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楼的夜

傅淑青

我是傍晚抵达镇江西津渡的。在百折千回的仿古街区，我无头苍蝇似的寻找此行的下榻地，一个叫“小山楼”的青年旅社。

南方腊月的日头极短。不过短短数十分钟，罩着浅淡荫翳的天色就变成了深蓝色，尔后又凝结成果冻质地的墨黑。天边的细瘦斜月升起来了，三两点寒星开始耀眼，远处闪闪烁烁的灯火次第亮起。疾风吹动着枯藤，暮鸦在放声歌唱，行李箱万向轮与鹅卵石巷的地面发生着激烈摩擦。在辨不出风格的巷道内，在闪烁迷离的光晕里，在刀子般割着皮肉的寒风中，我跟着手机导航冰冷的女声，迈着机械的碎步，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又往右，一会儿往前，一会儿倒退，脚掌走得发烫、胀痛。

“肴（xiao）肉，锅盖面……”一个眼袋快掉到下巴的中年女人斜倚着门框，在氤氲水汽里，无精打采招揽客人。气温越发低了，我没有戴手套和围巾，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像冰箱的僵尸肉，麻木又僵硬。我停下脚步，欲吃热汤面暖身，突然看见利群巷深处被枯黄藤蔓密密麻麻覆盖住剥落墙体的老房子。这不正是我苦苦找寻的小山楼吗？粗糙的青砖墙印刻着岁月的年轮，古朴的黑瓦片诉说着陈年的旧悲喜，精致的雕花窗映射出暖黄色的灯光……眼前的小山楼，好似幻化成身穿旗袍、盘着整齐高髻的迟暮美人，清冷、孤傲、优雅、沉静、自命不凡，遗世独立。这是1200年前张祜的小山楼么？淌过千年的风霜，穿过历史的烟云，我仿佛看到诗人正用沉郁粗哑的嗓音轻吟：“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州。”

小山楼，小山楼，古雅的小山楼内，是否书卷满壁？可否有文房百器？张公子是否在烹茶洗砚、听风敲竹？或在修禅诵经，冥然兀坐？我生怕扰了这儿的宁静，犹豫良久，踱步十余分钟，小心翼翼推开朱门，暖气随着“吱嘎”开门声扑面而至，掀开玄关珠帘，大厅摆设一览无余：一米多长的吊式水晶灯散发着刺目的光，大白墙惨白又单调，一股子“腻子粉”味争先恐后涌进鼻腔，电视里某娱乐节目主持人笑得花枝乱颤，空调在发出“嗡嗡嗡”的噪音，似是精神病患者在喋喋不休絮叨，木质楼阁板随着楼上脚步的节奏咚咚响，细碎粉尘随之簌簌落下。还有那锖色的简易铁皮书柜、白底小碎花的懒人沙发、纯白的吧台与原木色的高脚凳、蔫了吧唧的发财树盆景、半圆形玻璃立式鱼缸、蒙娜丽莎仿版劣质油画、不停挥舞手臂的微笑招财猫……

缱绻清愁呢？明月孤灯呢？清瘦诗人呢？我梦中的小山楼，应是有生命、有灵魂、有历史感的，应是风雅清逸、迥出尘俗的，应有淡淡的书香与茶芳，还该有张大大的花梨木案，案上摆着微黄素绢一枚、名人法帖数张、宝砚数方……走进小山楼，原以为像靠近爱慕已久的初恋情人，会意乱情迷、呼吸急促、心跳加速，上前一看，却是个油腻中年男。相见不如不见。所有期待和美好霎时像倾颓的高楼，化为遍地粉尘，不复存在。这是哪？恍惚的我一遍遍问自己。眼前不伦不类的陈设，分明是个不折不扣的县城小旅馆。这就是小山楼？不，不是的！这绝不是我心心念念的小山楼，更不是张祜笔端的小山楼！

我倒退着往外走时，一只油光黑亮的肥猫突然跳至我的脚边，许是嗅到了陌生人的气息，它眼里本能泛起警惕的光，并做出一副看家护院的谄媚表情。我对黑色皮毛的动物有种天然的恐惧与抵触，我想躲开，不料一脚踩住它的左前爪，凄厉尖锐的“喵”声针扎般钻入耳膜深处，像湖面的水波，在旅店大厅回荡开来。

听到动静，柜台后面粗重诡异的喘息声戛然而止。中年女掌柜从双人沙发上跳起，两颊绯红，拍了拍胸脯，似乎也受到了惊吓。她朝玄关看过来，满脸不悦，指着我和黑猫的方向怒吼：“你这畜生，找死！小心剥你的皮！”女掌柜抓了抓短发，拉了拉藕荷色紧身毛衣。她不急着接待我，而是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娴熟地点火、吐烟圈、抖灰，看得出，她在努力让急促呼吸恢复平稳。办理入住手续的十余分钟，瘫坐沙发另一侧的年轻男子在她臀部或轻或重揉捏推拿了数次。女掌柜妆容精致，但难掩人至中年的沧桑气质，只有看着年轻男子，眼里才会泛起少女般娇嗔的柔波。空气里除了尼古丁味，还弥漫着淡淡的咸腥味，那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气息。我是个不速之客，无意冒犯他人隐私，却看到了不该看的香艳画面。我没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反而像块被人任意摆弄的臭抹布。我有些后悔，早该头也不回离开，我这个单身旅人，不远千里，何苦跑到这里不知趣地“发光发热”？女掌柜捕捉到了我的不悦，从年轻男子怀里强行挣脱，解释道，这是旅店入住四个月的房客，是个画家。

