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梅路鱼铺简史
2021-09-03维摩
维摩
一
说是要修地铁,路面上的法国梧桐都被剥了个精光,硬撅撅地杵着。原本绿波连漾的季节,到处都是白花花的阳光,刺得人眼睛生疼。李脂从9路公交站走到黄梅路,短短几十米,额头上已经布满了汗珠。鞋跟有些高,逛商场合适,来农贸市场显然力不从心。她捏着鼻子绕过北门腥臭的污水明沟,拐弯抹角来到45号鱼铺。那时候陈鱼正在弯着腰杀鱼剥鳞,湿漉漉的头发绑在脑后,两枚小小的乳房在领口里时隐时现。胸罩是黑色蕾丝的,有衬托肤色的奇效。丁老师站在对面,看得很认真,很用力,脑子里构思着不可描述的细节。构思过程很辛苦,所以他身体微微前倾,下巴上隐约挂着汗珠。李脂轻声走过去,“啪”地拍了一下他的屁股,他身子一抖,裤裆里立刻涌上来一股湿漉漉的热气。
汗珠自然也摔在地上,碎了。
李脂把他丢在一边,对陈鱼说,给我杀条花鲢,拣大的。
老丁还停留在湿气泄完后的酸麻里,声音又软又飘,你咋来了。
李脂说,你能来,我为啥就不能来。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你来这儿干啥。
能干啥?买鱼,顺便看看陈鱼的奶子。
这话让丁老师脸皮发热,脖子后面涌出了汗,裤衩里的两条毛腿也夹得越发紧了。陈鱼把杀好的鱼装进黑色塑料袋里递给他,他没接住,塑料袋“啪”地摔在地上,溅起一蓬湿漉漉的腥气,他弯腰去捡,陈鱼却已经先于他伸出了手。他说着谢谢,一抬头,目光偏偏落进了陈鱼低垂的领口里,这次距离更近,两颗暗红色的枣仁触目惊心。陈鱼说换个袋子吧。他连声说不用,抢过鱼来转身要走。
李脂扯住他,别急着走啊,这么长时间没见了,也不想我?
不敢想。
怕啥?
怕你家老吴揍我。
李脂吃吃笑,他揍你,你就把这事写进书里。
停了一下,又问,你那什么狗屁简史写完没?
写着,没停。
有我没?
老丁偷眼看了一下陈鱼,陈鱼低眉忙着杀鱼,像是什么也没听见。
有你,也有老吴。老丁说完,舞动两条毛腿,急慌慌就走。
这次李脂没拦他,老丁扭摆几下就出了农贸市场,如果没有那两腿黑毛,别人会误以为那条瘦浪的影子是个女人。人字拖的啪啪声逃掉了,李脂回过头来问陈鱼,前几天给你发那条微信看了没。陈鱼没说话,抄着网在水泥池子里捞鱼,挑好了就把网子送到李脂面前说,这条咋样?花鲢健硕,凉气森森,尾巴打着挺,甩出的水雾在阳光里上下翻飞。李脂伸手挡着脸,说就这条,杀了吧。陈鱼从网子里把鱼抓出来,那条花鲢还在奋力挣扎,陈鱼取过刀背,在它脑门上轻轻一敲,那鱼就安静下来了。陈鱼低着眉,杀得两手血腥。李脂在对面举着手机补妆,嘴唇在手底鲜活起来。
找个人嫁了吧,别指望他,就是回来,那也是个蹲监的货。
我没你那么好的命,也没你那么白。
好命是自己挣来的,跟白不白没一毛钱关系。
那当初,老丁和老吴为啥争着买你家的豆腐?
李脂嫩豆花一样的脸哗啦啦绽开了,眼霜和粉底为她遮盖着岁月的痕迹,整个农贸市场的人流里,她依然是白得耀眼,小腿的曲线被高跟鞋顶起来,更让这白灿烂夺目。为了遮掩这白,她还覆上了一层薄薄的丝袜,把那些静脉曲张的细微凸起也巧妙地隐藏了。她大笑时,男人和女人都向她投来目光,鱼铺前自然就多了几个顾客,她夸张地挥着手,对陈鱼说,我也是豁出去了,四十出头怀孕生娃,容易吗?话说出口,她立刻意识到不妥,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又找不到合适的话题,笑容就僵在脸上,好一会儿都散不去。
陈鱼已经剐完了鳞,这会儿杀开鱼腹,掏净了花鲢的体腔,花鲢还不想死,嘴巴微弱地翕动着。还不是我说的?命好,白,两样都让你占全了。陈鱼不紧不慢地说着,将鱼收进塑料袋递过去,天热,赶紧回去吧。
李脂接了鱼,从包里摸了张钞票塞在陈鱼手里,陈鱼又给她推回来。李脂说,我就怕微信转给你你不收,专门带了钱包出来,你别再让了。陈鱼又推,两人推来推去打了一会儿太极拳,终究还是取了个折中数。
陈鱼收了钱,李脂拿了鱼,凑过来对陈鱼说,老丁人不错,铁饭碗,你考虑考虑。
陈鱼没说话。
李脂问,嫌他岁数大?
陈鱼说,一个人过惯了。
屁。李脂说,还惦记任海潮呢,把你卖了还替他数钱。
我早死心了。
那就往宽处想,两腿松一松,男人自动送上门。
陈鱼没话。鱼池边上,氧气泵正在往里砰砰打气,水面上白浪翻涌,水面下游鱼摩肩,农贸市场如同一锅咕嘟嘟的滚汤,只有她是凉冰冰的。
李脂跺脚说,你这慢脾气,能把人急死。
二
陈鱼生在湖边。
北方人常把水库叫湖,有湖便有了风,风在水上呼啸着疾走的时候,陈鱼她妈扔掉手里的烧火棍,跌倒在爐膛边大呼小叫。没人应声,她家空着,她爸还在有余家打牌,没几圈就输得鼻涕溜光。从有余家出来,她爸一个人裹着袄子走在枯瘦的北风里,胸膛里空空荡荡,可以并排跑过两辆后八轮卡车。清早只吃了半块剩馍,喝了一碗蜀黍糁汤,嚼了两根腌萝卜干,这会儿饿得前胸贴后背。他疾风一样卷进院子,闯进灶火,看见女人下半身精赤条条,裤子扔在一边,裤裆里湿淋淋一片。女人额头淌着冰冷的汗珠,手心里捧着颤巍巍的粉红色肉团,她爸,又是个丫头。
她爸扑通一下就跌坐在炉灰里了。
陈鱼应该是有个姐的,她姐出生那年,她妈挨打挨了一个冬天,河开柳嫩的时节,她爸就把她姐抱到县城里卖了,她妈又哭又闹,就又挨打挨了一个春天,这一回彻底被打服了。她爸得意洋洋,说想当年这娘儿们是出了名的牙尖嘴利,现今被我敲断了舌头,服帖得很。有余听得眼睛放光,他怕老婆,偏偏最喜欢听打老婆的故事,不幸的是,每每听到紧要关头,他老婆总会破门而入,把一群老爷们撵得兔毛乱飞。有余老婆身量魁梧,全镇子的男人在她手底都走不过三五个回合。除此之外,她还是个无底洞。邻居说晚上熄了灯后,这女人常常梳拢得有余鬼哭狼嚎,第二天一早起来还要扶着后腰。论模样论身条,这女人比陈鱼她妈差了十万八千里,可偏偏这个粗笨的胖女人肚皮里长了瓜秧,一连串给有余生了三个七斤多的大胖小子:大有、再有、三有,要不是因为被计划生育罚了款上了环,她还得一股脑儿地生下去,较劲儿似的,气得全镇男人两眼通红。
陈鱼她妈怯生生地说,她爸,弄条鱼吧。
陈鱼她爸充耳不闻,靠在灶火边如同半截朽烂的木桩,散发着颓废的腐臭。陈鱼她妈一手抱住陈鱼,一手抖抖索索套上浸满羊水和血水的裤子,强支起两条细而白的腿。那两条腿曾经直苗苗的,夏天穿裙子的时节,总是看得男人们眼跳耳热。如今形同两条枯槁的木柴,松松垮垮,没有了任何滋味。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把陈鱼裹在怀里,又摇摇晃晃地出了门朝坡下走。慢坡不陡,倒是很长,她妈走得踉踉跄跄。坡下就是镇子,镇上只有一条街,有余家就在街上。那时候有余家的胖女人正好出门泼水,远远见了,扔掉盆子跑过来,扶住她说妹子,你这是弄啥。
街上的风是从湖心深处刮过来的,又冷又硬,带着锋利的湿气,即便是血气方刚的男人也不敢轻易与之对抗。陈鱼她妈顶着风,腔子里的热气被抽得干干净净,纸片样的身板若是穿上繩子,就可以当作风筝高高放起。有余家的胖女人帮她挡住了冷风,她的脚尖才算是落了实地。她用一双软塌塌的眼睛盯着有余家的胖女人,抖了抖嘴唇却说不出话来。舌头已经冻透了,牙齿也不听使唤来回打架。有余家的胖女人捧住她的脸,热气从一对胖手里轰隆隆流进了她的身上,把那两片石板样的嘴唇上抹了些许红色。她终于说起话来,气若游丝,她婶儿,求口鱼汤吊吊奶吧。
有余家有的是鱼,那时节,镇上和村里的汉子们还按老辈人的活法在坡坡上捶土坷垃,下水讨生活的只有他们家一户,全水库的野鱼让他们家随便抓。在有余家,陈鱼她妈如愿喝到了热鱼汤,喝到鱼汤就有了奶,有了奶就救了陈鱼的命。刚从脐带上掉下来那会儿,陈鱼只哼了半声就没了响动,这会儿把她妈的两个窝头样瘦小的奶包吃瘪,才犹犹豫豫地把另外半截哭声送出了嗓子。有余家女人帮着把陈鱼洗干净,裹上他家三有用过的小褥子,说得给娃起个名儿。陈鱼她妈抖着青薄的嘴唇说,鱼救活的,就叫陈鱼。话没说完,暮色就啪嗒一下垂落在了街上。有余递了条新棉裤过来,去年给你嫂子买的,小了,你别嫌弃。
陈鱼她妈眼酸,泪珠子来得好没道理,她边擦边哽着嗓子说,陈鱼就许给你家三有吧。
事情就这样定下了,真是乏善可陈。
