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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画下去

2021-09-05潘城

延河·绿色文学 2021年8期
关键词:芳菲南阳

放下画笔多年的我已经验证了当年的观点,我们这群人的艺术,充满颓废的朝气,毕加索的割裂,达利的扭曲,培根的肢解,莫兰笛的冷漠,小弗洛伊德的神经质,蒙克的歇斯底里,马格里特的噩梦,我们样样具备,唯一缺少的就是才华。

她会一直画下去吗?假如她画面的光影关系在持续表达晨曦、正午与黄昏的变幻中,放出一道不和谐的折射,在那片我们共同迷恋过的高级的灰调子中透出一闪惊艳的高光,能让我暂时停止对生活的焦虑吗?

1

我正要接一只被抛过来的香蕉,被康磊磊的肘关节一撞,香蕉砸在了脑门上。我一个白眼扎过去,只见康磊磊一脑门油汗,一脸肥彪,一年四季不停往外冒油。他那葡萄一样的紫檀手串总在额头及鼻翼两侧猛擦,随即用手抹一把脸,还伴随着吸鼻涕的响声,然后就朝我的肩头抹上来。这种标志性动作每天都会重复多次,避之不及。他那双贼溜溜的小眼正斜着我的左侧,两撇鼠须微微抽动。我的视线像一架缆车顺着他索道般的目光滑向了一个女人胸前。我立即收回目光,兴致勃勃的吃起了香蕉。香蕉送进嘴里的同时,这个叫沈芳菲的女生白了康磊磊一眼,却继续压低她那对鼓胀的胸部,使他发出了几声嘿嘿的笑声。

康磊磊是我们艺术学专业一班班长,这个人不接受任何西方艺术观念。二十岁就自称“康老”,满口段子,只有在与我讨论关于他痴迷的中国书画艺术时,才会展现其专业的一面。我同意中国艺术到一定的高度,修为在画外,最终是做人。可康磊磊始终将庸俗的价值观投入到艺术史论中,常说:“齐白石爱钱,张大千做假,刘海粟好色,陆俨少贪财,于右任官大,皆为吾所爱也!”无言以对。

我时不时摸一下自己上衣内袋,确认那七千五百块钱是否还在。作为二班班长,我站起来摸着一排椅背跌跌撞撞地朝带队老师赵南阳走去。“赵老师,钱收齐了,一人五百,一共七千五,您点一下……”话还没有说完,他手一挥说:“不用给我,你收着。”一点也没有再要与我说话的意思。这个长相凶悍、浑身大蒜气的中年男人索然无味,我只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一阵恶心,晕车了。

赵南阳不是我们的老师,他是替他神经质的老婆带我们出来写生的。为此,前一天他老婆打了至少八个电话在我手机上,那种话费不停流淌的心疼是我用所谓班长的责任来抚平的。康磊磊班上的老师是一位博士,很好说话,永远保持一种被挤压出来的笑容,即便笑得很难看还是让人感到挺舒服的。他黑胖的脑袋上,覆盖着一头稀疏的披肩长发。每天穿着黑灰色衣裤,骑着一辆破烂不堪的“永久”牌自行车在校园里发出低调的“咔哒、咔哒”声。这种响声一度让我觉得像是晨起的干呕。我见过他老婆一次,是我们大学的女领导。女领导有接线小姐一样柔和的嗓音,训斥学生与下属则彪悍无敌,也许在夫妻二人间更表现出一种异常强悍的作风。因此,我常常在内心深处一厢情愿地对这位叫吕文昌的博士表达深切的同情。

车子开出安城三个多小时,窗帘被纷纷拉上,我迷迷糊糊不知所终。恍惚间总觉得有玻璃镜面的光射向我,醒过来,发根处冒出一层细汗。车内很安静,我看着前排的颜染,侧脸望向窗外。她鼻子的轮廓线让我有一种想勾勒的冲动,那是席勒或比亚兹莱的线条。窗外的斜阳下一大片如海连天的油菜花,无际无边。这个景色摄住了她的心,她鼻翼歙动,无声无息,泪流满面。我看呆了,我想,女孩子哭泣是可以不需要原因的吗?就像很多人喝酒不需要菜肴。

车上难熬的抱怨声终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那一声刹车声中变成了欢呼。大巴停在一棵巨大的香樟树下,山村沉默的夜晚被我们一群艺术生的涌出撕成了一幅拼贴画。

查地主是个短胖男人,在大樟树下等我们,他是旅馆的老板。一见到两个带队老师连忙点头招手,一溜小跑迎上来递烟。吕文昌笑着和他握手寒暄,而赵南阳冷冷地自己点烟。查地主带路去旅馆,赵南阳不与他们并行,只跟在后面,一句话不说。只见这三人嘴上的三点烟头,在山村的黑夜里,犹如鬼火。

入住的旅馆是当地农村自己造的那种三层楼房,不土不洋,用我们专业的眼光看,就是包豪斯风格加徽派民居再加罗马柱子再来点巴洛克卷草纹门口放一对石狮子。中国农村如今到处都是这种怪胎房子。一楼是餐厅,在一个角落辟出一小间房间做客房;二楼全是客房,我们被安置其中,八人一间。男生进了房间,不约而同坐上床把鞋一蹬,霎时间群鞋乱飞,随即一股黄绿色脚臭味升腾上来,十分浓郁。女生进屋后的反应奇大,放出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一浪高过一浪,像花腔女高音。她们觉得这旅馆的条件简直是牲口棚。可是人在他乡,公主们也不好下旨把这楼拆了重盖,在一片叫骂声的自我安慰下最终一个一个地睡了。

疲劳凶神恶煞地袭来,人的敏锐度骤降,但不知为什么,我在沉重的眼皮即将落幕之前的一点点时间意识里感觉这个陌生山村正在滋生着不为我所知的事情,仿佛一群孑孓正要浮出水面,化作蚊虫。

2

醒来就是中午,一楼四个大圆桌摆上了我们的午饭。饭菜差我早有心理准备,许多女生跑到附近小店买饼干、泡面。端碗抬头,只见墙上挂满了黄灿灿的铜匾,大大小小二十多块,都写着“某某学校优秀实践基地”。这些金字招牌有的光可鉴人、有的锈迹斑斑,犹如二十多块新旧不一的补丁打在这堵烂墙上。墙角挂满残破的蛛网、飞蛾、苍蝇的尸体如标本一样悬挂得琳琅满目。蛛网下面是我们的餐桌,坐着一个抬头发愣的我。餐厅右侧直通厨房,我向那张望,灰暗逼仄,人影浮动。这时从里面出来一个老女人,浑身油气,穿一个肮脏油腻到无法辨认质地的围裙。她一手端一海碗山药丝,两只鹰爪一样的手擒住瓷碗,又长又厚、镶满黑泥的拇指指甲直插在山药丝的汤水里,面无表情地端到我们桌上。

