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露
2021-09-05王啸峰
他穿了一件白色短袖衬衫就要出门,被妻子叫住。
“你这是去同学聚会,不是去上班!来,换这件。”妻子扔给他一件紫色T恤衫。
“这颜色,我穿不出去。”他摸摸板寸头。
“为了儿子,你也得穿。还有这个。”妻子交到他手里一盒云南野生菌。“记住喽,喝了酒不要叫人家周董事长绰号啊!”
“这样的聚会我本来不愿意去,你非要我去。”他叹口气,换衣服、拎东西,出门。
周末地铁上人不多,有空座位,他坐下后,开始打游戏。手机里的游戏都是学员们帮他下载的,只要空下来,他就玩。他不联网与其他玩家打,就人机对战。很多年前,他有一个俄罗斯方块游戏机,等级有十二级。八级以上,那些形状各异的方块下暴雨般落下,其他人最多打到十级,他能打通关。现在他最喜欢的游戏类似于俄罗斯方块升级版,关卡无穷无尽。他感觉特别有成就感。过关间隙,他有时会想到“周扒皮”,不要看现在周董事长人模人样、威风凛凛,那时的“周扒皮”连第八关都打不过。
又过了一个难关,地铁正好进站,他轻松地领受奖励,金币一枚接一枚装进游戏钱包。
自动扶梯缓缓向上,他把手机装进口袋。突然觉得手里少了什么。糟了!送周董事长的野生菌礼盒忘地铁上了。
看着他指手画脚冲列车走的方向喊,车站长通过电台跟车上巡逻人员联系,让他们去查看一下。
等待车上回音的时间漫长。第三辆列车进站,感觉那盒妻子故乡特产,肯定丢失了。他呆呆地站在通道中央,上下车的人们绕开他走,在他身边形成一个旋涡。
站长跑过来,把他拉到楼梯边上,告诉他东西找到了,已经交到前面第六站上。
他一手拉吊环,一手想伸进裤兜拿手机,“啪”地脑子里响了一声。他不敢再摸手机。抬头望着列车前进方向电子示意图,一个小绿点在闪动。他不能有心事,不然睡不好、吃不香。
车窗映出他黝黑瘦削的脸。如果儿子的事情不解决好,恐怕自己还得瘦下去。
一次聚餐时,一个领了驾照还一直跟他联系的胖徒弟透露父亲是某大型企业负责人。他听后记住了。
今年,儿子三加二大专毕业,到现在找不到工作。原以为学财务,工作好找点,最差做出纳跑银行。现实却是财会人员遍地开花。
妻子天天唠叨,让他托人帮忙。
“我不是本地人,都问了好几个朋友了,你倒好,天天晚上要么看电视,要么捧着手机玩游戏。儿子也是个闷葫芦,什么事情都不跟我们说,我都快急疯了。”
“我一个驾校教练,哪有什么关系啊?”他举起手机的同时想到了胖徒弟。
他约胖徒弟到一家港式茶餐厅吃饭。胖徒弟胃口真好,小笼屉堆得比头高。他只顾喝啤酒,喝完两瓶才扭扭捏捏向徒弟提出请求。
“师傅,你也不早说!都什么时候了?单位招工都结束了。”胖徒弟喝着橘普茶摇头。
“那你给我出出主意,该怎么办呢?”他得抓住眼前这根稻草。
胖徒弟当天没表态。然而他心理产生重大变化。就在他提要求的一瞬间,角色完全倒了过来。练车时,他让胖徒弟打方向、刹车、启动,语气坚决严厉。即便胖徒弟拿到了驾照,他的严肃持续着。现在,师傅的尊严荡然无存。他恨不得在给胖徒弟发信息时,加上敬语您。
隔了三天,胖徒弟给他打电话,说约了父亲单位人力资源总监当晚在一个五星级饭店西餐厅见面。他一边接电话,一边指挥着学员挂挡、倒车、打方向、刹车。车虽然一顿一顿的,可他内心顺畅、舒坦。
他带着儿子简历进西餐厅。胖徒弟和总监已经各自点好菜,还叫了一瓶法国红酒。服务员请他点餐,他随口说跟胖徒弟一样。一瞬间,他瞥见那两人把笑硬压住。
主菜没上前,总监随手翻翻简历,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忙倒了红酒敬总监。总监微微抿一口,去了卫生间。
胖徒弟轻声提醒他:“人家这么爽快答应,你还不‘表示表示?不要拎不清哦。”
他点头如鸡啄米。“我怎么知道这么顺利?什么都没准备啊!”