要说波折,多少还是有的。第二年春天,陈鱼她爸要上县城,临走之前抱上了陈鱼。这次陈鱼她妈长了心,她爸前脚走,她妈后脚就进了村长家的门。太阳掉进湖里的时候,门外就传来了陈鱼断断续续的哭声,治保主任手里扯着绳子,绳子另一头捆着垂头丧气的陈鱼她爸。有余把陈鱼横抱在怀里,举着奶瓶边走边哄,村长走在最后面,一迭声骂着,烟灰和唾沫星子溅落在柔软的草尖上。此后几年里,这样的事情又发生了两次,最后一次回来路过村口,夜已经深了,陈鱼她爸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浑话,惊得狗叫声连绵不绝,村长紧走几步,突然飞起一脚踹在他的后腰上,在场的几个人听见耳边“咯嘣”一声脆响,从此以后陈鱼她爸的腰就再也没有直起来过,也走不得远路,出不得远门了。这真是遂了他的意,可以不再下地干活,名正言顺地焊在了牌桌上。
天下太平了,陈鱼她妈说着,话里满是惊喜和感激。倒是村长表示出了些许愧疚,为了弥补这些愧疚,他总是找机会给这个女人补贴仨核桃俩枣。陈鱼在这些安稳如水的日子里一尺一尺地生长着,越长就越像她妈年轻时的样子,两条腿直苗苗的,背起书包时胸前也微澜起伏,看得男生们眼跳耳热。看完陈鱼,男生们就扯着三有说荤话,三有嘿嘿笑着,不答话也不反驳。只有文军不跟他们搅和,他是校长的儿子,跟镇长也沾亲带故,全镇子指望他能有出息,将来考上大学混个官,好让他们街头巷尾闲聊起来,能有个中心话题。
三有虽然跟陈鱼同在镇中上学,在学校却不怎么说话,倒是隔三差五来她家送鱼,送完鱼没事找事赖着不走,陈鱼她妈就老是留他吃饭。陈鱼嫌三有一身鱼腥味,隔着桌子瞪他,筷子敲碗敲得叮当作响,三有充耳不闻,大口喝着滚热的蜀黍糁汤,抽空咬两嘴烙馍,嘴皮子吧唧个不停,气得陈鱼在桌子下狠劲踩他。
有时候陈鱼也想留三有一会儿,不是为别的,三有一走,杀鱼的活儿就得她来干。她手里捉不住那又凉又滑的东西,闻不惯蹿鼻子的腥气,沾不得温吞黏稠的鱼血;而三有不一样,他是湖里长大的。他只消用刀背在鱼头上轻轻一敲,再泼辣的鱼也得安静下来,斜过刀背从尾至头划拉几下,鳞片便刷刷落了一地。他左手捏住鱼背,右手利刃一闪,一条生命就被从尾至颈打开了。放下刀,右手在鱼腹里划拉一下,从鳃到肠清得干干净净,往水盆里一丢,静等着下锅,整个过程也不过三分钟时间。有时他也会给陈鱼表演别的杀法,尤其是遇到鲜活的大鱼,他就要展示一下这趟手艺:左手牢牢按住鱼头,右手取轻薄快刀,自鱼尾一角杀入,略微抬刃,稳稳控制行刀速度和力度,先将鱼向上的一侧连皮带鳞整张解下,然后翻身再解;解完鱼皮,沿鱼脊和腹部各开一刀,深不及骨,全鱼就被大致分为两半,自鱼颈再入刀,轻割至鱼尾,一整块鱼肉便被取了下来。用草纸裹住割下的鱼肉,然后动手割下另一侧,同样以草纸裹好。行刀过程中鱼犹未死,常常甩动尾巴,啪啪作响,故而要心平手静。行刀结束后,鱼骨完好无损,五脏俱在骨架中,可连头带尾弃之。此时草纸已将鱼肉里的血水吸净,切成薄片,即可蘸酱油生吃。陈鱼看得汗毛倒竖,她妈却并不介意,而且还吃得津津有味。陈鱼问三有,你从哪儿学的这一套。三有挠挠头说,自己摸索的,听说日本人最喜欢这个。陈鱼听完嗤了一声,刚巧院子里一阵凉风刮过,把这嗤声吹得满地都是。
三有知道陈鱼看不起他,回到家免不了啰唆几句。他妈说,当年许下的婚别当真,红颜命薄,丑妻是宝,我和你爸瞅机会再给你张罗一个。三有说,有好看的,为啥要丑的。他妈说,你要是能降住她,就尽管去。这句话直撅撅打在了三有的七寸上,因为镇中毕业后,全校学生只有陈鱼和陈文军考上了高中。高中在县城,需要翻一架山再走四十里地,当然只能住校。原本三有就和陈鱼搭不上两句话,这下可好,两句话的机会也没了。
陈鱼住校后,回来的次数就渐渐稀了。三有一如既往去她家送鱼,偶尔还能遇上,大都是周末或者假期。她也不再反感他浑身上下的鱼腥味儿,只是不敲碗、不说话,也不在饭桌下踩他的脚,热汤热馍吃得凉冰冰的。如果没有陈鱼她妈不时搅动空气,三有非得缺氧憋死不可。在这种半缺氧的状态里,三有他大哥和二哥相继结了婚,有了娃,单立了门户,在县城买了房,只剩他这么一个讨吃鬼在家混着。他爸也不嫌弃他,三有干活不惜力。有那么一段时间,水库里忙不过来的时候,三有还得替他爸去县里送鱼,送完总要绕路拐到县一高去见陈鱼一面。陈鱼已经不是小镇和湖边的陈鱼了,她是游过大河越过三冬的红鲤鱼,细腻紧实,浑身上下闪着光,让三有不敢抬头直视。三有把手里的东西一件一件交给她,重复着陈鱼她妈要他捎带的话。陈鱼抿着嘴听,听完回身就走。
回去后,三有跟他妈说,死心啦,你赶紧给我张罗媳妇吧。这消息不胫而走,惊动了湖边的十里八乡。谁都知道有余的家底,也都看得出三有是掌家的料,几十里的湖面上,只有他出没自如,你想要什么鱼,只消给他说一声,晚上保准给你送到家。除此之外,他家还承包着湖边几十亩浅水鱼塘,起鱼时节,半个镇子的男人都是他家的帮工。女人很快选定了,只是两人都不到法定结婚年龄,只好先定下婚期。消息顺风爬上山坡,呼啦啦刮进了陈鱼家里。陈鱼她妈急火火地从坡上跑下来,单薄的身子再次如风筝一般左右摇摆起来,只是这次有余家胖女人没有在街上迎她。她闯进有余家,扑通一下跪在水泥地板上,惊得一屋子人鸦雀无声。跪完她就站起来,风筝样摆到汽车站,摆进长途汽车里没了踪影。
三
那天正是周末,高三学习紧,放假只有半天,陈鱼她妈在空荡荡的校园里转了半个钟头,才打听到女生宿舍的位置。宿舍门关着,陈鱼不在里面,隔壁女生听说她找陈鱼,捂着嘴嗤嗤笑。她妈在楼道里等了一会儿,等得眼皮直跳。暮色奔涌而起,街灯纷纷点亮,她妈盘算着晚上到哪个亲戚家借宿,越想胸口越堵得慌。从学校出来,陈鱼她妈风筝样沿着大街走出好远,一街两行都是商店和饭店,她妈不敢进,腰包不鼓,腰杆不硬。盘算来盘算去,正想拐进旁边的背街小巷,就跟眼前突然闪出的人影撞了个满怀。
是陈文军。巷口光线不好,陈文军走得急,嘭地一下把陈鱼她妈弹得仰了过去。陈鱼听见“哎哟”一聲,来不及多想,紧走几步,接住了她妈轻飘飘的身子。她妈散出脑壳的魂魄重新归了位,原本想道个谢,话到嘴边才看清眼前人是谁。陈鱼果真不是以前的陈鱼了,她眉眼舒展嘴唇殷红,分明已是个地地道道的女人。她妈跳起来,劈脸就给了陈鱼一个白亮亮的耳光。这耳光酝酿了整整一个下午,带着新鲜热辣的火气,一下就把陈鱼打傻了。陈文军挤过来想要撕碎这个纸片样的女人,陈鱼她妈迎上去,随手也给他送上了耳光大礼。陈文军在一片白光中扶稳了眼镜,满腹的愤怒变成了委屈,咽下去噎得嗓子生疼。倒是陈鱼很冷静,她说妈,有事咱找个地方说,别在大街上闹。
陈鱼她妈说,跟我回去。
不。
不回去就别再念书了。
不念书我也不回去。
你是想气死我。
不会,你要死也是受活死的。
这句话带着惊雷闪电轰隆隆砸向陈鱼她妈,一下就砸断了她的脊梁骨。她妈细弱的身子抖了抖,折叠起来,滑落在了马路边的树坑里。如果不是被后面的小树擎住,她还会稀泥般继续瘫软下去,和那些灰尘、垃圾、猫屎狗尿搅和在一起,就像当年她躺在炉灰柴草里生下陈鱼时一样。
陈鱼冷淡地看着她。这时陈鱼就想起了自家的门帘。
门帘外正是苦夏,瘸子路过陈镇中学时传话,说陈鱼她爸叫她回家一趟。自从她爸腰断了以后,瘸子就成了她爸最好的朋友,在镇上,他俩都是没人待见的一路货色。课间陈鱼请了假,一路小跑穿过街道,跑过长坡,跑到自己家院子门口。她爸没去打牌,坐在门口的青石上等她,她刚想张嘴发问,就被他呼啦一下捂上了嘴,她爸把青灰色的下巴凑到她耳朵边,麦草样的胡茬扎得她又疼又痒。他说你妈在屋里吃冰糖呢,你小声进去。说完他就勾着腰往坡下去了,脚下拖着一溜干热的黄土。
我妈多大的人了,还吃糖。
但她还是轻软软地走到了门前,蝉鸣淹没了细碎的脚步,她既没有喊妈,也没有推门——门开着,竹门帘里人影摇动,皮肉碰撞的汗腥一波波涌出来,冲得她脚跟不稳。她把身子藏在墙后,挑开一条缝朝里张望。她妈两条细而白的腿正被高高扛起,脚尖绷成豆荚即将裂开的姿势。男人的背影过于强健,她妈被捣碎了,闷哼声接二连三从嘴里跳出来。陈鱼看得湿淋淋的,却也无法挪开步子。男人倒塌的一刻,她妈还挂在他的腰上,小声说,受活,好死了。
这句话撞得陈鱼两耳嗡鸣。
这么多年,她一直在等这个机会。
说完,她感到了巨大的轻松。
那具干瘦的身子,实在不配享受那么大的快乐。
四
镇子上丢了两个人。
最先注意到这一事件的是陈镇中学的陈校长。陈文军俩月没照面,按说到了回家要生活费的时候,却连一通电话也没打,陈校长只好把电话打到县一高,县一高说陈文军早就请假回家了,陈校长说没有,县一高说我这儿也没有。一米七八的大活人,就这样不讲道理地丢了。镇上的人湖水样聚在陈镇中学校长办公室里,乌泱泱的声音掀翻了屋顶。有人小声嘀咕说,好像陈鱼她妈上月去过县里,人们这才醒过神来,呼啦啦卷上慢坡。陈鱼她妈正在院子里喂鸡,齐腰高的柴墙上挂着没摘完的丝瓜,焦黄的壳子呼啦啦迎风作响,陈校长隔着墙问,他婶儿,见陈鱼没。
见了。
见文军没。
见了。
搁哪儿去了?
死了。
死了?
死了。
陈鱼她妈说得很坚决,倒让陈校长心里打起鼓来。
咋死的?
