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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电影与侦探小说的交互影响
——以陆澹盦的观影活动、影戏小说与侦探小说创作为中心

2021-08-31战玉冰

电影新作 2021年4期
关键词:影戏李飞探案

战玉冰

陆澹盦(1894-1980),江苏吴县人,别署“琼花馆主”,民国时期著名文人。一般而言,大众读者对于陆澹盦的认识多集中在其中国古典文学研究者以及弹词作家等身份上,毕竟陆澹盦的《说部卮言》《水浒研究》等代表性研究著作,以及其曾将《啼笑因缘》《秋海棠》等十余部小说改编成弹词都产生过较大影响,并在相关领域具有典范性的意义。但与此同时,陆澹盦还是民国时期最著名的侦探小说作家之一,而且他也是中国最早的一批“电影人”之一。他的复杂经历与身份,少为人知,学界对此的相关研究也很不充分。

具体来说,陆澹盦的侦探小说创作在民国时期名气很大,其“李飞探案”系列甚至可以和程小青的“霍桑探案”系列、孙了红的“侠盗鲁平奇案”系列齐名。郑逸梅就曾将这三个中国的名侦探系列小说并举:“程小青以霍桑探案驰誉的,陆澹盦却以李飞探案著名,孙了红更有东方亚森罗苹之号。”同时,郑逸梅称赞陆澹盦,“他写《李飞探案》,思想缜密,布局奇诡,使人莫测端倪,大得一般读者欢迎。”此外,我们通过《澹盦日记》和学者房莹整理的《陆澹盦年谱简编》也可以对陆澹盦的生活情况有一定的了解,尤其是陆澹盦与电影艺术的不解之缘:他从酷爱看影戏,到撰写影评文章、将电影“翻译”改编成小说,再到去电影公司工作、在中华电影学校任职、亲自担任电影编剧等,可谓是中国最早一批“触电”的文人之一。本文即试图从电影与文学交互关系的角度来分析陆澹盦“李飞探案”系列侦探小说的一些特点,并借此对民国时期的侦探电影与侦探小说之间的关系做出一点初步的观察与思考。

一、从“影迷”到“电影人”

从《澹盦日记》和房莹整理的《陆澹盦年谱简编》中,我们不难发现,陆澹盦兴趣爱好广泛、业余文化生活也是丰富多彩,从听说书、听弹词、听昆曲、听大鼓、射文虎,到看京剧、看评剧、看话剧、看魔术(幻术)、看电影等不一而足,尤其是看电影(陆澹盦称之为“看影戏”)更是陆澹盦非常热爱的文化休闲活动之一,我们从他看电影的次数与频率即可见一斑:

