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鱼

唐糖

1

月光灌进来，窗外芭蕉叶的影子跟着挤进屋，稀稀疏疏，铺满了天花板和临窗那面墙壁。风一动，叶影裂开，像条鱼张开了大口，忽前忽后地，正准备吞掉墙上那张歪了角的全家福。

——照片里妈妈抱着弟弟坐在条凳上，爸爸和奶奶立在他们后侧。4岁的小森森扯着奶奶的衣角，站得快到相框边缘了，脸撇到一侧，好像有什么其他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

森森躺在床上盯着照片看，试着回忆当时拍照的情景，却越想越觉得模糊。叶影抖动，照片边缘4岁的自己，几次都要被阴影的大鱼嘴吞掉了。森森扭过头，去看身边的奶奶。奶奶睡熟了，均匀的鼾声呼应着远处若隐若现的海涛声。

森森翻来覆去睡不着。她闷闷不乐一整天了。再有两个多小时，她的9岁生日就要过去，却到现在都还没收到生日祝福，更别提生日礼物了。

“哼！他们不在乎我，我早就知道了。现在连奶奶也……”森森盯着墙上那张全家福，心里愈发不痛快。

三年前，妈妈带着弟弟离开了这个家。爸爸常年在外打工，每逢过年才回来，跟地球绕太阳一样，一年一回。平日，一两个月才来个电话，说的话也是老三样：“学习怎么样？在家聽话不？钱还够花不？”——从去年开始，又加了一句：“你奶奶身体还好不？”

等森森“嗯”完三四声，爸爸也快挂电话了。

最近这大半年，奶奶变得容易忘事儿，有时人都认不清了。上回隔壁王婶过来，她就叫错了人家的名字，王婶纠正，她还不承认。往年森森过生日，即便只有她们婆孙俩，奶奶也会做满满一桌子菜，饭后还一定少不了那甜倒牙的红糖卷——外面捏成动物的形状，内里流淌着蒸化的红糖，森森既喜欢看又喜欢吃。最后是送礼物，奶奶送森森的往往是女孩子家的小玩意儿，头绳、发卡，或者小小的卡通布偶。

其实，森森不太喜欢这些“女孩子”的东西。她心里更想要男孩子的玩意儿，比如塑料头盔，或者玩具刀金箍棒。森森想要这些是有原因的。村里上学的孩子少，前些年，村里的小学合并去了镇上。每次天不亮，森森就得出发，独自走上四五十分钟才能到学校。路上要经过坟地，那些鼓鼓囊囊的坟包里，仿佛下一秒就有东西要蹦出来。有时会跳出拦路的土狗，喉咙里含着低低的呜噜声挡在路中央，拧人肉的大鹅也不时要与森森狭路相逢……

刚开始，奶奶送过森森一阵。可前年开春，送森森上学返家途中，奶奶跌在满是砾石的小路上，右脚肿成馒头，躺家一周也没消下去。森森爸爸还是从邻居那儿得到的消息，往后便让森森一个人去上学，“奶奶摔坏了，看谁管你？”“你要怕走路，就等你敢去的时候再上学……”

爸爸寡言少语，情急之时，吐出的话却又如刺果子，扎得森森生疼。奶奶也怕再出事，只能告诉森森：“胆子大点，没什么可怕的！奶奶站门口看着你呢。”刚开始，森森也一步三回头地哭过几次，后来胆子就慢慢大了，背起书包，杵着根比自己个儿还高的粗树枝，“哼，没什么可怕的！”

也是从那时起，奶奶的身体大不如前，记性也随之越来越差。森森知道，全世界对她最好的就是奶奶了。现在奶奶都记不得她生日了，往后，她会被奶奶彻底忘了吧。

被忘记是什么滋味呢？森森自认为早就尝过了，妈妈撇下她，爸爸四处奔忙，自己在学校永远坐在教室的小角落，老师同学都注意不到她。只有在奶奶这里，她才有了存在感。更重要的是，奶奶和她一起有很多美好的记忆，那些可都是森森的世界里最温暖的光亮。