受活死的。
人群哄的一声松弛下来,陈校长是读书人,脸皮被臊得明晃晃的,还没来得及多问几句,陈鱼她妈已经操起铁锨,隔着矮墙往外扬鸡粪。离墙近的人群哎哟哟向后退着,后面的人往前挤着想看究竟,一进一退阵形就乱了起来,陈校长躲闪不及,鸡粪干脆利落地落在了他的皮鞋上。
鸡粪说明了一切。
陈鱼跟陈文军私奔了,或者陈文军跟陈鱼私奔了,不管是谁起的头儿,两人终究是私奔了。陈校长干着急,把镇汽车站门口的水泥地踩得溜光发亮,也没人再去管这桩闲事。
雪一落,有余两口子就给三有张罗结婚。
八仙桌从院里一路摆到街上,大地红闪光雷放了一上午,整个镇子一片红色,硝火味儿经久不散。
坡上还是白的,雪地里两行新鲜的脚印,陈鱼她爸空着手走在脚印前面,走上红色的街道,走到有余家门口停住了。有余看了看他空荡荡的两手,脸上晕着的一团热气冻了一下,又立刻聚集起来,招呼道,哥,来席上坐下。坐定,给他倒上一盅九都大曲。
嫂子没来。
懒,还没起床。
有余心知陈鱼她妈是没脸来,怕是还有些怄火,哦了一声,说没事,等会儿带两瓶酒回去,让嫂子沾沾喜气。
妇道人家懂个屁,我替她喝了算。
有余端起酒盅跟陈鱼她爸碰了一下,哧溜声响,一条热线扎进了肚子。肚里一热,眼神就有点飘,放下酒杯的当口,他看见一条人影从丁字路口走过来,折到街上,又走向東头。进陈镇,丁字路口是必经之路,前天一下雪,这两日长途车都没进得山里,也没从国道上回来的顺路摩托,想必这人是走回来的。从国道走到镇上,得半天光景,这样的天气就更费劲。街东头是中学,东头再东,是陈校长家。一条街的人都在西边暄腾腾地吃酒,倒显得这人伶仃单薄了。雪地里走不快,人影摇晃着,缓缓走远。
本来这人悄无声息,这一缓,半条街吃酒的都看见了他,有好事的就在酒桌上议论起来。
像是文军吧。
可不就是。
还是男娃子有心,丢了也能找到家。
说这话的人斜眼看了看陈鱼她爸,她爸已经半瓶酒下肚,眼里一片朦胧,嘴里塞着一条鸡腿,筷子上串着俩热腾腾的白蒸馍。
他呜啦啦说了点什么,像是骂人,又像是什么也没说。
三有也丢了。
新婚第二天,街上卖油盐的杂货铺还没开门,他就出了院子。瘸子踩着雪碴出来倒尿壶,看见他在陈校长家门口蹲着。瘸子问他干啥,他不答。瘸子说是不是没伺候好新媳妇,被撵出来了。他骂了一句滚。院子里狗被骂醒了,陈校长起来开门,正和他撞了个对脸。
晌午头上,三有就找不见了。
新媳妇大闹一场,砸了洞房要回娘家。娘家弟是个愣头儿青,借了辆手扶拖拉机,突突突一路黑烟前来接应。头天摆宴席的桌椅还没有收完,拖拉机掉屁股时撞散了两张桌子,磕坏了三条凳子,碾碎了一铝盆碗碟。包桌老板急得直骂,娘家弟一边回嘴一边掉过车头,要从包桌老板身上开过去,慌得他兔子样跳进了屋子。几个帮工的看不过去,合力把娘家弟从车头上拽下来,摁在雪地里劈头盖脸暴揍。有余赶忙去拦,又上烟又包赔损失,才把事情平息。
有余家的胖女人陪在新媳妇跟前说话,从房里拦到院里,又从院里拦到街上,终究还是拦不住,拖拉机吭吭哧哧往远处走了。
一条街安静下来。
有余蹲在街口唉唉叹气,叹完气已经日头偏西。冷风四起,看热闹的走了个精光,杂货铺里隐约有几条人影,冲着他指指点点。他家胖女人叮叮咣咣扫着碎瓷片,扫两下哭一声,很有节奏感,只是声音干枯,像是半路出家学唱戏的烟酒嗓。有余心烦意乱,一盒烟抽完,他才想起来应该去陈文军家走一趟。
没见到陈文军,陈校长叫自家女人泡了浓茶待客。陈镇人把白开水叫茶,白开水里下荷包蛋叫鸡蛋茶,平日待客就这两样,贵贱之分就看鸡蛋的数量,家里有茶叶、真喝茶的只有陈校长家一户。有余出过门,见过世面,也在别处喝过茶叶水,都没陈校长家的浓。这东西放得合适,香气满口,放得多了,和中药不差多少,只剩下苦味。眼下的杯子里就散发着热腾腾的苦味,有余是真渴了,但也没勇气去尝一口。
文军回来了?
回来了。
三有来过?
来过。
三有没回家。
怕是……去了九都。
九都恁大,去哪儿找?
陈校长没接话,端着杯子只是喝茶,屋子里只剩下他缓慢沉重的咕咚声。有余看着他粗大的喉结,不知那样苦涩的水是如何接二连三咽下的,他期待从那喝下苦茶的嗓子里透出一星半点确切消息,哪怕是哪个区哪条街也行,或者是个什么电话号码。门外狗叫声突然又响成一片,脚步杂沓,门帘呼地掀开,镇长披着军大衣跨进来,后面跟着村长和一阵冷风。看到屋里井然有序,两人有点意外。
瘸子和陈鱼她爸也跟着,没进屋,挑着门帘往里看。冷风顺着门帘缝隙往村长后背上灌,他回头瞪了一眼,门帘立刻合上了。
有余看出来陈校长没有再多说的意思,就问,能不能跟文军说两句话。
不能,文军夏天就要高考,谁也不见。
有余还想说点啥,村长呼啦一下把他从凳子上拽起来,天都黑了,还不回家吃饭。
三有从九都回来,已经是两个多月以后的事。街上的树开始返青,背阴处还聚着隔年的冷风。他爸蹲在门前阳光里呼噜着面条,头上渗出密密的细汗,堵塞的鼻腔渐渐松动,麻痒让他眯起了眼睛,他把筷子交到左手,擤了一管鼻涕,整个人都清透了。他揉了揉眼,看见灰头土脸的县乡小巴车晃进镇子,停在丁字路口,三有从车上跳下来,走到他面前也没停,只是撂了句话。
我回来了。
他爸没应声,把嘴里的面条嚼匀了咽进肚子,又咔嚓咬了口糖蒜,才扭头朝院子里喊,孩子他妈,擀面去。
三有端着面出来,他爸还蹲在阳光里吸着烟,面前放着空碗,碗上搭着黑漆筷子。正午头上,原本街上没几个人,这会儿变戏法样涌出许多男男女女,他们端着碗站在自家门口,眼睛却盯着有余家的门。三有走进阳光里,靠着他爸蹲下,呼噜一声嚼起了面条。那一声“呼噜”有些太响,惊飞了街上寻食的麻雀,男男女女们哄的一声低笑,说三有回来了。三有哦了一声,算是应答,应完继续低头吃面条。
面还没吃完,手扶拖拉机就打东边突突突开过来,在三有家门口停住。娘家弟从车头上跳下来,一脸热气,一边递烟一边说,姐夫,我把我姐给你送回来了。
五
炖鱼要想好吃,一定要放些豆腐同煮。海鱼味重,宜用老豆腐熬,鲫鱼细嫩,宜用嫩豆腐煨,做法略有不同,但都是汤白味鲜,健脾补气。口味重的,可用猪油豆瓣酱先爆锅,口味淡的,清水生姜就可以煮起。爱这口的人不在少数,豆腐西施和鱼美人铺子里的东西,地道,新鲜,有些人起早赶公交来黄梅路,就是来买她们的东西。
豆腐西施李脂和鱼美人陈鱼,同在“西关四大美女”之列,老丁说,四大美女一同上街,公交车也得停下来给她们让路。
哄笑如潮水样席卷了半个农贸市场,李脂一边给老丁的豆腐过秤,一边问他,那你说,四大美女头一个是谁?
那还用问,肯定是你。
李脂在老丁递来钞票的手上拍了一下,把装好豆腐的塑料袋挂在他的小拇指上,收了钱,斜眼瞧了瞧对面的陈鱼。陈鱼正给顾客挑鱼过秤,像是丝毫没有听见市场里的那些关于自己的声音。
这个在任海潮铺子里打工的女人,有点来路不明,单论起模样来,肯定是最周正的一个,可她从来不收拾打扮,一身腥气两手血,看得人发怵。虽说待人也和气,总是话不多,唯一的好处就是手脚麻利,杀起鱼来写意得很,据说她还有片生鱼的好手艺。望海楼生意最火那两年,压桌菜便出自她手——三文鱼快刀杀薄片,放冰块上端出,蘸万字酱油兑辣根,鲜爽适口,每天限量二十份,先到先得,价钱高还是其次,晚了只能等明天。这么好的菜怎么不多进点料?不是不想,是真没有。钱不咬手,谁都想挣,可这偌大的九都,只有陈镇水库能养三文鱼,货源紧俏,连省城都要从那里进货。西关市场附近这群吃嘴精,如果不是托了任海潮的福,哪能尝到这样的鲜货。
倒是陈鱼很淡定,头天晚上还穿戴整齐在玻璃厨房里片鱼,惹得老大一群人围观;第二天一早便换了短裤胶鞋,用手帕皮筋扎了头发,去45号鱼铺开档。望海楼红火起来以后,任海潮生意越做越大,又与人合伙开了望海投资担保公司,玩金融挣大钱,左手进右手出,利息拿到手发软,座驾从别克换到霸道,再换成保时捷卡宴。一辆不够再来一辆,宝马奔驰也各需要一台,一台666,一台999,分开单双号,到了限行那几个月,就对号上街,车闲人不闲。他成了忙人,朋友圈里都是银行家企业家政府领导,红尘滚滚,歌来酒去,一刻也停不下来。据说房子也换到了河对岸的新区,错层大宅,高尚社区,闲人免进。有眼尖的,说他老婆送完孩子没事干,就整天牵着一条苏牧扫街,爱什么买什么。有耳朵灵的,说可不是嘛,他老婆也见不着他本人,谁知道在外面还有几个家呢?任海潮再来黄梅路,多半是在街口喝牛肉汤,早起头一锅,还是老习惯。街坊们偶尔碰见,他就翻弄手机,瞧瞧,都是会议,都是领导,昨天晚上11点还在通电话,喝酒喝到凌晨2点,忙啊。
自然是没空到农贸市场去了,鱼铺的事情就都落在了陈鱼身上。别人家的生意,别人不操心,陈鱼倒是当自己生意在做。
有人到鱼铺边看鱼,拐弯抹角问她,想放点钱到望海投资,能不能多给一分利?
她直起腰,指指街口,说往那儿再走100米,临着中州路,蓝色门头,就是望海投资公司,问他们去。
看来任海潮也没把陈鱼当回事,来人笑笑就走开了。也难怪,虽然经营鱼铺起家时,两人起早贪黑,汗水摔八瓣,看样子好像两口子,可任海潮毕竟還是有家有口的,而且,望海投资新进的理财顾问都是一水儿美女,大学毕业,个子高挑,职业装高跟鞋,花漾甜心或是黑色鸦片的淡香水,从对面走过来,能亮瞎人眼。处在这样的环境里,谁还把陈鱼那样的黄花菜当回事?
所以陈鱼那几分姿色,也就是在农贸市场里能亮一下了。
对李脂动心思那段日子里,老丁私下找过陈鱼,说要放点钱到望海投资,听说不够一百望海不收,他手头连棺材本算上满共也就三四十,求陈鱼看在老街坊份儿上,找任海潮说说情,给他开个后门。陈鱼说老丁,咱小老百姓的,出多少力拿多少钱,何必去眼热那些。老丁脸一红,说我倒无所谓,学校这老房子也能住,可要想续个老伴,总得换换条件不是?
话说得恳切,陈鱼也只能带他去找任海潮。
任海潮不在公司,接待他俩的是一个年轻的投资顾问,工牌上印着“首席”俩字,衬衣是修身的,领口两粒扣子开着,露出的“事业线”既深且长光彩夺目。
任总专门交代过了,女孩说,一定要给丁老师安排好。
她端上两杯咖啡,递过来一堆产品说明,您可以先了解一下,如果没问题就可以签字转款。老丁也没细看,刷刷刷大笔一挥,往桌上一放,豪气干云,仿佛金库大门正在向他隆隆打开。放笔的动作有些猛,签字笔晃了一下,滚落在地板上。听到签字笔落地的声音,女孩连忙走过去。女孩的一步裙又短又窄,蹲下捡笔时,美好的风光隐约闪了闪。老丁的目光被丝袜阻挡,看得不太真切,饶是如此,鼻子里忍不住冒了一下血气,端起咖啡来,咚咚咚喝个精光。
利息当月就开始结算,老丁菜篮里立竿见影多了排骨和鱼,脸上的眼镜逢人便亮,生动活泼。嘴皮子也渐渐放肆起来,在李脂面前屡屡夹带私货,偶尔还挤眉弄眼乱送秋波。李脂心里明白,却总是隔着那张纸,明知故问,你一个孤老头子,买那么多菜干吗?