1911年

5月7日,上午与姊夫周铭三、弟陆若严至新舞台观剧……归家后又与大姊及姊夫同出,拟往幻仙观影戏,后改往大舞台观五六本《新茶花》。

1919年

本年,常和友人同赴大世界,或射诗谜,或观影戏。

1920年

2月29日,至大世界悬文虎,往共和影院观影戏。

3月9日,民立中学校主苏筠尚先生举殡,赴校行礼;晚膳后往共和影戏院观欧战影片。

3月17日,往大世界观《神仙世界》影戏,嗣至共和影戏观《专制毒》。

1924年

2 月7 日,与郑醒民同游新世界、大世界。晚膳后欲往大舞台听戏,客满,乃退出,旋往天蟾舞台、亦舞台、笑舞台,均患人满,后至恩派亚影院亦不能入。

1925年

1 月6 日,往爱普庐影戏院观《好哥哥》影片。

1月12日,晚与周企兰同往卡德影戏院观《连环计》,认为“简陋可笑”。

1月16日,薄暮至上海大戏院观《寻子遇仙记》影片,认为“滑稽可喜”。

2月3日,晚上至恩派亚戏院,观《孤儿救祖记》。

2月6日,晚与兰同往恩派亚戏院,观《苦儿弱女》影片。

2月15日,上午至上海大戏院观试片。

1933年

1月20日,晚赴巴黎大戏院,观《最后之中队》影片。

1935年

1月1日,本日,观《神女》影片,认为“剧殊平淡”。

1月5日,下午与陈纾周同往大上海影戏院,观歌舞片《海上行宫》,认为“支离错综,无陈义可言”。

1月14日,晚与周企兰同往东南影戏院,观《桃李劫》影片。

1937年

2月27日,晚往浙江大戏院观《人魔》影片,陆澹盦认为“殊枯寂,令人昏昏欲睡,不如新闻片及滑稽短片之可喜也”。

3月27日,至荣金大戏院观《广陵潮》影片。

4 月3 日,晚往中央大戏院观《夜半歌声》影片。

4月12日,晚与周企兰同往蓬莱大戏院观《旧金山》影片,觉“颇伟大”。

4月18日,与周企兰、陆祖雄同往蓬莱大戏院观《乱世英杰》影片。

4月30日,下午往蓬莱大戏院观《绝岛冤恨》影片,觉“颇紧张”,晚饭后至中央大戏院观《化身姑娘》续集,“尚滑稽可喜”。

5月8日,晚携陆祖雄往往蓬莱大戏院观《三剑客》影片。

5月9日,九时许,澹盦独往新光戏院观《密电码》影片,觉得“殊幼稚,不值一哂”。

5月16日,往蓬莱大戏院观《风月世家》影片,认为“片殊沉闷,令人昏昏欲睡”。

5月21日,晚往浙江大戏院观卓别林所演《摩登时代》影片。

5月22日,傍晚至蓬莱大戏院观《雷梦娜》影片。

6月4日,晚九时往蓬莱大戏院观《英烈传》影片,陆澹盦认为该片“写交战时人民流离之苦,置景伟大,战斗剧烈,佳片也”。

6月12日,往蓬莱戏院观《小千金》影片。

11月23日,下午往西海影戏院观《最后的微笑》。

12月31日,晚至中央大戏院观《三零三大劫案》,“影片售座甚盛,而片殊简陋无可观。”

1938年

3 月1 日,往恩派亚影戏院观《马路天使》,觉得“滑稽而不近情理,仅足博一噱而已”。

5月27日,往中央大戏院观《雷雨》影片。

10月23日,往荣金戏院观《貂蝉》影剧。

1939年

12月19日,至亚蒙大戏院观《少奶奶的扇子》影片。

12月26日,赴金城大戏院观《李阿毛与唐小姐》影片。

1940年

3月12日,往新光大戏院观《绝代佳人》影片。

4月2日,往亚蒙观《文素臣》影片。

9月2日,往巴黎大戏院观《万世师表》影片。

12月19日,至金城大戏院观《孔夫子》影戏。

1941年

2月22日,往亚蒙观《啼笑姻缘》影剧。

一方面,房莹根据《澹盦日记》编纂而成的《陆澹盦年谱简编》中,具体到某一天的活动记载共有400余条,而本文从中筛选出了有关于看电影的内容竟然多达40条,占比将近10%,比例不可谓不高。可见看电影/影戏是陆澹盦平时娱乐与消闲生活中的重要内容之一,就连其好友海上漱石生也说陆澹盦“每晚于射虎之余闲,乐观电影”。另一方面,我们可以从这些记录中了解到陆澹盦所观看的电影数量之多与类型之广:从《孤儿救祖记》到《桃李劫》,从《摩登时代》到《马路天使》,从《雷雨》到《少奶奶的扇子》再到《啼笑姻缘》……陆澹盦都一一看过,甚至于我们还可以很确定地说这只是一个非常不完整的“陆澹盦观影片单”,起码陆澹盦亲自作过影戏小说改编的电影《毒手》《黑衣盗》《红手套》《金莲花》和《老虎党》,以及陆澹盦自己参与编剧的电影《人面桃花》,他本人应该都看过成片,而这些电影就都不在这个“观影片单”之中。此外,我们还能对陆澹盦大致的“观影动线”有所了解,比如他并不固定只去某一家影戏院,仅上述记载的这四十条观影信息中,就出现了大世界、共和影院、恩派亚影院、爱普庐影戏院、卡德影戏院、上海大戏院、巴黎大戏院、东南影戏院、浙江大戏院、荣金大戏院、中央大戏院、蓬莱大戏院、西海影戏院、亚蒙大戏院、金城大戏院、新光大戏院等十六家影戏院的名字。而这除了说明陆澹盦本人为了看电影不避路远辛苦之外,同时也侧面反映出当时上海电影院之兴盛。1927年,“中国目前有106家电影院,共68000个座位。它们分布于18个大城市”,“在其中的106家影院中,上海占了26家”。