此时的我大概已经全然从睡后的木讷中挣脱出来,五官的功能强大起来,周遭世界像一群暴徒般把我包围。我觉得墙壁斑驳,到处是吸饱了人血的蚊子或者是一肚子屎的绿头苍蝇突然被拍死在墙上的狼狈痕迹。我觉得屁股下面的凳子、肘关节下的桌面、左手上的饭碗、右手拿的筷子、都透出一股让我惊心动魄的油腻。我觉得脚下的水泥地上满是食物残渣,那些菜叶和被嚼过几口的肥肉招徕着成群结队的苍蝇和那些爬起来不按章法的未成年蟑螂。一些已被风干、发白的细碎骨头弄得门外草狗徘徊,滴着唾液突然冲进来咬住就跑。玻璃门外站着一个丑陋肮脏的人,脑袋紧贴在玻璃上,眼神死死的,笑得却非常奔放——一位傻子。未来几天里,他几乎每到吃饭时间就会出现,每次都看著那些被搁下的饭菜,垂下黏糊糊的口涎。

我直到吃完饭也没见到两个带队老师,就问边上的康磊磊:“老师呢?”

“呶!”他随手一指餐厅边一个小包厢说:“你以为能跟我们一起吃吗?鸡鸭鱼肉酒。”

“康老怎么不进去敬一杯,歌舞助兴一下,跳一曲胡旋?”同学都称我们俩是和珅与纪晓岚。

“得了,得了,我们就配吃这个,山药蛋派!”然后他夹了一筷山药丝放进嘴里,夸张地大嚼起来。

这个半掩着门的小包厢,像是禁地,把老师和我们隔开了,就像这些落地的玻璃把我们和这个又脏又丑的傻子隔开一样。

饭后我们稀稀拉拉地走出去,才看到这个旅馆的招牌居然有一个辉煌的名字“花园饭店”。大家懒懒散散往对面的古村里走,赵南阳突然到我边上严肃地说:“你听好,不管什么时候,一定要听我的指挥!”

我一愣,先有点受宠若惊,又一头雾水:“是,是,我当然听老师安排。”

他又说:“你负责把我们班二十五个同学给我组织好,哪个班我不管。我什么时候说走,你就一个不少立马给我拉走!明白吗?”

我当然不明白,我们两个班向来不分课程,来古村写生十天,干嘛要单独拉走?又不是部队土匪!可我还是下意识地满口答应。

走进南坑古村,我却对眼前的老建筑全无兴趣。画徽州、画江南,一年一年、一群一群的写生,千篇一律,即使画到小宇宙爆发,谁还能画得过吴冠中?因此我这次打定主意来玩,对付两张作业也就够了。两个班的人像泼出去的豆子,在古村青石板铺就的街巷里四散横流,频繁相遇,又各自乱逛。大家似乎对在异地的彼此变得更感兴趣。花枝乱颤的沈芳菲经常出没在我的视线中,向着有男生的空气不断投放女性荷尔蒙,有她的地方必有康磊磊。我无意诋毁他,毕竟两年后他成为了我所在的万人大学的学生会主席,当时他就早早地对性与政治表现出强烈的欲望,他是有潜质的。

南坑古村的民居是典型的徽派,明中叶以后徽商雄起,三四百年建成家园。粉墙、青瓦、马头墙、砖木石雕。但旅游业一兴起,那层处女般朦胧神秘的水雾就被呼啦一把扯去。古村在商业化的沉浮中学会涂脂抹粉,挂起内置节能灯泡的大红灯笼,开门接客。南坑村民看人的眼神,折射着一种人民币花花绿绿的光彩。那些青石板路两边的民居几乎都成了商铺,卖假古玩、木雕花板、竹制品、砚台、畜生头骨、土布衣服、筷子、扇子和肚兜……仿佛置身一个古装超级市场。

逛到夕阳把我的脸照得一片酒红,看见一个小门黑洞洞的。那已是在古村一条巷子的延伸处,游客很少问津,不知是什么店铺,跨进去看看。先时一片黑,慢慢才能看到东西。鼻腔里一股陈腐气,这让我想起自己幼年老屋客堂间的感觉,竟有些感念。墙上是一幅中堂大画,两边对联,两根红棉线在这组字画上成对角线拉直缚着,字画和红线上蒙有灰黑的尘絮。字画很一般,可是前面的长条案上一排放着的十几把茶壶却让我惊叹。它们款式各异,古朴大方,做工精妙罕见。我不由拿起一把细看,盖底和壶底都有大小各异的钤印。我喜好玩物,紫砂壶看得不少,凝视良久,自言自语:“这是什么泥料?”

“这是石头的!”一个极苍老的声音从这间屋子的某个角落里飘出来,把我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我连忙把手上的壶放下,难怪比紫砂多了金石气。一块石头凿成如此真是匪夷所思。那个说话的老人缓缓从屋角站起,我第一眼看到他背驼成九十度,像一只蜷着的老猫,精瘦,脸上的皱纹沟壑纵横;第二眼看到他旧帆布般粗糙下垂毫无弹性的皮肤上鱼鳞一样的纹理;第三眼看到他皮肤下铁丝般的筋、坚硬松脆又锋芒毕露的骨和那些淤塞的血管中缓慢流动的粘稠黑红的血。只有他看着我的那双矍铄又阴鸷的眼睛弥漫着含而不露的光焰。

“都是石头做的?”我问。

他微微点头,略含敌意。

我恭维说:“好手艺!这些壶是艺术珍品,可以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

“啥遗产,老猫房上睡,一辈传一辈……”他叹了口气。

我说:“这壶多少钱一把?”

“不卖!”他冲口而出。我恍然大悟,老人为何不那么友善,他不是商家,原来此地也并非全是商家。我忽然脸热,自觉在这个地方一直把自己当是个大城市来的消费者“上帝”,把村人轻贱了。连忙找话说:“对不起了老爷子!我是学生,是学艺术的,噢,就是画画的……看到这些东西很长见识!”

