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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福金中短篇小说创作论

2021-08-30张宗刚

当代文坛 2021年5期

张宗刚

摘要:储福金是一位大器晚成型的作家,拥有出色的可持续写作能力。储福金的众多中短篇小说清淡秀丽、纯粹绵密,在文体上呈现为一种现代形态的江南风范,别具审美气质。其曲院风荷般的美感,清风朗月般的气质,彰显了独有的艺术情怀和文学思想。

关键词:储福金;中短篇小说;创作倾向;审美特色

储福金自1970年代开始其文学创作,近四十年间创作了大量文学作品,包括10多部长篇、50多个中篇、100多个短篇及各种随笔、剧本等约500万字。储福金的创作长于以唯美的格调、精致的语言,展示人生的纷繁驳杂,展现人性深处的感伤与无奈,揭橥生命本质的沉重与漂浮,具有鲜明的艺术风格。

储福金属于典型的大器晚成型作家。他以平和宁静、从容不迫的心态,多年如一日地坚持着闲庭信步般的写作,步步为营,稳扎稳打,显示了出色的可持续写作能力。储福金的小说尤其是众多中短篇小说,往往清淡秀丽,纯粹绵密,在文体上呈现为一种现代形态的江南风范,别具审美气质;其曲院风荷般的美感,清风朗月般的气质,彰显独有的艺术情怀和文学思想。

近年来,出于某种归类和命名的需要,储福金和他的作品被有意无意地贴上了“围棋作家”“围棋小说”的标签。从传播的角度,这不失其可取之处;但对于一位文学多面手来说,这样的标签,未免拘囿并拉低了他的艺术成就。本文以储福金的中短篇小说为考察对象,探讨其创作倾向与审美特色。

一  非主流的选择  意象化的书写

储福金的创作虽发轫于1980年代那样一个大时代,但其作品与实验、新潮、先锋、前卫、现代派等向来缺少缘分。1985年前后,中国作家们在创作上的多方尝试与试验一度颇为汹涌。储福金正逢其时,却未加入此种大合唱之列,而仍寂寞自持,一笔一划、中规中矩地写作,始终不改其清风白水之姿,显示出绝大定力。储福金的创作因为远离潮流,也便难得居于时代的聚光灯下。然而“众禽里,真彩凤,独不鸣”(宋·苏轼:《水调歌头》),多少年下来,在一派众声喧哗中,缺少明星光环的储福金并未被淹没。他的文本,读来也许略显守旧与老派,却始终保持着一些最动人的品质,言近旨远、含蓄蕴藉,在岁月流转中益发彰显内在价值。

储福金曾在农村插队落户八年余,有过当乡村赤脚医生的经历,他的部分作品即融合了这段知青生涯的体验,如短篇《蔷薇》《花野》;他又依托文化馆、剧团背景,写就短篇《紫楼》系列;更兼通晓围棋,遂创作出旨在由棋道观人生、由人生证棋道的多篇棋艺小说,成洋洋之势。储福金中短篇小说题目的命名,体现出对颜色的敏感和偏好:《神秘的蓝云湖》《红花》《紫楼》《青女》《澄云》《绿井》《碧泪》《红墙》《黄表》《灰雨》《金野》《红光》《金鸟》《桃红床的故事》《青青葵》《绿野》《紫云》《青白》,呈目迷五色之势。色彩的运用,某种程度上也便意味着意象的生成、风格的定位。在他小说中频频出现的人物“沙中金”,这一明显带有传统的五行命理含义的名字,则无疑有着作家本人的投影和自况。

储福金写于1980年代中期的短篇《他日相逢》《顶替工马强义》等,以改革为背景,以寻找男子汉为题旨,虽与当时的“改革文学”同步,但作者的兴趣和重心在于情感书写,而非黄钟大吕式的风云描摹。这一点,与蒋子龙《乔厂长上任记》等同类流行作品迥然不同。作者将更多的笔墨投放于笔下人物间奇异的情感纠葛,书写人物微妙的情感牵扯和心灵摩擦,挖掘其复杂的内心世界,从中折射出社会变革在人物身上诱发的性格力量,其落点在于人物或曰人物情感,而非事件、环境和时代。

