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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利班的进化

2021-09-01覃爱玲

南风窗 2021年18期
关键词:塔利班伊斯兰阿富汗

覃爱玲

阿富汗的形势瞬息万变,变化速度超过几乎所有人意料。8月19日,塔利班官方发言人扎比乌拉·穆贾希德在推特上宣布,塔利班成立新的国家“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这个名字与20年前他们被推翻的政权完全一样,给人更为真切的轮回感。

自从2019年以来,阿富汗塔利班就一再对外界展示温和开明形象。此次占领首都喀布尔后,其更是发布了一系列安民令和对外承诺。这些表现到底是策略性应对,还是真实的改变,成为全世界舆论的焦点问题。梳理20年来塔利班在意识形态、政治目标、组织形式和策略方法等方面的变与不变,将有助于理解塔利班2.0政权未来的走向。

上一次掌权的教训

在2014年与同僚的一次见面中,塔利班前司法部长努尔丁·图拉比自嘲地回忆起他们当年在喀布尔街头的所作所为。比如,当街叫停路人检查胡须长短,狠狠砸烂搜到的音乐磁带。“我们竟然会把精力浪费在那样琐碎的小事上,难道不是太傻了吗?”他表示,正是此后待在巴基斯坦监狱的几年,让他逐渐明白,过去塔利班的一些行为是错误的,那些过于严苛的管制行为,是引起对塔利班负面看法的主要原因。

然而,那些执法行为对于当时的塔利班来说,却是最严肃重要的事情—不仅是他们所信仰的神圣伊斯兰教的具体体现,也是个人获取美德和真理的途径。努尔丁·图拉比曾经就是那个替塔利班颁布众多严厉道德法令的人。

众多周知,伊斯兰教有各种不同的流派和各地具体的表现形式,虽然都是根据“伊斯兰教法”进行统治,怎么解释区别可就大了。在1996年到2001年当政时期,塔利班在阿富汗实行的是源自南部农村普什图族部落时代的“传统主义”伊斯兰教。

在这种信仰模式中,获得信仰内含在完成各种仪式本身,个人的穿着打扮和其他日常行为跟美德直接相关,被认为是最重要甚至唯一重要的事。在这一逻辑下,对外在形象的监督成为必然。音乐很多时候被认为是具有颠覆性,甚至是变态的。在阿富汗南部农村,很多时候音乐被和喝酒、混乱的性关系联系在一起。

让当年的塔利班将这一信仰模式推到极致的,是当时阿富汗社会的整体状况。在苏联入侵后实行的制度下,许多地方精英被处决或流亡国外,整个阿富汗传统社会被颠覆。而随后的内战,则让整个社会分崩离析,犯罪泛滥,处于无政府状态。伊斯兰教的仪式,成为勉力维系社会道德和秩序的几乎唯一方式。

作为兴起于阿富汗南部农村的新兴政治军事力量,塔利班将自己的目标定为“重建道德和秩序”。当时,一个典型的塔利班成员一边战斗一边进行宗教学习,每天严格作息,太阳升起之前起床做晨祷,除了紧急情况外,都在进行宗教学习。不夸张地说,塔利班是当时礼崩乐坏的阿富汗社会中的少数道德孤岛。事实上,当时阿富汗各地都存在类似的保守主义岛屿。

凭借严明的纪律和出色的作战能力,以及快速和残酷执法的伊斯兰法庭,塔利班很快恢复了阿富汗国内秩序,也受到大批民众的拥护而壮大。在起兵后短時间内,它就占领了首都喀布尔,开始对全国的统治。

然而,1996年占领喀布尔却是塔利班政治上的滑铁卢,以及很大部分阿富汗人噩梦的开始。作为传统主义宗教派别,塔利班关注的重点是社会、道德和宗教律法,对如何进行国家统治几乎没有概念,只有一个大概的“按照伊斯兰教法”统治的想法。许多塔利班成员当时甚至想过,胜利后让国王重新当政。

塔利班的主要领导人在政权于2001年被推翻之后,大部分离开原来狭小的圈子,多年在巴基斯坦或者海湾国家生活,接触到了更大范围的伊斯兰社会。

国家日常事务的管理,对于当时以宗教和道德为核心诉求的塔利班来说,曾经是个巨大负担。一个极具黑色幽默的例子是,连国家是否需要征税这样最基本的问题,当时塔利班内部也出现争论。争论的焦点在于,不同于“天课”这样的宗教税,国家的税收是世俗税,如果征收了,是不是就意味着承认世俗税的合法?据一位高级塔利班领导人回忆,当时的宗教人士绝大部分认为关税是不合法的。当然,还是有一部分人认为,收了这笔钱花在对民众的安全防卫上是正当的。这个问题还没有讨论出结果,他们的政权就被美军推翻了。在实际操作中,塔利班政权当然还是照旧收取关税和车辆等商品的消费税。

