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书记
2021-09-03苏枕书
苏枕书
一
父亲去世那年,钱仪吉不过二十岁,惊痛慌乱,近于手足无措。好在妻子助他料理葬仪、祭祀,时刻陪伴在他的母亲身边,为他分担了许多痛苦。妻子也刚刚经历了丧父之痛,对葬礼程式了然于心。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的一生将无数次经历家中亲人的死亡,而从小体弱多病的他,却比大家想象得都要长寿。
转年春日,姑母写信来,邀他去吴江黎里小住,正是适合买舟出行的好天气。他的姊姊刚嫁到昆山没有几年,他给姊姊写信,说探望过姑母,拟北行相会。姑母与他的父亲同胞所生,亲厚非常,而他的祖父一支子孙不多,他又是父亲的独子,姑母对他的疼爱可想而知。他在姑母家每日仍是读书消遣,与表兄弟吟咏唱和,度过了一段悠闲时光。姑母自小跟随曾祖母学习绘画,又得到堂兄指点,笔致极工。仪吉在旁侍奉,亦深觉佩服。姑母画了几幅工笔时令花卉,请人装裱好,要他带给姊姊与妻子。
临行前某日,偶见姑母在书斋整理文稿,身旁几上有硕大一只丝囊,不由好奇。姑母道,我何曾写这么多文章,这是一位友人的遗稿。仪吉自小就有搜集遗编断简的爱好,顿生兴趣。姑母允他阅看,说文稿尚未请人抄写副本,不敢轻易借出去,自己暂也腾不开手处理。姑母的郑重令他紧张,而等他翻看过几卷文稿,也严肃起来:“这位先生已经不在了么?”
“德卿女史六年前已经故去了。”姑母检出一纸文章,“这是她丈夫为她作的小传。”仪吉接过来读完,知道了文稿主人的名字与来历。这位丈夫对妻子的崇拜溢于纸面,夸赞她自小如何天赋异禀,博览群书,又如何跟随长辈走遍大江南北,见识极广。他虽不全然信服,但翻看过部分文稿,也陷入了沉默。钱家世代读书,亦重女子教育,他的姊姊和妻子虽都会作诗自娱,然而完全无法与德卿的著述相比。那丝囊中的文稿涵括天文、历算、医学,当然也有诗文词章、友朋书信。仪吉很难相信这是闺中女子的作品,但更难想象是出于谁的伪造。何况姑母说,昔年与姑父侨居金陵时,与这位亡友过从甚密,这一大袋文稿正是德卿的丈夫亲自托付。
“这位詹先生为何不自己替德卿女史刊刻文稿?”
姑母叹息:“几年前他也去世了。他们很年轻,没有孩子,族中也没有其他人可以做这件事。”
“我竟从未听说过她的名字。”仪吉仍觉不可思议。
姑母笑道:“闺阁中的名字,有多少能被外面知道的呢?”
