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创作理念到话语表达:21世纪中英两国儿童电影的宏观考察
2021-09-03邢娜
邢娜
在成年人作为主流话语建构者的现代社会中,被认为心智尚不健全的儿童对成人而言,既是未来社会话语的建构者,又是象征着人类原初的“空白”状态、在与社会逐步接触前处于长期“失语”中的一个特殊群体。在21世纪图像成为信息传达主流模式的当下,在多种媒介平台上播放的电影都以新颖的形式、宽广的内容和影响范围对儿童的成长起着传统媒介无法替代的作用。儿童电影无论是对儿童经历的生活与成长困境的揭露,还是以天真的儿童角度去评判成人的社会环境与道德,抑或关注儿童的社会化和心理健康、消除成长中的障碍都具有重要意义。文章从创作理念、话语表达等角度出发,选取21世纪中英两国拍摄的儿童电影,探究儿童电影在当代儿童成长及关于儿童的话语建构方面所起到的作用,为当今中国乃至世界范围内儿童电影的创作、制作和传播予以新的启示,并促进儿童电影走向发展与繁荣。
一、儿童电影创作理念的多个面向
真人实拍电影、实景配合电脑特效电影、木偶剧或特摄剧、纯动画等形式在内的“儿童电影”在电影研究中属于一个较为宽泛范畴。儿童电影的理论研究者与批评者一般从“儿童”与“电影”的关系出发,在儿童电影的概念中囊括了“以儿童为主要表现对象的影片”“以教育儿童为目的的影片”“以儿童为预期受众的影片”等约定俗成的基本角度与创作理念,它们相互影响,各有侧重。“以儿童为主要表现对象的影片”通常以成人视角出发观察儿童的表现,其中的“儿童”多结合儿童自身的表现与成人世界对理想儿童形象的期待,儿童形象的极端理想化即是完全处在语言秩序之外的婴儿与幼儿。
以21世纪中英两国的多部儿童电影为例,中国香港电影《宝贝计划》(ROB-B-HOOD,2006)以正邪两方对婴儿的争夺为线索展开,一事无成的中年人“人字拖”与游手好闲的不良青年“百达通”组成了偷盜小组,两人一次在医院得手时意外救下了洪家悬赏3000万元的婴儿,可爱的婴儿激发了偷盗小组的良知,在充满戏剧冲突和喜剧意味的接连行动中“引导”着本性善良的二人重回正轨。这部儿童电影中的主要角色是迷途知返的成年人,而婴儿虽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表演,但被仇家控制后的一声“爸爸”却使男主角幡然醒悟,成为情节陡然转折的关键性要素;电影导演陈木胜还利用婴儿这一关键“道具”在动作场景中制造惊险效果,相同的高空跌落、车辆追逐等香港动作片场面在添加了“儿童”要素后起到了加强情绪渲染的效果。欧洲新浪潮电影大师特吕弗曾言:“孩童很自然地会带进诗意,我觉得在儿童电影中,应尽量避免引进诗的成份,要让诗情自然流露,它是一个结果而不是手段,甚至也不该是一个目标。”[1]这样的处理方式仅仅是以成人的视角与姿态去怜悯或同情与儿童相关的事件,其主要转折和矛盾在于成人通过儿童发生改变,而这一改变与儿童本身无关。另一方面,《宝贝计划》这个发生在香港——曾经的英国殖民地的、落魄但善良的主人公从强大敌人的手中夺回宝宝的故事在某种程度上具有对香港本身历史的隐喻。这部电影虽然以儿童为主角,但表层叙事是成年人的迷途知返,深层寓意则与地理空间的隐喻有关,因此并不一定适合儿童观看,也不一定具备教育儿童的作用。
“以教育儿童为目的的影片”则以寓教于乐为目标,通常以普通平凡的儿童为主人公,以主人公视角经历儿童的日常生活或奇幻冒险,在结交朋友、改正错误等推动性事件的帮助下使主人公的人格走向健全,使儿童在确认自身安全的条件下经历危险紧张的安全性事件,让儿童在换位思考与替代性满足中释放焦虑、获得愉悦感。2007年,中国电影集团公司根据张天翼长篇童话及同名黑白影片翻拍了《宝葫芦的秘密》,故事以天真活泼、富于幻想的小学生王葆的视角展开,具有普通小学生烦恼的普通少年王葆结识了拥有神奇能力,希望助人为乐却缺乏判断力的宝葫芦,两“人”结为伙伴,王葆也认识到了自己的种种缺点与不足。