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三与胡兰畦的友情
2021-08-30慕津锋
慕津锋
这是一封在中国现代史较有影响的革命女战士胡兰畦晚年写给好友萧三的信札,现收藏在中国现代文学馆书信库。该信的全文如下。
萧三哥:
怎么你的哮喘病又发了,人民日报上说已好了些,现在怎么样?甚为念念!
这个冬天我未发气管炎,但是发了两次胆囊肿大,一二天就好了。我现在要在三月底写完回忆录。有些紧张。因为家中太窄,暂时到我弟弟处写,他爱人照料我的生活,可以勿念。(在)德国女牢中,已经出版,三天后才能签了名寄给你。因我现在乡下,三天后回城去才能处理一些事。谢谢你的序言,把书的身价提高了,谢谢!你的序言,出版社送了十元钱稿费,我代你给了范奇龙同志的小女,作为春节你打发她做糖果钱。我想你一定不会怪我专擅吧,三哥?二月底四川省政协召开四届四次代表大会,我三月底要交稿子,四月初来北京,这次交了稿子来完全休息,陪你畅谈。三嫂和侄子回国没有?请替我祝贺她的访问成功,祝贺她的胜利归来。
最后祝你的身体健康,百病不生,
精神强壮,延年益寿!
兰畦1982.2.2
来信交成都日报社
胡启伟转交
谈起胡兰畦与萧三的交往,最早还要追溯到上世纪30年代初。那时胡兰畦刚在德国加入中国共产党,而萧三则在苏联一直从事中国革命宣传和世界革命文学编辑工作。當时的国民党政府不仅对来自赤都莫斯科的书信基本采取查封、没收及迫害收件人的政策,而且还对中国寄到苏联的信件也基本采取严密封锁的政策。这迫使中国革命人士不得不采取迂回策略来实现联络。正因如此,双方只得先把信件、书报等寄到德国,再由德国转寄。就这样,国内或莫斯科有不少人通过这样的方式,把信件寄到廖承志介绍的胡兰畦处。胡兰畦收到信件后,由她负责“改头换面”工作,贴上新的包装,再从柏林转寄出。这一时期,因这种工作关系,身为“东德反帝同盟”成员的胡兰畦与远在苏联莫斯科的萧三开始了书信往来。最初在书信中,他们开始谈与文艺、文学等有关的事情。渐渐地,胡兰畦自己的很多事情也真诚地向萧三请教。比如当胡兰畦在德国工作及思想中出现苦闷问题时,她就曾给萧三写过长信。而萧三每次收到信后,都会很仔细、很认真地给胡兰畦回信。
1933年2月27日,德国纳粹密谋在柏林火烧国会。其后,将其嫁祸给德国共产党,并开始在国内大肆抓捕共产党人。不久,胡兰畦便被德国当局抓捕。三个月后,胡兰畦被鲁迅、宋庆龄等人营救出来,但却被德国法西斯驱逐出境。流亡到巴黎后,胡兰畦本想继续进行革命工作,不料几个月后又被限定24小时内必须离境。当她转到英国后,英国当局也不准胡兰畦长期居留。此时已是身无分文的胡兰畦只好给素未谋面的萧三写信,希望他能赞助自己一张由西伯利亚回国的火车票,她想回国参加抗日活动。正在莫斯科忙于革命活动的萧三立即复信,不仅答应代胡兰畦购票,还热情地邀请她作为中国作家代表出席即将在莫斯科召开的苏联第一次作家代表大会。
1933年底,为促进世界革命作家大联合,苏联作家联盟根据世界革命作家代表大会的决议,决定邀请世界各国进步作家参加苏联第一次作家代表大会。萧三作为“国际革命作家联盟”代表和“中国左联”代表被邀请参加此会,筹委会也向鲁迅先生发出了参会邀请。但由于国民党政府对外实行文化封锁,鲁迅先生无法出席本次大会。萧三得知消息后便与苏联作盟商议,建议邀请这时写信给自己的中国旅英女作家胡兰畦和自己一起代表中国参会。