因为这一囊文稿,仪吉在姑母家又住了几日。他连日耽读,如坠梦中,由疑惑至惊叹,一时难以形容。他未尝没有怀疑这可能是好事者的托名之作,但最终选择低头承认:“想不到闺中有这样的人才。”
姑母道:“既然如此,不如将来你为她的文稿作序。”
仪吉连连摆手,只说不敢。沉吟半晌,最后选了其中的五卷本《术算简存》,作了一篇短序,介绍德卿生平,尽录其著作名及卷数。刻书并没有那么容易,何况是妇人著作,还不是可以附在丈夫文集后几卷优雅的点缀,而是数十卷煌煌巨编,很难不惹人非议。仪吉深知姑母也多有踌躇。
二
德卿在世时,就清楚知道自己的著述并不容易出版。不过最初她也不急于整理文稿,总觉得那应该是中年或晚年的事,或许还可以交给自己的儿孙。十七八岁时,她开始收到闺友们寄来的诗文稿,多是向她索序。她一向不太赞成年轻时著书立说,因为学问尚幼稚,论点也薄弱,刊出来徒然惹人轻薄,不过落了闺中女子绮艳哀婉的名声而已。她很厌烦男子对女子诗文的点评,就算是极尽赞美的谀词,也是居高临下式的游刃有余。
她的一位族兄曾把她撰写的游览岱岳的文章混在自己的文章里给友人看,被人评为最佳。然而当兄长说这是族妹所作,却没有成为佳话。众人纷纷摇头,说刻意求工,毫无闺阁静气。还有人如何也不相信是十多岁的小姑娘所作,坚称绝对是兄长代笔,要让自家女弟以这种奇崛的方式出名。那时德卿年纪尚小,很觉得不服。与闺友们在信中提及,亦被劝说女子作文之道,片纸不可出闺阃云云。一旦传扬出去,则免不了被误解的命运。何况女子的诗文,一旦经了陌生男子的传诵与想象,岂不是等于清白声誉受损。
她不否认女友们的顾虑,在回信中也剖白了一番心迹,说自己绝不是要博名,不过是觉得文章之道不分男女,没有什么诗文是男子可写而女子不应写的。有几位朋友很担心她,特在信中规劝,说你的言论太危险,女子原本就应该少碰笔墨,科举是男子的专务,男子读的书、写的文章当然与女子不同,这是天底下最显而易见的道理。我们虽然识字通文墨,但那只是因为有幸生在宽容的父母家。日后结婚生子,断不能为了自己碰这些,而应顺从丈夫的心意,以这点微末的才华辅助丈夫、抚育儿女。
她的闺友们结婚多半很早,有的甚至已守寡。丈夫宦迹稍显的,经常有调动,她们就要拖儿挈女地跟随。近年德卿已作了不少别离诗,以“后晤有期,行矣自爱”等语宽慰友人,只要彼此相契,也不怕相隔天南地北。
某年秋初,忽而收到挚友刘药畦寄自豫章的书信。多年前德卿陪伴祖母远赴吉林,扶祖父灵柩南归,曾路过宛平的表姑父家,结识了表姑父的姨甥女药畦,彼此欣赏,结为金石之交。当时药畦二十五六,已守寡數年,一力抚养幼子,照顾多病的婆婆,吃穿用度全靠她纺织缝纫,生活很艰难。德卿非常喜欢这位温默的姐姐,早听说她会作诗,便缠着求她的诗稿。她推辞再三,只说已无亲近笔墨的心情。十六岁的德卿那时正痴迷作诗,把自己的句子写下来求教。药畦起先无不说好,过一阵又拿着诗笺,指着当中几处,轻声对德卿说自己的意见。她态度非常温柔,道歉说自己并不懂诗,请德卿千万不要介意。德卿听过之后,满心敬服,求着她讲诗,问她最喜欢读什么,又邀她饮酒、去城外看风景。药畦含着微笑,全部拒绝了。她的儿子还很小,时常生病,的确难以分心。
德卿回南京后给药畦写信,没想到很快就收到了回信,长长地写满了几页,端正细小的写经体,德卿受宠若惊。她们自那之后再也没有见过面,但信却写了许多。然而这封来自豫章的书信,笔迹却是前所未有的潦草仓皇:“德卿,我近来病骨难支,恐怕再难相见。此刻伏在枕上,勉强给我的挚友写几行书信……”
信里说,我的命运已经如此,并没有什么可说的,但有诗稿一帙,是从我十三岁开始学诗,到二十三岁守寡的那十年间留下的。诗稿上留有亡夫删改的笔迹,不忍尽弃。昔日晤面时,你曾向我问诗,如今终于奉上,希望你不要怪我来得太迟。如果可以,还想请你赐序。你我姊妹之交,可以逾越生死的屏障,我将诗稿托付与你,也可以安心离去了。
