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布尔,措手不及的改变
2021-09-01朱秋雨
朱秋雨
自8月6日拿下第一座省会城市—西南部尼姆鲁兹省的首府扎兰季市之后,阿富汗塔利班以惊人的速度夺取政权。8月15日拿下总统府后,象征新政权的白色旗帜在喀布尔街头高扬。
接管首都以后,塔利班屡次向外界释放善意信号,力图展示其温和、现代化的形象。8月17日,塔利班宣布大赦所有政府官员,同时承诺,阿富汗女性“从小学到高等教育阶段”都能接受教育。两天后,塔利班发言人苏海尔·沙欣透露,阿富汗各方一直在商议组建新政府事宜,以期成立一个“开放、包容的伊斯兰政府”。
一切看似和原来不一样了。在华经商的喀布尔人阿兹兹表示,截至目前,“塔利班表现得很不错”,给城市带来了难得的和平。他自称认识当地某大型公立医院的负责人,后者对他透露,塔利班进城后因袭击、暴乱送往医院的人基本为零,这与过去每天几十例相比,“显得很不可思议”。
恐慌、啜泣、求助的声音,也在热腾腾的城市上空回荡。8月16日起,喀布尔国际机场陷入混乱,数以千计的平民拥挤在机场,追着在跑道上滑行的飞机。有3人像抓救命稻草一般紧握住美军飞机的底部,却在半空坠落,不幸遇难。
对一部分阿富汗人来说,依靠平民起家的塔利班是一道曙光,但对妇女、少数民族等群体而言,塔利班的到来让生活多了不确定性。很难归纳一个具有普适性的民族情绪—阿富汗的教派、宗族、阶层实在过于多样和分裂。
“今后不要再打架(仗)了。”习惯与战争共存的阿兹兹,用中文讲述了他和家人最大的愿望。
首都“转移”
来喀布尔的第19年,中国商人余明辉经历了人生第二次大规模的人員转移。
8月15日,塔利班人员进入喀布尔,于夜间宣布控制总统府。首都街头,维持秩序的变成了塔利班人员。
塔利班掌权的第一夜,余明辉很有感触。他第二天在朋友圈记录道:“楼上楼下的安保各司其职警惕了一夜,主要担心有小偷和劫掠者……美军的运输机、直升机持续撤离,一夜未停。阳台上的小鸟闲庭信步,一切似乎尘埃落定了。”
他对南风窗记者表示,在8月14日,他接到了多位阿富汗当地人的电话提醒,对于“塔利班要进城了”的消息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并决定“歇业三天”。
他待在喀布尔市中心的“中国城”,建筑有着红白外墙,属于“一带一路”建设项目。另一个“中国城”园区位于喀布尔南边,为工业孵化园区,占地1万多平方米,一定数量的中国雇员在其中工作。
最早,余明辉是在伊朗做生意。2002年3月14日,他第一次前往阿富汗,从伊朗的马什哈德抵达阿富汗西部城市赫拉特。
余明辉形容,赫拉特市不够清洁,一路漫天尘土,空气灰蒙蒙的。他之所以前往,是想判断这个陷入战争泥沼的国家有无淘金机会。多方评估以后,他被阿富汗的诸多经商条件吸引留了下来:矿产资源丰富、人口结构年轻、商品结构96%依赖进口。
选择长期在阿富汗居住,意味着要对一切政局变化、暴乱做好准备。19年来,他见证了当地数次动乱,有了完整的应急预案,“现在不会感到害怕了”。塔利班迅速占领阿富汗的一周多时间里,他们在“中国城”外围,重新加固了一层铁丝网。
但他告诉南风窗:“最大的安全保障,是平时积累的,在当地可靠的阿富汗朋友。”