这部电影采用了最新的电脑图形特效技术将原作中代表腐朽生活诱惑的宝葫芦塑造为另一个想要结交朋友的儿童形象,将原著里宝葫芦变给王葆的花生、冰糖葫芦等小吃置换为21世纪初在儿童中间流行的快餐,在改革开放前的保守主义价值观与改革开放初期的混杂中完成了外围的“时代置换”,重新具有了教育意义。相比之下,英国影片的教育主题影片则情绪更为上扬开放,主角虽然经历情绪低谷,却不一定是在忏悔或改正中完成的。以表现矿工之子比利·艾略特实现舞蹈理想的故事《跳出我天地》(Billy Elliot,2010)为例。影片虽以1984至1985年英国矿业工人大罢工为背景,暴露了英国社会中严重的阶级分化和贫困问题,但勇敢追求舞蹈梦想的比利在偏远闭塞、人心惶惶的贫穷矿区却成为一抹象征理想主义与乐观主义的亮色。这部影片不仅鼓励儿童克服社会偏见与家庭的阻碍勇敢追求理想,也启发了工人阶级或处于较低位置的成年人要对生活充满信心。
最后,以儿童为预期受众的影片则通常具有鲜明的形式化特征,对形象辨别能力逊于成年人的儿童而言,符号化的形象差异性与个性化特征都更加明显。因此,这部分儿童片常常以动画、实拍木偶剧等非真人表演形式进行叙事,或采用高度奇幻化的叙事手法讲述儿童或青少年的奇幻历险故事。21世纪以后,中国出现了大量以儿童为预期受众的动画片,在2000~2010年主要以电视动画改编的系列长片为主,例如《喜羊羊与灰太狼》系列、《熊出没》系列、《巴啦啦小魔仙》系列、《铠甲勇士》系列等;而从2010年至今则出现了大量优秀的独立动画电影作品,如《魁拔》(2011)、《龙之谷:破晓奇兵》(2014)、《西游记之大圣归来》(2015)、《大鱼海棠》(2016)等。这些优秀动画电影虽然以儿童为预期观影人群,但在实际放映后往往以其优质成熟的叙事同时吸引了青少年乃至成人观众。而英国以儿童为预期受众的影片则以真人奇幻特效片为主,例如全球知名的《哈利·波特》系列、《纳尼亚传奇》系列与《小飞侠》系列等。在创作理念上,这三者相互联系和补充,共同构成了常见的儿童电影概念。
二、中英两国儿童电影话语表达的特征
中英两国儿童电影均拥有多样的题材类型与丰富的理念。而在“话语表达”的角度对中英两国儿童电影进行比较则会发现,中国儿童电影有着悠久的现实主义传统,自20世纪第一代、第二代电影导演开展民族电影实践以来,《孤儿救祖记》(1923)、《儿童之光》(1934)、《迷途的羔羊》(1936)、《三毛流浪记》(1949)等影片就将儿童命运与历史剧变下急速崩解的家庭伦理关系与现实时代问题相结合,通过普通儿童的生活反映当代社会问题。21世纪以后,儿童电影批判现实的特征不再明显,取而代之的是儿童视角对自身生活的体验。社会主要矛盾的缓和使当代中国儿童电影不再具有以往浓郁的批判与悲情色彩,而是通过温情或诙谐的方式展开对儿童生活的观察,或者不断提高儿童的认知水平和伦理观念。身份多元的儿童角色也携带着与新社会接触的多种经验,出现在不同形式、不同类型的影片当中。如表现城市家庭父子关系的《和你在一起》(2002)、反映农村家庭情感的《暖春》(2003)、关于青少年安全教育的《关爱明天》(2003)和《纸飞机》(2003)、引起社会对农村儿童求学问题关注的《上学路上》(2004)等。
相较于中国的现实主义体系与原创剧本,英国儿童电影最为明显的特征是借鉴了大量优秀的英国儿童文学作品,在现实主义与奇幻主义风格上都进行了长足的探索,并在电影产业上形成了以本土IP结合欧美其他国家电影工业体系的合作作品,呈现出多元化和全球化的话语特征。例如改编自刘易斯·卡罗尔童话的《爱丽丝梦游仙境》(Alice in Wonderland,2010)、《爱丽丝梦游仙境2:镜中奇遇记》(Alice in Wonderland 2,2016)、改编自罗尔德·达尔小说的《查理与巧克力工厂》(Charlie and the Chocolate Factory,2004)、改编自C·S·刘易斯小说《纳尼亚王国编年史》(The Chronicles of Narnia)的《纳尼亚传奇》系列(The Chronicles of Narnia,2005~2010)、改编自詹姆斯·巴里小说的《彼得·潘》(Peter Pan,2003)和小飞侠:幻梦启航《PAN:Every Legend Has A Beginning,2015》等作品都广受全球儿童及成年观众喜爱。