德卿大惊,忙问送信老仆药畦的病状,那老仆是从药畦舅父家过来。去年冬天,药畦的舅父舅母怜悯她孤贫,将她从宛平接到豫章。孰料多年辛劳,已耗尽她的心血。“小姐在给您写完这封信的第二天就过世了。”老仆说,“那天是七月初九。”
药畦的临终之托,德卿到第二年冬天才完成。她向人细细询问药畦的生平,抄录了药畦遗稿的副本,反复吟味,终于撰成一篇长序。亲友读后,都很感慨:“此不负药畦所托。”
“她的品行坚洁如此,却没有人为她上旌表,我也无力为她刊刻诗稿。”德卿很消沉。
十四岁的二妹静仪安慰她:“姊姊的文章不同于旌表,因为你们的情谊可以逾越生死的屏障。”
德卿仍忧愁难安。静仪道:“那么姊姊不妨多写文章,至少以后人们可以藉由姊姊的文章知道药畦姊姊,而不需要期待虚无的旌表。”
像药畦这样早已萧条的家门,又没有考上功名的孩子为她奔走打点,请人给她作传,自然没有被旌表的可能。世上的女子,高洁苦行,却往往沉埋湮没,至死而不为人知。但德卿自己的家门也很萧条,父兄辈困于场屋,一家十几口人,非常拮据,故乡的薄田所剩无多,暂时不至于潦倒罢了。有时反而怀念往昔在吉林的日子,那遥远的边地语言不同,习俗也大异故乡,大人们因为料理祖父的后事而常常愁眉不展,很难筹齐归乡的路费。但她那时不过如今二妹这般年纪,因为从小读过书,大家都喜欢她,也惊叹她陪伴祖母千里而来的纯孝。她跟随当地一位颇有名望的老妇人学诗文,交到不少亲厚的闺友。她知道吉林是异乡,无论多么凄凉,总是可以回去。如今她回来了,该往何处去呢?
三
那一阵德卿闭户不出,友人写信邀她出城饮酒赏花,她也拒绝了,因为忙着编撰关于历算天文的书稿。如果说作诗不缺互相切磋的好友,但历算与天文则是过于冷僻的爱好。这一兴趣来自祖父的启蒙,但祖父去世后,就再没有人可以询问。祖父一生聚书甚多,从吉林回故乡的路上,陪伴他灵柩的还有好几车书籍。南京的屋子太小,就送了几十箱回天长老家,也不舍得卖掉。
逐渐开始有人提起德卿的婚事,但打听来打听去,暂时没有很合适的青年。门第高的自然不可能,太平庸的人家,祖母听了首先就不同意。嫁到扬州的姑母也写信来提起几户人家,但最终都不了了之。
这年秋天,德卿陪伴祖母出游,路过湖州,在一位做生意的族兄家小住,又乘船去杭州拜访一位亲戚。秋已深,因为连日风雨,就在杭州多停留了几天,也因此在钱塘江边偶遇了阔别数年的旧友兰畹。她们都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面,兰畹这几年跟着丈夫不断搬家,偶尔有信寄到南京,等德卿回信时,她又换了地方。
雨停了,祖母先乘舟回南京,让德卿在杭州多玩几天。已经是螃蟹肥熟的好时候,菊花到处开着。兰畹这次出行把儿女都留在故乡,没有什么特别的事,遂天天邀德卿饮酒吃螃蟹,写了不少诗。德卿说,真像做梦一样。兰畹笑,可惜其他几个姐妹没有聚齐。
德卿显然有些醉了,倚着蓬窗,看外面无穷无尽向天际荡漾的柔波。她说,我们虽然是女子,却有很多机会出来旅行。现在又和你玩了这么多天,真是想不到的浪漫之游。
兰畹笑说,等你以后结了婚,恐怕就不容易了。
德卿说,也不难,可以找个跟我一样喜欢出来玩的人。
你想得很好。兰畹温柔地看着她,原谅她这番不可出闺闱的壮语,来,再喝一杯。
而父亲的确为她找到了一位愿意陪她远游的青年,是宣城的詹枚,家境虽普通,但也是诗礼旧族,在乡里有很好的名誉。