她从柜台里侧抽屉抓出一把钥匙，抽出绑着粉色发圈的一枚扔过来，告诉我，楼梯上去左手边便是我的房间。我拎着行李箱，像背着沉重外壳的蜗牛，在镂空、无扶手的木质楼梯上踽踽爬行。这幅楼梯已有不少年头，木板之间的大小缝隙全被灰尘堵得严严实实，楼板表面滋生了一层黑褐色的霉斑，让人有种踩上去就会碎裂的错觉。恐高的我有点头重脚轻，只能手脚并用，拼命保持身体的平衡。

所谓二楼，其实就是个阁楼大开间。中间是条幽深阴晦的走廊，南北两边按照椽子的分布，被木板分隔成多间面积不等的客房。走廊狭长，灯光昏黄，头顶的白炽灯像眼翳患者。虽极力在睁大眼睛，但总散发不出清亮光芒。我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掏出钥匙，摸索半天后成功插进锁孔。锁芯脱垂，锁孔有些生锈，顺时针、逆时针转动十余分钟后，“吧嗒”声响起，大拇指和食指早被钥匙锯齿硌得生疼。

一打开房门，霉味像波涛汹涌的潮水，从房间冲出。我紧捂鼻子，忍着反胃，径直敞开窗户，尽量让新鲜空气与之形成对流。在棺材样的七平米小空间里，到处都是条状的水渍和片状的黄斑，显然屋顶漏雨极其严重，靠窗小角落还有块巴掌大的蛛网。一张单人床，一个脱漆的床头柜，床尾摆放着一台“大屁股”电视机，几乎把老旧木质电视柜占满。没有卫生间，没有洗漱用品，没有电茶壶，只有一双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男士拖鞋，一床绿白相间劣质条纹薄被，以及一个印有某银行字样的一次性纸杯。

简陋的房间，陈旧的摆设，粗劣的装修……我懊丧极了，简直在花钱买罪受。我从380 公里以外的小城远道而来，为这次蓄谋已久的远行，我强行把自己摁进无数个加班的深夜，俨然分不清是我在熬夜还是夜在熬我；我磨破嘴皮，强行说服组长、经理、总监在假条上签字；我在旅游网站浏览过多许多民宿图片，看得眼睛发酸、脖子发梗，好不容易挑到这家让我心动过速的青旅。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我不想让旅途的美好折在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地方，我鼓足勇气，顺着楼梯晃悠悠爬至一楼，与女掌柜摊牌。

“什么？退钱？”“你这小姑娘，斯斯文文的，戴着个眼镜，怎么这么没素质？！”“已经入住还想退钱，滑天下之大稽！”女掌柜或许是名川剧变脸演员，前一秒还笑意盈盈的温婉模样，得知我的意图，她怒目圆睁、青筋暴凸，一副把我生吞活剥的可怕模样。她的嘴巴一张一合，说辞一串一串，硬把我怼得吐不出半个字。画家不时在旁帮腔，他还卷起袖子，两只纹着图腾样的手臂交叉抱于胸前，摆出打架姿势。

此时的千年古渡口，早已与暮色交融为一体，我们僵持在旅店凄迷的灯光里，不自觉成了黑夜的一部分。时间不早了，奔波一天的我只剩疲累和困意，再也没有多余之力与女掌柜“博弈”。我是率先败下阵、丢盔弃甲的逃兵，兀自拎上行李箱，转身，无言，默默上楼。爬楼梯时，重心不稳，我的身体不受控制从楼梯中部滑到最底部，玳瑁色圆框眼镜直接摔飞，鼻子受到剧烈撞击，上牙狠狠磕到下嘴皮，嘴里泛起甜丝丝的血腥味。头痛、脚痛、鼻子痛、手臂痛，浑身都痛。看着我的狼狈样，画家恶作剧似的“嗤嗤”大笑，还故意斜着眼，放大嗓门幸灾乐祸地喊：“乡巴佬！”

我一瘸一拐回到房间，拿起路上买的奥利奥珍珠奶茶，想把喷涌而出的委屈强行咽回肚子。早已凉透的奶茶沿着吸管，顺着我的喉道，直抵胃部。几分钟后，胃开始一阵紧一阵抽痛起来，酸水不断在喉咙里翻滚、倒灌。我双手紧捂上腹部，挺尸似的靠着单薄门板，眼皮沉重，鼻子发酸，眼眶潮湿，恨不能放声大哭。