而现在，随着奶奶的记忆一寸寸丢失，那些光亮也在一点点熄灭。这么想着，森森的眼泪溜出来。墙上的全家福在眼眶里洇糊了。

风越来越大，树叶摩擦的声音层层叠叠涌进来，夹带着蛤蟆的叫声。海腥味越来越重。忽然，森森听到了几丝异样的声响，似乎有东西正拨动窗边的芭蕉叶，唰——唰——唰——

森森转头去看，惊奇地发现，两条半透明的淡蓝色大鱼正往窗外挤去。鱼身侧扁，大小比芭蕉叶窄一圈，鱼背上的银色斑点闪着月光一样的光泽。两条大鱼眯虚着眼，扑闪着绯红色鱼鳍，在空气中漂浮游动。森森一愣，大鱼已经穿过窗口的芭蕉叶，消失在视野外了。紧跟着，又有一条同样的鱼出现了——竟是从外婆的身体里游出来的。

“喂——你——”森森缓过神来，冲口而出。

鱼并未理会森森。森森来不及多想，趿拉上拖鞋，扑到窗边，一把抱住了这后一条鱼。大鱼仿若被唤醒，忽然抬眼看向森森。鱼的眼眸如深色的海。然而，森森意外地发现，在这“海面”上，并没有像寻常镜子一样投出她自己的倒影，相反，森森从中看到的竟然是过去的情景：年幼的自己扎着两个小辫，身穿碎花布裙子，围着奶奶又唱又跳;奶奶被逗得前俯后仰……

忽然，大鱼一抖身子，挣脱开森森的手，往窗外游走了。森森怔住了，待回过神来，手上只余下杏白的月光。她揉揉眼睛，把头探出窗户。外面还是夏夜寻常的模样，哪有什么大鱼的踪迹。

2

“吃早饭了，森森！吃了再去睡！”

森森睡眼惺忪，挪到堂屋。奶奶正在桌上的碗碟、调料瓶、纸巾盒间埋头扒拉着，“真是遇了鬼，我放在桌子上的啊。森森，你记不记得我的钥匙放哪儿了？”

森森环顾四周，撅起嘴，指着电视机侧边那串钥匙，“奶奶，你记不记得我生日是哪天了？”

奶奶顺着森森的手指瞥见了钥匙，愣了几秒，才对森森的问话反应过来：“哎呀，天咧。我还总想着等你过生日……”

奶奶赶忙走过来，想要拉森森。森森甩开奶奶的手，往桌边一坐，脸埋进碗里。

“哎哟哟，这真是。”奶奶拍拍森森，“咱今天把生日补起，等你吃完，我们去镇上买新衣服。”

吃完饭，森森肿着眼睛，还是跟着奶奶一起往镇上去。路上，说起买新衣服，她想起昨晚那像梦一样的事儿，“奶奶，你还记得前几年给我做的那条碎花裙吗？”

“碎花裙？什么碎花裙？”

“就是你用剩下的各种花布，给我缝的一条裙子，特漂亮的那条。”森森歪着头看着奶奶。

“嗯……这个……回去找找看？”

奶奶这般吞吞吐吐，应该是又记不得了。森森忽然有了不好的联想——莫不是从奶奶身体里游出去的鱼，带走了奶奶的记忆？包括忘记邻居的名字，忘记森森的生日……都是因为这些鱼？森森越想越难受，低声嗫嚅，“奶奶，你以后会不会把我全忘了？”

“哎呀，还在怪奶奶忘记你生日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森森声音低了下去。

生日算是补上了。奶奶给森森买了新衣服，还提回一袋面粉，准备做红糖卷。森森看见奶奶站在拆开的面粉前，琢磨了很久才动手操办，没了以往的利落。

电话响了。森森接起来听，是爸爸。她“哼”了一声，把电话挂掉了。

临近晚饭，奶奶端出一盘红糖卷，这次捏的是森森的属相小老虎。森森凑上来看，却见小老虎们都软塌塌地趴在盘子上，完全不似以往的坚挺立体。

“也不知怎么了，做得不得劲……”奶奶脸上带着歉意。森森赶紧把盘子接过来，学着动画片里的样子，“哇，这么好看的大老虎。等我许个愿！”说着，森森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奶奶脸上有了笑容，“许吧！许吧！就许考试得第一。”