家人开始为她准备嫁妆,她提出想回天长旧居一趟,祖母遣了家中一位可靠的老仆陪伴。故乡还住着几家亲眷,旧园梁木将倾,好在祖父的藏书无恙。她在晴朗的春日晒书,这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很快从里屋到庭院都堆满书箧书纸。老仆在旁帮不上什么忙,而收拾书架一旦开始就不能中止,她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做下去。书卷间不时遇到祖父的笔迹,她将祖父批注尤多的几部单独放在一边,想着日后应该整理出来。一位婶母邀她去家里做客,她却在旧屋书堆里不愿出来:“对不起,本来应该去您家拜访,但您看——这些书要收拾完才行。”
“让老沈收拾就好了。”婶母指指老仆,“快走吧,你的表姐妹们都在等着你。”
她有些为难,抬头看天色说,明日就要下雨,今天必须把书都收好。
“明明是这么晴的天。”婶母拉起她的手,“给我看看,你已经这么高了。”
她轻声笑说,明天的确要下雨。您先让我把书都收回架上,就过去找你们。
故乡的人早已听说过,德卿熟知晴雨天象。尽管婶母疑心是她逃避见客的托词,但也只好等她把书收拾妥当。
“放在这里也可惜,你把这些书都拿走當嫁妆多好。”婶母笑道。
她似乎对“嫁妆”二字有些不好意思,流露出少见的羞涩的神情。第二日果然变天,她在雨中拜访了婶母一家。婶母家院内有许多植物,她深感兴趣。回南京的船上,不仅带了祖父的几部书,还有婶母所赠的几盆花木。
四
德卿向父亲细述天长旧居的情形,说自己有意整理祖父遗著。父亲迟疑提醒她的婚期,并郑重告诫,以后去了詹家,不能花太多精力在自己家的事情上。她沉默了一会,将书箧中的一叠文稿交给父亲,说这是近日粗粗整理的祖父有关历算的遗文。又将自己书斋中几部书籍与一箧资料置于父亲案上:“这些书上都有祖父的手泽,我不会带走,留给哥哥弟弟们研读。”
父亲没有多说什么,未尝不可惜德卿是个女儿。然而他们家的男孩不论读书还是做官,都运气不佳,包括他自己。也许上天就喜欢安排这样的不圆满,偏把足够的智慧留给无法振兴家门的女儿,但愿那智慧可以帮到她未来的孩子。
那年入夏以来,二妹静仪日渐消瘦,延医用药也不见好转。静仪比德卿小九岁,从小与德卿形影不离。德卿从吉林回到南京时,二妹刚开始学写字,一笔工整的小楷。静仪十二三岁时已会作诗,德卿参加友人的诗会,也会带上她。曾有人来他家出售一尊精巧的西洋自鸣钟,全家人无不喜欢,但要价甚昂,最终没有谈妥。一旁默立良久的静仪随后竟将自鸣钟的样式分毫不差地画了下来,又以铜片、铁线模造此钟,一个多月后,居然复刻了一只小自鸣钟,连座钟立柱上的花鸟纹样都一一装饰无差。那钟虽不能准定时刻,但可以定点报时,一家人惊叹不已。静仪很遗憾,说可惜不能拆一只钟看看。
起先静仪还盼望参加姐姐的婚礼,但病势日沉。有一天她对母亲说,不必为我准备新衣服了,我大概已经用不上。母亲非常痛苦,只是轻声命她不可乱想。静仪私下对德卿说,实在很抱歉,我已赶不上姊姊的吉日。你不要为我感到悲伤,这是我的命运。我们的命运如星辰运转,早有天定,而我死去的只是灵魂暂住的形骸。德卿想不出什么话安慰她,只是抚摸她的头发与渐至于无的手。
静仪不再愿意服药,不久即水米不进。秋初的一个午后,她静静死去了,果然没有用上准备参加姊姊婚礼的新衣裳。她没有留下多少遗物,那只精巧的小钟也随着一起入殓,此外只是薄薄一握诗稿。德卿不忍焚去,将它们留在了身边。
那年冬天,德卿如期嫁到了宣城詹家。一路乘舟南下,两岸橘柚已熟,风光嘉美,但心中总盘旋着“不见同怀人,对之空叹息”的句子,遂闷闷不乐。好在丈夫性情柔顺,舅姑也宠爱她如女儿。詹家虽也用着仆妇,但和她家一样清贫,人口又多,每天都不得闲。她原本不太会烹饪,出阁前跟母亲与大姊学习了如何焖饭、炖煮菜肴,也学了几样简单的米粉点心。准备一日三餐,又要洗涮,消耗了她许多时间。
詹枚道,你来了我家,却都在做家务。
她笑说,这难道不是我本来应该做的?