“传统经典故事总会被反复使用,人们熟悉这类作品的叙事结构,也就是说创作者不需要花太多精力考虑角色塑造及动机心理。观众对故事有着既定的期待,因此,动画导演可以花更多的时间在表演形式及作品设计上。”[2]这些儿童片不仅对儿童的精神成长起着潜移默化的引导作用,使儿童逐渐获得成熟的自主认知、自觉的情感和道德的自律,而且融合了多种类型元素,在多国合作的基础上表现出人类共通的价值利益及心理情感。另一方面,采用有一定观众基础的经典作品进行翻拍不仅能减少儿童电影的投资风险,而且在不与任何社会舆论和道德规范相抵触的方针下,这样保守的价值观和“适合”儿童观看的内容往往易于迎合一般父母温和保守的教育态度。这种相对保守的策略是来自于文化、经济和社会三重影响的结果。
在这样的主流背景下,中英两国也各有较为例外的作品。英国儿童片也有非翻拍的原创现实主义影片,如《跳出我天地》(2000)、《百万小富翁》(Millions,2005);也有翻拍自漫画作品的非合拍影片,如《伦敦一家人》(Ethel and Ernest,2016)。而中国儿童片也有大量珍贵的传统故事和民间文学作为改编资源,《西游记》《哪吒》和《封神演义》故事的动画化都进入了中国儿童影片从业者的视线,“西游IP”“封神IP”的开发和改编也带来了诸多现实问题。“美术片的题材中,童话、神话、民间故事占很大的比例,因为这些题材的艺术规律与美术片相似,常常描写变了形的内容,带有很大的寓意、假定与象征的因素。这就为美术片扬长避短、施展夸张和幻想,提供了广阔天地。”[3]与此同时,21世纪的中英儿童片同时存在反思成人社会问题的内容,虽然批判的尖锐性大不如前,但以儿童视角观察社会问题的影片某种程度上值得成年观众深思。在张元导演的《看上去很美》(2006)中,得不到小红花的小学生方枪枪在奖惩制度下变得内向抑郁,最终遭到了其他同学的孤立。在被评为12A级(12岁以下儿童观看需要有家长陪同)的英国影片《穿条纹睡衣的男孩》也触及整个欧陆文明至今难以抚平的反犹伤痛,德国军官之子布鲁诺为了帮助集中营中的犹太少年塞穆尔永远停在了天真的童年时期。无法再现的历史记忆在毒气室外更衣室的拉远镜头中戛然而止,为故事与现实的阐释都留下了巨大空白。这部将镜头对准儿童的影片并不是常规意义上的儿童片,有的观众认为它不适合儿童观看,也不应该用于教育儿童。这部电影尝试借助两个孩子的视点去触碰即使在成人逻辑中也难以自洽的历史谜题,展现“儿童眼中的历史”;另外,平和灿烂的自然中童年自身也顺理成章地显示,尽管个人的生命面对历史洪流是如此渺小,而纳粹暴力机关又是如此冷酷而强悍,但是“历史眼中的儿童”仍然是影片的重要落点之一。
三、“消逝”中的儿童:全球化视角下的儿童电影
儿童电影的多元化发展使中英两国都产生一批优秀影片,而这批跨越了东西方文化鸿沟障碍的儿童电影也恰恰印证了全球化背景下儿童教育与社会构成的单一性。从现代社会家长或教育者的社会角度来说,这些电影中的儿童角色不一定具备其长辈与教育者期待中善良听话、善解人意等“传统美德”,影片立意也不一定指向对不符合观众期待的“坏孩子”的教育内容。在全球许多成人观众都就儿童电影不再适合儿童观看而提出批评时常忽略的一点是,现代世界的“儿童”并非生物学的范畴,而是一种社会产物,是我们生活的时代中经常隐藏于成人世界的鲜活信息。任何一种生物性的文化都不可能忘却自己需要再生和繁衍的现实,然而“儿童”却经常作为重要的社会概念被遗忘。西方学者尼尔·波兹曼①在《童年的消逝》中运用了大量历史学和人口学的资料,指出童年是晚近的发明,作为社会结构和心理条件的“儿童”的发现伴随着文艺复兴对人性的发现,而“儿童”的诞生是因为新的印刷媒介在未成年人和成人之间强加了一些分界线,未成年人必须通过印刷品的世界才能成为成人,因此必须进入学校接受教育;而传播媒介的崛起与全球化传播,再度使童年和成年的分界线迅速模糊,儿童电影的概念也随即遭到“童年的消逝”的影响与冲击。