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与创作并轨
2021-09-03姜寿田
姜寿田
每一座城市都有它的文化地标与文化记忆。在中国现代史上,由于巴黎和会条约裁定割让青岛给日本,引发五四运动,青岛开始进入康有为视野并引发他的人文关怀。康有为在流亡16年,周游世界30余国,结束流亡生活回国后,选择了归隐之地—青岛。他买下依山面海的德国旧提督楼,名为天游园,悠闲地做起了寓公,最后病逝在这里。
康有为好像一生离不开海,出生南海,优游上海,终身北海。也许是海的自由元素,與这位近世圣人的傲岸不羁的生命人格相契合,博大宏阔,自由无限。可是细想起来,一个为世界瞩目,动辄大论的文化伟人,在青岛,却不无缄默,谦抑的像个隐士。也许他还来不及静下心来,对这座被他品评为“红瓦绿树,碧海蓝天,不寒不暑,中国第一”的海滨之城—青岛,加以文化观照,便遽然长逝。这无疑是康有为的遗憾,也是青岛的遗憾。不过,随着一代伟人长眠青岛,康有为便化为青岛的文化灵魂,青岛因康有为而被赋予了深厚的文化底蕴和文化记忆。
以康有为为中心的清代碑学研究
写到这里,需引出山东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青岛市书法家协会主席范国强。因为他是2018年康有为国际学术研讨会的倡导者、筹划者与策办者。当然,这次康有为国际书学研讨会,也得到了青岛市政府、青岛市委宣传部、青岛市文联、中国书法家协会、山东省书法家协会以及国内外康有为研究专家学者的大力支持。
2018年,康有为国际书学研讨会的成功举办,无疑拉近了青岛与康有为的距离。这也是青岛首次举办康有为国际书学研讨会。它吸引了海内外热切的目光,表明康有为的世界性影响。康有为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2002年广州康有为国际学术研讨会、2005年广东南海碑学与康有为国际学术研讨会、2018年青岛康有为国际学术研讨会则显示出康有为研究在已有的学术积累基础上,学术研究的深化与观念转换,开辟出新的学术空间与视野。在不同历史时段,广州、南海、青岛三个与康有为生平有着密切联系的坐标城市,相继举办康有为国际学术研讨会,表明这三座城市与康有为的宿缘:南海为出生地,广州为成长地,青岛为归隐仙逝地。而这次康有为国际书学研讨会的成功举办,也圆了深藏在范国强心底几十年的一个梦,一个围绕康有为的崇仰、心仪追怀的书法理想之梦。
范国强的康有为书法研究,冥冥中得一文脉传承。刘恒《尊碑:康有为书法研究》序文说:“范国强的老师刘诗谱的祖父,是曾与康有为一同参与‘丁巳复辟活动,并一度担任内阁大臣的前清学部侍郎刘廷琛。因而国强先生在青岛研究康有为不仅具有历史渊源,也足见其识鉴之高。”由于当年康有为定居的青岛是晚清遗老聚居地,康有为与溥伟、刘廷琛、吴郁生等前朝旧侣有密切交游,因而他在青岛留有不少遗墨。正因如此,范国强把以康有为为代表的晚清遗老书家群,当作青岛近代书法发展的源头,并结合青岛的独特的山海文化背景来研究。他早年即留意古代碑帖及康有为书法作品鉴藏。20世纪90年代,石开等名家介入康有为书法收藏,也是范国强起到的引介作用。但无论如何,范国强都不是一个纯粹的收藏家。他对康有为的耽迷、推崇,首先是来自书法创作立场上的对康有为作为一代书法大家的心仪、仰慕,此外即是一种内在的学术观照。
正是通过康有为书法作品和历代碑刻的鉴藏,范国强逐渐产生了一种学术意识,即围绕康有为展开清代碑学研究,并通过康有为《广艺舟双楫》与《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以及《大同书》中变法创新精神及平生游历、人生际遇、思想变化相结合来考证康有为书风发展演变。2014年由西泠印社出版社出版的《尊碑·康有为书法研究》,即是他二十余年康有为书法研究的集大成之作。这部专著在很大程度上突破了一般康有为书法研究的限阈,不是仅从理论立场,围绕《广艺舟双楫》,对康有为碑学思想加以研究探讨,而是从作品鉴藏、考证再走向综合理论研究。