话虽如此,她每日还是尽量更晚一些睡下,更早一些起来,在家务空隙修订文稿。宣城人也听说詹家新妇有过人的才华,有人递来诗稿求教,有人询问勾股之法,有人想请她教家中小女儿作诗,有人投函邀她赏花泛舟。詹枚见她很少回应,怕她有所顾虑,特地说父母也很乐意你多交朋友,这里虽不比金陵文风荟萃,但也有不少才媛名士。她笑道,那些剪红刻翠的文字游戏,我从前已经玩过了。
詹枚愧道,如果你是男子,必然早已扬名天下。
她不以为然,你这样说,仿佛扬名是好事,但对我们女人而言,情况就大不相同。你没有听到外面总有人说我沽名钓誉,故作奇行么?我不理会他们,是我狂傲;若理会了,则是我轻浮。人生短暂,没有读的书太多,没有解开的问题也太多,若为了虚无的事消耗心力,则实在不值得。
五
转眼到了次年春天,德卿已习惯了宣城的生活,与詹枚去了一趟北郊的敬亭山。久违的远足令她胸怀大畅,途中随口就有了诗句。詹枚难追她的捷思,和了平淡的几句,有些惭愧。她立刻换了话题,与他回忆往昔在北方见过的山川。詹枚神往不已:“你应该都写下来。”
“这些不着急。”她沉吟道,“再等等,也免得悔少作。”
那年夏天,她携詹枚回南京省亲,家人欢喜异常。旧友闻说她归宁,亦纷纷来信相约。不过她心中另有牵挂,即此前从天长带回的祖父遗稿。果然,父兄们虽称女子不能承家学,但也无人有精力整理祖父的文章,徒然令书稿搁置。詹枚早听她说过祖父的点滴,也对老人的笔墨深感兴趣。但她打开书箧,却见书稿竟遭蠹鱼之蚀,想来是很久没人开箱晾晒。她小心翼翼拿起一册,残纸纷纷,不由感到幻灭。父亲见此情形,也讪讪无言。幸好祖父生前最看重的一部文稿尚存十分之七,她决定立刻动手整理,詹枚表示愿意协助。他们在书斋窗下从早到晚地工作,忙了将近一个月,终于功竣。
父亲责备,你怎么可以连着他一起劳烦呢?