“哎呀，奶奶……”

“第一太难？那前十吧。愿望可一定要实现啊。”奶奶笑着改口。

谁也不知道，就在这晚，森森许的愿望就实现了一半。

3

奶奶睡熟了。森森强忍着困劲儿，瞪大眼睛。

夜越来越深，蛤蟆的叫声又响起来，树影被风扯得支离破碎。终于，昨晚那种鱼又出现了！半透明的鱼，闪烁着月亮光泽的鱼，好大一条。大鱼从奶奶身体里游出来，一眨眼工夫，已经漂到了窗边。

“总算逮到你了！”森森跳下床，扑过去抓住鱼尾，把大鱼往房间里面拽。不料，大鱼的力气比她想象的要大，森森脚下先是像踩着沙子，渐渐地又如踮着棉花，最后竟然两脚踏空，刹那间便被鱼带着飞了起来。还没等她回过神，窗外那丛高大的芭蕉树，已经落在自己的身下了。

“啊——啊——”

森森惊惶失措，心怦怦直跳，不敢呼吸。她想松手，往下跳下去——可这高度，贸然跳下去，会摔得够疼的。没办法，森森只能闭着眼睛慢慢往前蹭，挪到鱼背上趴了下来。趴稳之后，森森的呼吸慢慢舒缓，思维也能够转动了。

“只要我抓着不松手，我就能知道它往哪儿去……说不定，还能找回奶奶之前那些鱼呢？”这样一想，森森暗暗给自己鼓劲，拿出对付恶狗和大鹅的气势，更紧地抱住了鱼身，“哼！没什么可怕的！”

这么想着，森森慢慢睁开眼。她差点尖叫起来——这么一会儿工夫，大鱼已经驮着它的“骑手”，游到了小镇的上空。而且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周围的空中又汇拢来不少类似的鱼。这也太不可思议了！鱼儿们发出银白色的光，每一条都仿若一枚小小的月亮。此刻，这些“月亮”排成松散的长队，似乎正被远处低垂在海面上的月亮吸引过去。

森森回头，已望不到家的影儿了。想着奶奶要知道她悬在空中，可不得吓坏了。“不过，说不定，马上就忘了。”森森坐正身体，这才发现她已经漂到了一处海湾上空，鱼群开始向海面沉降。一艘大船浮在海面上，通身墨色，几乎与大海融为一体。

队伍前列的鱼眼看要撞上大船。这时，甲板中央缓缓裂开一个圆形洞口，从洞里溢出的白光瞬间将大船周圍照得明朗。鱼群仿佛得到召唤一般，纷纷往洞口游去。

森森又紧张起来，那是什么？进去了会怎样？会不会再也出不来……还没想明白，她和“坐骑”就已经靠近大船的边缘——

“啊！”就在“坐骑”即将钻进洞口的瞬间，森森忽然用力将鱼抱紧，使出狠劲儿，整个身子往洞口左边摆去。鱼失去重心，摔在了甲板上，森森也从鱼背上跌了下来。

“什么！什么！怎么回事儿？”船舱的门突然打开，一只兔子走了出来。这只兔子比平日见到的那些要大出两三倍，通身雪白，宝蓝色的眼睛，腰上别着一圈密密匝匝的银色叶子。叶子模样普通，仿若学校到处都是的桂花树叶。

森森腾出一只手，揉揉腿，又揉揉眼睛，发现自己真没看错。不过，既然有会飞的鱼，会说话的兔子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

“最近都怎么办事的，怎么有人跟来了？”兔子扭过头，训斥了一句。一群金色的蛤蟆跳到兔子面前，不敢吱声。兔子踱着步，向森森走来。

“我是来……”森森下意识地抱住在一旁扑腾的大鱼。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来干什么。”兔子摇摇头，又向森森走近两步，语气轻柔，“快放开月亮鱼吧！”

“月亮鱼？”森森见他没明显的恶意，胆子大了起来，“不给，你们凭什么……”