俺闺女爱吃排骨,炖了给她送去。
闺女也爱吃豆腐?
我爱吃啊,最爱吃你的豆腐。
李脂啐他一口,说你这老不正经的,发财了也不请街坊吃饭。老丁说请,当然请。农贸市场里一阵欢腾,望海楼,要请就去望海楼。
还真请了一桌。
三文鱼自然是陈鱼切的,等她从玻璃厨房忙完走进包间,桌上已经杯盘狼藉。西关农贸市场四大美女插花坐着,老丁坐在上首,左边是卖豆腐的李脂,右边是榨香油的李曼,个个脸上晕着酒红。几个常来市场的老街坊也在,隔着桌子吆五喝六,老虎杠子鸡,门口空着一张凳子,想必是给她留的。陈鱼走过去,没坐,说,晚了,我回去,你们聊。
吃点儿再走呗。
陈鱼没接茬,转身就走。
没走成,被门外的人堵了回来。
来的是丁一蓝。老丁说,丁一蓝出生那日一天碧蓝如洗,半丝云也没有,这名字就像他给学生辅导作文一样信手拈来、顺理成章。只是有一样,这闺女天生急脾气,没到预产期就踢破羊水,从她妈肚子里爬了出来。上小学算不清应用题,考场上撕过卷子。大学自然没戏,勉强中专毕业当了护士,三天两头跟患者吵架。为给她介绍对象,老丁动员了半条街的邻居,临到三十岁头上,才给她成了家。
成了家,脾气也没改。
她推开陈鱼走到桌子跟前,扫视了一下全场,老丁指间蓄积的烟灰立刻断为两截。他早就戒了烟,这回是酒色当前,架不住劝,胡乱点了一根。丁一蓝指了指他,他迅速把烟屁股捏碎,丢在了凳子下面。指完老丁,丁一蓝的目光就聚在了李脂脸上。换了别人,这高压电非得把脑门击穿不可,可李脂不怕。
我警告某些人,别惦记我爸那点儿棺材本。我妈虽然没了,还有我呢。
还有你们,一把年纪了也不知羞,脏脏叽叽。
说谁呢!李脂“啪”地一拍桌子,茶碗和酒杯不约而同地跳了一下,在座的都是街坊邻居,论理你得叫叔叔婶婶,脏叽来脏叽去,你骂谁呢?
骂的就是你,别以为我爸看上你你就多牛,我告诉你,我不同意。
你同不同意关我屁事,就你爸那妖里妖气的劲儿,我还看不上他呢。没大没小,冒冒失失,也不知你妈是不是被你气死的。
丁一蓝说不过她,就咣当一下,掀了桌子。
第二天,老丁去45号鱼铺找陈鱼,啰里啰唆道了一通歉,说能不能跟望海楼讲讲,少赔点钱。
不用了,陈鱼说,我已经拿工钱抵了。
六
等于挑明了,李脂跟老丁没戏。
老丁再去买她的豆腐,她都冷着一张脸,不卖。
我闺女得罪你,钱又没得罪你,送上门来的生意,为啥不做?
我的豆腐不进你闺女的狗嘴。
老丁碰了钉子,唉声连连。老吴看在眼里,喜上眉梢。老吴是台商,在人民公园对面赁房子开个影楼,生意不大不小。人民公园在西工,黄梅路在老城,跨了区,五六站地,按说老吴买菜,不应该舍近求远,可他有个毛病,一到周末就要逛菜市场,越是热闹越要扎进去,不避污水腥臭。据说全九都城的农贸市场他都去过,哪个市场什么菜好,他门儿清。到过西关农贸市场以后,就再也不去别的地方买菜了。其实想想也就明白,逛市场这毛病不是因为菜落下的,是憋的。
从没谁见过老吴的家人,他总是孤单来孤单走,买的菜也不多。知情人说,他儿子在美国,老伴在台湾,两人整天打架,腻了,他就一个人漂洋过海到大陆,说是投资,其实是图个清静。
清静是清静了,可一旦离了自己的群,也是寂寞得很。老吴说,全天下只有菜市场是一样的,人来人往,讨价还价,聊天骂街,有意思得很。西关农贸市场尤其有意思。豆腐西施李脂最最有意思。
李脂自然明白,老吴话里的意思。
可老吴是风筝,不知线头拽在谁手里。老丁虽然妖气,总归是老街坊,知根知底。老吴就难说了,一口软绵绵的台湾普通话,总有点电信诈骗犯的感觉。
李脂说,你能不能把舌头捋直了。
不用理,唱锅的时候就好啦。
就你这麻花舌头?
用四十说话啦,老吴抬腕看了看表说,我们现在去吃点饭,吃完去唱锅,我请。
李脂当真收拾起豆腐摊,老丁急慌慌说,还剩那么多,馊了咋办。老吴拍拍他的肩,说不用担心,我全都买下,送给街坊们,每人一斤,送完为止。停了一下,他又补充说,除了你以外,豆腐不进狗嘴。
有人说,老丁在KTV门口蹲了一下午,两人没出来,他就又蹲到天黑,像是要跟门口的保安较劲。还是丁一蓝虎着脸去把他拉走的,他前脚一走,两人就打里面出来了。李脂脸上晕着热气,扯着老吴边走边笑。
一顿晚饭自然是不能少的。
晚饭之后的事,老丁想都不敢去想。第二天一早,他就直奔菜市场,远远看见李脂在豆腐摊后坐着,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两条毛腿重又妖了起来,呲呲嚓嚓晃到45号鱼铺。照旧买鱼,跟陈鱼磨嘴皮子。
豆腐是陈鱼帮他买的。买豆腐时陈鱼问李脂,真打算跟老吴?李脂边切豆腐边说,我也吃不准。陈鱼扫了扫摊子上的支付码,手机传来叮咚一声,伴随这一声跌进耳朵的,还有李脂的叹息,总不能一辈子卖豆腐啊。
陈鱼抬头看见李脂的脸,还是豆腐样白,但已经不像豆腐样细腻了。
别亏了自己。陈鱼说。
豆腐只卖了一小半,李脂就收摊回去了。那几天,她摊子上进货越来越少,后來干脆就不来了。
隔了俩月,老吴在望海楼请客,八九桌,来的都是稀客。李脂拐到楼下敲厨房玻璃,陈鱼从里面走出来,扫了一眼她脖子上簇新的羊脂玉葫芦,问,想通了?
想通了。
扯证了?
扯了。费了点工夫,找了他统战部的朋友,反正民政局和台湾也没联网,没人深究。李脂从手袋里取出一支口红,递给陈鱼,送你的,对自己好点。
我哪儿能用上这个。陈鱼说着,还是接了过来。李脂上楼时拍了拍她的肩,也不能卖一辈子鱼啊。
老丁满以为,李脂嫁给老吴以后,自己就吃不上这道豆腐炖鱼了,至少买不上相同品质的豆腐。其实这都是庸人自扰,新来的豆腐摊一样货物新鲜,除了豆腐,还卖粉皮,用来炖鱼一样好吃,炖老鳖更是人间美味。老板也和气,只是没人再拍老丁的手背,也没人再接他的黄腔。买鱼的时候,站在陈鱼跟前,不知怎的就多了几分尴尬。
炖鱼的铁锅坐在炉子上,洗过的裤衩搭在阳台上,电脑嗡嗡作响。
在《黄梅路农贸市场简史》中,老丁修订了几个条目:
九都地铁:第一期规划由4条地铁线路组成,2016年2月立项,2016年8月25日获批。据《九都城市综合交通发展战略规划》载,一期工程线网总规模105.4千米,车站数63座,其中换乘站8个,将承担城市公共交通出行总量的40%以上,九都地铁将成为构建九都现代交通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2017年6月28日,九都地铁1号线开工建设,预计2021年底开通运营。
黄梅路农贸市场:始建于1957年,早年为自然形成的集贸区,交通便利,人流密集,规模较大。为配合九都新城建设并解决东城区人民“菜篮子”问题,1988年、1995年分别进行了改造提升,现可容纳商户300余家,涉及肉、蛋、奶、鱼、菜、果等副食产品,年平均交易额约1700万元。
45号鱼铺:45号鱼铺位于黄梅路农贸市场西北角一楼,紧邻市场管理办公室,面积约18.5平方米。原为蔬菜仓库,后改为鱼铺,主营淡水鱼类,兼营虾蟹泥鳅等,年营业额约14.5万元。原摊主为任广禄,后过户给其子任海潮,后者2016年因故外逃失联,现由其帮工陈鱼经营。
七
李脂那句话缠上了陈鱼。
以前她从没想过一辈子的事,觉得太远太长,过好眼下的日子就已经不易了,哪有心思想那个。那年如果不是三有,她早就冻死在东下池的出租屋里了。陈文军一去不回,她两天没有吃口热的,被子稀薄,冻得嘴唇发紫。她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又不敢打电话去问,只能穿上所有的衣服,裹着被子苦等。
两天没吃正经饭,饿了就喝点白开水,啃半截干馍。等来的不是文军,而是一身鱼腥味的三有。接下来的半个月,是三有陪她在医院里度过的。原本指望陈文军回家拿钱打胎,这下打胎钱都省下了——又冻又饿,自然流产,给陈鱼止完血,医生说,宫寒,以后月事不一定正常,估计也要不了孩子了。医生出去后,病房里安静了好一会儿,三有感觉时间又黏又稠,好久都纹丝不动,等到墙上的挂钟走到整点,机械啪的闷响了一下,陈鱼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三有说,你跟我回家,我娶你。
我生不了孩子,你要我有啥用。
咱俩好好过日子。
你不是已经结婚了吗?你离婚,你爸妈老脸往哪儿搁?你娶陈文军的二手货,你自己的脸往哪儿搁?