詹枚连连说自己很乐意。德卿淡然道,我怕下次回来,虫吃得更厉害。
南京城里有不少技艺精湛的刻工,但家中一时筹不出刻书费用。德卿托人到市上卖了几件自己的首饰,詹枚也一起出资,终于凑够版木和刻工之费。上版清样、校字都是德卿与家人完成,如此總算了却一桩心事,她也充分体会了刻书的艰难。
入秋后阴雨不断,大概是劳累了整个夏天,德卿大病一场,无法如期回宣城。托人带信去詹家,那边很担心德卿的身体,捎信说就算年后回去也无妨。母亲也希望他们多住一阵,静仪去世、德卿出嫁,家里一下少了两个人,膝下十分寂寞。
“等你有了孩子就好了。”母女独处时,母亲说。
德卿有点不好意思,避开了母亲的视线。詹家风气简朴,詹枚也没有侍妾。这对德卿而言固然是好事,但延续家族最关键的是要生育众多,她担心自己一人没有这样的精力。不过对于新婚不久的夫妇而言,考虑侍妾实在思之过早。
过了重阳节,天气总算转晴,她的身体逐渐康复。母亲想留他们在南京过完年再回去,但父亲说岂有出嫁的女儿还在父母家过年的道理,连连催他们启程。他们在晴朗的初冬登船,江水澄净,沿岸尚有红叶与残菊,丹柿与柑橘类果实照亮灰蒙蒙的冬景。是德卿出嫁时一路所见的风光,但此番因为有詹枚同行,心境大不相同。回想那年与兰畹说的豪言,所幸没有落空。
她在舟中给兰畹写信,也提到这笔,说如今确实有愿意跟我一起出来玩的人,真希望与姊姊重逢。
詹枚问她:“你在笑什么?”
她正色,急忙覆住信纸,并不想让他看见这节:“没有什么。”
詹枚没有强烈的好奇心,既不让他看,便悠然避到窗边看江景。德卿松口气,匆匆写完信,结实封好。又仿佛不好意思似的,也缓步来到窗边。詹枚指着岸边竹树掩映的一户人家,告诉她那是他一位族叔营建,叫江上草堂,语气很钦佩。
她回忆说,故乡旧居从前有一位韩姓园丁,种得极好的果蔬花木,祖父非常欣赏他。这位老韩冬天储存芋稷为粮食,春天以百花酿酒,闲来与祖父谈古论今。春天与秋天晴好之日,总是喝得大醉,在园中拍手唱歌说,藜藿之食,可以充我饥兮;毳箬之服,可以为我衣兮;衡门圭窦,可以乐我志兮;吾无愁之欲问天,亦无忧之欲埋于地兮。
詹枚对“吾无愁之欲问天,亦无忧之欲埋于地兮”一句赞赏不已,要她再唱一遍。他们都有避世归隐的心,憧憬着找个清静的地方读书养老,不过现在想这些,似乎也太早了。
六
他們迟迟没有孩子,詹家父母倒不急。母亲仿佛要为此承担责任似的,私下问她要不要考虑侍妾,还帮她观察詹家同族兄弟中有谁家的孩子可以过继。既然夫家不为难她,她也觉得不必费心,辞却了母亲的好意。
詹枚屡劝她整理文稿,她仍说不忙。外间渐有传言,说詹家新妇不事家务,每日沉迷读书著述,对丈夫舅姑亦多不敬。詹枚颇不忿,她说,这算什么,千万不能理会。詹枚对天文、历算等一窍不通,阅读她的文章,多有不解之处,深觉惭愧。
她道,这也不怪你,历来也没有什么算法、天文书写得简明易懂,坊间书籍错舛太多,考试亦没有这项科目,自然没有多少人探究。我如今就想编几部儿童都能读懂的天文书。
“天文之道是禁例,向来普通人不可以讨论。若让外间知道,不知还要怎样传说。”
她不以为然:“我觉得不是要禁止人们研究、测算,而是说禁止人们臆造。比如有人说,寰宇都是水,平地浮于水上,圆天包在方地之外,这就是极错误的看法。我们头上所见的天体,原是一片浑圆;我们脚下的地面,也是一团浑圆,正居天体之中,且比天要小很多。所以人在地上,看到的天与平面无异,但我们并不能以这目力所见的平面去臆测天地的形状。”
詹枚不解:“若地是圆的,人怎么站得稳,又如何不掉下去?”
