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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缘同骨肉深

2021-09-05黄德海

西湖 2021年9期
关键词:海涛写作者文字

黄德海

那些落地的麦子,很可能坠入恶劣的环境里,但只要有了土壤和水,就会生出麦芽,然后在岁月里起身、拔节,慢慢成熟。那些热爱文字的人也同样,世间不会准备好每一个可能的条件,任由你遂着心意去实现自己的内在愿望,停滞、中断甚至终止,才更像是生活的常态。然而,不知道会是哪一天,某个特殊的因缘出现,热爱的天性在深夜里苏醒,中断处萌发出新的芽蘖,热爱文字的人重新开始写作。

上面的说法,不知道是不是可以用来比方刘海涛的写作。据说,刘海涛十一二岁的时候就表现出对文字的热爱,那时候大概会像每个爱好写作的人一样,写下了很多今后看起来未必值得提起的东西吧?当然,我也忍不住猜想,生于1972年的刘海涛,十一二岁的时候,岂不正是当代文学黄金时代的起点?他会不会像任何一个文学青年那样,怀揣着一举成名天下知的梦想,写意气昂扬的诗,模仿让人半懂不懂的先锋小说呢?更可靠的说法是,他当年在一个本子上写下了“少年心事当拿云”,那无以名状的志气。

现在能看到的刘海涛最早的文字,是写于1995年前后的一些新诗。这些诗有着较为强烈的情感特征,部分语句流露出青春少年的稚涩和高亢,能从中看出他敏感的性情,却缺乏思考的深入和形象的鲜明,修辞也远远谈不上圆熟。1996年的时候,木叶曾写给刘海涛一封信,其中提到他的一首诗:“雷来了/他在远方徘徊……”信里,木叶说,“我是由衷认为你那两句诗是横空出世的”。时过境迁,这首诗横空出世的明亮贼光已然消退,我们能从中看到的,似乎是一个孤独的身影——时代的雷声隐隐出现,而那个感受到时代消息的年轻人,未能投身到这滚滚的洪流之中,只能在远方徘徊不定。

这句诗,并不在刘海涛目前保存下来的新诗之中,或许丢失在某些特殊的时刻。这句诗并其丢失的过程,很像是刘海涛前期写作的某种不祥隐喻,已经敏感到某些重要的东西,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无法深入到核心地带,只好远远看着;更为不祥的是,就连这偶然抵达的诗句,也丢失在匆忙的岁月里。我不知道这个年龄段的刘海涛在做些什么,但可以设想,以初中毕业时全年级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中专,在那个时期肯定收获过很多掌声,但随后的社会变化让这骄傲变成了小型的诅咒——农转非的愿望实现了,鐵饭碗的承诺却在市场的浪潮中破碎不堪,他必须为自己的生计奔波。

应该是在世俗中打了个滚,应该也没有忘记自己曾经的少年心事,经过长达七八年的空白,到2003年左右再看到刘海涛的文字,他开始写一些心情故事,偶尔也作短评。这一时期,他文章不多,那些短评像没有成熟的果子,急于把自己认为正确的道理讲出来。即便是心情故事,也夹叙夹议,努力把自己有感悟的故事勾勒出可以理智把握的形状。这些故事里蕴含的诸多心思,我们或多或少都有过,所得的结论也有了历练后的成熟,但文章的指向太直接了,没有多少回旋和琢磨的余地。我猜想,大概刘海涛想把年过而立获得的人生感受直接呈现出来,不需要复杂的方式和隐微的表述,硬碰硬的感受已经足够了,恰像那个年龄领悟到的爱情和人心。

沿着这个方向写下去,很难设想刘海涛会成为怎样的写作者:小说家?散文家?心理专栏的固定写手?都可能。然而,这些可能最终都没有成为可能,再见到刘海涛的文章,又是将近十年之后了。2013年左右,刚过不惑之年的刘海涛显露出某种过于平静的姿态。先是不再写新诗,而开始了旧体诗的写作。四言、五言、六言、七言都尝试过,且诗中杂有佛教词汇,“无来无去,过而不留”这样的读经感悟,“归依践行佛法”这样的明确态度,在旧体诗里比比皆是。如果不清楚他后来的情况,你差不多会担心,这会是某种热爱写作的人最后一个形态,看透人间,漠然无谓,对自己平静安顿的未来志得意满,然后对所有的热心人报之一笑。