若论人物形象的丰满性与复杂性,储福金似乎一直不尽如人意。早在1988年,即有评论者指出:“迄今为止,储福金也还没有创造出一个真正称得上是艺术的典型形象。他的一些短篇里也只是写出了几个个性鲜明的形象,而这形象所能概括的时代和社会的内涵,却并非那么丰富。即使在他的两部长篇里的主人公形象也多少显得有些单薄,离开丰满和复杂还有一段不小的距離。因而也就不能给读者以丰富的联想和启迪。”今天看,这不算苛刻的要求,也许恰是一种误读。事实上,储福金是属于剑走偏锋的一类作家,他在人物、故事、情节这些传统小说的主体元素上,一直显得慵懒、倦怠和无为,而在小说的语言、氛围、神韵、气质、格调、意味等方面则格外重视,下足了功夫,自顾自地开启了一种意象化书写的路径。譬如《绿井》这一略形取神的短篇小说,专写人与人之间那种幽妙细微的感觉,写人性深处的幽幽暗暗反反复复曲曲折折坎坎坷坷,含不尽之义,见于言外,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仿佛国画中的留白,呈现出地道的中国特色。小说在恬淡、随意和自在中发散着古典气息,不说透,不点破,让人费尽疑猜,同时若有所悟。

储福金不少作品,貌似走的是爱情路线,却又并不俗气,迥异于鸳鸯蝴蝶派和琼瑶风。应该承认,除了人物塑造方面不着气力外,储福金小说也缺乏足够的传奇性和故事性。事实上,靠编织故事、制造传奇来支撑文本,是浅薄的。很多情况下,戏剧化会成为小说之敌,而散淡、自然、随意的生活常态的呈示,则弥足可贵。像《红楼梦》式的日常化叙事,或者像鲁迅、沈从文那样,善于表现日常生活中的死水微澜,表现灰色、卑琐、平凡的小人物几乎无事或有点小事的悲剧,对小人物、小情节、小事件的精致描摹,从平常中写出不平常,更有可能指向幽深广大的人性。武侠小说名家金庸之所以被视为品位阙如,即因其往往赋予笔下人物以飞檐走壁隔山打牛一类神技,过多倚重于非常态的情境和非常规的力量来推动故事、结构文本,虽然占尽了先机,却也削平了难度,成为明显的艺术短板。这样一种先天不足,真正严肃的作家自会引以为戒。

在新时期小说创作的大潮中,储福金的创作属于非主流类型。他的文本,以“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宋·秦观:《浣溪沙》)式的意象,与绵绵不绝的生力,生成了自己特有的文体辨识度。高度的语言敏感,诗化和散文化的文体表征,无疑也承袭了文学传统中的雅致一脉。储福金一向崇尚含蓄蕴藉。短篇《彩》写贵仙与丈夫杜鹤鸣的新婚之夜,只有一句:“洞房里自是一层甜美和谐的春色。”未作任何铺陈,堪称正声雅韵。短篇《花野》中“花哟几时开,花哟开几时”的村歌小调,以及美少女竹子说过的“竹子开了花,它就要枯了”的谶语,指向一种物哀之美。设若没有内心的干净,岂会有这样清爽纯美的文字。储福金心如稚童,一派空明。他一丝不苟地写景状物,凡风花雪月、山川草木、云水烟霞,在其笔下都得到了淋漓尽致情景交融的展现,处处皆是美的观照,作家遂成为大自然的歌者,心灵的歌者。我们看到,储福金在其文本中常常忘情地、投入地写景,那样地一本正经而又恣肆任性。无疑,在其笔下,大自然也成为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角色。储福金把笔墨作了重新配置,更多地分配给了自然这一潜在的角色,这应视为一种格局的创新。