她笑道:“我喜欢这个问题。地虽是浑圆的一个球体,但四周都是天空。地虽比天小很多,但比人则要大至无边。因此人在地上,觉得自己脚下所居是方正之地,绝不会站不稳。而世上任何地方的人,头顶都是天,脚下都是地,因此也绝不会掉下去。”
詹枚勉强理解:“就算真是如此,你如何证明?”
她道:“这也不难,用简平仪测天星,其二百五十里差一度,即可知地圆无疑。”
詹枚摇头:“这说法太惊人,还是不要让外人知道为好。”
她笑道:“这并不惊人,早有人论说过,也不是我的发明。不过我还有许多问题没有想明白,譬如为什么无论我站得多高,都无法如鸟一般扶摇而上,却总要坠往地面。”
詹枚急忙阻止她的奇想。她又道:“譬如地既是圆的,若我从此地出发,一直东行,是否还会回到原地?可惜地之渺茫无际,我穷尽一生也不能亲自检验。”
比起谈论这些玄奥的道理,詹枚更乐于她作诗文。但她的诗文又比自己好太多,纵然她颇以夫妇联句为乐,他总觉得惭愧。有一年岁暮下了大雪,院中梅花盛开,她随口吟道:“晴门闲坐启窗纱。”韵不难,他续了几句,她笑说:“香倾竹叶开新酿。”眼前确实有他们新开的酒坛,他冥思苦想,喝了几杯酒,最后只得了“岁晚风光真大好”这样平淡的句子,实在不甘。他诚恳地说过几次,想跟她学作诗。她断然拒绝,说自己的诗不好。“若是天文历算,倒可以勉强教你。”
七
虽不愿意教詹枚作诗,然而数年后的春天,德卿还是同意了一位本地青年跟她学诗。那青年偶然在长辈处读了德卿的几首题赠诗,大为倾倒,并不以外间传言为意,辗转递上诗稿,写了长信向德卿请教。
他大约与静仪同年所生,诗句娴雅端正,笔迹亦庄重谨严,屡屡令德卿想起静仪。如果静仪在世,会不会更添一段热闹?这联想令德卿神伤,也令她对那青年采取了难得温和的态度,细细为他评点诗稿,并回复长信,详论作诗心得,一如昔日药畦待她的好意。
青年收到覆信,感激得难以形容,无论如何都要拜见德卿,尊她为师,并苦求她赐下诗集习诵。听说她并未刊刻过什么文稿,暂也无此打算,又恳请她改订文稿,早日刊行,并说自己愿意校刻出资。德卿自然不要这青年为自己花钱,不过詹枚也趁此机会劝她出书。这些年来,德卿身边亡故的亲友逐渐如落花一般多,她自己的健康也远不如少年时,甚至有整个月卧床不起的时候。从前遐想过的可以为自己编文集的儿孙自然不存在,这也让她终于下定了整理文稿的决心。
对于少年时的文章,她格外苛刻,十之八九都要弃收。詹枚拾起来,可惜道,这篇不是很好么?
“诗原来有三千余首,但夫子大刀阔斧,删得只剩下三百篇。照此标准,我们又有什么文章值得留下来,又有什么是不舍得抛弃的呢?”
