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宗教中的“福地”
2021-09-02梁小平
摘要:“福地”是指古希腊宗教中描绘的人的灵魂所居的幸福之地,也称“福岛”,但在古希腊人不同的宗教传统中“福地”有着极大的区别。在荷马宗教传统中,“福地”属于与奥林波斯神有亲缘关系的特殊群体,但是在埃琉息斯秘仪中,“福地”是任何生前参加了两位女神秘仪的人的幸福之地。前者反映了奥林波斯崇拜体系对现世生活的关注,后者则体现了秘仪对“来世”幸福的许诺。
关键词:古希腊;福地;荷马宗教传统;埃琉息斯秘仪
中图分类号:B929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1)12-0126-03
“福地”(Elysion,The Islands of the Blessed)或称“福岛”,是古希腊宗教中一个较为特殊的术语,一般指人的灵魂所居的幸福之所。但是在古希腊的荷马宗教传统和埃琉息斯秘仪中,“福地”都与无穷无尽的大地或者冥府有着密切的关系,但关于具体位置和生活群体方面又有着不同的内容。那么,从荷马宗教传统到埃琉息斯秘仪,这种“福地”分别处于何处?如何才能获得在“福地”生活的权利呢?
一、荷马宗教传统中的“福地”
在荷马宗教传统中,“福地”也称埃琉西昂原野,据说它位于大地的极西部,是大洋河岸边的一个美丽的山谷,那里没有暴风雪,没有严寒,没有冬天,常年和风吹拂[1]。关于“福地”的生活群体,荷马宗教传统中主要有两种说法。第一种说法,它是被打败的前奥林波斯神生活之所,如以宙斯的父亲克罗诺斯为代表的提坦神们。这些被奥林波斯诸神打败的旧神虽然战败了,但因古希腊人天神不朽的观念却不能死去,因此需要有一个去处,古希腊人便将这些不朽的旧神安置在了大地极西部的“福地”中。也有人认为,这些战败的旧神们实际上是被安置在了塔尔塔罗斯的深处。可见,“福地”与大地的极端连在一起。第二种说法,它是与神有亲缘关系的、受神特别恩宠的英雄们灵魂最后休憩之地,如拉达曼提斯、墨涅拉俄斯。在《奥德赛》中墨涅拉俄斯讲述海神普罗透斯如何预言他充满喜悦的永生:宙斯抚育的墨涅拉奥斯,你已注定不是死在牧马的阿尔戈斯,被命运赶上,不朽的神明将把你送往埃琉西昂原野,大地的边缘,金发的拉达曼提斯的处所,居住在那里的人们过着悠闲的生活,那里没有暴风雪,没有严冬和淫雨,时时吹拂着柔和的西风,轻声哨叫,奥克阿诺斯遣它给人们带来清爽,因为你娶了海伦,在神界是宙斯的佳婿[2]74。所以,在荷马宗教传统中,墨涅拉俄斯的灵魂根本不会死去,而是被运往大地表面一个遥远的地方(也就是我们所说的“福地”),在那里他将以悠闲幸福的状态活着。这种能进入“福地”特权的获得是因为墨涅拉俄斯与海伦结婚从而与不朽的奥林波斯神的家族具有了亲缘关系。
由于古希腊的奥林波斯诸神崇拜体系注重的是今世生活中的幸福,死后幸福生活是与神有亲缘关系的特殊群体才能享受的,所以死亡对古希腊一般人来说乃是生命中不可逆转的、令人恐惧的事。我们从荷马的作品中能找到这种观念。荷马所描绘的普通人死后生活与埃琉息斯秘仪的截然相反,幸福的死后生活或者“福地”似乎只有具有半神半人血统的诸如拉达曼提斯、阿基里斯之流才有资格享受,一般的民众即使是奥德修斯、阿伽门农他们死后也无法进入“福地”,而是在冥府中凄惨度日。荷马在《奥德赛》中描绘了英雄奥德修斯入冥府求问特瑞西阿斯魂灵言归程的过程,所描绘的地府是阴暗恐怖的,亡灵们飘忽不定,不能言语,吸吮牲血以后才能说话。他说:“太阳西沉,条条道路逐渐变昏暗,船只来到有神的奥克阿诺斯边沿。基墨里奥伊人的国土和都城就在那里,为雾霭和云翳所笼罩,明媚的太阳从来不可能把光线从上面照耀他们,无论是当它升上繁星密布的天空,或者是当它重又从天空返回地面,凄凉的黑夜为不幸的人们不尽地绵延。”[2]194