图1.电影《神女》剧照

从这份陆澹盦的“观影片单”中我们还可以知道,陆澹盦经常和亲戚朋友一起去看电影,或者携孩子一起去看,仅有1937年5月9日这一天的记载强调了陆澹盦是一个人去看电影:“九时许,澹盦独往新光戏院观《密电码》影片。”再如,有时候兴致比较好,陆澹盦甚至可以一天去两家不同的影戏院看两部电影,如“1920年3月17日,往大世界观《神仙世界》影戏,嗣至共和影戏观《专制毒》”。而即使是到了1937年战火纷起,陆澹盦在日记里面也记载到“大炮甚厉”,“听闻南市寓所已毁于火”等内容,但这两年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坚持去影戏院看电影,甚至这段时间他关于看电影的记载比此前此后都还要更多一些。由此,一个“影迷”陆澹盦的形象就呼之欲出,看电影是他最大的爱好之一,也是他和朋友家人相处的重要方式之一。他为了看电影而愿意不辞辛苦地跑到上海各家影戏院,有时候可以一天看多部影片,有时候即使外面战火纷飞、也没有阻挡他出门看电影的热情……

而身为“影迷”的陆澹盦很快就将自己这份关于电影的爱好与自己的职业相挂钩,他先是将一些国外侦探影戏“翻译”成小说,与电影票同步销售,后来还加入了中华电影公司做编剧,并在中华电影学校任教务主任,甚至又与友人合办电影公司,亲自撰写电影剧本《人面桃花》与《风尘三侠》。由此,“影迷”陆澹盦就变成了“电影人”陆澹盦。其实,说到民国时期中国文人与电影之关系,鸳鸯蝴蝶派作家绝对不能不提。据统计,“从1921年到1931年这一段时间内,中国各影片公司共拍摄了约650部故事片,其中绝大多数都是由鸳鸯蝴蝶派文人参加制作的,影片的内容也多为鸳鸯蝴蝶派的翻版。”而陆澹盦正是这支鸳鸯蝴蝶派“电影人”队伍中的重要一员。

二、陆澹盦的侦探类“影戏小说”创作

在陆澹盦所从事过的与电影相关的各项工作中(小说改写、电影编剧、电影学校教务主任等),格外值得关注的是其在1919-1924年间,先后将《毒手》《黑衣盗》《红手套》《金莲花》《老虎党》等侦探影戏“翻译”改编成影戏小说。一方面,这些影戏小说发行和电影上映几乎同步,彼此呼应,相互促进。比如《大世界报》曾刊登电影《毒手》的广告:“侦探《毒手》电影去年曾在本俱乐部映演,颇受观者欢迎……爰于即日起日夜准在乾坤大剧场及二层楼屋顶开映,仍逢礼拜一四换片。特此布闻。”而仅四天后,我们就看到了陆澹盦根据电影“翻译”改编的影戏小说《毒手》的广告了:“本馆前曾烦吴县陆澹盦先生将剧中情节译成侦探小说……兹因《毒手》影戏又在大世界俱乐部映演,时再售特价一千部,每部大洋三角,爱观《毒手》影戏而欲知其情节及结果者,不可不人手一编也。”而这种将电影“翻译”改编成小说,再通过小说与电影配合宣传、组合销售的经营模式也确实收获了观众与读者们不错的反响,比如有人曾记载陆澹盦影戏小说《黑衣盗》发行时的“盛况”:“是书一出,凡曾至大世界影戏场观《黑衣盗》者莫不欢迎之,即未观《黑衣盗》者,手此编读之,惊心炫目,骇叹失声,当亦不啻大世界影戏场也。”在1920年代初期,中国电影观众“观影”经验尚不够丰富的时候,直接看情节较为曲折复杂的“侦探长片”难免会有情节理解上的困扰。在这一背景下,陆澹盦的“影戏小说”改编应运而生,先读小说,再看电影,虽难免有“剧透”之嫌,但却显然可以帮助电影观众更好地把握剧情,以避免因为“看不懂”而造成的观影体验下降和电影观众流失。