道理说不过她。詹枚把她未选中的诗文都另收一匣,以示珍藏。不料她却毫不顾惜地将自己不要的篇章掷入火盆。詹枚抢救不急,懊恼说,敝帚自珍,你不要也不必烧掉呀,我把它们放到你看不见的地方去。
“以后写更好的。”
听说她的近况,亲族中也有微词。家计日益艰难,婚后多年亦无儿女,却只想着自己出名,甚至以外姓男子为学徒,实在不成体统。而她一概淡然处之,“自是怀抱偏耐冷”——在给友人的信中这样宽慰对方。
转年春天,她病了很久。夏秋间,文稿终于初具规模。虽然还有不少遗憾,但她决定给这迁延一年有余的工作暂画上句号,遂于中秋之夜写下序文。
“无论是诟病我,还是赞赏我,都随他们去吧。”
那年冬天,她又病倒。原以为只是过于辛劳,休息一阵就好,竟至于沉重难起。詹枚四处求医,却回天乏术,已到了告别的时候。德卿示意他不要惊惶,缓缓执起他的手,向他道谢,又叮嘱说,我的文稿修改得也算精心,但以我们家的情形,恐怕很难出版。请务必将我所有文稿转交吴江蒯氏夫人,以她的人品家世,我的文字或许还有留下来的可能。“你不要难过,我只是乘舟去天上罢了,日后我们还会相见。”
此后她不复言语,气息渐微,不多时便死去了。
从前她曾说起祖父的园子,开辟了一大片池塘,造了一排小屋,比拟作池上之舟,起名叫“舫寄”。她也曾多次提起旅行至各地,在江河中乘船夜游的经历,在船头仰望无限星空。
“我们难道不是在无穷的天宇中行船么?”她携詹枚观星时,曾这样说,“满船清梦压星河,这句诗看似是无稽的醉话,讲的却是人在寰宇星空里的位置。”
八
仪吉重见德卿遗稿,距那年在姑母家已隔了二十余年。這二十余年中,他经历了姊姊、母亲、兄长、妻子、儿女……无数人的死亡。这一次离开的,是他的姑母。接到讣信,他痛哭不起。然而京中公务繁忙,家累也重,他无力南归,只是撰成一篇哀伤恳切的墓志,与奠金一起寄去吴江。
数年后,他辞去京官,归乡小住,这才有机会去吴江祭拜姑母。姑母遗物中,正有德卿那一囊遗稿。据说姑母生前托家人一定转交仪吉保存,因他多年来搜集家族史料无数,不隐恶,不虚美,亦尊重女子撰述。
仪吉很遗憾没有在姑母生前听取更多德卿的故事,也曾托人打听詹枚家有无后人,一概杳无音信。更可惜仪吉后半生充满颠沛,别说出版德卿遗稿,就是自己的诸多诗文稿也没有着落。
许多年过后,有人从仪吉后人处见到了传说中的德卿遗稿。诗词集尚好,而读到天文历算部分,尤其是辨析地圆之说、讲解月食成因等篇,绝不相信,认为这定是后人拼凑的伪作。
“如今科学昌明,人人都知道地球是圆的,月食是如何形成,但数百年前深闺中的女子绝不可能知晓。这文章定是哪个好事者想创造一段佳话,寻常有才学的闺秀已经过时,这次是捏造一个女科学家。”
“又或者是这个叫德卿的女人太想出名,把别人的文章冒充是自己的。”
不过当年,仪吉的寡婶,也是一位出身名门的闺秀,早从小姑处听说了德卿遗文,曾借来阅读,因而遗稿卷端有她的题诗:“宏才茂学兼多艺,闺阁应传绝代名。若使斯人今尚在,不辞苍鬓拜先生。”这首诗收入了仪吉寡婶的文集,并有幸早早出版,白纸黑字,说明德卿的确不是虚构的人物。
人们将信将疑,终于出版了德卿的遗稿,这距她死去已过了一百多年。
自问自答
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否有原型?
主人公是清代科学家王贞仪,德卿是她的字。本文所据资料主要来自民国三年(1914年)《金陵丛书》本《德风亭初集》。线索人物钱仪吉是我近两年的一个研究对象,王贞仪将遗稿留给了好友钱与龄,而后者正是钱仪吉的姑母。
根据史料创作的小说有何特别之处?
我对郁达夫写的《采石矶》印象深刻,今人写古人,难免要寄托自己的心情,我也如此。有考据癖的读者可以放心,本文的自由发挥都不是无凭据的想象。
写作这篇小说有何意图?
曾看到有人说王贞仪是女权主义者虚构的人物,其文稿也是拼凑而成。这一谬说正是我创作此文的灵感之一。我想尽量贴近几百年前一位才华横溢的女性的生命,本文只是我最初步的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