我的话起了作用,老人的神色缓了下来:“画画的……蛮好,蛮好。”他定了定,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声嘶力竭。最后一记长咳,喉咙里犹如沸腾,随即一口浓痰被吐射到地上。干瘦的胸腔鼓风一样起伏,呼吸沉重急促,眼里擒了泪花,但终于平和下来,慢慢吐出一句:“这些壶都是年轻时用一整块石头凿出来的。这与你们画画的道理相通,一把绝好的石壶它是活在那块石头里呢,老天爷是派我把它取出来呢!手艺是好手艺,可世道变了,传不下去,要跟我进棺材哩!”老人说得有点激动。

这是那种为文化守节的人,我不知道他还有没有话要说,想走时又对这些石壶不舍,还是试着问了一句:“这壶?”老人平静下来,摇了摇头,缓慢地坐了下去点烟,也不愿再搭理我。我看到他眼里很是凄惶,好像他的哀怨让自己也有些害怕。

我跨出了那个门洞。

3

晚饭后在“花园饭店”门口的晒谷场上,康磊磊大言不惭:“沈芳菲这个小妞不错,够味儿!”他眯起绿豆眼,牙签从左边嘴角滑到右边,嘬着牙花子,胡子像蜈蚣一样扭动,同时还发出啧啧啧的响声。

我说:“回头让她给你当人体模特,学学泰坦尼克,这招特管用,可惜你的素描水平太差!”

康磊磊马上发出那种招牌式的佞笑:“嘿嘿嘿……难说……嘿嘿嘿……你没看过朱新建的画吗?我一分钟画十张!”

我正准备再说一番下流话还击,突然从身后伸过来一只手重重拍在我肩上,我和康磊磊同时吓了一跳。一转头,是赵南阳阳光灿烂的笑脸。

直到晚上十一点左右,我们才像定时炸弹一样发觉赵南阳早已喝醉。那晚他的话像一副搓乱的麻将,让人找不到东南西北風,对别人和自己都是一场惨无人道的肢解。

他先拖我俩去他房里打牌。我刚发完一圈牌,他开腔了,说的话就像级数很高的台风夹带洪水汹涌肆虐而来,眼神、动作都在告诉我——你小子不许动,你得听我说,动一动我就揍你,也可能宰了你!我和康磊磊就没敢再动牌。我像个女人一样预感到这是堤坝上的一个小孔在不断碎裂扩大,渐渐一发不可收拾。

他先说的是书法,指着康磊磊说:“你那幅字拿了学校的一等奖,是我给你评的!其实你缺的太多了!软,你的线条太肥、太软。你的甲骨文骗骗别人够了,懂行的看就不行!”

康磊磊只好绿着一张脸说:“那是,那是……”

他倒着从楷说到隶,说到小篆、大篆,又说甲骨文:“甲骨文还是一个解法问题,怎么解?”他瞪了我一眼,“怎么解?”,又瞪了康磊磊一眼,然后一拍大腿说:“那就是郭老的一句话!那时候郭沫若说这个字是天,就是天!地也是天!”然后爆发出一阵笑声。突然他又压低了声音,凑近,好像是机密情报:“后来那些字怎么解,其实没什么根据,那就是猜!谁是权威谁说了算!郭老说了就算,谁知道对不对啊?这就是权威!你们这些小屁孩不懂!你们懂什么?你们懂个屁!”

赵南阳是一个骨子里迷恋权力的人,他今天要在我们面前滥用他的话语权了。果然他话锋一转说:“你们浙江人啊……”脸现十分鄙夷的神色,“你们浙江人坏得很呐!”他一指康磊磊,“写过几个米襄阳的字就觉得自己是书法家啦?告诉你,一张帖子你临上三百遍那也就是刚认识它是谁!”接着就把他的食指指到了我的鼻子尖,他的指甲缝里有黑黑的泥垢:“你也就看过一本哲学书,半本美学书,就拿自己当块料?”然后他抽动肩膀冷笑了两声用力地说:“告诉你们,你们不是浙江人吗?别狂,知道吗?你们少狂!要学会夹着尾巴做人,夹紧了就是条龙,否则狗屁都不是一个!”

我听得莫名其妙,这不是侮辱人吗?康磊磊脸上的肥肉也一抽一抽的。赵南阳的话题不断变换,斗转星移,既无法预测又毫无逻辑。时间越来越晚,房间灯光昏晚,墙上人影斑驳 ,光怪陆离,气氛渐渐地让我有些紧张起来。突然,他又像精神分裂一样开始兴奋地称赞我们两个,吐出一堆溢美之辞。什么前途不可限量,什么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甚至夸赞我们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一套哲学体系,对艺术有独到的见解。于是事情开始进一步扩大、升级了,因为我们两个被他这么一猛夸,马上尽释前嫌,吃了仙丹一样飘飘然。康磊磊从来都觉得应该不失时机地与老师形成一种极其亲密的关系,于是他提议喝点小酒。赵南阳一听到酒字,眼睛马上诡秘地一亮。我屁颠屁颠上楼把带来的一瓶白酒拿了来,放在那个正在反复播放北京申奥成功重大新闻的电视机上。

这时我看到那被冷落良久的三堆扑克牌,十分尴尬地留在原地,才又感到这一切似乎不太对劲。来不及了,赵南阳已经迅速把酒倒在三个一次性杯子里,自己先干了一杯。然后开始小声咒骂,嗓门越渐大了:“查地主是个地头蛇,是个地痞流氓,无赖混蛋,他开的这个就是黑店!黑店!”他一指康磊磊,恶狠狠地说:“你们班那带队的吕文昌,什么狗屁博士。他做的那点破事,别人不知道,还瞒得过我吗?”

我和康磊磊被问号包围了,那些问号变成一阵枪林弹雨,密集扫射。

“我老婆去年和这个姓吕的一起带学生来写生,别欺负她傻,她什么不知道!”赵南阳又开始重复他一直对我说的那些话:“告诉你,你要服从我的命令!我随时说走,你就给我点齐人数。我随时就能把你们拉出去,说不定就是半夜,换个地方住。让他们也知道知道我的手段!他们狼狈为奸,损害学生利益!”他又一指康磊磊说“你们班老子管不着,你滚!”我第一次见康磊磊圆睁着无辜的小三角眼。

他和吕文昌大概向来有些积怨,我实在不想掺和,给康磊磊使了个眼色说:“老师不早了,明天还要带同学们去写生呢,早点休息吧!”