如果是这样,其实也没什么,很多人需要以自己曾经的梦想遮挡现今的困窘。当然刘海涛并不如此,因为有了2016年以来的写作。这段时间的写作非常集中,篇幅越来越长,思考也愈发深入。更重要的是,这一阶段的写作,相对完整地勾勒出了文章背后写作者的样子,就像小说中出现了独一无二的人物。需要特别强调的一点是,这段时间刘海涛并非已是成功人士,有了时间的自主权,变得平静而自然;相反,仅就2020年和2021年,或许是因为疫情的影响,刘海涛就兼职过家具公司的新媒体主管、外卖快递、网约车、餐饮后厨服务等工作,算下来,每天留给他写作的时间并不多。

没有任何一件事是万事俱备才可以做的,甚至很多事都是在条件不具备的时候做成的。那些破碎不成片段的时间,那些随时会因事中断的思考,居然让刘海涛写下了数量不小的文字——或者,正是时间的紧张促成了他的写作,他需要顽强地把精神世界留在文字里。写得多,发表的刊物也多起来,《文艺报》《文汇报》《经济观察报》《南风窗》《文学港》《三峡文学》等,陆续有他的文章发表。稍稍留意,不小心就会碰上他的文章,有时候看他处于各路专业人士的包围之中,无端觉得有了从容自处的气象。大概是怕自己的名字出现得过于频繁?除了本名,他还会使用“心无际”和“东方海涛”的笔名。

不知是出于自觉还是被动,刘海涛这一阶段的写作,主要的是书评和评论。评论的范围很广泛,大宗是关于小说的,包括一时轰动的《斯通纳》《我这样的机器》《雾行者》《人生海海》《极花》《早上九点叫醒我》《驱魔》,包括刘以鬯的经典《酒徒》,包括写一代大儒孙诒让的历史小说《蝉蜕》,包括探索人性深处的《森林沉默》。还有一些单篇的点评之作,涉及了像黑孩、姬中宪、杨遥、王晨蕾这样的新老作家。除了小说,刘海涛还关注了诸多广义的非虚构作品,如《海洋帝国》《华盛顿传》《文学机器》《黑泽明的罗生门》《追寻富强:中国现代国家的建构,1850—1949》《与天下共醒》《林语堂传:中国文化重生之道》《武则天传》《旅行与读书》《空巢》等。另外,刘海涛还讨论过理论读物和科普作品,当然还有他心心念念的王小波。我的两本小书,也是在这段时间进入他视野的,并从此有了我们之间的文字因缘。

很多写作者不太重视文字的数量,怀揣着十年磨一剑的雄心壮志,期待着一书成名天下知,却通常会忘记,对我们大部分爱好写作的人来说,数量恰恰是练习的标志。很少有人会一出手就是杰作,那些青涩和生硬的部分,需要通过不断地写来消除。在我看来,2016年以后,刘海涛正因为写得多,整体的文字水平才得到了大幅度提升,思考越来越深入,思维越来越缜密,表达越来越准确。需要指出的是,越是篇幅长的文章,上面的这一特点就越明显,积久了,所有的文章不再只是单篇成立,而是互相之间有了沟通,渐渐显现出逻辑的严整和意志的一贯。假以时日,随着自信心的增强,刘海涛的文字会更加舒展自如,未来的形状已慢慢在现在写就。

正是在这样不断的写作中,刘海涛初步形成了自己的风格。这风格,不但指文字已经具备了一定的辨识度,更重要的是,能够从这些文字看出写作者本人的样貌。刘海涛的评论文章,往往能够抓住要点,深入细节,在具体分析文本的基础上呈现出自己的观念和态度。更突出的一点,是你能从这些文字里看出来,刘海涛在摸索一种较为普遍的评价标准,以便让自己的分析和评价拥有更大的说服力。或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刘海涛的评论文章不会极力吹捧,也不会无端批评,他的赞或弹,都建立在相对稳定的评价标准之上,因而会给人带来启发。比如在谈到我的小书《书到今生读已迟》时,他特意拈出我强调的“人是政治的动物”“政治也即城邦”,说“有一些避重就轻”,这不禁让我悚然一惊,立刻反身检查自己可能的立场和态度。

写作本身大概就是一种魔法,它会让人打开此前被自身封印的部分,促使一个人成为更完满和丰富的自己。刘海涛这些年的写作,已经开始调动属于他的各种知识资源,像前面提到的情感感悟和佛学修养,都已经在评论文字里有所展现。现在,我更期待刘海涛自觉打开一个更大的宝藏,就是他在世俗中辗转获取的经验和认知。这个宝藏的封印打开的时候,所有此前是障碍的工作和身份问题,都将转化为向上的动力和洞察的基础。“读书·读人·读物”,那些在复杂生活中经受的,会变成更为切身和开阔的写作可能。那个自小跟文字建立了骨肉之亲的人,正在更为确切的意义上完成这一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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