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聚的圆与圈层的圆
——勒杜与迪朗的设计思想比较
2021-08-31刘涟LIULian
刘涟/LIU Lian
勒杜(Claude-Nicolas Ledoux,1736-1806)和迪朗(Jean Nicolas Louis Durand,1760-1834)是法国18-19 世纪两位革命性的建筑设计师,在法国社会变革的进程中,他们分别采用两种迥异的设计手法并发挥到极致的高度——形体的象征化和效用化,以应对社会转型的需求。
1 问题的起点:两张圆形平面图
勒杜于1785 年设计的绍村公墓(Cemetery of Chaux,图1)和迪朗于1805 年设计的展会集市的平面图(图2)在形式上表现出相似性:均为从内向外发散的同心圆形象,并在四角辅以半圆空间。令人不解的是两张看似相仿的平面,功能上却大相径庭:一个是通往阴间的墓地,另一个却是生气蓬勃的集市。
1 绍村公墓平面图,勒杜,1785(图片来源:参考文献[1],图18)
2 展会集市平面图,迪朗,1805(图片来源:参考文献[1],图19)
在勒杜的老师雅克·弗龙索瓦·布隆代尔(Jaeques Francois Blondel)1)看来,一个建筑的性格要与其功能相符:剧院、市集的性格该是充满力量的;监狱该是阴森可怖的[1]。然而,勒杜和迪朗对于建筑性格的理解都已超越了布隆代尔的古典式定义。
2 从墓地到集市:功能的再认知
圆有围绕中心均匀离散的特性,对于圆形的使用可以追溯到维特鲁威时期的露天剧场,在那里圆的向心性结构与多对一的观看功能相契合。然而在公墓建筑中,尤其在还没有实行火葬的时期,很难看出放置尸体的空间中存在均等“多对一”的关系需求。
勒杜,这位被后人戏称的“幻想建筑师”在职业生涯后期的绍村公墓设计里,以想象的天赋发挥到一个近乎神学的范畴。勒杜设计的公墓平面中心的圆按照门洞尺度估量,跨度可达20m 左右,结合公墓剖面(图3)中心圆形成的球体空间中,除了四壁上支路洞口留下的影子和天顶的光束,偌大的体量里没有任何实体及功能的承载。在勒杜看来,地下世界里各层支路内的洞穴是亡者的住所,中心宽阔的球体空间则是亡者们聚集的公共领地——灵魂的集市[3]。
3 绍村公墓剖面(图片来源: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ki/File:Chaux_-_Projet_de_cimeti%C3%A8re.jpg)
无独有偶,20 年后以适用(fitness)、经济(economy)方法著称的实用建筑师迪朗在职业生涯后期以看似相同的平面形式构建了一座承载消费与娱乐体验的集市场所。这时期的集市是消费文化的产物,相当于一个展会商业综合体,每年不同节期,各地商人聚集在此展览、推销物品,集市建筑的主要功能包括批发牲畜、皮革、木材等实用物品;售卖金银珠宝、时装等高档品;以及开放咖啡馆、台球室、剧院、花园等休闲娱乐场所[4]。
在展会集市建筑中,迪朗认为圆形平面是很合适的,因为这样可以让每一个摊位都在圆周外围被规则的形状围绕圆心均匀布置,且不浪费一丝面积,同时圆形这类没有拐角的平面也是最利于人们在空间里顺畅闲逛、散步的[4],在消费者走马观花时,沿路的摊位进行物品的宣传与推销无疑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迪朗的建筑结构关系从平面结构开始,再以剖面图描述垂直结构,最后用立面图进行完善。因此,平面是迪朗设计思考的起点,在集市的圆形平面中,大堂处于圆形的中心位置,外一圈是售卖包间,再外围一圈是咖啡馆,再外围一圈一半作为展览会,一半作为销售包间,再外一圈是室外花园——在剖面图中可以看到(图4),平面图的最外一圈是辅助用房,在最外层圆形的四角上,是4 个半圆形剧院,剧院外面的小半圆是附属商店。
4 展会集市剖面(图片来源:参考文献[4],Plates to précis part III,Plate 15.)