储福金的书写,很多情况下达到了阴柔的极致,那种至纯至简、包孕万有的东方美学风神,毕现于文本。阅读此类文字,我们忍不住会想,这个叫储福金的人,该有着怎样一种澹定心境?这样沉醉的描写,细密的笔法,如绵绵的雨,如细密的雪,未尝不是一种文学冒险。当下,很多作家都在刻意编故事,弄噱头,玩拍案惊奇那一套,储福金则取一种逆向性写作姿态,尽量将传奇的成份降至最低。应该说,不以故事见长,而靠意象取胜,本身即是一种勇气,且更切近文学本体。

短篇《蔷薇》如同一幅迷濛淡远的水墨画,婉约,空灵,缠绵,阴柔;笼罩着江南烟水气,呈现出鲜明的诗化倾向和意象化风格,折射出储福金多愁善感的文学气质。小说中忧郁的下乡知青苏蔚,正当韶华的乡村女子黄宜芳,神秘的城里女孩美静,三人之间那种奇异微妙的关系如同无声的谜语,让读者在恍兮惚兮中费尽思量,而又心领神会。作家的叙事姿态是澹泊超然的,那个特定年代的气息却从字里行间奔突而出。小说融汇了作者的知青经历,其中写到诊所墙角几支黄艳的迎春花,诊所桌上一束粉红的花朵等,颇为细腻;田野里麦青的香气,油菜田里的一派金黄,更是可人。作者写黄宜芳拔针的动作:先是手掂一掂,随后向上扬一扬。体现出细部的力量。病态少女美静是黄宜芳未婚夫的城里亲戚,她的脸上带着城市肤色的乳白,眼光直直的。美静有时会盯着远远的田野轻轻说:“有鼓声,还敲着锣。许多许多的鼓声,许多许多的锣声,听着了么?”无厘头式的话语,传达出某种令人不安的气息;当黄宜芳身着军裤的连长未婚夫出现于苏蔚视野,那个特定时代的气息即裹挟而来。《蔷薇》小中见大,格局灵动,以另类书写的方式为时代立像,留下更多耐人寻味的意义空白和遐想空间。

如是,储福金虽然也写大时代,但切口很小,从不摆家国天下的架子,而更愿游离于宏大叙事之外,沿着意象化书写的路径前行。储福金高度重视语言本位,节奏控制得当,其文字细腻优美,风骨雅正,不恣肆,不粗俗,描述恰到好处。当然,他后期小说在情节上也开始追求紧凑密实,这样一种写作上的突破,亦令人欣慰。

但凡文本中不可避免地涉及到的城乡差距、知青磨难等社会问题,储福金仅以淡笔去表现和展示,既不作社会批判,亦不设戏剧冲突,笔下也没有特别让人痛恨的对象,客观上呈现为创作主体一种自觉的文化选择。储福金有意无意地规避传奇,淡化情节,代之以散文化和诗化的结构,从种种不易觉察的细微之处着手,探究人生秘密。像他笔下的知青(苏蔚等),即删除了其身上的社会、历史和政治印痕,仅表现为个体生命的存在,泯然于众人。这恰恰体现了储福金对“中庸”的理解:中庸,就是满而不溢,无过无不及;就是花枝春满,天心月圆。

丁帆指出:“作为世纪之交最后的浪漫主义作家,储福金的小说创作始终抹不去的是那一种浪漫主义人文情怀,那种人性的穿透力和人道主义的民间本位立场。他在乌托邦的精神城堡中穿行,试图寻觅到人性的终极意义……‘难觅知音成为他始终的遗憾。”斯语道出了储福金长期以来在文坛略显寂寞的原因,及其作品生命力所在。

二  唯美的格调  女性的圣歌

储福金作品的唯美主义倾向是昭彰的。立足混沌人世,书写心中美境;储福金的执著令人感动。哀婉悱恻的氛围,沉着静美的笔法,让人读来如行山阴道上,如睹花明柳暗,如闻空山鸟语。若循正统理念和眼光,储福金的写作表面上看是消极的和逃逸的,但其实他不过一直是在努力寻找着属于自己的最为称手的“兵器”。他的写作,本质上是属于糅合了理想主义与浪漫主义的一种唯美写作。