赵南阳没理睬我的话:“酒,酒还没喝呢!他们以为一斤白酒就能把我灌醉,这么便宜就想摆平我,笑话!老子什么酒量!能让他们好过?”我们同时被这话击醒了,直到这时才发觉他早已喝醉!几个小时聊下来,他根本就是在我们身上撒酒疯呢!我对自己素有敏锐的观察力这一点产生了釜底抽薪般的绝望。异常后悔把这瓶白酒放在了现在正播放治疗不孕不育门诊广告的电视机上。心知喝醉的人看见酒,就像日本鬼子看到花姑娘,康磊磊遇上沈芳菲一样,无论如何也别想从他眼里拔出来了。

他把倒上酒的杯子推给我们,我从未喝过白酒。赵南阳冷笑着说:“两个浙江人!”言语极轻蔑,我们不喝就狗屁不是。我这时生出一腔豪气,是自己活该,一仰脖子灌下去,从嘴到喉管再到胃一阵的热辣,嘴里泛起一股酒臭。

他见我们干了,连说几个好,自己也喝了,脸像块有病的猪肝,眼神凝滞成一团:“什么博士教授……”我听的不可思议,酒力上冲,头开始胀痛,灌了水银一样重的提不起来。他后面说的话我好像是闷到了水底下,看着他的嘴形变换,耳边只有嗡嗡声,混合了我自己清晰可数的呼吸。

这时有人敲房门,一开门看到一張黑胖脸,头发不多却梳得油光锃亮一丝不苟,正是查地主,他一欠身,朝我们笑着说:“呦,赵老师和学生在一起呐!”然后把烟递上。

我们趁了这个空赶紧脱身,一出门康磊磊就把一大口含着的白酒喷出来,随即骂了一句:“真是个混蛋啊!”回到房间我全身酸软头又痛,摸了摸内插袋里全班同学交上来的钱,躺到自己床上,琢磨着赵南阳说过的那些话,就像一堆散乱的拼图,组合不出一个完整的画面,还有白天那个驼背老头的眼神、恍恍惚惚间颜染看着车窗哭泣时侧脸的轮廓线……这许多念头正被这杯白酒调和,隐约还听到有人喊叫着我的名字,然后是纷乱嘈杂的人声,好些听不懂的叫骂声,堆在走廊上的柴条哐哐落地的清脆声。我正惊慌,突然一切声音戛然而止,只有康磊磊的呼噜声还在,就像是一场口技表演。我好像分明听见刚才是赵南阳说过一句“这个地方是鬼店!”我的心紧起来,毛骨悚然,一直圆睁眼睛,直到天色露出了一点田鸡肚皮的白色,我仿佛听到身体里“咔啦”一声响,才死死地睡了过去。

4

我迷迷糊糊骂了一句:“吵什么吵!”康磊磊又拍了我两下说:“昨晚你听见了吗?”一听这句话,我睡意全没了,像装了弹簧一样从床上坐起来:“怎么没听到!出事了?”房里就我们两个人,康磊磊凑近说:“赵南阳失踪了!”

“妈呀,是老师把我们丢了,还是我们把老师丢了?”

“你还有心情开玩笑?”康磊磊的眼睛凝视窗外,语气好像要把我带去一个遥远的地方:“昨晚他说过的话咱们就当没听过,刚才我瞥见警察已经来过了,就怕出了大事!我们要是惹祸上身的话,前途尽毁啊!”

我猛地点点头。

下楼时一头撞见了查地主。他也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头发不如一贯油光。他把我们拦住,故作紧张的样子一眼就让我看出来了。

“不得了!你们那个赵老师昨晚上喝醉酒跑了,找不到啦!”

我和康磊磊也心照不宣地张大嘴,立即装出一副惊慌失措的表情。生活真是一场戏。

查地主抽了一口烟又说:“我开车出去找了一夜,找不到,为找他我车都翻了,还好人没事!我看他会不会是卷了你们的钱跑路了?”查地主原先那副谦卑的模样荡然无存,又说:“我已经报了警,也打了电话给你们学校领导!”查地主似乎并未从我们两个在他看来嫩得出水的学生脸上看到真正的惊慌。于是他把烟蒂往地上一扔,笑了笑说:“你们昨晚陪你们老师喝酒了吧?怎么把他灌得这样醉啊!”然后就自顾自走了。他的最后一句话分明是一种嫁祸,让我们可能成为替罪羊。我和康磊磊变得像两只昆虫一样不安。

就在此时,麦琪竟然向我微笑了。颜染笑盈盈地走过来,把一个鸡蛋放在我碗边:“班长,你起得也太晚了,都吃光了,这个给你留的,够意思吧!”她笑得甜美,是个真诚的女孩。等我回过神来想说点什么,她已经走了。康磊磊趁我不备,抢了鸡蛋。平时一百个也由他了,这回我拼死夺回,玉蛋俱焚在所不惜。

“抢什么?来,尝尝这个豆腐干,味道蛮好的!”吕文昌一脸笑容朝我们的饭桌走过来,那笑容识来尽是苦味。他十分慈爱地夹了两块他碗里的酱豆腐干给我们,“这是他们单独给我的,一起吃嘛!”我们一齐喊了一声:“吕老师!”三个人默默地各自喝了一碗粥。吕文昌轻轻放下了碗筷,叹了一口气,一脸的赧色,看着我很艰难地说:“你看,赵老师也不知怎么了,这一走……你们班的纪律你要多辛苦了,早晚点点人数,别少了人就行,好吗?”

同学们都出了旅馆去画画,康磊磊忙拉我回房间,他关好门说:“你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吗?”

“怎么回事?”

康磊磊一双小眼睛看向虚空,然后一字一句地说:“我看这个赵南阳估计是死了!”

我吓了一跳:“没那么夸张吧,闹出人命啦?不会的,不会的!”我边说边心虚。

康磊磊把两片肥厚的嘴唇凑到我耳边小声而又庄严地说:“我看赵南阳昨晚是被查地主给弄死了,说不定这事吕文昌心里也有数!”

我深深地抽了一口气,脑袋里钻出了一年前和父亲吵架时他的话:“你以为你都懂啦?出了家门有你的苦头吃!”当时我对这种话早听得腻烦,坚持认为那都是父辈即将退出历史舞台时对年轻人嫉妒之后无力的恫吓。然而现在这句话不知怎么冒了出来,仿佛一滩殷红的鲜血,弥漫着一股可怖的腥味。我被我爹的谶语咒到了!

康磊磊继续分析:“赵南阳和吕文昌原来就有过节,赵南阳这次替他老婆来其实就是找茬报复,你看他那德性,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架势,活该!”

我说:“那查地主不是好人!可你说他把赵南阳做掉了,不太会,难道为这么点小钱?”

“这什么地方,三省交界,野着呢!人命到了这里,就贱咯!”

外面下雨了,不紧不慢地,看来很有韧劲的样子。我们看雨发了会呆。我说:“康老,听说人死后知道自己死了,就哭了,天就下雨了。”

康磊磊用手抹了一把油脸,嘴里发出了一长串“啧啧啧……”的声音,神情凝重地擦在我的肩头。

5

花园饭店的三楼和二楼是两种世界,仿佛阴阳相隔。二楼住了我们五十个男女学生,每天中午和晚上就像是牲口赶回窝棚里一样又拥挤又嘈杂。而三楼只住了吕文昌一个人,清静的很。康磊磊做贼似的上了三楼,走廊里洒满了暧昧的黄色灯光,其他什么也没有。他蹑手蹑脚,凝神屏气,把耳朵帖到吕文昌房间的门上,他想听一听那种床上的喘息。可是听了一阵却只有电视机的声音,音量很大,国际新闻,中东地区打来打去。

康磊磊拍了门:“吕老师,吕老师!”