胖徒弟指指自己手机,伸出一根指头。他咬咬牙,两三秒钟,给胖徒弟转过去一万块钱。
牛排很嫩,煎得又到位,这是他吃过最好的牛排。三人频频举杯。总监又讲了几个段子。他都是等胖徒弟笑过之后,才反应过来,哈哈大笑。
他抢着结账,结果,他并不富裕的账户上又少了六千六。走在回家路上,他恨不得打自己脸,自己竟然一次吃掉了两千块钱!
接下来的一周,他每天都以极其谦卑的口吻,询问胖徒弟事情进展。他表示儿子都在家,任何时间都可以去单位报到。
胖徒弟开始还接电话、回信息,后面几天没了反应。他急得曾在一个小时内打了胖徒弟二十个电话。
终于,胖徒弟回了他电话,让他不要着急。不过他儿子属于“特招”,还得“摆平”单位分管领导。这次打钱的时候,他犹豫了几分钟,脑子里出現了一些反对声音。他让学员停车,蹲路边狠狠吸了三支烟。一咬牙,又打了一万块钱过去。一只乌鸦呱呱叫着从他头顶飞过。他觉得一丝凉意,心里产生不祥预感。
之后几天,除了睡着,他都把手机攥在手里,一有信息或者电话,他心里就猛一哆嗦,快速地看手机,得到的全是他不在意的消息。他脑子里盘算着胖徒弟与总监正一步一步地推进落实着儿子的工作。忍不住的时候,他会发信息、打电话给胖徒弟,对方回得很少,接电话更少,不过给说法很明确,这事完全没有问题。于是,他继续等待。儿子的同学们一个接一个上了班。妻子焦躁起来。他安慰她,大公司程序复杂,一旦被录用,比那些同学的单位强上十倍。
话是这么对家里人说,他的担忧却随着时间推移加剧。胖徒弟第三次让他打钱时,他终于醒悟,这是一个骗局!他恨胖徒弟,也恨自己。他跟胖徒弟说支付宝、微信捆绑的卡里没钱了,要问妻子拿钱。他们约好隔天上午十点在银行门口碰头。
他请一位警察学员一起去,并且报了警。就在胖徒弟接过他手里钱袋子的时候,警察把胖徒弟扭住,带进派出所。
不到一刻钟时间,胖徒弟全都说了。警察学员告诉他,胖徒弟与那个所谓总监,都是无业游民,平时在各种场合吹嘘能耐大,以钓到有需求的鱼。他不算大鱼,也不算太小。两万块钱被两人三周内用个精光。
胖徒弟和搭档进去了。他在烈日下走了两个小时,不喝一滴水,不吃一点东西。到后来,他意识模糊了,似乎行走在春天的花園里,到处都是他喜欢的颜色和香气。他笑了,一切烦恼都离他而去。眼前一黑,他昏倒在地。
天凉快点后,他心情稍微平静些。同学群发了一个聚会通知。以往同学聚会,他几乎不参加。同学们在一起,聊政治、经济、国际、文化等大事要事,他搭不上话。他们说的事业,他也只在电视剧里看到过。特别是周董事长,声称自己公司就要上市,他就更摸不着头脑了。
好久没见到周董事长,不知道他公司目前状况。妻子敏锐地提醒他,既然跟周董事长有这么深的少年情谊,必须去联络感情,说不定能解决儿子就业问题。
地铁隆隆向前。他右手紧握栏杆,左手拎牢土特产,脑子里想着怎样跟周董事长套近乎。这方面女同学有先天优势。有个女同学做劳保用品,吃一顿饭,就推销给周董事长公司五百套防暑降温用品。他知道,女同学在学校的时候,跟他和“周扒皮”都没说过几句话。可她一发嗲,周董事长乘着酒兴一口答应了。
他不会发嗲,也不会煽情,说重要的话,还得抽烟,不然紧张。想来想去,终于找到一个突破口。“周扒皮”从小喜欢吃土豆,炒、炖、蒸、煮各式菜,只要里面有土豆,全被“周扒皮”吃个精光。