综览储福金众多的小说,人物、故事、情節这类传统文学中的主体性元素,都得到了最大限度或曰最为大胆的抑制。短篇《细细草》《青青葵》,均写及多愁善感的男人对草木的多情,尤其《青青葵》,其故事和情节几乎全面退场,惟余一个符号化的人物陈早朝,藉之展现意识的流荡与意绪的跳跃,并且作者笔下的葵花如同神奇的精灵,被完全人化了:

葵盘点头的时候,仿佛那些盘上的女儿们也都活动起来,都在盘上浮动跳跃着。一种无色无彩披着纱衣的裸形的小小巧巧的身子,舞动起来,都一般微微地低着一点头,显着羞怯的模样。每个头都带着一顶尖尖的帽子,绿绿的帽子,那是女儿们的标志似的。帽尖也是浮游着,舞动着。她们放声叫着了一点歌,声音尖细尖细的,宛宛转转的,染着舞姿的色彩,他能听到那歌声:

“天生生,地生生

绿生生,黄生生

日生生,月生生

水生生,空生生……”

以如此活色生香的文字,写人与葵花奇特的沟通,写葵花隐秘的狂欢,直抵天人合一之境。储福金写景物,写感觉,写体悟,总是这般悠然超尘。很自然地,《青青葵》让人联想起那首著名的汉乐府《长歌行》:“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同样都是时光易逝生命短暂的浩叹,同样都是惜时奋进明朗向上的基调,同样都涌动着蓬勃青春的力量。

这是中篇《石门二柳》中的霞村:“清水河弯弯曲曲绕在村后,河边栽着两排新柳,就在这柳叶爆青的时节,长长的柳丝垂在水面,风吹来,仿佛摇曳着一缕缕青烟,吹皱了一挂挂绿纱帐。”文字的动与静,疏与密,生成一种田园牧歌风调,读来不由想起沈从文与刘绍棠的乡土民俗文本。中国传统农业社会特有的和谐静美的图像,在作者笔下宛然呈现。储福金喜欢选取棋、莲一类清雅之物入手,中篇《莲如》、短篇《莲舞》等,即将莲作为现代人心灵追求和慰藉的意象,欲以莲花观人生,以莲花之清雅,证人生之清雅。《莲舞》写痴迷于种莲并研究莲花的怪人李寻常,喜欢在莲园里看莲花,“从叶开始,特别是贴近花蕾边的一片伴生叶,那片嫩绿的小叶,是莲花的使者。莲花是古书中的小姐,伴身叶便是小姐的贴身丫环,小姐没出闺房,丫环出来传话。只要看看穿绿衣的小丫环,便知小姐秀美不秀美,大方不大方。”感知如此多趣,可谓莲花解人。在他眼里,“这轻风一吹,莲花就像在风中舞动,莲花有魂,是花魂在舞,你要静静地看,细细地看,你能看到天地自然尽在莲中,皆显莲色。”这样一种禅悟之境,渗透着人生体悟,对应着作家心境。

与唯美书写相匹配的,是储福金独沽一味的女性观。储福金偏好李煜的词,这势必会影响到他的创作取向。为其本人内敛的性格、细腻的情感所驱使,储福金早年即倾心于女性题材小说创作,其后的创作更是无不着力于此。从《石门二柳》《金野》《花野》,到“紫楼”系列,到《心之门》系列,再到“棋艺”系列,以不同视角展现女性之容颜美、气质美、艺术美、人格美、性情美。中篇《石门二柳》中的孪生姐妹“大柳沉静,小柳活泼,两人都出落得像出水的荷花一般”,呈现出健康天然的美感。短篇《心之门·冯曾高》甚至从风尘女子黄苏虹身上,亦能看到宁静、唯美和纯洁——作家以忘情之笔,写黄苏虹“至柔至软,如雪如玉,如绵如云”的曼妙体态;这种对美的迷恋、珍视和敬惜,令人感动。