在娱乐至死的读图时代,儿童电影是否能为儿童的健康成长保留一块未经污染的精神净土,抑或本身就作为一种视听媒介加速了这一进程呢?尼尔·波兹曼并未提及电影领域的童年是否同样“消逝”,然而从中国创作者对影片题材与内容的自律性选择,及英国业内就未成年人的心理保護制定的分级制度来看,成人在不在儿童面前使用某些语言或展现某些画面前达成了统一的公约。相对地,儿童也被期望不在成人面前描述那些画面,社会伦理要求在成人和儿童的符号之间保持公开的区别,它所代表的是一个令人愉快的社会想象。至今儿童电影给许多观众的印象依然是乐观阳光、轻松无害的。从成人方面来看,对语言和符号的约束反映了一个社会理想,即试图保护儿童不受粗俗肮脏或愤世嫉俗态度的影响;从儿童方面来看,这种约束反映了他们理解自己在社会等级里的位置,尤其是理解他们还没有公开权利表达那些态度。在这一层面,中英两国儿童电影都有成人内容的儿童化表述。“从儿童的视角看某问题”潜在的话语是“儿童”在其中扮演的是天真无邪、没有分辨能力的“空白画板”,因此暗藏着毋庸置疑的合理性;而这种合理性其实又是成人借助儿童之口进行的、“成人从儿童视角看某问题”的意识形态话语表达,中国的《看上去很美》借小学生视角对市场化初期功利主义的反思、英国的《穿条纹睡衣的男孩》试图以儿童之间友情的角度审视纳粹与二战的欧洲文明之殇都是其实例。伴随着童年一同消逝的,恰恰是儿童电影在全球背景下的消逝。
全球化时代也是一个信息日新月异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中,儿童认知中权威和好奇之间的微妙平衡被信息和图像的涌入所打破,成年人不能在儿童面前扮演导师的角色,长辈和成人对年轻人或晚辈的经历,并没有年轻人自己了解得更多,导师资格的丧失导致了一种知识和信仰的危机。[4]在各种图像媒介成为儿童对世界认识的主要来源之后,成年的权威和童年的好奇都失去了存在的依据,因为“羞耻”和“礼仪”都根植于秘密,但图像媒介将儿童原本还不知道或将要知道的社会生活全部提前令其知悉,电影与电视替代了成人成为当代儿童获取知识的主要来源。面对心理早熟的儿童与成人知识权威的消逝,很多儿童电影作为成人世界生产的、与成人权威等价的文化教育品进入儿童世界,试图为丧失“导师”资格的成人找回教育者的权威;而作为接受者的儿童具备观看和解释图像的能力,却无法完全掌握图像的历史背景及其中的意识形态话语,这反向又使成人重新思考对儿童电影表现内容的自我审查。最终,儿童电影本身就形成了携带着种种东西方矛盾立场与社会话语的问题场域,而非解决全球化下代际冲突和教育问题的方法。
结语
优秀的儿童电影能够使儿童观众通过观影中的梦幻体验获得愉悦的情绪体验,释放成长过程中的精神压力,起到寓教于乐的作用。然而21世纪的现代图像媒介却使儿童与成人、教育者与被教育者的角色区别日益模糊,儿童电影不仅满足了儿童读者的认知启迪、情感熏陶、道德教化、伦理身份认同等功能,还重新创造了未成年观众内心深处潜藏的种种无意识欲望。与儿童电影的成人化趋势并驾齐驱的,是现实中儿童过早成人化的问题。
参考文献:
[1]陈宛妤,乌兰.儿童电影──导演与儿童的真诚对话(下)[ J ].北京电影学院学报,1996(01):54.
[2][英]莫琳·弗尼斯.动画概论[M].方丽,李梁,译.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9:30.
[3]余又晨.编剧札记:几则学习心得.美术电影创作研究[C].中国电影出版社,1984:37.
[4][美]玛格丽特·米德.文化与承诺:一项有关代沟问题的研究[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1):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