“谁啊?”声音有些警觉。

“我,康磊磊,能进来吗?”

“啊呀,我正在洗澡啊!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哦,也没啥事,您早点休息!”康磊磊不怀好意地笑了。

吕文昌从浴室出来,把电视音量调低。一条破旧的内裤狼狈不堪地躺在床上,他抓起来,扔进了垃圾桶,然后翻开《艺术美学》特别大声地读起来,好像他自己的声音能掩盖某些自身的东西:“‘美学这个词其实是不存在的……”

6

来古村写生第五天了,煩人的雨像村口肥胖女人嘴里吐出的瓜子皮,不紧不慢,没完没了。颜染走在我边上,我低头看她的白色运动鞋踩在青石板上,她的脚很可爱,像只面包。

“我们的辅导员孙跑要来了!”我说。

“哦,他要来?”

“对,已经在来的路上,他来了,我就没事了!”

“你能有什么事?”

我有点想解释,但又觉得不能说,尤其在她面前说这些很无味。

“这个村子一天不知道走多少遍,都踩烂了!没劲。”她鼻梁上那几点雀斑很生动。

我说:“没事,孙跑是新留校的辅导员,才比我们大两三岁,他比那两个老师会玩,他来就有趣了。”其实我当时一直为赵南阳失踪或许会牵连到我而心绪不宁,以至于心思敏锐的我丧失了对身边这位女生原本该有的猜想与揣摩。我在颜染边上就像一个刚从二十几个小时的长睡中苏醒过来的蠢货一样木讷、迟钝、后知后觉。她就这样陪我走了一天心理上的长路,一路上都是一成不变的白亮的雨水,什么风景也没有。

我们路过了那个石壶老人的门口。那个乌黑的门洞活像一只苍老、浑浊、阴鸷的独眼在雨里朝我看。它是无限悠远的时间的井。那老头毫无表情,站在门口和蜷缩起来没什么两样,一动不动。他像是南坑古村的一个预言那样突兀。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绝望。我猜测他的生命一直与现代商业文明此消彼长。不难感觉到老头的生命和无力的声讨已接近尾声,而他反对的东西也终于彻底地崛起,像钢铁或者像每一个伟大的时代那样坚不可摧。但老头还是如一颗带有工匠口水的钉子楔入并烂在木头里那样,烂在这个世界上。

同时,吕文昌竟也一个人打着伞缓缓地从老头家门前的转角走过,他一个人时看上去是那样疲惫。

“你觉得吕文昌这人怎么样?”我问。

“挺好的,他搞艺术理论,总说我们听不懂的专业名词,但他画画不行,起码他的速写水平不行,线条不活,也不准确。”颜染在班里是画画最好的几人之一,她有一双高度灵敏的眼睛,她的素描线条看似绵软却富有弹性,能准确地表现眼前的事物,有点像朝戈,但偏向唯美。然而我之所以这么问,是我开始隐约感到赵南阳的失踪甚至是死亡,或许真的与吕文昌有关。

顏染打断了我的思绪:“昨天女生寝室丢的那台单反相机找到了吗?一万多呢!”

“哪还找得回!”

“不是报警了吗?还搜了我们所有人。”

我凑到她耳边轻声说:“这真是黑店,房间里丢了东西,哪会是我们自己同学做的呢?摆明了就是店里偷窃,可我们能怎么样?只能算那个女生倒霉。”我感到她的发丝碰到了我的嘴唇,一阵洗发水的香味。

下午,孙跑威风凛凛地坐着学院特批的红旗牌轿车径直开进了花园饭店场院。车里钻出一个面无表情的年轻人。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的这种带有表演性的表情下必然隐藏着巨大的激动和不安。一个小圆头,一身运动装,肩挎一个“李宁”牌的小腰包,黑框窄镜片的眼镜,嘴里嚼着口香糖。孙跑的到来就像巫师一样唤醒了我体内被封印起来的活力。

他的行李放进房间后,不休息,就把我和康磊磊叫出了旅馆四处转悠。孙跑一路听我和康磊磊讲完了之前发生的一切,对我们的焦虑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我都知道了,没事,接下去几天你们好好画,好好玩,难得出来。”

不知什么时候沈芳菲也出现在我们当中,而且至此不离不弃。当晚我们一直走出古镇很远,走到一条黑黢黢的公路上。除了素不掩饰胆小的我,其余三人居然都时不时发出刺激的欢声笑语。连日雨水把天上的星子洗刷得干干净净,又密又鲜亮。我在城市里从没走过这样的夜路。城市的黑夜被路灯、霓虹灯、车灯和窗户里的灯瓜分得残缺不全,此地才是名副其实的黑。脚下的路已经无法丈量出宽度,我渐渐分辨不出我是走在一条路上还是一片混沌之中。只有路两边一些房子和树飘忽不定的轮廓还能在我的视网膜中勉强成像。路上只有我们四个人的说笑声,长时间连一辆汽车都没有。边上的竹林被夜风吹出涛声,一浪一浪夹带凉气朝我们拍打过来。

就在我们走着的这条冗长的黑路上,赵南阳曾在这里拼命呼号和狂奔,全力地挣扎,他的身后一直追着一辆打着远光灯的面包车,车里的人高喊着:“碾死他!碾死他!”

古村边的小茶室兼营酒吧,原本的简陋在安宁的夜里倒也有了一些情调。二楼空间很小,三张桌子。靠门那桌已经被三个人早早地占了,都四仰八叉躺着。我们在靠窗的位子上,坐着那种秋千一样的座位,但康磊磊一坐下,秋千就立马晃动不起来了。

夜深,窗外无景,静。

我对面坐着孙跑,作为辅导员,整天一脸严肃,一旦人地适宜,就暴发放肆的欢笑,偶尔也说些时髦的脏话。他是容易赢得少女芳心的那类男人。康磊磊就那么看着身边的沈芳菲对他有意无意的触碰。

其实两年后孙跑的确和自己的学生展开了一场颇费波折的恋爱。只是那女生当然不可能是沈芳菲,而是一个当时与孙跑素不相识还在旅馆中熟睡的脸泛红晕的女生。再看当时在我对面嗑着瓜子的孙跑还在爱情长河雾气沉沉的上游,真是令人不禁泛出充满了洞悉人生的苦笑。我当时一无所知,我无比信任,甚至有点崇拜的人夺走了我原本可以深爱的人,然而用“夺走”这个词形容尚未开始的爱情也并不恰当。