话没说完，便被兔子打断了，“人的脑海里，各种各样的记忆持续不断地涌入。这些记忆，大部分很快就消失了，余下的，也就是最美好的那部分记忆，会慢慢变成珍贵的月亮鱼。”

森森还想听它说下去，兔子却话锋一转：“你奶奶老了，记忆的闸门关不牢了，月亮鱼就会游出来。收集月亮鱼，这可是我们的工作。”兔子指着远处海面上的月亮：“我们做这个可都上万年了。我们巡游各处，把游出来的月亮鱼收集好。等到月圆时，月亮便会浮在水面上等月亮鱼……”

“收集月亮鱼？”森森瞄了一眼怀里的“月亮鱼”，又望向兔子，“这有什么用？”

“它们能让月亮熠熠生辉啊，不然哪能这么亮？”

“那明明是反射。”森森学习成绩是不好，但这个常识还是知道。

兔子摇摇头，“反射的光可没有这么亮！”

森森似懂非懂。兔子收起刚才的耐心，“好啦！快放了月亮鱼吧！我们忙着呢，还得赶往下一处。你快回家吧！金蟾，送客！”

一只金色蛤蟆跳到森森面前，本就不好看的脸因不近人情显得更加吓人。它伸出两只满是黏液的前爪，想要从森森怀里接过月亮鱼。

森森被它的模样吓坏了。不过她还是鼓起勇气、提高音调：“我不管你们干什么。我不给，它得还给我奶奶！我不想她记不得我。”

蛤蟆不理会，伸手准备抢。“不给，不给。”森森把鱼抱得更紧了，眼泪流淌下来。听到喧闹声，兔子先生又转身回来了：“停！能不能讲究点办事方法。”兔子转身看着森森，沉吟片刻。

“想要留住这条鱼？倒也还有一个简单的办法，就看你愿不愿意。”

听到兔子说这话，森森立马兴奋起来，“我愿意！我愿意！”

“我还没说呢，你就愿意……”兔子摇摇头，放缓了语速，“办法就是，用其他月亮鱼来交换。”

“怎么交换？”森森赶紧问。

“除了你奶奶，总有其他人拥有与你相关的美好记忆吧？”

“然后呢？”

“那些美好记忆也有变成月亮鱼的。”兔子说得轻描淡写，“我可以破例，允许你用这些与你相关的月亮鱼，换回你奶奶的月亮鱼。是不是很简单？当然，交换以后，这些记忆就会被他们遗忘掉了。”

森森低着头，没有回应。

见她这副模样，兔子笑了，“不愿意就算了，你再抱着这条鱼，我们也不强求。待会儿久了，它就会变成月光，自己消散掉了。”

森森低头去看，发现怀里的月亮鱼真的正在变透明，身上的斑点淡了，绯红色鱼鳍的边缘似乎也模糊起来。眼看兔子转身要离开，森森只好嚅嚅一句，“我不是不愿意，是我不知道有多少。”

除了奶奶，森森好像再找不到一个人能对她好了。妈妈估计早将她忘得差不多了，爸爸和她也没有很多交流，一年也见不了几面。在学校，森森总是埋着头，老师给她的评语总是“该生内向”，愿意和她玩的人也不多。

兔子在腰上左右扒拉了一阵，扯出一枚叶子。森森这才看见那叶子上有不少歪歪扭扭的记号，她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兔子倒是仔细研究起来，不一会儿，望了望森森，“与你相关的月亮鱼是不多，才八条。你爸爸四条，妈妈三条，还有一个叫桃桃的女孩有一条……你还要换吗？”

森森心里想，到底是哪八条呢？可是，怀里的月亮鱼越来越透明，已经容不得她细细去想。森森赶紧回一声：“换。”

“用谁的？”

“用妈妈的！全都换了！”森森有些负气地说。

“都换了？”兔子瞪大了眼珠，“那她和你之间的美好记忆可就全抹掉了？”

森森心虚，可还是嘴硬，“抹掉就抹掉吧。宁愿她不记得我，也不想奶奶不记得我。”

“这样，我先给你换一条吧。”这时，兔子手中的叶子已经变成银色的圆形玻璃瓶。一条小月亮鱼从瓶口游了出来，映着夜色，它的身体在空气中越游越大。

“不想看看这是哪段记忆吗？”