法国著名伊斯兰问题专家吉勒斯·凯佩尔描述,当年占领喀布尔后,塔利班不像是夺取了那些国家机构,而像是完全把它们给消灭了。他们既没有发表什么政治宣言,也没有设立行政机构、制定外交政策;没有提供公共服务的打算,也没有制定经济计划。道德部和司法部成为两个最重要的部门,整个政府只剩下道德监督、贸易和战争三项功能。塔利班关于社会的伊斯兰目标,简单得只剩下执行严苟的个人道德法令。

宗教观的现代化

一般认为,大概到2015年的时候,塔利班已经很接近相当“主流”的现代政治伊斯兰主义,思想越来越向巴基斯坦和其他海湾国家靠近。

在上次当政时,他们一直坚持的是阿富汗本土的普什图式传统主义伊斯兰,并不认同穆兄会等其他地区的现代伊斯兰思潮流派,非“哈那菲派”(伊斯兰四大法学派之一)的宗教著作也是被禁的。现在,他们经常讨论哈马斯和穆兄会,以及其他地区穆斯林的情况,接受了多种伊斯兰派别的观点。其内部观点变化并不统一,尤其是在领导层和普通成员之间有很大区别。

这种转变的原因,除了时代的巨大变化以及年轻一代的加入,还有一个重大影响因素是,塔利班的主要领导人在政权于2001年被推翻之后,大部分离开原来狭小的圈子,多年在巴基斯坦或者海湾国家生活,接触到了更大范围的伊斯兰社会。塔利班高层领导呈现较强的连续性,现在的主要成员基本上都是1996年攻占喀布尔之前就加入的老兵,尤其是在塔利班政权担任政府部长的成员。

对于这些来自阿富汗南部乡村的毛拉来说,2001年出国是很多人的第一次出国。许多人在这个过程中进行了更深入的宗教学习,接触到了各种不同的伊斯兰派别,加入了更大范围的伊斯兰观点讨论中。他们发现,新接触到的伊斯兰思想丰富而颇有道理。至少对于部分领导人而言,当年那种道德警察细致管制穿着、胡须长度和个人行为的方式过于严厉,并不恰当。

虽然现代伊斯兰主义者也重视形式,但对他们来说,外在的仪式是内在的体现,而不像传统主义者认为的那样,是信仰本身。相比之下,对形式执行的严苟程度显然就有了很大区别。

这种意识形态的转变,让塔利班的眼界、奋斗目标和策略手段等各方面,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打开了他们参与现代世界政治的新大门。

在美军入侵阿富汗、政权被推翻后,塔利班将自己曾经的“重建道德和秩序”目标,转换为反侵略、夺回国家主权。而在美军确定撤离阿富汗后,塔利班目标已经变为稳定统治和获取国际认同。

今天,那种早期的禁欲主义和严格仪式,在塔利班中早已不存在了。塔利班战士不再经常参加日常宗教学习,有些甚至根本就没安排宗教学习。为了获取军事行动所需资金,成系统地深度参与鸦片贸易和绑架勒索等犯罪活动,也损害了他们曾经深深自命的道德感。

另一个显著变化,是他们对待媒体和通信的态度。因为传统伊斯兰教对图像的排斥,在2001年前执政期间,塔利班禁止收看电视,主要通过印刷媒体和电台与民众交流,并经常与当地社区面对面交流。现在,他们对新媒体和现代传播技术的熟练运用能力,能令世界上最出色的传播专家惊叹。

在许多地区,塔利班的法庭与政府法庭并存,大量当地民众因为其裁决的快速和相對公正,更愿意去找他们。政府的司法机关不仅普遍腐败,而且裁决通常耗时长久。

开始学习管理国家

这更像是一个颇具讽刺意味的段子:在失去政权后,塔利班从一个基本没有统治能力的阿富汗南部农村宗教军事集团,变得更会管理国家了。

由于他们混乱的执政方式,事实上,在2001年美军进攻之前,几百万阿富汗人正处于饥饿边缘,塔利班的统治已经岌岌可危。而在政权被推翻后重新集结的过程中,塔利班对经济和发展明显表现出了更大关注。他们建立了与军事机构平行的行政机构,管理所控制地区,尽管这更多是形式上的,因为塔利班的地区行政长官往往同时是当地军事指挥官。

在2009年,他们在军事委员会的基础上,增加了省和地区委员会以及教育和贸易委员会,治理结构发生真正变化。2010年,准国家机构进一步扩大,增加了卫生委员会、教育委员会以及公司和非政府组织委员会。

更值得关注的是,在塔利班的影子政府模式下,塔利班那些冠以教育、卫生、农业、贸易和非政府组织等前缀的各种委员会,本身并不提供服务,主要职能是监督、控制和影响政府、非政府组织和私营公司在当地提供的服务。

至少是部分塔利班领导人开始认识到,提供公共服务是政治合法性的重要来源。然而,重组后塔利班的收入,主要来自阿拉伯产油国非官方的财力支持、毒品走私和境内非法矿业收入三部分,其中毒品贸易是其主要的“财政”收入。由于自身财力来源有限,又缺乏管理手段和人员,塔利班当时唯一能够提供的似乎只有免费的司法裁决。于是,这种从政府和其他组织白捡好处的公共服务提供方式,逐渐成为塔利班最好的选择。