8月15日开始,通向机场的路开始堵得水泄不通。“很多人熙熙攘攘地往机场方向跑,很多拖家带口的、拉着小孩的,都坐着车前往机场方向。”余明辉说。令他感动的是,在这样的情境下,为了保障中国人的安全,当地朋友逆着人流方向,开了三个多小时的车,将城南产业孵化器的员工,全部接到了“中国城”汇合。
“好的情况真实地发生了”,阿兹兹感叹道。他传过来的几段视频都显示,喀布尔市中心的人流缓慢又热闹,汽车马达的嘈杂声占据城市上空。
成功汇合以后,8月16日上午,多名中国人齐齐坐车前往了当地朋友家—该朋友家靠近巴基斯坦大使馆,属于更安全区域。
“吃、喝没有任何问题,除了信号差一点,生活无忧。”
在塔利班接管之初的首都,市民体验了意想不到的平静。
一开始,无人敢出门,大多数市民处于观望状态,余明辉说。
再过两天,市中心街道开始出现聚集人员,“好的情况真实地发生了”,阿兹兹感叹道。他传过来的几段视频都显示,喀布尔市中心的人流缓慢又热闹,汽车马达的嘈杂声占据城市上空。
有中国人发朋友圈打趣称:“想早起听枪声,结果太安静了。楼下只有卖馕的人。”
民 意
塔利班的和平接管、迅速推进,都让世人始料未及。阿兹兹坦言,过去两周的心情跌宕。“我想都没有想过,会进展得这么快。怎么那么快?整个国家都换了。”
他反复对记者感叹,塔利班竟然是“和平”推进的。从8月6日塔利班人员攻占第一座西南省会城市开始,他和家人便感到忐忑:“万一塔利班和总统又打仗了怎么办?”但一路观察下来,他得出了结论:“现在的塔利班和过去不一样了。”
塔利班诞生于上世纪90年代,以普什图人为主要成员。其字面意义为“学生”,由难民营里伊斯兰宗教学校的成员构成。1996年,塔利班攻占喀布尔,随后建立了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
塔利班当权的5年里,严格实施其理解的伊斯兰教法,如取消各种娱乐活动,限制女性出行、就业等权利。2001年“9·11”事件后,美国出兵阿富汗,击退塔利班,同时将阿富汗拉入军阀势力分踞的泥沼。
美国等西方国家推行的民主化改革,对于阿富汗农村的沉疴无济于事。“阿富汗已经失去了好几代人。”红十字国际委员会东亚代表处成员邹笑梅对南风窗记者表示。她曾在2015—2016年在西部城市赫拉特进行人道主义援助。
在她的观察里,“周围思想开放、思维活跃的阿富汗人,全是年纪较大的”。而同龄的年轻人,最令她惊讶的是,他们竟不认识“明信片”为何物。“近来阿富汗战争太多,没有游客,连明信片都在市场上消失了。”
在政权更迭和战争交困面前,邹笑梅发现,绝大多数阿富汗人选择沉默地接受。“一是担心发表言论会受到惩罚,二是生活的重担已经很大了,足够让人喘不过气。”数据显示,2014年以来,受美国从阿富汗撤军及国际社会削减对阿富汗援助等因素的影响,阿富汗失业率剧增,如今约为40%。
阿兹兹深谙国家历史和现状,他因此对塔利班的“回归”感到满意。“现在很好,很稳定。”他举了市中心公立医院如今因暴乱送院患者大减的例子,力图证明自己结论无误。
记者几次问他,会否因为塔利班过去的极端行径而心有余悸。他都答“不会”。“至少现在已经第四天了,喀布尔没有打架。”阿兹兹说,“很多事情,我们普通人决定不来的。很多时候我们想都想不到,第二天起床,战争就发生了。”
西北大学中东研究所教授闫伟在接受南风窗采访时表示,塔利班在8月的迅速夺权,除了美国的战术失误、阿富汗原政府军的战斗力弱等因素外,一个很关键的原因在于,塔利班的策略“得民心”。