亡灵们带着生前的杀戮、悲怆、怨愤等情绪,英雄对此也恐惧仓惶:“在我向那些死者的亡魂祈祷之后,我拉过献祭的公羊和母羊,对着深坑把它们宰杀,乌黑的鲜血向外涌流,故去的谢世者的魂灵纷纷从昏暗处前来。有新婚的女子,未婚的少年,年长的老人,无忧虑的少女怀着记忆犹新的悲怨,许多人被锐利的铜尖长矛刺中丧命,在战斗中被击中,穿着血污的铠甲。许多亡魂纷纷从各处来到深坑旁,大声呼号,我立即陷入苍白的恐惧。”[2]195
赫西俄德笔下的“福地”与荷马相比略有不同,不同的统治时期不同的种族获得了在幸福岛生活的权利。早在前奥林波斯神系之前幸福岛便已经存在,这反映了“福地”观念可能产生于前希腊人的宗教观念中。在《工作与时日》中赫西俄德提到,第二任神王克洛诺斯统治时期,黄金种族的人们生活在“福地”,那里的“人们象神灵那样生活着,没有内心的悲伤,没有劳累和忧愁。他们不会可怜的衰老,手脚永远一样有劲;除了远离所有的不幸,他们还享受筵宴的快乐。他们的死亡就像熟睡一样安详,他们拥有一切美好的东西。”宙斯随后创造了白银种族、青铜种族、英雄种族和黑铁种族。而在英雄时代,人们因为底比斯和特洛伊的战争而所剩无几,但是这位神王“让另一部分人活下来,为他们安置了远离人类的住所,在大地之边。他们无忧无虑地生活在涡流深急凡人大洋岸边的幸福岛上,出产谷物的土地一年三次为幸福的英雄们长出新鲜、香甜的果實。远离不朽的众神,克洛诺斯统治着他们。”至于第五代种族,黑铁种族,赫西俄德则说但愿他没有生活在这类人中,人们为劳累和死亡所扰,善恶搅和在一起[3]。可见,赫西俄德笔下的幸福岛,也是高等种族的特权阶层——英雄们才能到达的。
因此,对荷马时代或者说荷马宗教传统下的古希腊人而言,死亡是可悲的、恐怖的,在阴暗的地府中处于一种不幸的状态,死者面色苍白,忧心忡忡,悲戚不已。奥德修斯在地府中遇到阿基里斯的魂灵,阿基里斯宣称自己“宁愿为他人耕种田地,被雇受役使,纵然他无祖传地产,家财微薄度日难,也不想统治即使所有故去者的亡灵。”[2]213而在人世间,没有善恶到头终有报的观念,善者得不到酬谢,恶者得不到惩罚。在所有的死人中,只有提梯奥斯、坦塔洛斯和西绪福斯在地府中遭受酷刑;提梯奥斯因受赫拉鼓动,冒犯了勒托,而被宙斯用雷电打入冥间被两只秃鹰啄食内脏;坦塔洛斯因泄露神界秘密而被打入地府受罚站在湖水中焦渴欲饮却无法喝到水,想摘取果实也无法实现;西绪福斯据说诡计多端,欺骗神明,因而受罚不断地用双手推着硕大的巨石;因为他们冒犯了神明,遭到了神的惩罚[2]216-217。与受酷刑折磨的提梯奥斯、坦塔洛斯和西绪福斯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赫拉克勒斯,他的魂灵处在不死的神明中间,尽情饮宴,身边有美足的青春女神赫柏陪伴[2]217。
荷马和赫西俄德的这种“福地”生活观,反映了对一般民众来说死亡是痛苦不堪的,只有与神有血缘或亲属关系的英雄们才能在“福地”中享受到幸福的生活。所以,在这种宗教观的影响下,古希腊人更为注重探求的是今生的意义,珍惜现在的每一时刻,而不去幻想死后会不会到达极乐世界,会不会继续受苦难,更不会有赎罪的荒谬想法。因此,这种具有等级性的死后幸福观不能满足古希腊一般民众的宗教要求。
二、埃琉息斯秘仪中的“福地”