森森头扭到一边，“不想！”

被交换的那条月亮鱼很快便游进了甲板中央的圆洞。圆洞慢慢合上，四周暗下来。这时，森森怀里的月亮鱼恢复了最初的模样，发出淡淡的光亮。从它的眼睛里，森森看到爸爸正在帮奶奶剪头发，他们聊得正开心。森森路还走不稳，一会儿递毛巾，一会儿递镜子……

森森咧嘴一笑，“这样，奶奶又能多记住我一点了。”

兔子摇摇头，没有接话，将还剩七条月亮鱼的玻璃瓶递给森森，并告诉她怎样通过鱼身上的斑点区别是谁的月亮鱼，“当你看到奶奶的月亮鱼游出去时，你放一条小月亮鱼出来，便可完成交换了。但你一定要提前想清楚，因为一旦交换，对方便再也记不起这段美好记忆了。”

森森点点头，盯着手里的玻璃瓶出神。突然她想到一个问题，正想问兔子，卻见兔子已经跳到船尾的桅杆上了，森森追着跑过去，却一脚踏空了……

4

森森猛地醒过来。她还躺在床上，发现兔子给她的玻璃瓶竟就在枕边，里面的小月亮鱼也在。她坐起来，小心翼翼地捧起玻璃瓶下床，收进衣柜深处奶奶装碎布的盒子里。

从这天起，森森每晚都要等奶奶先睡。如果有月亮鱼从奶奶的身体里游出去，森森就会从自己的瓶子里放条小月亮鱼去代替。

尽管如此，奶奶的忘性似乎越来越大，别说钥匙、遥控器这种本来就容易放失手的东西，甚至有天去了同村一个亲戚家，绕了几圈，才想起回家的路。对于这类记忆，森森的小月亮鱼就派不上用场了。好在，那些重返奶奶脑海的、同森森有关的月亮鱼，似乎让奶奶的嘴角挂起了更多笑容。

“森森是个窝里横啊，小时候和我吵架了，自己气鼓鼓地往前走。小小年纪，还对天发誓再也不理我。转眼看见前面刘太太家的大白鹅朝她跑来，她哇地一声就哭出来，躲在我身后，又对天发誓再也不能不理奶奶……

“森森生成个洋娃娃模样，就是爱生病，四五岁的小人儿，有次都发烧到39度了，见我没睡觉在整理冬菜，还端着小板凳坐在旁边给我捶背，真是可人疼啊。要是能和她爸爸妈妈也这样就好了。”

……

现在，听着这些旧事，森森再也不会觉得烦了。每一段唠叨都意味着，她与奶奶曾有过那么多美好的牵连。而每一条月亮鱼，也在提醒她，这些美好记忆是如此地独一无二。

不过，这也让她有点后悔。这几天，她把有关爸爸的月亮鱼都换掉了。她没去看这些月亮鱼装着什么样的记忆，爸爸记不住她的好，反正好歹忘不了她的调皮，再说过年还能见到。而妈妈那两条月亮鱼，她是赌气不去看。

“那些月亮鱼装着怎样的回忆呢？我是不是错过什么了？现在，他们都不记得了……”

剩下的那两条小月亮鱼，一条是桃桃的，一条是妈妈的。她有点犹豫了。她不能换掉桃桃的那一条，因为她已经猜到是哪一段记忆了。

桃桃是上学期才转来的，同样是因为她们村的学生不多，村小学都并到了森森现在的学校。桃桃和森森个头儿差不多，老师安排她俩成了同桌。桃桃比森森还要内向，刚来的几天，除了点头、摇头，几乎一声不吭，淘气的男生以弄哭她为乐。

这次期末考试完，男生想趁放假前最后疯一次，抓了四只豆虫摆在桃桃的桌上。森森实在看不过去，冲过去咬住了几个男生的胳膊，然后拉着桃桃往远处跑。

“疯婆子……”后边不断传来男孩子们的骂声。她俩不管不顾往前冲，最后竟跑上一座小山顶。山顶没人，一开始，夕阳还在厚厚的云层里，待两个姑娘刚刚喘匀气，空无一物的海面上，忽然现出一排排摇摇晃晃的灰色房子。