三有没话。
没话胜有话。
陈鱼哭了三天,哭完她就硬实多了,她洗澡梳头,收拾东西,跟医生说要出院。三有劝她再住几天,她连连摇头,欠你太多,将来还不上了。三有说不要你还。陈鱼说,要不要是你的事,还不还是我的事,你要真想帮我,就把你的手艺教给我。
我就是个卖鱼的,有啥手艺。
杀鱼的手艺。
这个好说。东下池紧邻九都河,河里有的是鱼。城里许多退休没事的老头,都搬个小马扎在河边钓鱼,打发日子。有的一溜儿支上六七根鱼竿,边听收音机边钓,一天下来也能收获多半桶小鱼。三有没带渔具,只是让陈鱼拎着塑料袋,在岸边等着,他卷起裤腿、脱了鞋,往水里走几步,把大拇指浸在水里,呼啦一声,就有半尺长的鱼甩着尾巴被提上来。他把鱼一条条往岸上扔,陈鱼一条条往塑料袋里捡,一会儿工夫就装了满满一袋子。旁边的老头儿看得眼发直,说小伙子你这是啥钓鱼法?没钩没饵的,我从来没见过。三有嘿嘿笑,并不回答,只是把冻得发红发硬的脚刷刷擦干,又穿上鞋袜。老头说我在这河边钓了这么多年鱼,每一条都没你钓的大,真是邪门。
回到出租屋,就教陈鱼杀鱼,从敲头、刮鳞、破肚,到清肠、切块,样样细致。杀完鱼就教做法,清炖红烧油炸辣炒,个个不漏。三五天下来,陈鱼变了样儿。原先是头发一丝不乱,说起话来带着学生气,现在是头发随便在脑后一绾,卷起袖子就拎刀,染得一身腥味。三有说行,有点混这行的样子了。然后就带她去农贸市场,教她认鱼,告诉她如何让鱼保持鲜活,然后买大鱼教她片鱼生。
听说南方流行吃三文鱼,但是只能进口,贵得很,吃法就是鱼生。三有边教她用刀,边自顾自地说,这种鱼只能在冷水里养,不知道咱家水库行不行。
陈鱼说,日本人的玩意儿,我不想学。
三有说,亏你还是高中生,知道啥叫“鱼脍”不?咱们老祖宗两千年前就吃生鱼片了,你就只知道跟日本人别劲儿。
陈鱼看了他一眼,那是她看他最认真的一次。
三有走前的一晚,陈鱼把自己剥光了塞进他的被窝,说我欠你太多,这辈子不一定能还上了。三有翻身上来,陈鱼抱住他,感到他的硬直和滚烫,有一种跃跃欲试在那里积聚着。她抓住了他,想给他一点鼓励,好让他勇猛地闯进自己的身体。她知道文军就是这样的,抓住以后就更疯更凶猛,像是要凿烂出租屋里的小床。她以为三有也是一样的,可就这一握,竟让三有变成了一团湿漉漉的烂泥。她说没事,等一会儿就好了,好了再来。她还没结婚,却比已婚的三有还要老到,说话的口气就像经历过许多岁月的三姑六婆。三有越想越气,他跳出被窝,周身热气四下流散,他说算了,我就让你欠着,让你一辈子还不上。
陈鱼轻叹一声,一夜就过去了。
再轻叹一声,二十多年就过去了。
那时候年轻气盛,只想凭自己的两只手养活自己。现在有了一口饭吃,才发现与别人相比,自己过得是没油没盐的日子。有时候夜深人静,走在回家的路上,影子又细又长,在风里面摆来摆去,太可怜。
太寡淡。
八
任海潮接手之前,45号是个不大的仓库,长年租给别人,挣不了几个钱,但也没有蚀本的风险。蔬菜公司改制后,他爸也退了休,安排不了任海潮的工作,只能把45号交给他。任海潮一接手,第一个想法就是改成鱼铺。时代不同了,人人注重健康品质,水产海鲜利润高,销路好,而且黄梅路农贸市场只有他一家,没有竞争,独门生意。只是连雇了两个帮手,都不满意:一个是懒散,来得晚走得早,干活儿尽拣轻的挑;一个是粗心,卸鱼时总是弄死好多条。
不是自家的生意不心疼。任海潮恼了,一气儿把两人都炒了鱿鱼。本以为自己累点儿勤点儿,也能支应住这小本生意,谁知到了第二天,送鱼的车竟然没有来,打电话过去,那边就是不接。任海潮急得直跳脚,连忙给另外几个供货商打电话,才稀稀拉拉送来几十尾。鱼铺里断了货,生意自然是没法做了。任海潮这才想起来,被炒的帮手是供货老板介绍来的,签供货合同那天,老板说咱是诚信经营,用不上这个,我只管给你供货,你只管收,咱俩各自记好账,月末对账结算。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任海潮当然是乐呵呵地接着,中午自然是要喝几杯,帮工就是在酒桌上认识的。任海潮虽然当时醉意朦胧,分不清五魁首和六六顺,却也依稀记得帮工给供货老板敬酒时,喊了几声舅舅。这样一来,鱼到底是卸货时死的,还是送来时就已经没气了,也很让人起疑。
不管怎么说,鱼铺是到了关张的时候了。
任海潮往自家鱼铺门口贴转让条子的时候,正是下午,人流稀疏,李脂和几个卖菜的远远看热闹,陈鱼瘦条条的身子走到45号门前停下了。任海潮看了看她,说没鱼,不做生意了。陈鱼问,是卖完了,还是不打算卖了。任海潮指指刚贴到墙上的轉让广告,说你要是想租铺子,可以优惠,算是个缘分。
你要是还想卖鱼,我可以来帮忙,也算是个缘分。陈鱼说。
声音不大,倒是让任海潮半天接不上话来。
事情就这样弄成了。想当初,任海潮连陈鱼的身份证都没看一眼,就决定跟她合伙儿,挣的钱三七开。头先几天,老婆还埋怨他草率,后来挣了钱,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又怀疑陈鱼跟他有什么猫腻,孤男寡女的,擦出火花来可了不得,接连侦查了几天,发现他们在鱼铺里也没什么机会,收了摊,也是各回各家,全天不多的几句话,都跟账面上的进出有关,这下放了心。没几年任海潮手里有了点积蓄,说是要搞酒楼,不去农贸市场里折腾了,她立刻举双手赞成,说是把鱼铺盘给陈鱼,一了百了。
那不成,鱼铺生意虽然不大,也算个进项。任海潮说,多给陈鱼分一成,她照看铺子,亏不了。
老婆心里咯噔一下,说你不会是放长线钓陈鱼吧。
任海潮说放屁,那是咱爸留下的房子,盘出去太亏。
老婆说也行,你以后别去菜市场,我去,替你盘盘账。
账目清晰得很,每到月末,陈鱼就把钱备好,任海潮他老婆一来,寒暄三五句,拿上钱就走,清爽利落,从不拖泥带水。后来任家搬到了河对岸的新区,就改成了银行转账,再后来有了微信支付宝,资金结算更是方便,任家人几乎不再来黄梅路农贸市场了。
人往高处走,新区是大都会,去过以后就不想再来黄梅路这小地方了。老丁去行政服务大厅办事,顺便在新区逛了逛,回来以后逢人便讲,好像二三十年前人们说起广州深圳一样。李脂说你也咬咬牙狠狠心,在新区买个房,今后不愁后老伴儿不上门。老丁嘿嘿一笑,没了下文。谁都知道,他家丁一蓝也找过一个住新区的男朋友,后来人家嫌她一身毛病,没成,最后结婚的这个,房子虽然离新区近了些,但也是在河北边,离对岸还隔着五六里长的一座桥呢。
陈鱼听他们闲扯,心思稍有点乱,下手抓破了鱼胆。那时候有老主顾恰巧路过鱼铺,他停下来望了望她的手,又去看她的脸,倘若此刻给他连上一台打印机,他就能打印出陈鱼的心电图来。陈鱼眼眉低垂,尽量让自己脸色平静,她把鱼扔进垃圾桶,洗净手套,从鱼池里另外抓出一条大小差不多的,给顾客称了称,用刀背敲晕了那鱼,哧哧拉拉杀了起来。这次手法娴熟,老主顾走了,陈鱼心里还是止不住有些发虚。
这个虚劲儿就像几年前的那个晚上一样,不敢轻易想起来。
那天盘账收铺后,街上已经灯火通明,市场里却是黑漆漆静悄悄的。她已经饿了,按说应该赶紧回去做饭,却鬼使神差地去了一趟厕所。整个农贸市场就只有一个厕所,在北门不远,市场管理办公室楼下。厕所是盖起市场那年建成的,年久失修,异味汹涌,红漆水箱里接一条水龙头,到了水位线就自动放水,声如雷震。
陈鱼最讨厌这个厕所,如果不是特别着急,她宁愿绕点路去市场外面的公厕。可那天不知怎的,她就朝厕所走过去了,走的时候她回头看了看,任海潮正在关灯,拉卷闸门。
陈鱼从厕所出来,就被人从背后抱住了。她刚想挣脱,就听见耳边热气散乱,陈姐,是我。
陈鱼又羞又急,身后的任海潮一手箍着她,一手去扯她的裤子。
这时候远处有人喊了一声,谁?
紧接着昏黄的光柱朝厕所方向扫过来。
任海潮转身躲进了厕所,陈鱼低着头,不答话,一边整理衣裳一边走出了菜市场的门。光柱跟了她几步,又刷地灭了。
九
望海楼倒掉,似乎是一夜之间的事儿。
先是投资担保公司连续两个月没有兑付利息,街坊四邻相约去问询时,老丁还有些不大情愿。人家这么大的摊子,手指缝里漏一点也够咱一条街吃喝了,无非是晚几天嘛,终究是要给的。到了公司一看,果然还是热火火的繁忙景象。天已经冷了,前台接待和客户经理们依然是短裙薄袜,紧身毛衫。办公室暖气汹涌,香水飘荡,熏得人直想摘帽脱衣。女孩把街坊们让到沙发上,然后一一递上热咖啡,说最近公司投的项目比较多,资金周转不过来,但是请放心,投的都是热点项目,回款绝对有保障,等过一些时候财务就会把钱给大家打到账上。有人问,那这延误的俩月怎么算?女孩粲然一笑,说这两个月的利息一并打过去,而且是息上加息,跟本金一起累积计算。
接待室里的严肃和紧绷哄的一下消解了,人群吃下了定心丸,化作小股流水,三三两两离了望海楼投资担保公司,奔向街道和菜市场。街道上的阳光重新明亮起来。老丁吸溜吸溜把热咖啡喝得涓滴不剩,缓缓提起菜篮子往家走。来之前他已经先去过菜市场,豆腐、鱼和排骨是买好的,炖鱼和红烧排骨照例是午间主菜。日子长着呢,不能乱了方寸。买鱼时他想问问陈鱼,愿不愿意到他家吃饭。丁一蓝要跟老公去西安看大雁塔,一下子弄乱了他的做饭计划。早市人多,陈鱼没空搭理他,他张了几下嘴,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又过了一个月,望海楼投资担保公司在冷风萧瑟中停业整顿。老丁本想托李脂给说说媒,这下全然没了心思。急火火跑到黄梅路,投资担保公司门口早就围满了人,对面的望海楼酒店也人去楼空,贴着白色的封条,封条上盖着法院和工商局的红章。卖香油的李曼旋风样从市场刮过来,挤开人群,“咣咣”锤了几下玻璃门,里面既没有走出来美女也没有端出来咖啡。两条U型锁反射着冷光,那光一下就把李曼晃晕了,她干嚎一声瘫坐在地上,人群围住她,嚷叫声溢满了街道。
李曼突然止住哭,从地上跳起来,任海潮的鱼铺还开着。
怕什么偏偏来什么。老丁心里咯噔一下,人群已经跟着李曼涌向菜市场。
很多年后,陈鱼想起那天上午,心口还是像被攥住般胀疼。她从没想过,每天笑脸相迎的李曼会劈头泼给她那么多脏话。那些话一下子就把她淋透了,人群里的质问和呵斥让她的耳朵收纳不及,她甚至还来不及应对一句,门口的玻璃鱼缸就被砸碎了。流鱼四下打挺,有人扯了墙上的黑色塑料袋装鱼,有人拿着网在水泥鱼池里捞鱼,有人扯着菜篮子往前挤,农贸市场在灰白的阳光里乱作一团。
人群是被110驱散的,民警围上来时,李曼还举着脏拖把四处乱捣,鱼铺在噼里啪啦中碎成了一地玻璃。陈鱼坐在墙角抹泪,李曼掉过拖把冲向她,民警连忙上前拽住,李曼跳着脚骂,嗓子因爆裂而嘶哑,散发出浓烈的血腥。民警把李曼帶上车,对陈鱼说,跟我们去做个笔录吧。
做完笔录,陈鱼提出去隔壁看看李曼,民警犹豫一下同意了。
李曼安静了。安静下来的李曼看上去很疲惫,抬头纹像是深了许多,显然,她没料到陈鱼会来。隔着桌子,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陈鱼说,任海潮的事儿,我没掺和。
李曼没说话。
陈鱼说,我的鱼铺跟投资担保没关系。
李曼翻了翻灰白的眼睛,从抬头纹下冷冷看陈鱼。
陈鱼说,我挣的是辛苦钱,我问心无愧。
呸。李曼的口水里裹着血丝,泼溅在陈鱼脸上。民警急忙把她拉开,按在凳子上,然后摆手让陈鱼出去。
陈鱼站起身问,我不告她,能不能带她走。
别给我们添乱了,民警说,我们已经通知过她家里,你赶紧走。
陈鱼回到鱼铺,已经到市场将散的时候。偌大的市场,除了烂菜叶子和污水,不剩几个人影。老丁还在,碎玻璃被他扫作一堆,东西归置完,铺面看上去空了许多。陈鱼一进来,老丁立刻把塑料凳子递过去,接住了她面条样的身子。
任海潮的事儿,你真不知道?