塔利班采取的策略為:先在农村站稳脚跟,渗透城市;在战术上切断边界。闫伟分析,阿富汗城镇化率不足25%,从农村迅速打开局面,让塔利班有了广泛的民众基础。
“阿富汗农村存在的共性问题,一是缺乏公共产品,二是秩序紊乱,三是人民受到迫害。”他说,对待农村,塔利班有先天优势。“很多成员都从部落和村庄出来的,他们明白在农村应该如何行事,人们需要的文化是什么。”
闫伟指出,塔利班此次传递的重要信号是—“城市陷落之后,只要不抵抗,迅速投降,便可以平稳地实现权力交接。不会发生大规模清洗或者屠杀。”
塔利班因此迅速得到许多人支持。
挑 战
并非所有人都欢欣鼓舞或沉默不语。自8月16日起通向喀布尔北边机场的拥挤车流,足以说明部分阿富汗人心里对塔利班的阴霾。
来自远方的哭声,充斥社交网络。8月13日,塔利班还未全面掌权,一名23岁阿富汗女孩上传视频哭诉:“无人在意我们,因为我们来自阿富汗。阿富汗会在历史上慢慢死去。”
8月15日以后,塔利班多次宣称将建立包容型政府,如允许女性独自外出、接受教育和工作,但实现上述条件依然有前提:“在伊斯兰教法框架下。”
一层纱网隔在双目面前,小方格将光投射进眼球。这是塔利班过去执政时要求女性穿的衣服。塔利班再度夺权后,据报道,布卡的市场价激增10倍。
当地女性躲避、抵制塔利班的声音,如浪潮般涌来。喀布尔一名女孩匿名说,她家只有两件布卡,由她、姐姐和母亲一起分享。“如果情况恶化,我们没有罩袍,就得找一条床单或其他东西,改成包裹住身体的围巾。”
布卡很长,是一种拖地的罩袍,将女孩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穿上布卡以后,脸部只有眼睛处能与外界接触—一层纱网隔在双目面前,小方格将光投射进眼球。这是塔利班过去执政时要求女性穿的衣服。塔利班再度夺权后,据报道,布卡的市场价激增10倍。
女性名人则活在担心被塔利班清算的恐惧之中。
阿富汗残疾女运动员扎基娅·胡达迪便是其中一位。8月17日,她通过阿富汗选手团团长找了多家媒体求助,中国的记者也收到了求助消息。作为阿富汗史上第一位出征残奥会的女性,她本该出现在8月24日开幕的东京残奥会上。
塔利班接管以后,她躲藏在喀布尔的亲戚家里,因“女性运动员”身份不敢出门,也找不到飞往东京的办法。
悲观情绪同样笼罩于世界排名第152位的阿富汗女足队。前女足队长哈利达·波帕尔称,接到了多位女足队员的语音求助,里面充满啜泣声,她们担忧球员身份给今后生活带来危险。
“我打电话告诉她们,为了人身安全,在社交媒体上删除她们的身份,删除照片。我甚至告诉她们,烧毁你的国家队制服。”波帕尔说。
教授闫伟认为,塔利班上台后,可能会对国内部分群体的权益有损害。一是原阿富汗政府内部人员,二为女性,三为非普什图人的少数民族,四是受过较好教育的城市精英。
“多重矛盾长期存在,并非一天两天能迎刃而解。其中非常核心的问题是民族包容。”他说。
“社会和谐、民族包容,这些不是说建立一个新的国家就可以实现了。阿富汗打了40年的内战,两代甚至三代人心里累积的仇恨,如何化解?”闫伟给阿富汗新政权提出了疑问。
世人都在关注塔利班的行动。
急速变化的阿富汗形势,这次全程由移动互联网直播,让中国人首次直面大山里的阿富汗人,与远方的欢喜、疼痛、苦难共情。人们也恳切地希望,新政权的到来,能令阿兹兹挂在嘴边的“和平”不再显得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