“哇！我们看见仙境了啊！”两个小女孩高兴地抱在一起。桃桃还低声说了一句，“今天谢谢你了。”森森假装没听到，而冲着大海喊，“我们看到仙境啦！”

这一幕，森森不想忘记，也不愿桃桃忘记。生在海边的她第一次见这“仙境”，而她相信，她和桃桃一定会因为这美好的记忆而成为好朋友。在这之前，森森没有朋友，成绩不好，脾气又怪，总爱缩在自己的桌子上。其实，森森心里当然是渴望朋友的，只不过，除了奶奶，她不愿和任何人走得太近，总觉得自己不讨人喜欢。如今有了桃桃，她也可以和朋友一起手牵手去吃饭、上体育课、上洗手间……在学校，她再也不是孤零零的了。

那么，就只能换妈妈的那条小月亮鱼了？森森这时开始迟疑了。这是妈妈离开以后她第一次承认，她其实是想妈妈的，只是妈妈离开得突然，她想起就难过。

妈妈离家之初，还会经常给森森打电话。那时，森森赌气不接，她当时虽然年纪小，但觉得妈妈偏心弟弟，才撇下自己。渐渐地，妈妈的电话也很少了。前几年，奶奶还会念叨这件事儿，但还是想着让森森主动打电话给妈妈。

“不，我才不。她都不管我，为什么我要去找她？”森森倔起来，没人劝得动，到后来奶奶也不说这茬了。话虽如此，过年过节，森森看见村里别的小孩妈妈从外面回来，总会捂住被子，不允许自己掉眼泪。她只能在心里告诉自己，“她早把你忘了，你可别想她。”

其实，森森是想念妈妈的。妈妈和她在一起的很多细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妈妈走之后一年，还回来带森森去了趟城里，买了些学习用品，以及森森想要很久的一个洋娃娃。商场背后有个简陋的游乐场。那匹掉了漆的红色旋转木马，妈妈抱着森森坐了两次，待音乐放完，妈妈就告诉森森，这次她要去更远的地方了。森森脸一沉，待妈妈把她送回去，便把当天买的东西全扔到门外芭蕉树下的小阴沟了，包括那个金色的洋娃娃，直到妈妈红着眼眶再次离开，森森再没说一句话。

当知道属于妈妈的月亮鱼只有三条，森森委屈又难过。而现在只剩下一条了，如果再换掉，那些她们母女俩最珍贵的记忆，妈妈可就都忘光了。而且，她不像爸爸那样还会回来。

这到底要怎么办呢？

又一晚，从奶奶身体里游出的月亮鱼越来越多。森森知道徒劳无功，还是挡在窗前想将它们都留下，急着轻喊，“快回去！快回去！”

月亮鱼像是听不见，依然往窗外游去。睡梦中，奶奶脸上挂着沉静而幸福的笑容，森森看着，一咬牙，还是掏出自己的小玻璃瓶，拧开瓶盖，放出那两条月亮鱼。只不过，这一次，森森没忍住，凑近向鱼的眼睛里看去。果然，桃桃那只月亮鱼里，珍藏的正是她俩一起看仙境的记忆。

森森很沮丧。如果这段记忆从桃桃心中抹去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拥有这个好朋友。

接着，在妈妈那条月亮鱼的眼睛里，森森看到了刚出生时的自己。小小的森森，蜷起双脚放在妈妈脸颊前，妈妈对着这双脚亲了又亲。那么温柔的妈妈……没容得森森再多看，那条月亮鱼一摆尾，扇动两侧的鱼鳍，倏忽间，便游出了窗外。

森森后悔了，她不知此前赌气不看的那两条鱼里藏着什么记忆。现在，关于森森，妈妈再也记不得什么美好的事儿了，妈妈真的不会再想起她了。这一刻，森森第一次觉得她要“失去”妈妈了。