这注定是个迷乱的无眠之夜。

胃痛稍缓，我脱掉鞋袜的束缚，沿着床沿爬至窗台边，想把侵肌透骨的冷风隔绝在窗门外。我往里拉动数下，窗户和窗框仍不能严丝合缝闭上。细细观察，这扇老式推拉窗早已变形得不成样子，像驼背含胸的老人，即便华佗再世，也无法阻止器官与骨骼的自然退化，自然也阻止不了挤进缝隙挑衅的阵阵寒风。

我掀开绿白相间的条纹棉被，只见床单有多处地图样的奶白色可疑痕迹，还有浅褐色的陈年血迹、芝麻颗粒大小的黑色霉斑、四五根卷曲的黑色毛发、两个被烟头烫破的小洞洞。我能闻到偏酸辛的烟草味，能闻到发馊的淡淡经血味以及洗发水与沐浴露残留的淡雅香氛，无数陌生气味交织成了浓烈的荷尔蒙气息。换做往常，我是无论怎样都不肯躺下去的，但这个被寒流紧紧包裹的冬夜，我顾不得了。我打开行李箱，掏出围巾、手套、内衣等能御寒的所有衣物，在被子上方整齐铺开。我脱掉燕麦色及踝大衣和浅蓝色高腰牛仔裤，躺上床，把几近冻僵的身体交给了松软的棉花被。

冷，还是冷，冷得空气都要凝固。我抄起床头柜的空调遥控器，想给冰窖般的小房间增增温。吹出几缕热风后，空调竟在“噗噗”声中自行停止了运转。寒冷是罪魁祸首，它让我喉咙发干，鼻子发痒，喷嚏一个接连一个，清水鼻涕像火山喷发一样从鼻孔不自觉溢出，再加之旅途疲惫与突发的浅表性胃炎，明显的不适让我怀疑下一秒就要晕死过去。我强打精神坐起，穿上衣服，想用热水澡驱走寒冷这个欺软怕硬的怪物。

十余平米的厕所男女共用，就在我房间的斜对面。厕所外侧是两个遥遥相对的男式站便器和蹲坑，里侧靠窗的小隔间则是挂着浴帘的淋浴房。我打开淋浴头，热气立即充盈整个冰冷的厕所。无数跳荡的水珠组成40 度恒温的密集水帘，从我的头部倾泻到脚尖，肆意抚摸着我身体的每个部位、每寸皮肤。我浑身开始温热，毛孔张开，血管通畅，四肢趋渐灵活，双颊慢慢红润。在“哗哗”水声中，我卸下一身疲惫，像条放生的鱼，又充满了生命的力量。

刚拉开厕所大门的插销，男子就迫不及待撞进来。“你是201 的？我跟你说，那种单间根本没人住，单间有什么搞头？这里最受欢迎的是男女混住的四人间……人生在世须尽欢，何必如此保守？晚上12 点，208，不见不散……”眼前这个三十岁左右的长发男人像极了一个沧桑歌手的模样。除了打“嘴炮”，他没有刻意为难我，只是仍把我吓得落荒而逃。那晚狭小密闭的空间，男子猥琐的神情，浓烈的小便腥臭，是我至今都挥之不去的噩梦。

逃回201，我瞅了瞅并不瓷实的复合门板，生怕男子找上门来，再度萌生离开的念头。将近子夜，在人生地不熟的景区，也不见得能寻到更安全的去处。我懊恼不已，心里不断责怪自己为何不早点离开，为了不浪费299 元的房费，我竟把自己安置在这样的“险境”里，我好想抽打自己两巴掌。我把20寸行李箱挡在门后，把闺蜜的手机号设置成紧急联系人，并给她留言，若手机响起，定是我遭遇灭顶之灾，请帮我报警。做完这些，我已力尽神疲、身心倦怠。是福是祸都是命定，我再度把身体藏进棉花被里，像埋头躲进沙子的鸵鸟，以这种可笑方式徒劳躲避危险。

小山楼外，风声不断敲击着窗玻璃。夜色空寂苍茫，细细的上弦月正扬着嘴角朝我微笑。星光淡了，淡得像张祜渐行渐远的身影。云层很厚，天空好似铺了块深蓝色的厚丝绒。我实在没有闲致像张公子一样旅夜怀愁，我的心紧紧揪在一起。我不敢关灯，不敢睡觉，更不敢走出201 房门半步，哪怕强烈的便意阵阵袭来，我只能死死捂着沉重的下腹，膀胱几近炸裂。小山楼内，喧闹的夜生活刚刚启幕。划拳、喝酒、走路、唱歌等各种杂音交汇着飘进房门。我打开手机自带的音乐软件，插上入耳式的硅胶隔音耳机，开始播放安眠曲，可终究分散不了注意力。这个寂静长夜，荒诞又不真实。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逐渐亮堂起来，淡青色的天畔升起一抹绚烂的粉红。随着渐远的暮色，千年古渡口新的一天开始了。我再也无法控制打架的眼皮，终于，在熹微晨光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