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 道
2021-08-30朱以撒
朱以撒
朋友回了一趟老家,是自己驾车走的,途中穿过好几个省。在经过一些旅游城市时,她停下来从容地玩了几天,然后准确地把车停在自己家门口的那块空地上。几个月后她又驾车尝试从另一个方向走,因为有两个古镇吸引了她。住在古镇的民宿里,在老戏台前坐定,听那咿咿呀呀不知唱着什么的地方戏,几天后安然回到这个她喜欢的城市。我觉得很惊奇,这些年因为方向感不强枉费了不少汽油,而她在如此遥远和陌生的路途中能够如矢中的,显然是被准确地引导了。
世上路径千万,问道成了生活中向外祈求的一个举动,特别是到了岔路口——三岔路口,四岔路口,凭感觉判断哪一条岔路通往目的地,实在是太危险了。于是问道——老人常对我说的一句话就是:“路在嘴上。”如我这般吝啬口舌的人,往往因不愿谦卑地问道而身陷迷途。其实,只要肯开口,配合不安的神色,大部分人还是乐于告知的。如果不愿开口,自己寻寻觅觅,那就看运气了。常常因为场面生疏,缺乏借鉴的标志,心事慌乱,一脚深一脚浅,只往热闹处走,至少,使安全感获得一些提升。手机导航出现时,教我问道的老人都已过世,问道是他们的生活经验之一,不问道,何以行?问道说明一个人的才能是有限的——为了避免迷路,只好向他人请教,哪怕是一个孩童。我的长辈们在一个邮票大的故乡生活都必须如此。故乡当时很简单,路无多,高楼无多,只是巷子特别多,有经验的人避免进入巷子。巷子的围墙高筑使人看不清世界,看到的天际也只是窄窄一条。行于大道,敞亮开阔,得到正确引导的可能性也更大。从在小小的故乡迷路,到千里万里疾驰准确无误,只能说,世道变了,迷路的体验也就成了可以品味的往事。更多的时候,迷路是一种隐喻,它多指精神生活上出了问题,自我启蒙显然是不易的,需要有人或者组织来驱散他眼前的阴翳,连同内在的疾患,这样才有可能渐渐回归正常,这是比行走时迷路更为复杂的情况。问道是为了摆脱困境寻找出路,尽早地缩短与目的地的距离。随着人手一个导航神器,我们即便面对生路,也无所踌躇,内心踏实。
在一个纵横有序的街市上走,会觉得这个城市的设计过于直白,是否缺少了一些婉约,从而韵味无多。在一些很有韵味的小城,或是老镇,都有把道途婉约延展的追求,从而不那么直露,一览无余。祝家庄就是精心谋求的格局,庄上人家长久以来接受了一个鲜明的引领,见到白杨树才可转弯,得以走出庄子,进入外部空间。我一直认为白杨树是一个象征,象征着解脱,或者新生。那些在祝家庄里狼奔豕突又回到原点的人,正是心中少了一棵挺拔的白杨树,因此内心要折腾一番。后来,每一个人都在夕阳衔山的时刻走出来了。设计者显然降低了道途的复杂性,考量过行者的智商与耐性,让他们既感受到了难度又有能力解决,不免要对自己的表现表示满意。如果太复杂,没有几个人能出得来,来的人必然稀少——门可罗雀毕竟有违经营之道,只有让人们都在暮色合拢前完成探魅之旅,才算成功。在一个古镇里我遭遇了如上所述的道途,以此作为旅途上的一个乐趣。
和人交谈,对方的专业离我太远了。我问了许多问题,他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看得出我这些问题粗浅之至。可我还是听不太懂。专业就是这样,无比地专,专到同行者无多。各自探究可能性,解决复杂性,涉猎相关性,如有可能,顺便体验一下神秘性,要是有一点原创性就更有价值了。有人说专业的理都是相通的——这纯粹是鹦鹉学舌,具体到细微的理,却是一点都不通的。我遇到的是一名密码专家,自从看了麦家的《暗算》之后,我对密码的兴趣大大提升了。可是他该怎么和我解释呢?按《暗算》里黄依依的说法:“密码就是用数学制造出来的陷阱,玩的全是数学的游戏。所有的密码都可以演变成一道或几道超难的数学题。”这也太深奥了,密码使没有高等数学基础的人如听天书,只能简单而感性地认为,密码就是对人的行进状态形成阻碍,看不到眼前有一堵墙横着,但就是进入不了。密码专家最后说:“既然有人设置密码,也就有人破译密码。还是你喜欢的书法艺术奇妙,它是演算不出来的。”
只能说,没有哪一个专业通畅无阻。
听不少人说博尔赫斯的作品就是迷宫意识构成的,不让读者有一眼洞穿的机会。先是作家意识里有一个迷宫,然后才形成笔下那个迷幻的世界。如果读者不与作者共频,旬月苦读也弄不清迷宫何为。有的人说看懂了,还不断引用,实际上根本没读懂,附和而已。没看懂是真实的,说出来也没有什么可羞愧的——有的文章一览无余,有的则难以知,无从说起。有人问我专业问题,我还得查一下资料才有把握告知,甚至有的问题我都没听说过,没思考过。千万不要以为一个人尽平生之心力择一业就可以进入迷宫中心,然后挥挥手轻松地出来。在我看来,人之于世所触及的都是迷宫,寻求出路,欲行又止,遠方无垠,人生有限,都有走弯路的经历,于是读经读典以求密钥。
明代王艮说了一句话,我一直认为切中肯綮,他说:“百姓日用即道。”在社会底层,那些不知冠冕为何制、钟鼎为何物的人,以自己微薄之力谋生,不依庙堂,不附权贵,生存也就更为真切朴实。像《儒林外史》里的几个人——替人看坟的邹吉甫、开小香烛店的牛老儿、开小米店的卜老爹,还有修乐器的倪老爹、卖火纸筒子的王太、做一手好裁缝的荆元,在平淡无奇的日子里,自成生计之道。他们不需要教科书,不需要听谁来说教,是底层社会环境的经历,延展了肉体和精神的自由。要我说,快乐每多屠狗辈,“那一轮红日,沉沉的傍着山头下去了”,随之而起的是荆元的琴声在暮色渐深的老旧房子上空萦绕,与袅袅的炊烟合为一道。
在这个城市,秋意总是突然就来了。走到这个节点的人们有了叩问自我的机会——一年的时日过去三分之二,似乎可以窥见道途的终端了。此时安然坐在书斋的文士,想着自己喜好的艺文之道又推进了几许——一些道理弄明白了,更多的疑问又出现了。像我这样不会使用电脑查找史料的人,只好一本接一本地翻书,试图找出藏匿其中的真知。眼力心力费了不少,大海里的宝贝却捕捉无多。但我已经习惯了纸本散发出来的气味——南方潮润,一本藏了十年的书和一本藏了五十年的书,它们指向不同的审美,散发出的气味也是有区别的。在翻开的时候,那些不同的排版、字号,使人看到了过去的时光。有时我也请学生查一点资料,很快就发来了,使我不费气力。更多的时日我还是乐意自己一本本翻,眼力行于字里行间,如行于昏暗隧道,忽然,前方有了光亮。在有所获得之余,我还会顺便看看前言,看看后记,四时异景,一时尽出眼前。
一条道走惯了,如使一柄惯用的兵器,也就守之以一使之娴熟。有人认真地对我说,如我这般情性的人,完全可以再辟新径,艺文之道大抵同。我听罢只是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