收到信后,身处绝境的胡兰畦大喜。1934年8月,在萧三的精心安排下,胡兰畦坐船到达苏联列宁格勒,苏联文学会则特地委派了一名女同志亲自上船来接胡兰畦,并稍后安排她乘火车到莫斯科。这个女同志告诉胡兰畦:萧三将会亲自到莫斯科火车站接站。坐在火车上,胡兰畦一直在构思、揣摩自己这位中国素未谋面的同志形象。当火车到达莫斯科车站,胡兰畦步出车厢时,她看到在站台上站着一个身穿白帆布西服、结着一条鲜红领带的中国人,她断定这人一定就是萧三。随后,胡兰畦大步向这位不断向车厢张望的中国人走去。这时的萧三,也看到了提着旅行箱向自己走来的胡兰畦,萧三老远就伸出双手上去迎接。见面后,萧三热情地紧握住胡兰畦的手。当时,他们两人竟没有通名就互相挽着臂膀,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快步走出车站。很快,萧三提着胡兰畦的旅行箱,把她送到莫斯科当时最漂亮的宾馆入住。入住后,萧三热情地对胡兰畦说:“你受苦了,受苦了!”萧三的诚恳、热情与和蔼,给胡兰畦留下了深刻的第一印象。
1934年8月17日,苏联第一次作家代表大会如期在莫斯科召开。胡兰畦和萧三作为中国作家代表参加了此次盛会,苏联最著名作家高尔基主持了代表大会的开幕式。胡兰畦是第一次看见高尔基,她非常激动。她觉得这位享誉世界的文学大师竟是如此的朴实、慈祥、平易近人,他嘴唇上的胡须是那样地浓,他总是喜欢头微微地偏着。从外形看,高尔基就像一个中国的农民老大爷。萧三代表中国在大会做了简短发言,他向各国作家介绍了鲁迅在中国革命文学中的领导作用,还介绍了作家茅盾的《子夜》和《春蚕》。
为了让胡兰畦更快地融入此次会议,萧三把苏联第一次作代会各种场合的讲话都详尽地向她做了翻译,还认真地向她介绍了苏联革命的历史、现状、政策、法令以及风土人情,并带她先后会见了高尔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作者奥斯特洛夫斯基、法捷耶夫,以及当时苏联的一些党政要人。正是在萧三的帮助下,胡兰畦在这里启迪了心智,打开了眼界,进入了一个新天地。8月26日,苏联第一次作代会闭幕前的一个晚上,高尔基设宴在自己的别墅招待各国作家代表。萧三陪着胡兰畦一同前往。那天的宴会盛大庄严,高尔基站在第一层楼的扶梯口接待来宾。当萧三与胡兰畦走到高尔基面前时,胡兰畦握着高尔基的手说:“高尔基同志!我不是一个作家……我们中国的作家、诗人都给蒋介石活埋了!我要求你为他们抗议啊!……”说到这,胡兰畦压抑不住心中的悲恸哭了起来。高尔基听后也非常激动。那天晚上,高尔基坐在主位上,把胡兰畦安置在他靠右手边的第一个座位上。左手边依次坐的是莫洛托夫、伏罗希洛夫、卡冈诺维奇、马林科夫等苏联党和国家的领导人,其余作家代表顺序就坐。在此次晚宴上,萧三、胡兰畦向高尔基、法捷耶夫等外国作家详细介绍了1931年柔石、殷夫、冯铿、李伟森和胡也频五位中国左联作家被蒋介石杀害的经过和中国人民正在进行的抗日斗争的情况。在这次宴会上,高尔基声讨了中国人民的敌人蒋介石——让我们大声疾呼:谴责屠杀中国人民的刽子手和叛徒的罪恶!随后,他指着胡兰畦对大家说:“这是一个真正的人。”其后,高尔基又讲了胡兰畦最近的一些遭遇,他还写了一张字条给莫洛托夫说:“现在她不能回去,照顾她住一些时候!”当晚,与会作家发表了各国作家联合宣言,抗议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罪行。