在《尊碑·康有为书法研究》中,仅康有为书法作品考释就多达100幅。这些作品从早期《大同书》手稿,囊括从42岁中年到晚年70岁作品,很多作品皆未面世,可以说对康有为一生作品作了全面详尽的考评。而在此考证基础上,他所展开的康有为书法研究,便具有很多学术个性特点,并且发别人所未见、所未发,这表现在对康有为书法断代、风格、笔法及碑帖观念各个方面。如在断代方面,范国强认为,康有为早年有一个道技脱节的碑帖转换期。他认为:“《广艺舟双楫》理论与创作并重,实践意义很强。但其书法创作,却在相当一段时间道技脱节。康氏自称,以朱九江法临碑,称包氏受法于邓石如,用墨浸淫于南北朝。但却自叹‘吾眼有神,吾腕有鬼。”不足以副之。究其原因,仍然是笔法问题,一方面,他批包氏败绩在指,讥其运指“粗谬可笑”,另一方面却自相矛盾地用包氏之法临摹,即运指侧锋偃笔。尽管大言侃侃论述老道,但却终因积累尚浅,难以在短期内将理论转化为能力。换言之,虽然康氏理论上已为碑学集大成者,但书法创作并无建树。以《康有为书法年表》著录的戊戌前后作品观之,其共同特征是具有师碑倾向,字法和体势上流露出《石门铭》《瘗鹤铭》《郑文公》的影响,但笔力缺乏塑造力,字画质量尚未具备碑派书法沉厚生涩的金石气息(《尊碑·康有为书法研究》)。
针对康有为书法风格,长期以来研究者们似众说纷纭。商承祚认为康体出于唐碑《千秋亭记》,可谓偏见独持,因康氏一生反唐碑,将康体归于唐碑,不知其可乎?马宗霍认为“南海书结想在六朝中,脱化成一面目,大抵主于《石门铭》,而以《经石峪》《六十人造像》及《云峰山石刻》诸种参之”。沙孟海认为康体出于《石门铭》《经石峪》《六十人造像》及《云峰山》各种,时取法邓石如、张裕钊、伊秉绶诸家。范国强则在对康有为大量作品与历代碑刻的考证的基础上,令人信服地指出康有为书法多重书风来源,发前贤所未发。他认为:“康体笔法本于汉分,魏碑为体,篆隶为用,数意兼包。其主要取法《瘗鹤铭》《枳阳府君神道》《六十人造像》《经石峪》《爨龙颜碑》《高灵庙碑》《魏元君墓志》《石门铭》《云峰石刻》《郙阁颂》诸碑,增损古法,裁成今体。”
范国强认为康体笔法来源本于汉分,魏碑为体,篆隶为用,明确指出康有为与阮元独崇北碑观念不同。而康氏对何绍基、赵之谦力诋排拒,独崇邓石如、伊秉绶却大可玩味。这无疑与康有为本汉,推崇汉分的碑学观念有关。康有为至晚年重新引重帖学,但范国强认为:“应该明确地说所谓帖学,非指传统意义上的帖学,而是欲书先引八分章草,于隶字中发人意气,相对于铭石书而言的简牍、写经,这些可以洞悉古人笔法精髓的新的墨迹材料。”此乃得三昧之的论。
以《急就章》之真实性为基础的章草史研究
在进行康有为书法研究的同时,范国强致力章草研究。他的章草研究,虽不如对康有为书法研究深广和富于成果,但由于其章草研究本于自身章草创作,因而他有关章草的史学研究,道技并重,积学深湛。通过深层挖掘与多重考证,得出的史学结论非同凡响。如他的《史游〈急就章〉之真实性》一文,便运用多重证据考证方法,认为史游《急就章》成于西汉成元之间,是以草正草的典范之作。他写道:“史游《急就章》,是一部以草正草的字书,《急就章》正确的解释是‘草书法则,简言草法,章草即得名于《急就章》。由于文献研究的片面性和考古实证的缺乏,造成《急就章》书体的纷争。主要表现在:一、《苍颉》正字误读;二、解散隶体的时空错位;三、《急就章》篇、章异说;四、颜师古《急就篇》讹误以及出土汉人《急就章》实物均为隶书。他在文中通过对文献的疏证,以及对大量考古成果的考证得出结论。认为史游在元帝时以章草作《急就章》是可能的。以今存松江本皇象《急就章》与两汉简牍章草字法、笔法相勘,与西汉相合,与东汉以后不同。原因是《急就章》为古隶章草,东汉乃今隶章草。由章草的典型笔法,波磔中窥之,《急就章》为隶势,东汉章草为楷法,从而证实《急就章》为西汉之物。史游《急就章》是真实可信的。”(《论史游章草急就章之真实性》)范国强的《史游〈急就章〉》研究,以章草本身的书史源流主论,认为《急就章》以草正草,是为草书确立规范,从而成为章草典型,是章草趋于成熟的标志。