陳鱼说,除了鱼铺里的事儿,其他的我从来不问。
老丁说,听说他欠了几千万,跑了。
陈鱼摇摇头。
望海楼也被查封了,怕是要用来顶账。
前天晚上我还在望海楼切鱼片,昨天他们说让我歇一天,唉。
唉。
陪陈鱼叹了一会儿气,老丁拎起墙角的篮子要走,一低头,看见篮子里的两条鱼,尬笑了一下,我帮你挽回点损失,称一下吧。
不,送你了。
老丁点了点头说,我会把这事儿写进简史里的,说完他舞动细腿消失在市场外。管理处门前的灯倏地亮了,陈鱼懒懒站起来要走,管理员站在门里说,市场迟早要拆的,鱼铺也要拆。
陈鱼呼啦啦扯下卷闸门,说,只要我在一天,鱼铺就要开一天。
十
第二天一早,黄梅路农贸市场的街坊们惊奇地发现,45号鱼铺仍然像往常一样开着门。陈鱼站在电子秤前头,手里的鱼像往常一样新鲜。一个陌生的男人把水泥池里的气泵调好,又指挥人搬来新的玻璃鱼缸。玻璃鱼缸比以前那个大一些,里面也不再是螃蟹老鳖之类的寻常玩意儿,而是几条外表洋气的怪鱼,除此之外,还增加了一个玻璃面的冰柜,冷藏些鲜货。男人从怀里掏出马克笔,在冰柜上歪歪斜斜写下“三文鱼46元/斤”字样,丢下笔,又要帮陈鱼卖鱼。
三文鱼原来长这样,原来特供望海楼的,也能在黄梅路鱼铺这小地方买到啊。
陈鱼丢下刀,架着两只鳞血淋漓的手撵他,你快回去吧,还得赶远路。
男人就笑,笑的时候露出两颗略略斜倾的门牙,今天不回去啦,你这儿离不开人。
陈鱼架着手肘顶他,快走快走,家里那么多事等着。
男人不再坚持,扯过墙上的毛巾擦干手,套上羽绒服,离开了。
原来陈鱼是有男人的,围观的都小声议论,原来她跟任海潮真没啥。也有人说,这女人水性呢,这么快就又勾搭上一个。老丁从李曼那里绕过来,身上还带着李曼眼里的寒气,他低声问那一身鱼腥味的男人是谁。陈鱼没有理他。他就又问了一遍。这时人群中传过来话,说男人原来是开车来的,奥迪A8,停在路边被贴了个条儿,他也不当回事,开上就走。
什么奥迪A8,是A8L,加长的。
这话掉进老丁耳里,他就失去了买鱼的心思。中午,他吃的是素炒豆腐。
十一
下午,黄梅路农贸市场门口的外墙上一溜儿贴了四张白纸。白纸白得耀眼,吸引了整条街的人来看,据说还有人乘公交专门跑来学习相关精神。老丁扶了扶眼镜,依次读道:
《九都市人民政府关于拆除黄梅路农贸市场的决定》《九都市地铁规划征地通知》《九都市地铁建设征地补偿标准》《黄梅路农贸市场征地补偿方案》。
白纸右下角盖着严肃的红章,老丁顿了顿,没念被红章遮挡的部分。
十二
黄梅路农贸市场经历的这一波短暂繁荣,让人横生错觉。老辈人说,市场建成那年,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人多得跟今天一样。与那时相比,今天缺了锣鼓和红旗,但是多了许多背照相机的。有人站在墙角台阶上,对着人群咔嚓咔嚓一通狂拍。有人蹲在菜摊子后面,相机仰对着顾客,趁着买卖双方讨价还价的时候拍个不停。
自从市场要拆的消息走遍了全城,市场里天天都是这个样子。
这就是情怀,老吴说。说完他举起手机,调到自拍模式,跟李脂搂在一起,比了个心。手机屏闪了一下,李脂丢开老吴,说我去鱼铺看看。行,老吴收起手机说,你悠着点儿,我去打点儿浆,买点芹菜大青豆,中午喝浆面条。话没说完,李脂已经踩着高跟鞋融进人流里。
陈鱼忙得抬不起头,李脂绕过去,径直取了胶皮手套,拎着网子给陈鱼帮忙。陈鱼说,姐,你放下,我能对付。李脂说你杀鱼就行,我给你捞,别让街坊们久等。
李脂还是短裙高跟鞋,内衬肉色御寒的光腿神器,转身捞鱼时,蜜桃样的臀部就顶了起来,短裙随之也上移三寸,幸有神器遮挡,不至呼之欲出。买鱼客原本就已经很多,这下里三层外三层就围上了。陈鱼从一派繁忙中直起头来,看到男人们眼光里的炙热,立刻把刀往砧板上一丢,解下围裙从后面给李脂围上,姐,今天就到这儿,不卖了。
人群哄的一下,鱼还有嘛,怎么就不卖了?
店大欺客,你这小店也开始欺客啦?
是不是想涨价?
不卖就是不卖,哪儿那么多废话!陈鱼拎起刀,重重一剁,砧板上碎肉血丝忽地溅起来,甩在前排顾客的脸上。李脂连忙拉住她的胳膊,说,散了吧,明天再买新鲜的。
人群在愤愤不平中化为小股流水,流散在市场各处。李脂陪陈鱼收了摊子,躲在门口白果牛肉汤的屋里闲聊。屋里原本烧一个热气腾腾的黑铁煤球炉,今年开始节能减排,改成了温吞吞的油汀电暖。李脂靠着白色的暖气片问,有任海潮的消息没?陈鱼摇头,还没摇两下,李脂扯住她的袖子,把嘴递到陈鱼耳边,补偿款的事,你知不知道?
陈鱼压低了声音,倒是看到了通告,市场里也天天有人说,可是没人找我谈啊。
你傻呀,鱼铺又不是你的,人家犯不上找你谈。
我跟任家有协议,按股份四六分。
你可留个心眼,别到时候鸡飞蛋打。
十三
大雪那天,黄梅路上没下雪,倒是刮了一场很大的西北风。一台黄色的钩机慢吞吞从西北风里碾出来,拐进市场东门。东门两侧卖熟肉的铺面早几天就已搬空,李曼的豆腐坊也几天没来人。墙上鲜红的“拆”字如果不是被圆圈挡着,早就雀跃相迎了。雾炮三轮车两下站定,先是对着空铺面喷水,然后钩机摇过头来,轰隆隆钩倒了半面墙。
尘土在噪声里轰然腾起,转瞬间又被水雾压下去,陈鱼远远看见,心尖也像危墙一样晃动了几下。
随拆迁队进来的还有社区工作队,挨家挨户动员尽早撤离,到了陈鱼这儿,社区说你这儿东西多,如果不早点搬,怕是来不及。
陈鱼说,要我搬,也得有个说法。
社区女工作队员瞪大了眼睛,说法?你们家赔偿款都付完了,还要什么说法,是政府得跟你要个说法吧?
嗡的一声,陈鱼立刻被冻住了。管理员走过来圆场,说我们再做做工作,宽限两天,宽限两天。社区女工作队员摩挲了两下自己胸口,说,尽快吧,可把我气得够呛。
河对岸的任家,陈鱼只来过一次,那次任海潮不在,老板娘开了门,把她让进去,是我让任海潮打的电话。
哦。
叫你来也没别的意思,我知道任海潮管不住自己的裤腰带,你可得绷住了。
老板娘递过来一杯水,盛水的是纸杯,隔着薄薄的杯壁,能感觉到水细微的凉意。
你俩相安无事,鱼铺就能长久下去。
哦。陈鱼把水杯放在茶几上,站起来说,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下楼的那一刻,她长吁一口气,打定主意再也不登这个门。
这才一年多点儿,她就不得不再次登门了。
在楼下她按了几次对讲,都没有回应。楼里面往外出人,侧过脸打量她,她拉住门,闪进去,绕过电梯,推开步梯间。
她特意穿了一双轻便的运动鞋,她知道没有门禁卡,电梯也不会听她使唤。任家在25楼,这不算什么,只要能敲开他家的门,接下来就好说了。
哪怕大闹一场,也要争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巧的是,陈鱼从步梯里一头汗气走出来,老板娘正牵着苏牧要出门。两下一望,老板娘立刻转身回屋,苏牧不明就里,汪汪两声耽误了关门时机,陈鱼抢上去用脚垫住门,几下用力,门开了。
我要我的钱。
什么你的钱?我欠你什么钱?
别装傻,鱼铺的赔偿款有我一半。
你管着鱼铺,鱼铺的赔偿款咋会拐弯拐到我这儿?
你是老板娘,我已经问过了,赔偿款早就给你了。
放屁,我没见过啥赔偿款。
两梯四户的楼道,哗啦啦三扇门都打开了,隔壁的瘦老太太从自己门里闪出来,把黑色垃圾袋重重丢在门口,闷声说,要吵架你们进屋吵去,要不然我打110啦。
老板娘把陈鱼让进去,关上门,声音也软塌塌失去了力气,鱼铺确实赔了十八万五,可我没见着钱。你也是知道的,老任搞投資担保欠了不少钱,进了黑名单,我们夫妻俩名下的财产都被抄光了,就这套自住房子,也被冻结着。凡是我俩账上的钱,不管多少,都是过路财神,进不了自己腰包。
我知道你难,可是你不知道我有多难,你还能卖鱼挣钱,我是只能吃社保靠娘家救济。你看看我们家这条苏牧,骨头尖都饿出来了。老板娘说着,竟然抽抽搭搭落下泪来。
不管咋说,咱们当初是有协议的,四六分账。鱼铺是咱们共同鱼铺,拆迁这笔款子,你尽量想办法把我的四成补出来,将来我去别处开店,也算一笔本钱。
想办法?我想啥办法?你还能卖鱼,我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打工都不成。老板娘抹掉薄薄的泪痕,抬了抬声调说,每月该给我们家的六成,你可是已经断了俩月,是不是海潮不在,你就欺负我们家没男人?
你们家有没有男人跟我没关系,俩月的六成我盘完账也能支给你,可你得把我那份拆迁款给我。
老板娘一声不吭,起身进了厨房,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把菜刀。
咣当一声,菜刀被扔在茶几上。那刀落地后弹起来,白亮亮打了个挺,发出嗡嗡的余音。
钱没有,命倒是有一条。你把我当成鱼杀了吧,最好再切成鱼片,咱一了百了。
话音里的嗡嗡声,比菜刀还锋利。
从任家出来,还是正午。冷太阳把街道楼群照得一片炫白,陈鱼没坐公交车,从长兴街到黄梅路,整整走了俩钟头,加上上下25楼的路程,走得她像是被拆了骨的鱼。走到鱼铺门口,她终于停下来,滑坐在塑料板凳上,一语不发。
有人从钩机和工作队那边绕过来,递过来一包纸巾,想哭就哭吧,别憋着。
陈鱼摇摇头,牙齿把下嘴唇咬得发白。
我还能干几天?