第二天,萧三来到宾馆告诉胡兰畦莫斯科苏维埃政府给她分了一套有书房、卧室、饭厅和洗澡间的家具齐全的房子,就在普希金广场附近的一条街上。当胡兰畦在莫斯科居住时,萧三常抽空来带她拜访苏联各界人士。也正是在这一时期,胡兰畦的马列主义信仰更加坚定,革命观点也更加成熟。蕭三非常自豪——他认为自己给苏联社会介绍了一位真正的来自中国的朋友。通过交往,萧三的随和与幽默也给胡兰畦留下了深刻印象,“和他在一起从不会觉得紧张,像兄弟姐妹那样相处,无拘无束。有一次他对我说:‘苏联驻丹麦大使的夫人很爱打扮,有人向列宁告状,说她资产阶级作风,列宁却说,没关系,她爱打扮,送她点雪花膏……我听了觉得很新鲜。萧三是个受大家尊重、被大家喜欢的人”。
1935年3月,在萧三的帮助下,胡兰畦离开莫斯科到香港十九路军做统战工作。1936年,胡兰畦从香港再次返回莫斯科。但这时的胡兰畦感到王明、康生对自己有偏见,并感受到他们在政治上对自己的压制。为了不连累萧三,胡兰畦很少再去找萧三。1936年6月18日,高尔基逝世,萧三作为苏联作协领导成员为高尔基守灵,并与法捷耶夫等人组成护灵队,护送高尔基遗体火化,还参与第二天全苏联为高尔基举行的国葬。而作为高尔基生前特别欣赏和喜爱的中国女作家,胡兰畦也被选入高尔基治丧委员会。在举行葬礼的那一天,斯大林、莫洛托夫、奥尔忠尼启则、卡冈诺维奇抬着高尔基的灵柩,胡兰畦和高尔基的儿子、儿媳一起手捧着他的遗物,为高尔基执绋。1936年7月,胡兰畦再次离开莫斯科回国。此后,胡兰畦与萧三有近三十年没有再见。
当二人再次见面,已是1965年。那时的他们都已步入花甲之年,而各自的人生际遇也是颇令人感伤。当在北京灯市口车站偶遇时,历经风霜的胡兰畦脸上早已爬满了皱纹,而诗人萧三也已变得苍老。这次相遇,胡兰畦一眼就认出了老友萧三,而萧三却对昔日好友“对面不相认了”。1979年5月23日,萧三在给胡兰畦写信时,还特地谈到这次相遇的一些情景:“偶然在灯市口下车的时候,我简直认不出你了。你说‘该打真该打!就是那次,我在别你后还想追去谈谈,也以有人在旁作罢。”这次相遇后,二人又是17年没有再见。1975年,胡兰畦从北京退休返回成都生活,后被四川聘为“研究员”和“政协委员”。1979年5月,胡兰畦在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编辑、出版的杂志《百科知识》第1辑上,发表了一篇回忆文章《和高尔基相见的那些日子》。历经磨难的萧三在北京读到该文后兴奋异常,他没想到这位老友竟然依旧健在,而且还提笔写到了过往。经多方询问后,萧三找到了胡兰畦的联系方式,他立即给远在成都的老友写了一封信。从此他们书信便频频往返。1982年5月,胡兰畦趁到北京参加宋庆龄故居开放典礼与纪念廖仲恺、何香凝的活动,特地到医院探望重病中的萧三,鉴于萧三身体原因,他们也只是简单地聊了聊。本想等以后有机会,再作畅聊。可没想到,这竟是他们人生最后一次见面。
1983年2月4日,萧三因病在北京去世,享年87岁。
1994年12月13日,胡兰畦在成都逝世,享年9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