这种功能布局及人流引导路径可以看出迪朗的平面圆形主要以圈层结构布局为主(图5),每一圈层的环形流通削弱了“多对一”的中心导向性,除了迪朗在《建筑课程概要》(Précis of theLectures on Architecture)中提到的圆形适用于散步、规则分割等优势,高档商品放置于靠近中心大堂的内圈、休闲与售卖圈层相间隔布置的手法,充分反映出设计者将圆形的几何特性结合功能流线,对使用行为进行引导,从而达到平面结构与使用需求的高度匹配,即空间效用的最优化。
5 展会集市平面功能分布(绘制:刘涟)
3 形体象征与权威教诲
反观绍村公墓平面,勒杜通过对亡灵世界的想象在平面中心位置建构了面积最大、却唯一不具有功能的场所——一个空的巨大球体和一束光,这束从球体中央天顶泻下的自然光是埋于地下的公墓与人间唯一的通道,在这个中心集市里亡灵们从四周聚集而来享受“公共生活”,勒杜的圆里构建出的是“多对一”的中心式平面结构。在勒杜看来,圆的特征并非迪朗眼中的面积最大化或节省材料等物质的效用性,而是利用圆的中心性特征将圆心视为宇宙这个自然界中最高权威的象征。可以看到无论是在绍村新城的总体规划、为工人设计的桶形住宅、还是球体的警察住宅中,在圆心的地方都有一个连接外界的洞口,就像绍村公墓天顶引入的那道光,以宇宙的权威性赋予建筑形体崇高与无限感。用建筑形体象征外部事物是勒杜在设计中的惯用手法,这种设计思想与其早年的受教育经历息息相关。
在勒杜跟随布隆代尔学习建筑前的3 年时间里,他就读于巴黎的博瓦学院(College de Beauvais),该学院重视古典文学“三学科”——文法学,逻辑学,拉丁修辞学的训练,受此文学教育的启蒙与影响[3],勒杜在后来的建筑设计中通过早年浸染的古典修辞文法赋予建筑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形体语言,就像安东尼·维德勒(Anthony Vidler)所评价的:“他所运用的几何形式正如字母表中的字母,也就是说,他们提供了表达的框架,如果与此同时,他们能够传达出象征性的或是代表性的信息,那便更好了。”(The geometrical forms he held were like the letters of the alphabet– they provided,so to speak,the framework for expression;if at the same time they might convey symbolic or emblematic messages,all the better.)[17]这在1762 年他设计的军人咖啡馆的墙壁上的浮雕(图6)时就表现得淋漓尽致,通过形体的塑造勾勒出一幅象征胜利的图景:“那些军士从战场凯旋归来,到了这个可以放松的地方。他们将标枪用代表胜利的月桂树树枝绑在一起,再把他们的头盔放在上面”[3,16]。这种通过形体的象征语言传达思想的设计方法也出现在当时另一位建筑师布雷(Éienne-Louis Boullée)的牛顿纪念堂中(图7),后者将中心巨大球体视为浩瀚宇宙的象征以激发人的感情。布雷曾在文章中表达过:建筑,尤其是公共建筑在某种程度上应像诗歌一样,给人们的印象应当唤起与该建筑功能相对应的感觉[6]。
6 军人咖啡馆的墙壁浮雕(图片来源:参考文献[3],图2.8,引自Emil Kaufmann.Three revolutionary architects:Boulee,Ledoux,and Lequeu.)