在许多地区,塔利班的法庭与政府法庭并存,大量当地民众因为其裁决的快速和相对公正,更愿意去找他们。政府的司法机关不仅普遍腐败,而且裁决通常耗时长久。

渗入政府教育系统

教育是塔利班通过“影子政府”进行统治的最突出例子。自2001年以来,美国和西方支持的阿富汗政府在教育方面取得了非常大的成绩,不仅入学率极大提高,教育质量也得到显著改善。其实,这一巨大成绩是在塔利班的配合和控制下完成的。

2007年前,塔利班是将学校作为政府附属部门进行攻击的。当时,为政府学校工作的教师可能遭遇警告、殴打,甚至被处死,学校可能被烧毁。2007年后,阿富汗教育部门与塔利班暗中建立了联系,协商在塔利班控制区或有争议地区的教育问题,并最终达成了一项全面协议(尽管官方否认)。

2009年,塔利班取消了攻击教师和学校的命令。在新的教育模式下,学校使用政府提供的课本,但塔利班影子官员对课程施加限制,往往不允许教授社会科学、文化或英语等“西方”科目,或减少其时间,同时增加塔利班指定教材的宗教科目。学校需要雇用亲塔利班的工作人员或前塔利班战士担任教师,或在每所学校找到至少一名可以向他们汇报学校日常情况的教师。

塔利班官员还定期检查学校。非常有意思的是,2018年海外发展研究所的一项研究显示,很多受访者认为“塔利班改善了政府教育系统的运行”—因为许多学校都存在严重的腐败和渎职情况,例如,教师不出现,教科书被出售而不是分发给学生,而塔利班官员对这些现象进行了惩处。许多当地居民甚至认为,是塔利班而非政府,在让学校继续运转。

2013年,塔利班宣布儿童同时需要宗教和现代教育。近年来,塔利班发表了数份支持教育的声明。塔利班还经常同提供教育和医疗卫生等服务的国际组织接触。

在过去20年,阿富汗政府的运转严重依赖国际援助。阿富汗目前的很大部分医疗服务,是外包给40个国家和国际非政府组织的。2005—2011年阿富汗收到的外援资金,高达国内生产总值的75%。2017年,外援仍占阿富汗国内生产总值的45%左右。这使得塔利班为了保证当地居民的一些基本服务,必须与这些外援组织保持经常性的联系。

去年底,塔利班和联合国儿童基金会达成协议,允许在其控制区内开办上千所包括女童在内的初级学校。这既是塔利班获得国际承认的重要标志之一,也是在女性教育方面的重要一步。

横向自治带来弹性

塔利班一大组织特点,是垂直和水平双重领导体制。在垂直结构中,位于最上面的是被称为埃米尔的最高领导人,下面是一个被称为大舒拉的领导委员会,其下控制着一些类似一般政府各部的各类委员会。横向结构则是一个由前线军事指挥官组成的领导网络。

去年底,塔利班和联合国儿童基金会达成协议,允许在其控制区内开办上千所包括女童在内的初级学校。这既是塔利班获得国际承认的重要标志之一,也是在女性教育方面的重要一步。

在过去十多年中,塔利班加大了这种双重结构中地方指挥官的自主能力。这使得塔利班保持了一定程度的统一,同时提供了很强的地方自治弹性,避免因为过度管理而出现分裂。这种横向自治也意味着,塔利班最高领导层的政策可能无法完全落到实地。事实上,为了保证内部團结,在一些问题上,高层表态故意相当模糊,以便留给各地相当大的执行空间。

早在2005年,塔利班的核心层就吸收了普什图族以外的人员。从2009年开始,他们向北方扩张。在那些非普什图族地区,地方精英往往会通过非对抗性的方式,影响塔利班的行为和日常政治。

这一点在女子教育上尤其明显。地方指挥官的个人偏好,或者来自当地社区的压力,都可能对塔利班在当地的女子教育政策产生很大影响,致使塔利班统治之下,各地女子教育政策存在巨大区别。比如,有的地区只允许青春期前的女子学习宗教,有的地区允许青春期前(一般是到7年级)的女子接受普通教育,少数地区则允许开办直到12年级的普通女子教育。

去年12月《华盛顿邮报》的报道曾指出,虽然阿富汗北部和中部地区的塔利班领导人多年来一直允许开设女子学校,但该国南部大部分地区却没有。直到2020年,在赫尔曼德省和乌鲁兹甘省都没有一所女子学校,这两个省都是非常保守的农村省份。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塔利班领导人的言辞转变可能只是其外交辞令的软化,并非从根本上改变其做法,但言论的改变还是揭示了他们可能愿意接受什么。地方指挥官的确有相当大的自主权,但在塔利班自上而下的强垂直指挥链下,如果高层领导人愿意,他们能够在关键问题上实现承诺。

塔利班还试图改变原来残酷执法的形象。在塔利班的网上论坛,有人问如果重新当政,塔利班是否会继续设立道德惩戒部,并采用暴力执法。回答是:将会继续设立这一部门,但程序和执法方法将重新设定,采用更为柔性的手段,不再使用“不必要的”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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