她把身子探出窗外。今晚，月亮又大又圆。“月圆之夜……”忽然，森森想起兔子的话，连忙捧起自己的玻璃瓶，急匆匆地跑出门外。天空中，漂浮着从各家各户窗户里游出的月亮鱼。那一串光点悠悠地漂游着，恍若落在人间的小小银河。森森一边看着路，一边紧紧辨识和追赶着“银河”中妈妈和桃桃的光点。

不知追赶了多久。待森森上气不接下气、眼看就要迈不动步子的时候，她总算又望到了那条墨色的大船。

5

再次见到森森，兔子正站在船头踱来踱去，像是正在等她：“我就知道，你还会来。”

森森没躲躲藏藏，攀着梯子跑上了甲板。她想冲向之前见到的那方洞口，想要把妈妈和桃桃的月亮鱼抱回来。可是当她站在洞口，却发现那些从天空向洞里降落的鱼儿们早已挤成一团，已经完全分不清到底哪条是哪条了。森森扁着嘴，快要哭出来了。

“可别哭，哭有用吗？”兔子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森森身边。兔子从森森手里接过玻璃瓶，举过头顶一晃，撇了撇嘴，“全都换掉了？”

森森两眼金豆一掉，“奶奶记不住的事儿越来越多，要是我不给她换，她会慢慢地忘了我。现在，我给她换了月亮鱼，每天奶奶多记得几件关于我的事儿，我也很开心。”

“那你来找我干吗？”

“可是现在，月亮鱼都被我换完了，妈妈心里关于我的美好记忆，就一点儿也不剩了……我想着自己真的要失去她了，又很难过。”

“觉得那些月亮鱼，也同样很重要？”兔子问，“怎么，想再换回来？”

森森沉默了。

兔子也不再问，而是伸手指着远处，“走，今天带你去‘喂月亮吧！”

顺着它手指的方向，森森看见浮在远处海平线上的月亮，比平日所见大了好几倍。

“‘喂月亮？”还没等森森反应过来，兔子就朝几只金色的蛤蟆挥了挥手。森森感觉船开动了起来。甲板上那发出亮光的大洞也合上了，整条船如隐身了一般。

“待会儿到了，你就知道了。”兔子不再说话，跳上船桅顶端，悠闲地坐了下来。

一眨眼工夫，身后的小镇已经缩成了点点荧光。想着奶奶正睡得安稳，森森的心也平静了下来。隐隐约约，森森听到“咕嘟……咕嘟……”声音从船头方向飘来。

随著大船越开越近，月亮的体积也在眼前膨胀起来，森森仰着脖子也难望见边缘。月亮散发出的光芒，在浩瀚的海面上铺下一片连绵起伏的白沙滩，白茫茫望不到尽头。

渐渐地，“咕嘟咕嘟”的声音变得更加清晰。她意识到，那应该是大鱼入水的声音。她扒上船舷，看见刚才还模糊的月亮此刻仿佛是卸掉了磨砂玻璃，清晰地显露出自己的真面目。月亮上，竟然有一大汪剔透晶莹的水面！那“咕嘟咕嘟”的声音，正是从这片“月亮海”的深处传来的。

“啊！是月亮鱼！”森森指着“海”里游来游去的大鱼，几乎要尖叫起来。她回头看向桅杆顶端去找兔子，发现兔子不知何时已来到了甲板中央，那方发出光亮的大洞也已经重新打开了。

慢慢地，月亮鱼从大洞里游了出来。朝着月亮的方向，鱼儿们渐渐排成歪歪扭扭的长队，随着接连不断的“咕咚——咕咚——”声，一条又一条月亮鱼跃进了“月亮海”的光辉里。

“咕噜——咕噜——”随着越来越多的鱼儿在月亮里游动起来，月光的确比刚才明朗了数倍。

森森看得目瞪口呆，自言自语，“原来，这就是‘喂月亮啊！”

沉浸在这溶溶的月光里，森森的心中升腾出前所未有的感受，像发现了一个秘密：原来，每天晚上倾落在我们头顶的月光，竟然都是这世间美好的回忆。虽然无法逐一分辨哪束光来自哪条月亮鱼，但是，单就这么想着，森森也觉得异常美好。