毋庸讳言,储福金身上有着鲜明的女性崇拜情结。在他眼里,世间女子往往是圣洁美丽高贵的代名词。短篇《棋语·点》写黄晓成的恋人:“她的皮肤特别的白,而她的眼眸特别的黑,她的眼眸流转时,仿佛黑星在白空中划动。”精湛的白描手法,点染出女性身上无与伦比的钟灵毓秀之美。储福金笔下的女性,多呈现出隐忍、善良、优雅、感性、美丽、勇敢的品相和性情。反之,其笔下男子,则往往面目模糊,性情平庸,人格猥琐黯淡。短篇《彩》《苔》《怆》落脚于婚姻和事业,展示世俗女性平凡而有活力的生活,写贵仙、秀兰、秋葵等寻常女子为了婚姻和生育的努力不懈;而黄石林、邱益和朱田农等男子,则沉陷于灰暗琐屑的生活不能自拔,欲振乏力。另有一小撮浪荡不羁剽香窃玉的男子,如中篇《幻色》中的马昭昭等,组成了一个小型的“渣男”系列阵容,表现出作家对于男人世界的失望。这正如储福金自陈:“我的作品中多是女性形象,乃是种失望。是如同贾宝玉式的对现实男性世界的失望,或是对现实中所有关联女性的失望,或是其他方面的失望……”循此,可理解作家的心路历程及创作取向。

“把彩虹的颜色,借给云雾的人生”(印度·泰戈尔:《飞鸟集》),储福金的创作貌似不愿直面惨淡或惨痛的人生,远离了习见的社会矛盾与生活冲突,而专注于桃红色的梦幻行旅。作家所写到的平凡人物,往往逆来顺受,在命运面前呈被动态势。然而,正是这样一种始终无改的浪漫情怀和幻美情结,生成其作品与众不同的气质韵味。感时伤世的短篇《花野》及《紫楼》系列,那般哀婉的描写、沉溺的笔法,收放自如的阴柔与感性,读来让人惆怅不已。

储福金对戏剧类、表演类行当情有独钟,短篇《紫楼》《绿井》、中篇《幻色》诸作通过展示县文艺宣传队和江南乡镇青年生活,生发出人生如戏的感慨。《绿井》中叶三娘的人生让人叹息,但她未因红颜已逝而放弃对艺术的痴情,身上既有美人迟暮的苍凉,也踊动着向上的力;中篇《情之轮》表现春情萌动的少年心思,写到了无邪的红娣,纯真的少女英。短篇《紫楼》中县文艺宣传队所在的紫楼,是伊甸园的象征,留下了姑娘们的身影和笑声,然而于青春欢歌之余,总有一种忧伤之绪、悲凉之雾,时时袭来;相关角色“好景不常”的预感,仿佛大观园中的贾宝玉,早已从鲜花着锦的繁盛,看到了花果飘零的凄凉。那座最终被拆除的紫楼,象征着一去难再返的锦瑟华年。好在,淡淡感伤中,自有一种顺时应命的坦然。

美好的恋情,可爱的女性,考察储福金一系列长中短篇作品,从《神秘的蓝云湖》《石门二柳》到《花野》《紫楼》,就会发现,储福金确是表现女性之美的高手。这种气质,这种笔力,当是从歌咏女性的伟大巨著《红楼梦》,是从一代文学圣手曹雪芹处赓续而来的美丽传统。