另一方面,将侦探电影“翻译”改编成影戏小说的工作经验也同时培养了陆澹盦对于侦探小说悬疑性、节奏感与小说中侦探电影画面感的理解与把握,比如《毒手》开场一段,就堪称这种悬疑性与画面感的范本:

砰!砰!!枪声!枪声!!此时女郎杜丽西,方独处卧室,熄灯欲卧,忽闻楼下会客室中,枪声连发,大惊跃起,知家中必发生变故,急欲外衣披之启户而出。匆促间亦不暇燃火,犹幸家中各甬道,平日往来已熟,乃摸索下楼,奔至会客室外,见室中灯光已熄,闑然无声。掀帘一望,昏不见物,乃急旋电机启之,灯光既明,室中惨厉之景象,遂突现于眼帘。盖其父惠特纳,与一素不相识之老人,均僵卧地上,状如已死。女骤睹此变,震越失次,心房颠跃,战栗不已……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段对于侦探电影的小说“翻译”与改编的经历,对陆澹盦自身“李飞探案”侦探小说创作有很大帮助:这不仅仅在于侦探影戏小说的“翻译”经历点燃了陆澹盦自身创作侦探小说的热情,开启了其侦探小说创作的计划,更是由于其在“翻译”影戏小说过程中学习到的写作经验,让陆澹盦在把握侦探小说悬疑性、节奏感与画面感方面有着超出常人的敏锐,而这些都不得不归功于电影对其小说创作的影响。

三、“李飞探案”系列

就在陆澹盦着手将好莱坞侦探影戏翻译改编成小说的同时,他也开始创作属于自己的名侦探故事系列,这就是本文开篇所提到过的“李飞探案”,该系列侦探小说主要集中创作和发表于1922-1924年,多半刊登在《红杂志》《侦探世界》《半月》等当时的通俗文学杂志上。其中上海世界书局于1924年8月出版过一本《李飞探案集》的小说单行本,其中收录了《棉里针》《古塔孤囚》《隔窗人面》《夜半钟声》《怪函》五篇侦探小说,大概可以代表陆澹盦侦探小说创作的最高成就。而在近一百年之后,民间藏书家华斯比先生又重新整理出版了《李飞探案集》(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年),书中收录了目前可见的“李飞探案”系列小说11篇,分别是《棉里针》《密码字典》《狐祟》《隔窗人面》《夜半钟声》《怪函》《古塔孤囚》《烟波》《合浦还珠》《三A党》《秘密电声》,这是该系列诞生近百年来的首次完整结集。