顶多五天,协调会已经开过了,五天后拆平。
就是明天要拆,也得把今天支应好。
十四
陈鱼没歇。
工作队一天上门两次,动员她尽早离开。动员时社区工作人员也不空手,拎着牛奶点心,希望给说服工作加些力度。陈鱼纹丝不乱,若无其事地卸鱼杀鱼,老街坊来买鱼,她还照样优惠抹零,寒暄一番。十几米外钩机隆隆作响,市场被拆得七零八落,瓦砾遍地成堆,只剩下鱼铺一角是囫囵的。
陈鱼说,我没有当钉子户的意思,你们拆你们的,我干我的,让我把这最后几天干完。
这几天能挣几个钱?早搬早省心。只要你点个头,这些鱼缸工具什么的,我们找车帮你搬回家。
拆迁通知上说,明天凌晨零时才是最后期限。
你非得往最后期限上拖,就不能配合一下?
不是配不配合的事儿,老街坊们还等着吃鱼呢。
按规定我们今天就得停水断电。
停吧,断吧。
雾气未散,早上七点,黄梅路鱼铺照样拉开了卷闸门。在一片瓦砾堆里,全须全尾的鱼铺站得有些抢眼。老街坊们到白果牛肉汤吃早饭,看见一条指头粗的电缆从嗡嗡作响的空调旁边一路扯向门外,又从门外蜿蜒进一片瓦砾堆里,瓦砾的尽头是陈鱼忙碌不休的身影。有人指指鱼铺大声问,还有人给你送货不?
有,新鲜的。陈鱼扯着嗓子喊。
路都没了,还会有谁来买鱼?
陈鱼没答,街坊们也没再打趣她。他们没再说话,是因为看见一条身影提着菜篮,正在往瓦砾深处走。路不好,那条身影的走姿失去了应有的妖气,好几次过坎,都得把胳膊架起来。他们担心他在买鱼的路上摔出个三长两短,丁一蓝肯定会骂遍整条街。好在他身子骨争气,终于翻过瓦砾山,买了鱼,又翻山回去,急匆匆往家走。
这个老丁,还是不死心。
陈鱼也是,老丁这么好的人,怎么就看不到眼里。
你忘了,陈鱼有男人,还是开奥迪A8的。
话音没落,奥迪A8就从街角转过来,停在马路边上。车里下来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是给陈鱼送过鱼的羽绒服。两人翻过瓦砾,走进鱼铺里去。没一会儿,交警骑着摩托车过来,对着奥迪A8一通拍照,掏出红单要写。街坊们嚷嚷说,人就在鱼铺,三两分钟就下来,别贴条了。交警朝鱼铺望了望,说拆成这样还营业啊,让他快点儿,等会儿我再来。说完收起红单,往远处去了。
两人从鱼铺下来时,陈鱼也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收着电缆。收完就走进牛肉汤店里,一迭声道谢。汤馆老板问她,没跟你讨电费啊,怎么不营业了?陈鱼绾着头发说,换地方了,老街坊以后吃鱼,去红星路找我吧。
说完,就撩起棉布帘子出门而去,把乱哄哄乍然而起的议论声丢在身后。
新鱼铺用的还是老名字,门口放着一对花篮,写着“黄梅路45号鱼铺乔迁之喜”,落款是“九都市三有海鮮水产批发公司”。陈设一应照旧,如果不是周围换了环境,老街坊们恍惚以为回到了过去的黄梅路农贸市场。站在门里的还有李脂,这次她不是来帮忙的。陈鱼说,我姐是大股东,我现在给她打工。李脂一笑,鱼尾纹便叠了几层,谁叫你不识抬举,人家三有送铺面给你,你都不要。
我有手有脚,要他送干啥。
你要早有这志气,也不用求我。
谁叫你是我姐呢。陈鱼伸手把李脂怀里的孩子抱过来,凑上去亲了一口。孩子咯咯乐,陈鱼就低头逗他玩。老吴从远处转悠过来,手里拎着浆壶面条大青豆,先夸张地架着胳膊跟李脂拥抱贴脸,然后回过头来对陈鱼说,这儿离我家近,中午去吃浆饭。陈鱼一边答应,一边把孩子放回李脂怀里,去给顾客挑鱼杀鱼。鱼还是像过去一样新鲜,杀法依然干脆利索。老街坊们看到这些,暗自庆幸搭早班公交车过来,还是挺值的。
整个九都城,没有比陈鱼杀鱼更养眼的了。
只可惜老丁没来,不仅没来,一点消息也没有。
老丁没来,并不意味着他不知道。《黄梅路农贸市场简史》原本已经完稿,老丁又把稿子取出来,修订了鱼铺条目下的文字:
2019年12月14日(农历己亥年十一月十九,宜搬家、动土、作灶,忌开业、出行、开张),黄梅路农贸市场最后一间房子(45号鱼铺)被拆,原址规划为地铁枢纽站。同日,原45号鱼铺实际经营人陈鱼在红星路农贸市场的新店开业,新店名称为“黄梅路45号鱼铺”,系原黄梅路豆腐坊李脂与之合股经营。
十五
鳖翻潭了。
陈镇有人来九都办事,专门拐到陈鱼的铺子,说了很多话才走。人走了以后,陈鱼就失魂落魄地坐在门里,干活也是软塌塌的。李脂抱着孩子来找她,她也只是让了个凳子,懒言少语地陪着。
你这是咋了?李脂问她。
有人来铺里看鱼,陈鱼没起身去迎。来人看了看李脂,又看了看陈鱼,小声抱怨着出门去了。陈鱼望着鱼缸叹了一口长气,这口气叹得李脂心里毛扎扎的。孩子醒了,伸着手啊啊叫着让陈鱼抱。陈鱼接过孩子,悠了两下,对李脂说,我爸杀人了。
李脂一惊,如果孩子此刻不是在陈鱼而是在她怀里,她可能会把孩子掉在水泥地板上。陈鱼低头看着孩子,没注意到李脂的表情,她只是自顾自说着,我知道我爸恨村长,但是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杀人。村长踢断了他的腰,也把他彻底踢成了懒汉。他不再是一个男人,也跟那一脚有关。他跟瘸子成了好伙计,一对苦命人,一起晒暖,一起说别人的闲话。他们不知疲倦地散布流言,希望搞散镇子里每一个家。他俩走到街上,油盐店都想立刻关门。有余叔人那么善,见了他俩也躲得远远的。除了村长,他还恨我妈。虽然在同一个屋檐下过日子,他也不愿见我妈过得好。我妈过得越好,他就越难受。他也恨我,如果不是因为找我,村长也不会弄断他的腰。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让他顺顺当当卖了我。他已经卖了我姐,也不差再卖一个我。也许能给我卖个好人家,也不至于我现在这么辛苦。但是他不应该杀人啊,他是趁我妈出去买酒的时候杀人的。那时候村长已经喝醉了,我爸瞪着眼吼我妈,说是没有喝够。我妈前脚出门,他就用裤腰带把村长的脖子拴在了门框上。村长那么大的个子,垫两块砖就能从门框上解下来,可他喝醉了,喝醉了只会乱踢腾。越踢气越短,越短人越踢,等我妈买酒回来,村长已经凉了。裤子湿答答的,原来村长也会尿裤子,我爸说着,一边说一边嘿嘿笑,一直笑到戴上手铐进警车的一刻。别人说我妈一点儿也不伤心,警车一走她就拎起扫帚打扫卫生,傍黑时我家还炒了菜,炒菜的香气让街坊四邻唏嘘不已。
他们说,真是鳖翻潭,陈鱼她爸这老鳖,鬼精。
妹子,李脂恢复了神色,又尽力把自己的声音熨烫平展,缓缓说,你该回去看看,毕竟你妈还在。
陈鱼没接话。
孩子闹了两声,李脂接过来,说我先走,你要是回去,提前给我打电话,我让老吴开车送你。
说完就去推门。门从外面推开了,李脂与进门的顾客擦身而过,急急往家里赶。
听说你这里有三文鱼?
陈鱼背对着店门。刚才跟李脂说完一席话,她突然感觉眼酸。按道理,她是恨她爸她妈的,这会儿却禁不住揪心。自从十八岁离开家,到了四十岁也没回去看一眼。关于家里的消息,大都是三有捎过来的。她以为自己已经把那个家忘得一干二净,这下看来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有些种子一旦被种下,即便移到别处,也带着当初的水土。这次的事,三有也为难,本来他已经在九都,却还得托别人捎口信,想必是陈鱼她妈的意思。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再大的仇,也得有化开的时候。
听说你这里有三文鱼?顾客见陈鱼不答话,只好又问了一句。
有。陈鱼说着,转过身去拉冰柜,还有两条,你要哪个?
男人走过来,扶着眼镜望了望冰柜,又抬头看她。眼镜上的反光落在陈鱼脸上,让她有些烦躁。她抬起头,蹙着眉看他,一看就呆住了。
是陈鱼吗?男人问。
眼前的男人胖了很多,但轮廓依然是当年的陈文军。
陈鱼觉得嗓子疼,疼得说不出话来。
她也觉得腿软,软得只想变成水淌在地上,但她的胳膊很冷静,她的手也很冷静,胳膊和手使劲撑着冰柜,让这条身子站得硬气些。
真是陈鱼。男人问,这些年你过得咋样?
又四下看看鱼铺,说,挺不错的,赚了不少钱吧。孩子几岁了?
十二了,上六年级,男孩。听到这话,陈鱼自己都吃惊,原来撒谎真是不用打草稿的,原来说谎话真能给自己撑腰。她感到腿上又有了力气,腰也悄无声息地直起来了,胳膊和手腕更加冷静,她刷地拉开冰柜,指指里面说,就剩这两条,我送给你吧。
我买,一条就行。陈文军掏出手机,扫了一下墙上的二维码。屋子里没了对话,变得异常安静,手机缓冲了一会儿,发出“叮”的一声,敲断了短暂的沉默,他问,多少钱?
陈鱼用黑色塑料袋把鱼装好,说,送你的,拿着吧。
那多不好意思。陈文军说着,接过塑料袋,手机却依然亮着,加个微信吧。
算了吧,我整天就知道卖鱼,不会聊天。
聊天有啥会不会的?对了,孩子打算考哪个学校,我在学校带重点班,能考到我这儿最好啦。
爸!一个小男孩跑进来,拍了一下陈文军的后背说,我妈都等急了。
好好好,他一迭声应着,打开自己的二维码,朝陈鱼递过去。
陈鱼没掏手机,而是取过称重台上的白色贝壳,递给孩子说,阿姨送你这个,是我在海边捡的,喜不喜欢?
为什么要送给我?孩子接过贝壳,问她。
你长得很像我以前的一个朋友。
哦,现在呢?