我们正在无言中享受松弛,服务员上了一盘瓜子。这时一个男性声音像个孩子一样说:“我也想吃瓜子!”然后他居然就朝我们走了过来,友善又天真地问我们是否可以让他尝尝。“随便吃!”孙跑说。那人开心地抓了一把。他的举动,开始让这场小茶吧的夜晚变得富有情调。那张桌子上的两男一女,大概都在三十左右。那个女人手里拿着一瓶啤酒靠在墙上,脱了鞋漫不经心地把双脚架平在椅子上,一脸无所谓,谈笑自若。三个不羁的旅人,二男一女的组合理应诱发我许多不单纯的遐想,就如他们桌上横七竖八躺着的空啤酒瓶和散乱乖张的花生壳。可我很快被他们透出的那种浪漫气息深深地蛊惑了。因为我感到他们的生活方式突然变成了一种很具象、很生动的笔触,与我相隔数尺,并不断地填补了我这幅毫无趣味的绘画。特别是那个女人真诚、随意又略带颓唐的气质,像一个从夜地里跟来的妖孽一般,从直勾勾的眼神里把我的灵魂带到了另一个世界去鬼混。我突然明白那另一个世界很像是艺术。

一会儿,她们三个人中的一个男人开始低声哼起了歌,罗大佑的《亚细亚的孤儿》,很快三个人一起唱了起来:

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黑色的脸庞有白色的恐惧……

我也唱了起来,唱完一曲,彼此响起了掌声。那女人举起手里的酒瓶朝我的方向说:“让我来敬这位英俊的男士一杯!”

7

第七天,孙跑把我们一群人带到山上看日出时,我看到颜染和他常常在一起,没有眉来眼去,只是从人与人的物理距离上看,他们总是挨得很近。我莫名其妙地难受起来,就像有异物进入了我的身体。

凌晨四点,狂热的睡眠像无数触手缠绕我,是孙跑很用力地拧了我一段时间耳朵才终于帮助我从那些粘人的触手中挣扎出来。外面漆黑一团,空气凉爽,我欢畅地伸着懒腰。孙跑打了四遍电话终于把出租自行车的老板闹醒。卷帘门在黑暗静谧的空气中发出巨大刺耳的声音,然后一个奇丑无比的男人打着哈欠出现在我们面前,腰里露出一圈肥肉,眼角一堆眼屎,喷着臭气说:“按昨天说的,一辆二十,押金三百。”

九辆自行车开始飞驶在盘山公路上。沿山一侧的草木越来越浓密,并且散发出一股味道。康磊磊说是奇怪的味道,混合着清晨山涧稚嫩的空气,无处不在。我下意识看了一眼沈芳菲。她一个劲跟在孙跑的车后,长头发被迎面的山风吹得像一面“欲望的旗帜”。大家七嘴八舌兴奋得骑了好一段路,开始沉默下来。我两腿有点发软时,孙跑突然说“停!”我和康磊磊才气喘吁吁地把自行车从屁股下扔开。

我们等待着那些让人迷恋又恐惧的蒙蒙雾气消散,整个南坑古村就像一堆乐高积木一样展现在我们俯瞰的眼底,很壮观。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安安静静地看。一条条奶白色的炊烟升起来,仿佛是一串人间沟通上苍的摩斯密码。微弱的红光泛了出来,女生欣喜地欢叫着。孙跑拿着他的专业相机“咔嚓、咔嚓”,还一边口传一些摄影方面的知识给边上显得很有兴趣的沈芳菲。有几对和我不很熟的男女同学搂在一起,依偎着等待日出。颜染早已支好了画架,望眼欲穿般地看着那个正在挣脱黑夜束缚的太阳,而孙跑正用相机记录着她。莫奈的日出在法国西北部勒阿弗尔港湾的水面上,我们的日出在徽州古村落的大山里。一枚巨大的焰腾腾的太阳正在上升,生命需要对应,需要召唤!红日对面是三个人的剪影,颜染在中間画画,右边是孙跑,左边是我,我们的每张脸都与红日交相辉映。

看完日出,大家纷纷骑车回古村了。颜染却一直画到午后,连饭都不吃。我们的美术教育受俄罗斯巡回画派和欧洲印象派的影响很大,然而几乎无人能感受巡回派或印象派大师们对世界的那种理解。他们不只表现世界,他们通过观看创造了世界,而我们却一直拒绝认识世界。颜染不一样,她的执着打动了我。她笔端的色彩在光影之中舞动,从日出画到正午又画到黄昏,她的画在不停地生长。她告诉我她要调出一种最美、最高级的灰色调子,绘画的乐趣不在于完成,恰恰在于它的不可完成性,她总是喜欢把一张画一直画下去。

第八天的太阳一升上天际就丧失了那种若即若离的美感,一整天都不会再有人抬头看它。下午我刚回房间,就撞见了洋洋得意的康磊磊,手里掂着一个傻瓜照相机,活像地主老财捏着一把紫砂壶。脸上的肥肉挤出淫笑,肥嘴唇凑到我耳边说:“我拍到一张姑奶奶的靓照!”他一指那傻瓜相机又说:“就装在这儿呐!”我知道他一直管沈芳菲叫姑奶奶。我随口说:“恭喜康老,贺喜康老,劳驾您别挡道,我急着喝水!”

我一口气干了两杯白开水,康磊磊还笑眯眯站着,我又问:“你刚说什么?你把我们班沈芳菲怎么了?”

“嘿嘿嘿……”

我最烦他嘿嘿地笑,不屑道:“你得妄想症了吧!这样发展下去小心精神分裂,回头是岸,你可以学学印度佛教的禁欲方法。下面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就想想姑奶奶是一堆白骨!”

“说什么!”康磊磊的无耻名不虚传:“你看过的片子还是太少,级别太低!嘿嘿嘿……”他显得越发得意,还来两句京剧念白,一指那相机道:“这照都‘泼了,‘环有假滴不成啊?”