7 牛顿纪念堂剖面图,布雷(图片来源:https://gallica.bnf.fr/ark:/12148/btv1b53164599c)
另一方面,勒杜在建筑中的象征形体中往往是几何的、抽象的、且带有道德教诲的社会意义,如他设计的巴黎城市关卡(图8),将各类古典建筑构件作为建筑物的修辞语言,将它们的形态抽象、几何化为新的符号与元素,并重新组合成为一个新时代的纪念物,以建立新的社会秩序,在勒杜看来,“它们是布置在巴黎城外的美德的教科书,它们有助于提高公众的道德水准”[3,16]。这也正如安东尼·维德勒所评价的:“对于勒杜而言,一切历史均表现为纯粹的修辞,而且是一种任意的修辞;这些文化的集合不再与任何文化或社会制度相关,也不再受其历史背景或传统意义的驱使,而是可以自由地以变化与转型的组合来组织,成为一种新的纪念性的要素。”(For Ledoux all history thereby manifests itself as pure rhetoric,and an arbitrary rhetoric at that;a collection of fragments referring no longer to any cultural or social institution,no longer,as it were,"motivated" by their historical context or traditional meaning,but free to be deployed in shifting and transforming combinations,as the elements of a new monumentality.)[18]
8 勒杜设计的巴黎城市关卡(图片来源:参考文献[18])
几乎同一时期的1787 年,也是勒杜设计绍村公墓的两年后,英国的功利主义社会学家杰里米·边沁(Jeremy Bentham)2)为社会道德行为规训而构思的全景监狱在古罗马露天剧场“多看一”的功能基础上,试图利用圆形平面反向建立起“一看多”的功能,使得处于中心位置的狱长在房间内便可以环顾监视到周围每个角落(图9)。这种试图通过建筑设计实现行为、心理控制的“一对多”结构在勒杜1774 年为绍村盐城规划的第二版方案里也有相似的体现(图10),在绍村圆形平面中间位置的被盐厂工人围绕着的管理者住宅同样有着监视的便利性,不同的是这位于中心位置的管理者并不是通过人为的物理监视而施行权力与控制,而是通过其住宅中放置的一座由天窗采光的祭坛,通过象征“天赋神权”,实现精神的“监督”与凝聚,这种形体象征式的设计使得按照官职等级布置中心位的做法获得了认可与合理性。
9 边沁的全景监狱,由维雷·莱维利于1791年绘制(图片来源:https://en.wikipedia.org/wiki/File:Panopticon.jpg)
10 绍村盐城规划平面(图片来源: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ki/File:Arc-et-Senans_-_Plan_de_la_saline_royale.jpg)
需要看到的是,无论是全景监狱中“一对多”的物理控制,还是勒杜相对温和的、教诲式的精神引导,抑或是绍村公墓中“多对一”的自发性聚集,这种从古代剧场中遗承下来的中心发散式平面里,都表达了聚向单一权威的逻辑(图11),即通过将某种外部权威(包括神、道德、科学等力量)置于个体需求之上而建立社会秩序的办法,只是在边沁这里,这种权威式的宏愿被实证理性具化为机械式的科学控制;而在勒杜这里则是通过形体象征化的语言教诲。这两种对权威的表达都可以形体化并与建筑空间相统一,即通过圆形平面“多对一”的凝聚结构。
11 绍村公墓平面的“多对一”结构
4 形体效用与个体需求
此时再来反观迪朗设计的展会集市,这个以圈层结构出现的圆形平面竟然显得如此冷静(图12)。作为布雷的学生,迪朗表现出了同其老师那一代设计师的浪漫怀旧式截然不同的设计倾向,这由他当时所面对的社会需求所推动。在大革命期间,法国兴起了大量工程类院校,1794 年迪朗加入了巴黎理工学院(École polytechnique)从事教学工作,这是一所以培养军事工程师为目标的高级工程技术学院,迪朗的任务是在两年时间内让学生快速掌握建筑技巧并投身社会实践以满足社会转型中对于物质形态重建的大规模需求,效用、革新成为了时代精神及物质奠基的必然手段,在这样的普遍心态里,社会理想对于迪朗而言不再是勒杜式的英雄挽歌,而是追求效用、开疆拓土的激昂进行曲。迪朗教授的建筑学属于应用几何部门下,在学院创立者之一的数学家蒙日(Gaspard Monge)对画法几何的重视下3),迪朗创立了一套网格构图法用来整体定位、控制建筑的平面布局。对迪朗设计思想具有变革性影响的人是当时的解剖学家居维叶(Georges Cuvier),后者通过解剖物种的内部结构进行比较,对生物间的亲缘关系进行分类与梳理,既建立共同的原型,又分别出结构间的差异,并提出生物器官间在适应环境中自有一套相互依存和协作的机制4)。受此启发,迪朗从历史建筑的结构比较中寻求建筑基于自身目的的生成方式及原始结构类型,他同样将建筑拆解成独立的柱、墙、门窗等基本构件,但这些被拆解的元素不再是数比关系的载体,而是被类比于生物的功能器官,进而从内部机能的视角重新整合,以满足需求为目的,形成综合经济、适用的最大效用化的新建筑(图13、14)。
12 展会集市平面的圈层式结构绘制
13 迪朗关于建筑构成的普遍方法(图片来源:参考文献[4],Plates to précis part II,Plate 11.)