从“棋语”系列,储福金觅得一片别有洞天的叙事空间。业已写就的十余篇“棋语”系列小说,总体上显得飘逸而厚实,富于生活质地。它们每篇均以一个围棋术语作为题目,每篇故事的主题都对应围棋里的一个术语。储福金意不在棋或棋理,而在于人生,在于文化。如短篇《棋语·冲》以散淡之笔,从1960年代写到改革开放,通过写下棋和棋手的命运,巧妙折射出社会变化、时代变迁。小说中美丽的修月芳嫁给民间棋手蒋冲并生下女儿,结尾处是修月芳的思考:人生为了什么?下棋费那么多心思为了什么?岁月一天天过去,又有什么意义?充分体现出思辨的魅力。

结  语

储福金笔下的女性形象,比之他笔下的男性形象,总体上确实要可爱、高大、亮丽和完美得多。我们知道,对阴柔美的迷恋及女性崇拜情结,在储福金作品中是一以贯之的。然而正如评论者所言,储福金的写作存在着“传统文化心理中男性视女性为物的存在和异己的力量的观念”;晓华曾专门分析道:“小说在有意和无意之中,表现了一种男性与女性的不对等关系,女性永远属于被‘观赏的对象,男性才是社会的中心,女性是从属的,被动的,而男性是核心的,主动的……这是否是储福金写作的初衷,我不得而知,但这部小说在展示美的同时,确实也让我们感受到了在美的旋律下的不和谐音。”这样的评论,值得作家本人重视。当一个作家笔下的女性谱系形象太过完美,完美到了简直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步,也便意味着一定程度上的失真。储福金文本中潜在的男性中心主义是毋庸讳言的,他笔下的异性身上所体现出的,更多是一种“女为悦己者容”的旧式情怀的传承,而缺了现代气息的浸淫,不太像是生活在当下的现代人。由此看来,擅写女性的储福金,对女性的了解其实尚欠深化。这势必会影响到他作品中女性群像的塑造,不可避免地导致平面化、程式化之弊。这跟主体的观念认知自然大有干系。

储福金近年作品,偶尔流露出轻度浮躁化倾向。表现于语言,如短篇《棋语·点》写黄晓成与曹歇对弈时,两人之间几句所谓“简洁而有意味”的对话(“人生总是那么重。”“人生总是那么轻。”“你无法离开。”“你无法不去。”“无可知道的一切。”“一切都很清楚。”),因急于说理而故作高深,破坏了文本的有机性和整体性,在含蓄蕴藉方面不复既往,致使一个短篇也写得不够从容,失于枯涩黯淡。这自然与心态有关。短篇《棋语·冲》里棋手蒋冲的话:“这里下雨的时候,水在瓦楞中间淌下来,又从房檐哗哗地沿着水管冲下来,到处溅着水花,像无数的花开了一样。”如此偏于文雅的人物语言,显得缺乏生活的实感。

真正的美,必定与宁静相伴。值得欣慰的是,在创作上处于细水长流状态的储福金,有着绵绵不绝的后劲。其作品所彰显的总体品相,正应了尼采欣赏的“美的慢箭”:“最高贵的美是这样一种美,它并非一下子把人吸引住,不作暴烈的醉人的进攻(这种美容易引起反感),相反,它是那种渐渐渗透的美,人几乎不知不觉把它带走,一度在梦中与它重逢,可是在它悄悄久留我们心中之后,它就完全占有了我们,使我们的眼睛饱含泪水,使我们的心灵充满憧憬。”鉴于储福金作品的优秀质地,我们有理由期待他更为辉煌的文学远征。

注释:

①准淮:《一个青年作家寻找的足迹——评储福金的小说创作》,《小说评论》1988年第5期。

②丁帆:《三代风流  一片辉煌——江苏中篇小说五十年》,《江苏社会科学》1999年第5期。

③储福金、汪政:《夏天的问答》,《萌芽》1993年第8期。

④林舟:《女性的趋近与迷失——储福金小說的创作个体心理寻绎》,《当代作家评论》1995年第2期。

⑤晓华:《印象点击:〈细雨中的阳光〉》,《当代作家评论》2003年第4期。

⑥[德]尼采:《悲剧的诞生》,周国平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年版,第177页。

(作者单位:南京理工大学诗学研究中心)

责任编辑:杨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