这种观点无疑是符合史真实的,也在一定程度上找寻到破解章草之秘的正确学术方向。也即是说,作为草书起源并对后世今草狂草产生重大影响并成为其奠基的章草体系,一定在书史发展过程中,有一个定型化的典范时期。如果不是这样,就无法理解章草作为一种书体,在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通过文献梳理考证,范国强认为,章草定型化时期即在西汉元、成帝时期。而史游《急就章》就是这个时期章草趋于定型化的标志,是草书史上的里程碑。
范国强的史游《急就章》研究,在学术观点上总结超越前贤成说,见解独到、合乎史实,对章草史研究无疑是有启示意义的,对史游《急就章》研究本身也具有开启思路的学术价值。书史上,史游《急就章》书法文本没有传世,传世的是史游《急就章》文字本文。原因是唐代颜师古在进行有关文献整理中,仅著录了史游《急就章》的文字,而将史游《急就章》書法本身弃置了,这无疑是一个最大的书史遗憾,更从根本上湮没了史游《急就章》书法的真相,使得章草定型化问题成为书史上的一段公案。问题的复杂性还在于,作为最早传史游《急就章》的三国吴皇象《急就章》,其书风相较于西汉简牍,无疑过于规整,差距太大。因而要破解史游《急就章》书史真相,只能返归源头,通过对西汉成、元帝时期,汉简章草书法的综合考察,来洞悉破解产生于这一时期之间的史游章草《急就章》书法之秘。
章草古法与晚明诸家结合的创作定位
范国强早年书法亲炙于岛城书法名宿刘诗谱,倾力章草,清峻通脱、笔法夭矫,强调捺势的逸宕,以帖脉为主,多宋克与元明章草意趣。后又肆力《急就章》《出师颂》以及《阁帖》中章草法帖,同时又对徐渭、黄道周、倪元璐、张瑞图晚明诸贤以至沈曾植、王蘧常等近现代名家多有取法。近年范国强章草创作趋于浑肆朴厚,淡化帖法,而以篆籀笔势强化金石气。
当代章草创作,在经过数十年沉寂之后,在近些年遽然出现一个爆发期。对长期处于冷寂的当代章草创作来说,这无疑是一幸事。但是不容乐观的是,由于对章草缺乏古法的锤炼,大多章草创作停留于表面,即对汉简章草形貌之因袭,笔法上则缺乏骨力和深层意蕴,侧笔刷扫、拖沓曳下,形成流行色。章草重在骨力和笔法的逸宕,如果将章草理解为率尔操觚、手无典则,则归于质陋。
范国强试图在古与今的张力中寻求自性表达,这一过程他用了30多年时间。他通过对章草理论深入研究及古典用笔法则的深刻体悟,从元明章草中走出,在汉人简牍草书与金石摩崖中寻求突破。同时,范国强章草创作的变法,恰与他的康有为书法研究趋于深化同步。对康有为篆籀笔法的推崇,从内在创作心理深层推动他向康体靠近。由此,他跳开以帖脉为主的章草路子,而是通向康有为,将康体的摩崖气、碑榜之金石气及大开大阖的磅礴大气,注入章草体格中。将原有的章草破局重组,并摆脱章草创作的单一态势,而具有“广章草”的样态,跳出章草结字抑左扬右、万字一同的局限,显示出他将章草、简牍、八分、康体及碑学金石气治于一冶的创作雄心与气魄。通过对康有为碑学的体认,化入一己创作,将理论与创作整合打通,最终使他的章草为之蜕变。重典则、讨源流,所谓古不乖时,今不同弊,醇粹高古,超迈时流,使其章草由自家体帖中来,成一己家数,臻至一个全新的阶境。
范国强是一位学者型书家,是以学养为书法创作的根基,书法反映其综合的文人素质与文化支撑,而不是书法匠人。不追求单一的书法创作,他讲技,但更重道。技由道而升华,道由技而体现。因而,学者书家是将道德学问与灿烂之艺整合为一体的。纵观书法史,能够带给后世更多启悟的,往往是理论与创作上不断的探索精神和创新意识的原动力。这种道技双携的追求精神,在浮躁喧嚣的当下书坛,就显得颇为难能可贵,也更值得去推崇褒奖。
范国强长期致力于康有为书法研究和章草研究,是为学界认同、实至名归的康有为书学专家和章草史专家。而正是这种精湛的专业学术研究,为他的书法创作提供了宏观的文化视野和审美底蕴,同时成为他在书法创作领域不断走向超越的内在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