14 迪朗关于建筑构成的普遍方法(图片来源:参考文献[4],Plates to précis part II,Plate 15.)
正如迪朗在《建筑课程概要》中对建筑中以人体比例与自然棚屋为起源及模仿典范的观念进行了批判,并对建筑本质进行了阐述:自然中的人体与棚屋模型并不能为建筑的本质提供参考,建筑是它自身的艺术,它的目的是在适当性和经济性的构成与实施方法下满足人们的一系列需求[4]。如此一来,对于外部绝对权威的崇拜与模仿便被人类需求的多样性顶替和离散了。这也是为什么迪朗所认为合适的集市圆形平面是以内部各单元功能相协调为主的圈层式结构,它不仅解构了勒杜在公墓圆形平面里设计的“多对一”的中心凝聚性,还解构了设计者倚借外部权威建立社会秩序的思想,更以满足个体需求的效用化设计颠覆了形体象征化的权威教诲,这是一场设计范式的转型。在迪朗的设计思想里,无论是古典的数比关系还是浪漫的精神连结都被建筑自身及内部的功能结构所取代和重组了,正如福柯对于18 世纪末的转变所作的评论:“一种西方文化在自然维度上的类变……它同样是一种开始,用解剖学代替分类法,用有机体代替结构,用内部的从属关系代替可见的特征。”(a mutation in the natural dimension of Western culture...it was also to be the beginning of what,by substituting anatomy for classification,organism for structure,internal subordination for visible character.)[15]当内部秩序取代外部性格时,这种自然维度突变的背后是大众需求及欲望对于外部绝对权威的一次大规模僭越。
5 结论
勒杜和迪朗的两个圆形平面看似相仿实则生成逻辑不同。一个是灵魂的集市,一个是功能的集市;一个追求外部权威的象征性而呈凝聚结构,一个追求个体需求的效用性而呈圈层结构。
在勒杜看来,墓地并不是普通意义上安置尸体的空间,亡者也不是物质的躯壳,而是与人类一样拥有灵魂者。勒杜的这种看似对古典和谐及自然理性的严重背离中却饱含对自然生命与死亡的高度感怀,对外部某种权威的坚信与倚借,并试图通过象征性的形体进行理想的言说与教导。在勒杜之后,伴随着科学对外部现象的解剖,迪朗以形体效用最大化的思路对于内部功能结构的解析与重组,瓦解了建筑形体象征化的言说方式,也瓦解了外部权威对个体的统治性,这是建筑领域观念范式的一次转折,也预示着现代性的起始。
注释
1)雅克·弗朗索瓦·布隆代尔(Jaeques Francois Blondel,1704-1775),出生于建筑世家,在18世纪法国建筑理论界有深远影响,在自己创办的巴黎私立建筑学校及皇家建筑学会中培养了一批知名建筑师,他在1771年的《建筑课程》中提出了建筑要有与其整体氛围相适应的性格表达。
2)边沁本人曾承认对他功力观念产生直接影响的有大卫·休谟、大卫·哈特莱等功利主义主张者。参见参考文献[11]43。
3)蒙日将几何画法视为工科学校所有学科的基础,认为几何画法能够对所有的理工学对象进行严格界定,能成为设计构思和指导,是所有艺术家需要熟练掌握的语言。参见参考文献[13]43。
4)居维叶把整个动物界分为四大门类,各大门类中又以次要特征划分出纲、目、科、属、种等分类单位。他认为每一门类中的各个物种都来自一个原始的共同祖先,彼此间都有某种亲缘关系。他于1800年出版了具有影响力的《比较解剖学》。参见参考文献[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