在侦探小说“李飞探案”系列中,陆澹盦就曾借着李飞妻子王韫玉女士之口表明其小说主人公夫妇对电影的热爱。在整个“李飞探案”系列的“楔子”中,王韫玉女士便说道:“我们俩在家的时候谈谈家务,论论时事,有时也研究些科学和文学。偶然觉得气闷便一同出外,逛逛公园,看看影戏,很甜蜜的光阴便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了。”在小说《三A党》中,王韫玉更是在开篇便说明自己和李飞有着观看影戏的爱好和习惯:“我是个影戏迷,李飞也是很喜欢看影戏的。每逢星期一、四,各戏院调换影片的日期,我们吃过晚饭之后定要到影戏院中去走一趟,那一家的影片好,我们便到那一家去,这也是我们结婚后一个牢不可破的成例。”而且小说中李飞夫妇去看电影,也是和前文中所说的现实生活中陆澹盦平时看电影一样,没有固定的观影戏院和行动路线,所以才会出现小说里朋友听李飞家的佣人说他们夫妻出去看影戏,但却不知道具体在哪一家看的有趣细节:“家中人只晓得你们是出来看影戏的,却不知道你们在那一家,害我足足跑了五六家影戏院方才找到。”与此同时,李飞夫妻对于看电影或者听戏的爱好在该系列其他篇目的侦探小说中也都有所体现,比如小说《烟波》中就写到:“这一天是十一月廿七星期日,吃过午饭之后,我们俩想出去看影戏”;《合浦还珠》更是围绕搭救一个“在天声舞台唱戏”的女伶吴绛珠而展开整个故事,这很容易让读者联想到陆澹盦本人的戏迷身份和经常流连于“得意楼”“新舞台”“新桂茶园”等场所的生活经历,甚至还很容易将小说中的吴绛珠和现实生活中的“绿牡丹”黄玉麟对号入座。当然,电影在陆澹盦“李飞探案”系列侦探小说中的影响和意义绝不仅限于简单的索引式表现或者对文本中只言片语的考证,而是更深切地体现在电影中的画面、剪辑、节奏、氛围等艺术元素对陆澹盦侦探小说创作的影响。

《棉里针》作为“李飞探案”系列的第一篇,正如小说开头所说:“这时候李飞才十七岁,在一个中学堂里读书”。整部小说的故事也都因此被安排在学校宿舍中,格局相对较小,案情也并不复杂,不过是同一宿舍中的室友偷窃案,涉及的犯罪嫌疑人也只是四名室友之一。但就是在这部小说中,就已经初步显露出陆澹盦对电影镜头的理解和借鉴,比如下面这一段描写:

茶房去拿了剪刀来,正要动手,许幼兰骇了一跳,急忙上前拦阻道:“这被褥虽然湿了,停一会自然会干的,不必拿去烘了。”李飞忙道:“不行,这水泼得太多了,不烘是决不会干的,还是拆开的好。”幼兰发怒道:“我的被褥,怎样要你做起主来了?真是笑话!”舍监见幼兰不愿拆,意欲上前拦阻,李飞急忙对他施一个眼色。舍监这时候也有几分明白了,便也指挥茶房赶紧把被褥拆开。幼兰见舍监上前吩咐,自然不敢再来拦阻,顿时急得面如土色,眼见得那茶房一剪一剪,把被头上的线脚剪开,只急得他脸上的颜色青一阵白一阵,好不难看。不多一会,线也拆开了,被面也拉开了。众人定睛一瞧,忽然异口同声地嚷道:“咦……绒衫!……咦……绒裤!……”原来那被面与棉絮的中间,却夹着一套绒衫裤。舍监看了,也诧异道:“这一套绒衫裤,怎样会跑到被头中间去的?真是怪事!”李飞抢步上前,把绒衫拉在手里,用手一摸,忽然在绒衫的袋里掏出两样东西来。众人一看,又异口同声的嚷道:“咦……金表!……咦……钞票!……”这时候的许幼兰,恨不得有一个地洞钻了下去。

在这一小段描写中,陆澹盦通过许幼兰、舍监、李飞、茶房、室友们等几个人物在一个相对封闭空间中对话和动作的交替与矛盾推进情节,非常具有电影叙事的特色。尤其是小说写许幼兰“顿时急得面如土色”“只急得他脸上的颜色青一阵白一阵,好不难看”等细节都给读者以很强的画面感,仿佛是有镜头在对许幼兰的脸进行特写。而接下来小说巧妙地通过众人“咦……绒衫!……咦……绒裤!……”与“咦……金表!……咦……钞票!……”的惊呼来表现赃物的发现与许幼兰就是真正的窃贼,更是有着“先声夺人”、提醒读者集中注意力的表达效果,而这也正是早期有声电影中用以引起观众注意的常见手段。