我调头就走,他又拉住我,非要给我炫耀一样证据。他那两条又肥又白的手臂上,有女人歇斯底里时才会留下的抓痕。那些抓痕像一条条扭动的蚯蚓一样黑红而鲜活。它们如毒盅一样种进了我的记忆里,那些肉屑和着脂肪,丝丝入扣地镶嵌进沈芳菲的每一个指甲缝。

欲望一膨胀,人就会产生伟大的幻想。我认为康磊磊时常在暗示自己,沈芳菲会向他妥协。

那天下午所有人都出了旅馆,而沈芳菲却一个人在房间洗澡。门和门框之间的那条缝让康磊磊相信这是一种勾引。我甚至能够听到他当时那种粗鲁的呼吸声,我愿意相信他在破门而入之前有过一段时间的犹豫,但事实上这家伙丝毫没有踟蹰,他像高尔基说过的一句名言:热爱学习的人扑向书本,就像饥饿的人扑向面包。沈芳菲尖叫了一嗓子,叫得自己的头皮都有些发麻,此时她正从浴室走出来,赤身露体,一丝不挂,一场正面遭遇。

“怕什么,我来给你拍一张艺术照,那么好的身材,可以当我的人体模特,来来来!”三个来字康磊磊竟然还用了《空城计》里孔明的唱腔,小眼睛一阵乱扫。

沈芳菲尖着嗓子:“变态呀你,拍什么拍,滚!”

康磊磊像没听见,自顾自朝着她摁了快门,还摆出一副专业摄影师的样子。此时的沈芳菲进退不得,她臭骂起来,可是丝毫不起作用,康磊磊仿佛越听越舒服,还说她美,说她性感,说她迷死人了!

僵持了一会,沈芳菲突然放松地坐到床上说:“不就想看看姑奶奶吗?也没什么大不了,好好看看吧,看够了就滚!”她把右腿搁到左腿上,把湿头发打了个结,从床头抓了一包烟,给自己点了一根。所有这些动作都使她的肌肤与肌肤之间的裂缝处微微开合,康磊磊的眼睛被炸开了,他必须扑上去。沈芳菲又尖叫了一声,她的挣扎带有一个女人的象征性,就像基督徒饭前简洁的祷告。

门突然被推开了。推门的是颜染,她第一眼就看到了半个露在裤子外面的肥大屁股还有屁股后沈芳菲惊恐的脸,一堆肉,一堆鲁本斯画中的肉。然后“砰”的一声,门又关上了。门里门外是各自不同的惊慌失措。

8

我带着孙跑走进前几天赵南阳住的房间,瞥眼看到房里赵南阳之前留下的一个旧画箱、一个军绿色画夹和一个剩下很多茶叶渣的塑料茶瓶。几束金黄的光线射进来,打在那些“遗物”上,像一幅写实主义的静物油画。瓶里的茶叶渣上泛着发了酵的细小白沫,我想如果是冷军,一定会把这些白沫都画出来吧!

查地主笑容可掬地敲了敲门,他是跑来找孙跑和我结账的。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包软壳“玉溪”,递了一支给孙跑又递了一支给我。孙跑一脸严肃,我们三个人在黄幽幽的壁灯下吸了那么一阵子烟,沉默了几分钟,把屋子里烧的烟雾缭绕。查地主把一个脏兮兮的计算器拿了出来说:“你们的赵老师这一走,把钱也带走了,你看这账怎么结?”

孙跑说:“你算吧,钱不会少你。”

查地主啪嗒啪嗒地按了一阵。一直按到他嘴上那支烟上一段烟灰撑不住掉到腿上,他才用手把烟灰一扫,然后说:“一共是三万一千六百八十块!”又说:“吕老师陆续给了两万五,你们再给我六千六百八十就行了,就给六千六吧,吉利!”孙跑把账又演算一遍,他知道要不是赵南阳失踪,这数字一定更高。学校给学生的写生补贴肯定是要花光的,一般学生还要额外交钱。他朝我看了一眼,知道我在这个黑店里战战兢兢地数着一笔钱。孙跑把手里的烟屁股扔到脚下一踩说:“就这样吧。”然后示意我把钱给他。查地主见我掏钱的时候有些吃惊,因为他一直认定这钱早叫赵南阳带走了。那只失窃的相机就是一种补偿。

查地主又给我和孙跑递了第二次烟。那是因为轮到我们跟他算账了。我们要求花园饭店向相机失窃的学生做出一些赔偿。

赵南阳没死。那是我们回到安城后第二天晚上才知道的。我把赵南阳的画夹、画箱和那个被我倒光了茶叶渣的空茶瓶放在他们家的地板上。这时我看到了赵南阳,他正像一条又湿又破的毛巾那样软塌塌地躺在自己的床上。他老婆抓起沙发上一条肮脏破烂简直是艺术品的牛仔裤给我看。她异常地激动,眼泪一片一片落下来,她的演说比马景涛的表演更夸张,她说:“看看这裤子,这就是罪证!滚进沟里才捡了这条命。他们是一群流氓!”这时她人高马大的儿子正站在门口爆发出无比酣畅的笑声,一串晶莹的口水掉了下来。

那天赵南阳确实喝得烂醉,这一醉他心里的不痛快就火山喷发了。查地主偏偏又在这个时候撞了进来。我和康磊磊上楼睡觉后,查地主赔笑敬烟,一贯作风,他想谈预付款的事。赵南阳酒气翻涌,骤然现出暴戾的神色。他把右手伸了出来,食指和中指间夹着查地主敬的烟,把这两个指头指在查地主鼻尖前大约一公分的地方,然后嘴唇一动:“混蛋!”

查地主的绰号不是白得的,他一巴掌拍在旁边的茶几上,茶杯和茶水被震得十分狼藉,那张笑意盎然的肥脸“唰”的就变了色。他强压火气,冷冷说了一句:“你喝多了,睡吧!”可是赵南阳已经彻底激活,根本收不住:“你爱伺候姓吕的,有什么钱你跟他要。你们把老子当傻子玩呢!我告诉你,老子马上一句话,就给你把学生都撤走!老子这次来就是给你们这帮龟孙看点颜色。吕文昌是个什么东西,让他住楼上!我就住这!啥意思?”

查地主把手里的烟奋力往地上一摔:“给你脸你不要,你等着,老子今天废了你,信不信!”

此时的赵南阳红了眼,吼了一嗓子:“你敢动我?”说着用力把查地主推了一个踉跄夺门而出。查地主从地上爬起,怒不可遏,到门口扯开嗓子喊来一伙人。而这时的赵南阳正在楼梯口开始发疯的喊我的名字,他大喊:“点齐人,跟我走,跟我走!”却一把被查地主的人拽了下来。他们拖他时他没命地抓身边任何一样东西,最后他抓到了一堆码放整齐的木柴,但他根本挣脱不出那些手,整个柴堆倒了下来,他从楼梯上被硬拖了下去。那是一群与我年龄差不多的年轻人,他们从中国不同的地方来到这,染着黄发,手上肩上刺着纹身,现在他们有活干了,殴打这个素不相识的人,是有钱拿的。一只拳头正中赵南阳的鼻头,血管当场爆裂,软组织断了。黑红的血污花朵一样绽开,糊住了半张脸。人群像豺狗,闻到血腥味便诱出更大的兴奋。另一只拳头砸在他左眼眶上,眉弓上的皮就裂开一道两厘米的口子,一些粉红色肉质的东西当场翻了出来。很快他的左眼就会像蒸着的馒头一样膨胀起来。一只穿着糊满干泥浆皮鞋的脚踢在赵南阳的肚子上,他把抱住头的双手移下一只按住自己的胃,全身蜷缩成一团,尽量把背部露在外面。他感到不停地有手掌拍下来,拍在他的头顶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除了痛感外他还感到了巨大的羞辱。然后飞来一脚踹在他的右侧软肋上,他向左边倒在地上,叫声戛然而止。