现在已经不是了。
十六
红星路生意开张前,九都大饭店找过陈鱼,说是想请她去切鱼生,中间牵线搭桥的,便是任海潮。
谁也不知道任海潮是何时回来的,也不知道何时他又偷偷走掉了。
那天是陈鱼第一次进九都大饭店。从公交车下来,穿过马路,踏上九都大饭店门口的台阶,她还惴惴不安地朝身后望了望,像是谍战片里的情报女郎。任海潮已经被网上追逃,陈鱼不知道自己偷偷见他是不是也涉嫌违法。出门前,她选了几次衣服,直到套上那件驼色大衣时,她才觉得自己是妥帖自然的。她对着镜子转了一圈,看着镜子里脸上的红晕,恍惚又回到了望海楼投资公司的那间董事长办公室。
那天从望海楼的玻璃厨房里出来,还没解下围裙,陈鱼兜里的手机就振个不停。她抄起来一看,是任海潮的办公电话。这年头用座机的已经很少了,任海潮给她打电话,却从来都是用座机。自从他当上这个董事长,生意越做越大以后,陈鱼就很少见到他了。想当初刚开始干鱼铺时,两人总是起早贪黑,不知道多少汗流在了菜市场里。任海潮年轻,干活儿也不惜力,常常错过饭点儿,陈鱼就老是给他买水买饭。下午收了工,不把陈鱼送到出租屋楼下,任海潮也绝不会先走。不明就里的,还以为两人是夫妻,市场里也少不了关于两人的闲话。闲话传出了市场,老板娘闻讯而来视察过多次,也充分发动群众了解情况,最终还是给出了清白鉴定。
如果说有什么配不上“清白”二字的,恐怕就是这件驼色大衣了。那天晚上,在任海潮辦公室,他说了很多话,说完就把一个大手提纸袋递到陈鱼怀里。手提纸袋占据了陈鱼的双手,任海潮做了个半拥抱的动作,想要覆盖她,动作还没平移过来,桌上的手机适时振响。他转身去接电话,陈鱼拉开门就走。门口探头探脑的小秘书被撞了个满怀,高跟鞋丢下一溜歪斜的足音。陈鱼没理她,径直回了家。到家后,陈鱼抖开这件驼色大衣,从衣兜里摸出一张酒店房卡。
陈鱼忘了开灯,在沙发上坐到半夜,最终还是把房卡丢进了垃圾桶。
那以后,任海潮就没再给她打过电话,即便是公司被查封,鱼铺被拆掉,他都音信全无,以至于当一个显示为北京的陌生号码打给陈鱼时,她都没有理会。电话响了三次,她接起来,听见那边说,晚上一起吃个饭吧,九都大饭店,别告诉其他人。
除了任海潮,饭店包间里还坐着一个胖胖的男人。这是王总,九都大饭店的总经理,任海潮对陈鱼说。
陈鱼冲胖男人点点头,坐到圆桌的另一端。
王总曾经在望海楼吃过你片的三文鱼,也见过你在玻璃房里切鱼的手艺,很想请你来他们饭店切鱼生。这几年流行这个,恰好我这两天在九都,他就让我搭桥,说是要见你一面。
哦。
听说黄梅路市场要拆,你也正好需要找个工作。
不用,陈鱼打断他说,我还要开鱼铺,换个地方开。
风里来雨里去的,能挣几个钱?九都大饭店多好,档次高,工作环境好,挣钱也多。
人各有志。
说到这儿,也没继续谈下去的必要了。倒是王总很豁达,一面让服务员上菜,一面递给陈鱼一张名片,不勉强,将来如果想通了,我这儿还欢迎你。
那天晚上任海潮喝醉了。王总只喝了三杯就离去,把两人丢在偌大的包间里。桌上菜色丰盛,陈鱼和任海潮各守一端。陈鱼面前的酒一丝未动,任海潮却是一杯连一杯,后来嫌杯子小,他就直接用上了玻璃分酒器。
本来我想把鱼铺给你,也想把望海楼给你,陈姐,我给了你两次机会,你都没有抓住,太可惜。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你后悔不后悔?
陈鱼冷笑了一声,此前她从未想到,自己竟然会对着任海潮冷笑,但这冷笑突然降临的时候,她还是觉得来得晚了些。笑完她就站起来,收起手机和坤包,头也不回地离去。任海潮大喊了两声,想要追过来,酒精缠住了他的双脚,又把他扔在了地板上。他倒下就开始狂呕,呕得遍地狼藉,红色地毯上的金色牡丹沾满了秽物。服务员探头往里看了一下,刺鼻的酒臭让她掩门而去。关门时带起了一阵风,吹动门口衣架上的驼色大衣,像是陈鱼又丢给他一个轻蔑的眼神。
陈鱼发烧了,没了大衣遮挡,她却在风里从九都大饭店走回了家,走得口干头晕。李脂说,趁机休息几天,鱼铺我去贴歇业条子。
等陈鱼退了烧,再去鱼铺时,玻璃门已经被砸了半扇。钢化玻璃没有碎,蛛网样密布着裂纹,问李脂,才知道丁一蓝来过。
幸亏有人及时报警,要不然她能把整个市场掀了。
陈鱼知道丁一蓝为什么会来,因为她在人群里看见了老丁。
老丁穿得很厚,羽绒大衣遮住了半截腿,走路妖气不足,倒有几分傻气。他的脸藏在白色的防雾霾口罩里,手里没拎菜篮子,很显然,他这么远跑过来不是为了买鱼。
走吧。陈鱼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红星路最好的牛肉汤是孙记。陈鱼端来一碗热气蒸腾的牛肉汤,又去称了一份饼丝,要了一份豆面丸子,连同一小包纸巾放在老丁面前。
这个点儿来,应该还没吃早饭吧。
老丁眼镜上起了雾,他捧着脸,从指缝里流出哽咽声。
丁一蓝闹你了?是因为放在望海的那笔钱吧?
老丁狠劲儿点了点头,水珠从指缝里流出来,滴进汤碗里。
陈鱼伸手把汤碗往远处挪了挪,撕开纸包,递到老丁手里。
差多少,我赔。
老丁摇头,摇得吭哧吭哧哭出声来。他是实在忍不住,却又不愿意纵情大哭,声音被压抑成断断续续、高低不均的干嚎和咳嗽。原本热汤样鼎沸的馆子里突然就沉静了,汤客们纷纷停下筷子,伸长脖子往这边看。陈鱼不再说话,老丁潮湿的怪声断续了一会儿,终于越来越匀称,渐渐平复为正常的呼吸。
老丁把纸巾敷在脸上,狠劲儿擤了一通鼻涕,然后咕咚咚一气喝完牛肉汤,又摘下眼镜,擦拭着上面的白雾。
都怨我,贪图那点儿利息,没听你的话。
难免,人都有迷糊的时候。丁一蓝是咋知道的?
她两口子要买车,让我赞助十万块,我拿不出来,她就起了疑心,就跑到李曼那儿问。李曼也是,不替我搪塞,反而乱说。
李曼还是恨我。
恨也应该恨任海潮,望海楼投资担保公司跟你又没啥关系。
可你不还是找上我了吗?
老丁一时语塞。
十七
姐,我对不住你。
陈鱼说完,递给李脂一张欠条,欠条是她头天晚上写的,写了好几遍,挑了一张字迹最好的。在欠条上签完名,她又摁了个鲜红的指印,用牛皮纸信封装起来。李脂看过后才知道陈鱼已经把鱼铺卖了,她叹口气,把欠条丢给了老吴。
你这事办得叫啥?老吴有些生气,李脂摆手拦住他,去看看孩子睡醒没。老吴站起身,拖鞋声吧嗒吧嗒往里屋去了。
妹子,你真傻。
姐,我心里过不去。
我知道,妹子,那你将来有啥打算。
去九都大饭店切鱼生,我给王总打过电话,他许下的工资还不错,我估计十几二十年的,肯定能把你的钱还上。
钱是我给你的,不用你还。李脂一边说,一边拿过欠条,用打火机点着了,扔进茶几上的玻璃烟灰缸。青烟袅袅而上,屋子陷入了电视传出的对白里。陈鱼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垂着头,看纸条燃烬。黑色的余灰依次坍塌,坍塌完毕那一刻,李脂说,你陪姐回家看看吧。
这句话落在陈鱼耳朵里,不啻于六月天里的炸雷。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有个未谋面的姐姐,她也知道自己差一点就跟姐姐一样被懒鬼父亲卖掉。她对她爸的恨里面,多少跟这个姐姐也有关。小时候在镇上,她看到那些有姐姐的孩子,受到的照顾总会比别家孩子多一些。有时候她就想,要是我姐还在就好了,她肯定不让我受那么多委屈。这些年来,她在鱼铺顾客不多时,偶尔会发呆,想那个没见过面的姐姐长什么样子,这么多年了,不知她受过什么苦,会不会像自己一样,靠卖鱼过日子,年龄老大也找不到婆家。这些想象都是得不到结果的,她很快会把自己从假设中拎出来,继续给顾客挑鱼杀鱼。鱼是真实的,滑腻冰凉是真实的。那些温吞黏稠的鱼血沾到手上,让她感到无比踏实。
生活不就是这么回事吗?你越躲它,它越欺负你。你越迎它,把它杀得鲜血淋漓,它越是服服帖帖。
陈鱼想。
陈镇已经不是过去的陈镇了,老吴开车进来,比陈鱼当年搭车出去快了两个多钟头。对于李脂来说,这里是完全陌生的地方,自从一岁多离开,她就刻意避免回到这里。对于陈鱼来说,眼下的陈镇也全然没了少年时的样子。镇上人说,稍微有点能耐的,都搬到县城里去了。第一个搬走的就是三有,自从陈镇水库被确定为九都市的直供水源地以后,所有的水产养殖都不让干了。三有不再养鱼,而是在九都开了海鲜水产批发公司,做左手买右手卖的生意,既轻松又来钱快。据说他在九都买了大房子,开上了奥迪A8,孩子生了一大串。
是A8L,有人纠正他。他们都笑了,现在能聚在群众文化广场边晒太阳闲聊的,只剩下几个老头老太。这里面自然没有有余叔,也没有陈校长。他本来不想离开陈镇,他觉得在这里自己德高望重,换了地方就默默无闻,可是陈文军前些年有了二胎,他不得不听命前去照顾小祖宗。人群里自然也没有陈鱼她妈,她妈本来就不喜欢扎堆,自从她爸被公安局抓走以后,她就更懒得出门了。
据说被判了无期。说完这话,在场的老头老太都往陈鱼脸上看,在那张脸上他们看不出悲喜,他们怀疑那张脸经历过的沧桑一点也不比他们少。这俩女人啊,别看年龄不算老,心却硬着呢。
陈鱼带着李脂去陈镇中学操场上看树,据说老祖宗们建陈镇那年,这棵银杏树就已经很大了,如果是夏天,树荫浓密,可以遮盖整个操场。老吴远远给她们拍照,拍完照又对着陈鱼拍起了小视频。陈鱼讲完关于银杏树的故事,手指就从树边指过去,越过荒废的教学楼,指向远处的山坡。山坡上一缕炊烟正在升起,陈鱼指指那烟说,那是咱妈在烙馍。
十八
很多年以后,已經身为一校之长的陈文军养成了习惯:每到周末,就搭乘地铁2号线到古旧市场闲逛。他已经到了即将退休的年龄,不像年轻时那么有干劲,也不再有奋斗个副县级之类的妄想,倒是收书藏书很对他的胃口。这些旧东西不会说话,却比会说话的人丰富多了。那天他刚走进市场,就看见有个相熟的旧书贩子在招手叫他,他走进四壁皆书、摇摇欲坠的小房子,问贩子又收到了什么好东西。
昨天在废品收购站收回来一沓手稿,品相不错,也不知是哪个作家写的,你有没有兴趣?
说完就递了一个厚厚的塑封袋过来。
借着昏黄的灯光,陈文军看见第一页用钢笔双钩写着题目:
黄梅路农贸市场简史
“农贸”二字又被划掉,“市场”改成“鱼铺”,最终改成了《黄梅路鱼铺简史》。
责任编辑 苗秀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