽文学》期刊奖”,参加第12届全国散文诗笔会,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安徽作家班学员。
发芽的山芋
一堆山芋,发芽了,白色、紫色、米黄色……
遺忘在冬季的角落,粉红色的身子黯淡了,灰头土脸的。
甚至糜烂。
所有的粮食都赶在立冬之前,紧追慢赶地归仓了,而唯独把它们遗忘了。
同样经历了春种、夏养和秋收,同样付出了抗旱、排涝和除草,最后,却将它们交给凛冽的北风、沉重的秋露、冰凉的冷雨,它们心里能不苦吗?
委屈憋在心里太久了,藏不住了,它们终于不再沉默,纷纷发言了,那些不同颜色的芽,就是它们发出的不同声音。
它们不知道哪些话能说,哪些话不能说,但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心里话。
说出的话,收不回了。
它们,因此终又像废物一样被抛弃……
牵 手
儿时最大的奢望,就是想让母亲抱着我,可记忆中却从来没有过这种奢侈。
她顶多伸只手,牵着我。
她的另一只手总是拎着锄或镰,有时甚至还要扶稳担在肩上的箩筐。
她怕我跌倒,走到很慢很慢。
大多数时候,她仅伸出一根小拇指让我牵,其余的手指,则还需拎着一个竹篮,篮子里往往是浆洗的衣服、刚摘下的萝卜青菜,或从井台上摇来的半桶水……
这是快乐的时光。
她让我牵着细细的牛绳。
她牵着瘦小的我。我爱看三个神奇的影子时分时合,时而浸在水里,时而攀在坡上。
她怕我跌倒;
她怕我被路过的风刮走;
她更怕生活贫困的影子将孤苦的我吞没;
而她总在劳作。她劳作时也总牵着我,守着我,寸步不离。
待她白发苍苍,我抓紧她的手,怕她跌倒;
她步履蹒跚,我搂着她的臂,怕她走不动;
她卧床不起,我抱着她的身子,怕她突然走失……
又想起牧鞭
鞭杆是我爬到柳树上折下的一根枝丫,用削铅笔的刀子细削精磨时,一不小心还割破了手指,童年的血浸在杆梢,再未消失。
鞭绳是我从地里精心采摘的一筐棉花,捻成线,搓成绳,还在牛尿桶里泡了三天三夜,然后在鞭杆上打了个死结。
我用这根牧鞭抽打过树上的槐花,抽打过篱笆墙上的南瓜,抽打过河里游动的青鱼,还抽打过墙角的马蜂窝,被愤怒的蜂王蜂后追得落荒而逃。
却从来没有真心抽打过牛——那头朝夕相伴的牛啊,没日没夜地劳作,像我的父亲,又像我的兄长,我怎么也不忍心将鞭子抽在它的身上。
有一次,我在地头的树阴下睡着了,一觉醒来,发现牛吃了半田青秧……
牛,明白自己闯了大祸,睁大一双眼恐惧地望着我。
我高扬牧鞭,在半空中却又转了方向——鞭子狠狠地落在我自己瘦弱的身子骨上……
语 言
它从娘胎里跌落在地时,是我剥去了它的身上的胎衣。
它一次次从地上站起,又一次次跌倒在地上时,是我一次次为它鼓掌喝彩。
它吐出母亲的乳头,尝下的第一把青草,是我赶在日出前割下的露水草。
它不说话。
但我说的话它都听得懂。它从我抖牛绳的角度理解该向左走,还是该向右转。
它从我拍打手掌的力度,判断出行走的速度是该快还是该慢。
它从我举起牧鞭的高度,悟出我的心情是快乐还是生气。
娘说:你们俩是一根藤上结的瓜。
我说:我们是异父异母的好兄弟,心心相印!
咱 爹
它吃起草来比吃肉还香。从水田里爬上埂,一身泥一身水。夹带野花的青草,被它囫囵吞下,草丛里的青蛙要不是跳得快,也会难逃厄运。
咱爹也是。
它喝起水来,比喝酒还烈。
它几乎将脸全埋在水里,不管是河水、塘水还是小溪水,也不管是浑浊的还是清澈的,它全都不在乎,只深深地猛吸,甚至可以听见水从口腔到喉咙再到胃里的流动声。
咱爹也是。
它干起活来比咱爹还猛。
犁田、耙地、拉车,它无所不能。
木轭架到肩上,它就显得亢奋,力大无穷,似乎能够把天扛起,把山移开,把河流挪动。
咱爹也是。
它从早到晚闷头干活,咱爹也是;
它似乎能把天下的苦都吃尽,咱爹也是;
它站起来是山峦,能将天撑开,咱爹也是;
它躺下去是丘陵,能把大地伸展,咱爹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