此外,在小说《夜半钟声》中,陆澹盦对李飞打破玻璃进入房间检查的一连串动作进行了非常细致地描写:

李飞点点头,走到厢房外的天井里,把四扇玻璃窗看了一会,拣那靠北第一扇窗的最下一块玻璃,用臂肘向上一撞,顿时把玻璃撞得粉碎。李飞伸手进去把里边的栓子拔掉,顺手一拉,窗便顿时开了。李飞把呢大衣脱掉,交给逸庵,两手在窗槛上一按,纵身一跃,便跳进了窗口。

“撞”“伸”“拔”“拉”“脱”“交”“按”“跃”“跳”……陆澹盦小说中一连串动词的使用仿佛一个生动而精准地人物动作脚本,读者根据这一连串的动作描写就能想象出李飞身手矫健地破窗进入房间整个过程中的一组连续画面与镜头。与此同时,李飞年轻而富有朝气、灵活敏捷的身体与精神特点也由此被凸显出来。

关于“李飞探案”系列小说中的“电影感”,最富代表性的例子可能还要属《古塔孤囚》中对于几处不同场景的切换:上海通往杭州的火车上、西湖边上的旅馆房间内、灵隐寺飞来峰底下“黑魆魆的,深不见底”的山洞石窟、医院病房、只有“一两盏半明不灭的天灯,暗得像鬼火一般”的街道、“阴森森的巍然兀立”的雷峰塔……都是很富有电影画面感的典型场景,而以其中的山洞场景为例:

灵隐寺飞来峰底下,离着一线天不远,不是有一个山洞吗?那山洞的里边,另外有一个石窟,洞口约摸有五尺来高,望着里边,黑魆魆的,深不见底。有时候有几个好奇的游人,成群结队,鼓着勇气,走进那石窟里去,要想探探那窟的那一边,究竟通着哪里。但是进去了不到十来丈路,一班胆小的人,恐怕遇见什么毒蛇猛兽,心里便有些害怕起来。再加上空穴来风,把大家手里的蜡烛,吹灭了几枝,洞中更觉得阴森可怖。

这一段对于山洞阴森恐怖的展现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山洞探险题材电影在表现山洞未知与恐怖时的一些标志性镜头,陆澹盦也确实很注意这类对于小说悬疑与紧张氛围的营造。相近的写法在他的“李飞探案”系列小说中其实还有很多,比如《隔窗人面》中突然插入窗上一张人脸的可怖画面与描写:“那窗上果然有一个人面孔,头上戴一顶阔边的草帽,頦下有一二寸长的连鬓胡髭,面目狰狞,很是可怕。”又如小说《夜半钟声》中对黑夜里隐隐听见的钟表的“滴答”声的表现和强化:“在这个非常寂静的空气中,忽然听到了一种细微的声音。这声音真细微极了,可是在这个静悄悄的时候,三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嘀……搭……嘀……搭……嘀……搭……这不是钟摆的声音吗?”这些都是侦探悬疑类电影或好莱坞恐怖电影(horror film)中常见的表现手法,也是陆澹盦侦探小说书写受到电影影响的一些文本内部或隐或显的细节性证据。

综上所述,作为“影迷”的民国著名文人陆澹盦渐渐由日常观影的乐趣而触碰到电影生产的各个环节(影评、编剧、教学与影戏小说改编),甚至于其最具代表性的侦探小说系列“李飞探案”也分明受到了电影这个新兴艺术形式的影响,而本文对这一案例的分析意在展示中国早期文学与电影之间的复杂关系,同时也为民国鸳鸯蝴蝶派文学创作与电影的互文性关系增添一则生动案例。

【注释】

1 魏绍昌.鸳鸯蝴蝶派研究资料[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347.

2 同1:576.

3 参考房莹.陆澹盦及其小说研究[D].上海:华东师范大学,2010.