埃琉息斯秘仪是古希腊的一种神秘文化现象,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宗教,这种仪式强调个人与神灵的沟通与结合,其具体细节和启示意义对入会者以外的人一概保密,因此被称为秘仪。埃琉息斯秘仪崇拜的神祇主要是农业女神得墨忒耳和冥后珀尔塞福涅两位女神。珀尔塞福涅女神的多重身份将秘仪与“福地”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她的蛇女神的身份反映了一种阴间崇拜的信仰。而通过与冥王哈迪斯的神婚,珀尔塞福涅成为冥后,地府的女统治者,其阴间神灵的身份得以正式确立。正是她的地府女统治者身份使埃琉息斯秘仪具有了来世的意义,她是秘仪与阴间崇拜和来世幸福说紧密结合的关键点。埃琉息斯秘仪强调入会即是一切,认为生前成为秘仪的入会者关系着彼岸幸福的实现。冥府将已入会秘仪者的名字登记在册,来世他们凭此拥有了到达冥府“福地”的通行证。因而,埃琉息斯秘仪一方面满足了古希腊人祈求农业丰产的现实愿望,另一方面通过与地府崇拜的巧妙结合,向人们许诺死后“福地”的幸福生活。
埃琉息斯本身也和冥府的“福地”有密切的关系。据说埃琉息斯曾被称为赛萨里(Saisari),意思是“满面笑容者”,是以一个埃琉息斯的女英雄命名的,她可能与地府女神有关。从语源学上看,“Eleusis”意为“幸福到达之地”,并且与至福之地“Elysion”有关[4]。不同于荷马宗教传统的是,埃琉息斯秘仪所描绘的“福地”并非位于大地的极西部,而是就在冥府之中,生前是否入会秘仪成为死后能否在“福地”生活的关键所在。《荷马致德墨忒耳颂歌》直言不讳地指出了这种区别:生前曾看到这些秘仪的人是幸福的;而对哪些没有入会的人而言,他死后在黑暗和阴沉的地府中将厄运连连[5]。未参加秘仪的人,死后在地府中要遭受惩罚,要用一个漏洞的破罐子运水,未曾运到目的地水已流光,需要不停地运水,周而复始永远不可能完成任务。所以,在荷马的宗教传统中,凡人去世后,不仅失去了肉体,而且灵魂只能以飘渺、薄弱的形象飘荡于冥府中,不会思考也丧失了力气。但是埃琉息斯秘仪向那些入会的古希腊人许诺的或者说描绘的是一幅幸福和乐的天堂之旅。不论生前是身居高位的城邦管理者还是穷困潦倒的下层民众,只要参加了女神的秘仪,死后其灵魂就获得了到达“福地”的入场券,在冥府中皆可凭借入会过上美好的生活。对死亡的畏惧是人类生命中不可避免的现实,埃琉息斯秘仪通过入会向人们展示的死亡并非是阴森恐怖的,也是幸福的。西塞罗对此有最精辟的描述,即埃琉息斯秘仪教会人们该如何去生活,“不仅获得了幸福生活的力量,而且获得了带着更好的希望死去的力量”[6]。
古希腊人参加秘仪的目的是为了获得来世幸福的某种许诺。因而,埃琉息斯秘仪宣扬的入会即能得救的来世幸福观摆脱了现实生活中人们身份和地位的束缚,满足了社会下层普通大众的宗教心理和情感,对普通大众来说,死亡不再是荷马所描述的一件令人恐惧的事,而是一种幸福,这弥补了奥林波斯公共崇拜之不足,这是埃琉息斯秘仪产生的重要原因。至于埃琉息斯秘仪向人们许诺的死后幸福乐土,我们可以从维吉尔的史诗中窥见一斑。诗人维吉尔在《埃涅阿斯纪》给我们展现的福乐之地不再是英雄们的专属之所,而是许多虔诚的人都可以生活在这里。埃涅阿斯和阿波罗的先知西比尔一起入冥府会见他的父亲安奇塞斯,他们在乐土境界——福林,找到了安奇塞斯。在维吉尔笔下的乐土,充满了阳光和欢乐,“是一片绿色的福林,一片欢乐之乡,有福人的家。天宇无比广阔,一片紫光批盖着田野,他们有自己的独特太阳,自己的独特的星辰。有的在操场的草坪上锻炼拳脚,比赛和游戏,或在黄金色的沙地上摔跤。有的在有节奏地舞蹈,一面跳一面唱歌。”[7]可见,这种死后充满欢乐、祥和的幸福之地,正是每个希腊人对来世生活的憧憬,这种来世幸福“福地”不仅打破了世俗的羁绊和对死亡的恐惧,更满足了一般民众对幸福生活渴望的情感。