“哎!老周啊!”他预演的时候,觉得周董事长四个字实在说不出口,但是妻子教诲又在耳畔,于是用了折中的称呼。“这是我老婆从家乡云南带来的上等野生菌,她说菌菇炖土豆,味道最自然鲜美。”
地铁进站高频提示音里,似乎夹杂着周董事长爽朗的笑声,可能还伴有“有什么事情,尽管跟我说”之类的豪言壮语。出地铁闸口,他用手机刷码时,庆幸自己没有继续玩游戏,而是谋了篇、布了局。他像个技艺高超的运动员,镇定自若地走向赛场。
跟着服务员走入迷宫般的包厢区,拐了好几个弯,到最里面。他总觉得越豪华的包厢越隐秘。
很奇怪,包厢里先来的同学们没有打牌、喧闹,而是聚在沙发区,或坐或站,围着一个核心人物。他想当然地认为应该围着周董事长。等他走近却发现,被围的是那位做劳保用品的女同学。她在说话,大家默默地在听。他扫过每个人的脸,严肃深沉。
“他是个好人哪!”女同学叹了口气。似乎情节都交代完毕了。
他轻声问身旁的同学。那个同学指指大圆台边高高耸起的主位。那个位置属于周董事长。可人呢?他没看到。
他悄悄地把野生菌放到备餐台边。此时,女同学从沙发上站起来。
“同学们,我有个提议!”她声音高而尖,“周同学突遭不测。他平时对同学们都不错,我们应该齐心协力帮助他。我第一个捐一千块!”
他赶忙拉过一个同学详细问。昨天,周董事长在视察工地时,一个吊车臂突然断裂,砸下来,扫到几个人,其中就有周董事长。周董事长现在在急救病房,医生说最好的结果是高位截瘫。
女同学见有同学不吭声,继续说:“即便他有公司,不缺钱,但我们的帮助是一种情义,是真诚的表示。”
他隐隐听见有同学在边上嘀咕:“她是应该捐,老周帮她销了多少劳保用品啊。”
他听着就来气。那些老气横秋、精于世故的家伙,似乎并不曾拥有一张张他熟悉的幼稚天真的脸。
“我出一万!”他在人群最外层,用低沉浑厚的声音喊道。
他拎起野生菌盒子往外走,叼上一根烟,听见背后有人议论:“他现在干吗呢?气这么粗。”
他一点不饿。坐在公园石凳上,握着还没有熄屏的手机。那条信息他读了很多遍:“爸,我自己找到工作了。你和妈不要为我操心!”
星空很亮,一眼望见许多颗眨着眼的恒星。
作者简介
王啸峰,苏州市人,1969年12月出生。中国作协会员,小说获评中国小说学会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第六届和第七届紫金山文学奖,第三届钟山文学奖等。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钟山》《花城》《作家》《上海文学》《青年文学》《散文》《美文》等文学刊物上发表小说、散文作品。出版散文集《苏州烟雨》《吴门梦忆》《不忆苏州》、小说集《隐秘花园》《浮生流年》等。作品入选年度最佳小说集、散文集,被选入《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散文选刊》等。
责任编辑 陆 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