4 本文中陆澹盦观看电影的清单,主要根据房莹的《陆澹盦年谱简编》摘录、整理而成。

5 海上漱石生.毒手(序一)[A].陆澹盦.毒手[C].上海:新民图书馆,1919:2.

6 比如,根据陆澹盦好友朱大可的回忆,“澹盦年少与余若,好事与余若,乃至嗜游大世界俱乐部,嗜观《毒手盗》影戏,莫不相若。”参见朱大可.《毒手》序三[A].陆澹盦.毒手[C].上海:新民图书馆,1919:3-4.

7 李欧梵.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M].毛尖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98.

8 根据1933年7月17日的《金刚钻报》记载:“中华电影公司之初办也,颇网罗当世人才,编剧有严独鹤、陆澹盦,导演有洪深、陈寿荫,摄影有汪煦昌、卜万苍,又欲寻就演剧人才,乃斥资开办中华电影学校,每晚上课两小时,男女兼收,不取学费,定期半年卒业。一时投考者多至四五千人,今驰名影坛之胡蝶、徐琴芳、陈一棠、高梨痕、孙敏等,皆昔日中华电影学校之毕业生也。”

9 根据房莹的《陆澹盦年谱简编》:(1924年)“秋,辞去民立中学教职,进入中华电影公司的文书科,并在该公司附设的‘中华电影学校’任职一年。(按:中华电影公司于1923年创办。)该校校址设在爱多亚路(今延安东路),由曾焕堂主持,陆澹盦任教务主任,设表演、编剧、摄影等专业。”

10 根据房莹的《陆澹盦年谱简编》:“1925年,因中华电影公司营业停顿。陆澹盦进入友人张新吾创办的新华电影公司,担任编剧,参与摄制《人面桃花》《风尘三侠》二剧。”其中,“《人面桃花》于1925年由新华影片公司出品,陆澹盦担任编剧,陈寿萌、沉葆琦导演,经广馥摄影,黄玉麟、毛剑佩、王慧仙、严工商、黄筠贞等主演。”

11 程季华.中国电影发展史[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80:56.

12 广告[N].大世界报,1919.10.3.

13 广告[N].大世界报,1919.10.7.

14 天台山农.《黑衣盗》小说序[N].大世界报,1919.7.10.

15 陆澹盦.毒手[M].上海:新民图书馆,1919:1.

16 根据汤哲声在《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中对陆澹盦走上侦探小说创作之路过程的描述,可知其与电影的密切关系:“那一天,他和施济群一起到‘大世界’看电影《毒手》,这部由宝莲主演的侦探电影在当时轰动一时,他俩连续看了几遍,但仍然爱而不舍。施济群因陆澹盦具有文学功底和法律知识,就劝他将《毒手》改编成小说,由他担任印资、付印出版。陆澹盦果然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将《毒手》改编了出来,施济群也设法将其刊印了出来,居然销路很不错。这一下引发了陆澹盦的创作欲望,他先后改编了《黑衣盗》、《老虎党》、《红手套》等电影为小说,又开始了他的侦探小说的创作,这就是他的《李飞探案》系列。”见范伯群、汤哲声.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第三编·侦探推理编[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9:879-880.

17 朱羽戈.我之侦探小说杂评[J].半月,1923(19):16-18.

18 陆澹盦.李飞侦探案·楔子[J].红杂志,1922(24):1-4.

19 陆澹盦.三A党[J].红玫瑰,1927(5):1-13.

20 同19.

21 陆澹盦.烟波[J].半月,1923(6):1-15.同样是这篇小说中,还具体介绍了李飞夫妻是“往上海影戏院观看影戏”等相关细节。

22 陆澹盦.合浦还珠[J].红杂志,1924(28):1-18.

23 陆澹盦.棉里针[J].红杂志,1922(24):5-17.

24 同23,34-49.

25 陆澹盦.夜半钟声[J].侦探世界,1923(5):1-19.

26 陆澹盦.古塔孤囚[J].红杂志,1923(14):1-24.

27 陆澹盦.隔窗人面[J].侦探世界,1923(1):1-15.

28 同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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