综上,从荷马宗教传统到埃琉息斯秘仪,古希腊宗教给我们展现了既相似又不同的“福地”场景和获取条件。荷马给后期的古希腊留下了一种与神有亲缘关系才能到达“福地”的观念,在那里有特权的人们会享受到永久的福乐。在荷马宗教传统中,“福地”只属于那些受神恩宠的、与神有亲缘关系的英雄们,而在埃琉息斯秘仪,“福地”也是只属于那些入会了秘仪与神建立了密切关系的人们,那些未入会者则与荷马宗教传统中的普通人一样被排除在“福地”之外。埃琉息斯秘仪的“福地”因入会拓宽了普通人的入门条件,弥补了荷马宗教传统的不足。因此,格思里教授认为“雅典人及在其领导下的整个希腊,借用埃琉息斯,融合了永生的旧观念,将之与得墨忒耳和她女兒的仪式、荷马关于福地的教义联系起来。荷马幽灵的微弱和几乎没有意识的存在仍然是普通人死后的命运。然而现在,普通人是未入会者,而极乐世界也从大地的表面转移,成为死者世界领域的一部分,而它的特权不是保留给通过婚姻与宙斯有亲缘关系的人,而是保留给入会者。并且入会仪式(雅典人自豪于其慷慨,毫无保留地指出)向不是野蛮人的任何希腊人或奴隶开放。”[8]
参考文献:
[1] 王晓朝.希腊宗教概论[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109.
[2] 荷马.奥德赛[M].王焕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2006.
[3] 赫西俄德.神谱[M].张竹明,蒋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4-6.
[4] KERNYI,CARL.Eleusis:archetypal image of mother and daughter[M].Translated by Ralph Manheim.New Jerse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1:23.
[5] HOMERIC HYMNS.Translated by Hugh G.Evelyn-white[M].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14:325.
[6] 西塞罗.国家篇:法律篇[M].沈叔平,苏力,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203-204.
[7] 维吉尔.埃涅阿斯纪[M].杨周翰,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156.
[8] GUTHRIE,W.K.C.The Greeks and Their Gods[M].London:Methuen & CO.LTD.1954:291.
作者简介:梁小平(1980—),女,汉族,辽宁大连人,历史学博士,大连民族大学文法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历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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