“这里面也有你奶奶的月亮鱼。”兔子不紧不慢地说，“它们已经成为月光的一部分，而只要你抬头看，它们就会回应你。”

“真的吗？”森森将信将疑。

“你试试？”

森森抬起头，朝向月亮大喊，“奶奶，我好喜欢你给我做的那条花裙子！”

森森的喊声在月亮宽阔的胸膛上回荡。“月亮海”上，一条鱼忽然扑闪着跃出了海面，“咕噜——咕噜——”银色斑点轻轻闪烁。

“你看！那就是。”兔子指着那鱼。

“看见了！看见了！”森森激动地跳了起来。在这一瞬间，森森忽然觉得，即使奶奶不再记得，有些回忆，也并没有从这个世界上被彻底抹去。

“其实，人的一生会有很多记忆，其中大部分都丢失了。”兔子看着月亮，悠悠说道，“余下的部分，也只有极小的比例，经过时间过滤，能变成月亮鱼。所以，每一条月亮鱼，都是极为珍贵又独一无二的，是人与这个世界最美好的牵连。”

听完兔子这句话，森森想起了爸爸妈妈和桃桃的那些月亮鱼，觉得自己犯错了，“那我交换的那些鱼呢？它们还能回应我吗？”

“不能了。那些被交换掉的月亮鱼，都是不被珍惜的回忆。”兔子指着月亮边缘那些灰色的阴影，“你看，它们都不会再发光了，只会变成坚硬的黑色石头。也行，反正我们需要这些石头来加固月亮。不过因此，这些与你相关的记忆，不仅你爸爸、妈妈、桃桃再也记不起，而且你也会慢慢忘记。你们之间的牵连也就越来越少了。”

森森不甘心，冲着月亮喊：“妈妈，我想你的！妈妈，我特别想和你再去一次游乐场。”

月亮上什么反应也没有。

“没用的，没用的。”兔子开始跳到甲板上，指挥金色的蛤蟆们返航，看看森森，又掏出小本本，叹了口气，“准备返航吧。”

森森看着月亮边缘那片黑沉沉的阴影，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她知道，她真的要彻底失去妈妈了。

眼泪滴进怀中空空如也的玻璃瓶里。忽然，原本空空的玻璃瓶，竟又渐渐明亮了起来。光芒流转中，似乎又有熟悉的小月亮鱼影子，在瓶子里游来游去……

6

阳光才刚刚照进来，芭蕉叶的影子轻抚着墙上的全家福：“咕噜——咕噜——”

奶奶还没睡醒。森森伸出手拽拽，把奶奶身上的被子盖得更严实一点。这时，奶奶的眼睛也睁开了：“哎呀，该迟到了！森森赶紧起床。现在几点了？”

“奶奶，现在才6点！我放暑假呢！”听她这么一说，奶奶才放下心。这时，森森才反应过来，自己的生日其实才刚刚过去6个小时。

她蹑手蹑脚地起床，给妈妈打了电话。听见森森的电话，妈妈很是惊讶，愣了几秒，才忽然回过神“哎呀哎呀”起来：“森森对不起，妈妈才想起昨天是你的生日……弟弟最近生病，我都忙晕了。”

“妈妈，你还记得有次带我去游乐场吗？给我买的洋娃娃，我收起来，连包装都收着……”

“记得，记得啊！”听森森一口气跟她说这么多话，妈妈那头似乎还有些不适应呢，“森森，等过一阵，妈妈回来带你和弟弟一起再去一次，好吗？”

“好！”

也许是没想到森森答应得这么痛快，妈妈愣了一下，才连忙说，好好好。

跟妈妈挂了电话，森森又打给爸爸，说自己这次期末成绩有进步，希望爸爸能抽空回来趟，看看奶奶，也有个作业需要和爸爸一起完成。爸爸只說，“我去请假。”

最后的电话是打给桃桃的。零零碎碎说了很多之后，森森终于试探着问，“我好想再和你去看仙境，我翻书了，那可是海市蜃楼……桃桃，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啦！我也问过了我爸爸，正想着什么时候跟你说呢……确实是海市蜃楼！”

森森听着，用力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