查地主像导演一样喊停,慢慢走过去蹲下说:“赵老师,这些小年轻手脚没轻重,快回房休息吧!有话明天我们好好说。”

赵南阳非常缓慢地把自己从地上撑起来,摇摇晃晃。突然他蓄力用右手猛按查地主的面门,查地主整个人被他按的仰天一跤,然后他拔腿就跑,沖出了花园饭店。伤痛开始降下去,换成庞大的恐惧升上来,他感到这些恐惧全部填塞在他的胸腔里,嘴贪婪的吞着空气,他清晰地闻到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腥味。酒已经醒了,身体不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一堆勉强支持的破烂机器。脚步变得越来越沉重,但他不敢停,停下来可能就死了。他突然害怕得哭了起来,不断的跑不断的哭……

孙跑一直不说话,故意把查地主晾在那。最后说:“那个照相机的事,多少要对学生有个交代。”

查地主苦着脸说:“这事不能赖我啊!”

孙跑事先就想好了:“老师中途走了,有责任。相机主人没保管好也有责任,事情出在你们店也有责任,各三分之一。你的旅馆总要开下去,我们的学生年年要来写生,你也不能砸自己的牌子。相机一万块你拿出三千,这事就此了结!怎么样?”孙跑说得十分爽利,把他那颗头朝查地主仰着,等他同意的样子。

查地主脸上堆满委屈的表情,点了点头说“行!给你一个面子!”

这时门外跑进来一个本地人,慌慌张张,腋下夹了把少见的油纸伞。他神情严肃,一句话不说,把伞撑开走到一张方桌前,将伞倒着放在桌子底下。查地主一见,神情突变。那人又走过来对着查地主小声说了几句土语。查地主像被唤醒一样,对孙跑扔下一句:“钱找会计拿,我有急事!”就跑了。

9

“中午走还是下午走?”

“吃过午饭就出发。”

“噢。”

“嗯。”

……

我和颜染最后拐进南坑古村走走。现在我们聊天不那么自如了,喉咙里像卡着东西。

“你那张写生画完了吗?”我开始找话了。

“没有。”

“画了七天还没画完吗?莫奈一下午就画完了。”

“我喜欢一直画下去。你不觉得油画的迷人之处是你无法判断什么才算完成。博物馆里任何一张印象派大师的画其实都可以一直画下去。即使是蒙娜丽莎,如果达芬奇愿意,还可以画下去。”颜染说。

“那是艺术史上一章熟透了的,过度完成的杰作。”

“正是因为达芬奇改了无数次,因为过度完成,反证了绘画是可以永不完成的。”

“就像柯罗的树,在他的画中生长。我喜欢巴比松画派,我喜欢还不那么成熟和鲜明的风格。你呢,颜染?”

“我爱毕沙罗,还有雷诺阿,我喜欢明快,一直画下去的明快。”颜染突然问我:“你听,那是什么声音?”

这时我也听到了村子里飘过来乐器演奏声,会不会是唱戏?走到那条奏乐的巷子口时我才明白:“出丧!”我当时就猜中了,死的就是那个怪怪的驼背老头。

我们没见过山村传统葬礼,那个黑黢黢的门口,燃烧着一堆火,有人不断往里面加进杉木刺、黄纸和鞭炮。那堆火像一只愤怒的魂灵不断向外爆裂。一口朱红棺材从那个门洞被人缓缓地抬出,一张漆黑的嘴里吐出一条腥红的舌头。棺材上盖了一块颜色分外鲜亮的大红被单,被单上放着一只黑冷的秤砣,和一只公鸡,公鸡爪子上缚着一小袋米。棺材四周布满了披麻戴孝的人。突然,从这些声音之中冲出了一串响亮的唢呐声。然后一群和尚的诵经声不紧不慢地向四面八方弥漫开来。棺材下纵横交叠的龙头凤尾木杠最终压在了八个男人的肩上。这时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瘦小老头对着棺材庄严地吐出一字“起——”八个抬杠的壮汉同时大呵一声“起!”棺材被稳稳地抬在半空。棺材两边是白茫茫的一片人,大多数人手里都握着一根毛札札的“哭丧棒”。

我和颜染远远地跟着那条送丧的队伍。到南坑古村村口时队伍停了下来。就在那棵巨大的香樟树下停着一辆蓝色的“解放”牌卡车。还是那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走到队伍最前,两手一压,所有的声响戛然而止。那老头拿一只大青花瓷碗郑重的放在了地上。然后从那堆白花花的人丛里走出来一个人,那人脚上穿着一双草鞋明显与旁人不同,他抽噎了几下,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呆滞。

我与颜染对视了一眼,那个穿草鞋的男人正是查地主。

查地主向那只青花瓷碗走过去,跪在青石板路上。那个老头双手捧了一把刃白厚重的菜刀,走到他身邊,查地主接过菜刀,举过头顶。仰天喊出一句:“爹,不肖子查根泉送您上路了!”那把菜刀随话音落下,把那只青花瓷碗劈的粉碎,青白两色的瓷渣四下飞溅。所有的号哭声、吹奏声、念经声都和这一声劈碗的脆响同时猛烈的爆发出来,声浪排山倒海。

满地的碎瓷片十分刺眼。

我与颜染分开走后,在石拱桥上迎面碰到了那晚小茶室里的三个男女。其中一个男的竖起三脚架正要摄影,那个女人先看到了我,很张扬地大声喊:“我的小帅哥!”

“我下午就回去了,写生任务结束了!”我说。

“咱们挺有缘的,合个影吧!”那女人说着走过来拉我的手。

快门的声音非常清脆悦耳,是一架好相机!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就说:“村里一个老人死了,刚出殡,好大的场面!难得一见,就在那!”

三人极兴奋,边跑边回头喊:“有缘再见!”他们的背影像一阵自由的风,欢乐地朝着远方奔去。

潘城,1986年出生,现居浙江杭州,出版长篇小说、短篇小说、文化随笔集、纪实文学多部。曾执行导演话剧《六羡歌》,参与策划的美国纪录片《茶,东方神药》曾获六项艾美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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