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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山漫记

2021-08-30白玛

诗歌月刊 2021年7期
关键词:大山房子诗人

白玛

高山怎么能被一个使用文字的人叙述周全呢。同样,土地、河流、平原……也令人在纸上止步踌躇。当我日日端坐桌前,视线穿过玻璃门,恰好与山峰齐平,此峰海拔625米,名玉女峰,乃江苏省海拔最高点。山很有名,名花果山,是云台山的一段。偶尔出游外省,会跟陌生人这样贫嘴:你不认识我没关系,我有个老乡你一定认识,孙悟空啊。我独坐桌前吃饭或喝茶或饮酒(自酿的樱桃酒),会对着山尖尖举一下碗或杯子示意,如与山对饮。一个人埋头吃喝有什么意思呢,我且想象对面有一位可敬可畏的师友伙伴。

我有傍山建造的房子以及零散分布的数块土地。房子是平顶,站在屋顶上能将山下的小镇一览无余,白天能在栏杆上借一把好太阳翻晒棉被和地毯,夜晚能摘星。房子是五十年前的老石头房,当初我选了它就是看中它与花果山对望——万一有神仙腾云经过,我会有幸看到呢。当初房子很破,起脊有瓦,但房梁朽坏,露着茅草。我花了四个半月改造这房子,过程之艰辛不提,曾多次偷偷自吹自擂能写一本顶级配置的《李顺大造屋记》。有了大山可靠,人为何不能像飞禽走兽一样住在山里,而去劳其一生建造修补一座房子?可见随遇而安对于人而言是巨大的难题。房子里需要配备水、火,我在半山腰有泉水的地方挖了一口井,井的四周用石头围砌,一路挖埋水管子把水接到厨房灶台那里,大山无私赠予血液,从此杯里的水带有微甜,让一些城区来的客人表示羡慕。火的来历是这样:年年冬季,山上都有枯死的松树,松针用麻袋收集起来,可引火。松枝砍短做柴,有松油,是最受山民青睐的烧柴。苦楝树和橡树的枝干硬,水分多,不容易砍也不容易晒干。松树只能烧枯死的,如果把青枝砍下来,背柴下山的路上就会被路人指责:青苗不能毁。

我们只在冬季进山砍柴、采石、闲逛。其余季节草深,虫子多,不扰山。

夏季雨水多,山涧里的水轰鸣倾泻,仿佛巨龙撒野。大雨降临前,满山树林集体起伏咆哮,真的,听到树木居然发出那么大的声音时,我呆住了。也是大雨前,我在山路上走,总以为身后有野獸吼,回头看,原来是树林在吼。

本来打算说说少雨年景里干旱的大山,以及山民日常。有妇道人话痨话密的自惭,打住。

人到中年,神色间油腻难掩。如何消除?方法有二:读书,种田。我喜动,读书懒,种田倒勤快。地里的土要平整,施鸡鸭羊粪。菜畦要横平竖直,作物要分行列队如士兵。竹篱笆要美,不许竹竿高低错落。大好时间耽于地里,气得家人讥讽我:形式主义!

为什么一粒小如幼蚁的种子撒到地里,竟然变出一棵丰硕的大白菜!一粒我随口吐掉的甜瓜籽,到了土里,就长出长长瓜秧,结了三个甜瓜。——这类疑问常驻我心而不得解,只能自问自答:土地里有魔术师。山里有神仙掌管风雨节气。

这种问题不能向任何人咨询。如果问六十五岁的邻居张二成,他会说你神经错乱。他不知道世上有人被神指派干着诗人的差使。那天他敲开门问我:山上有一块大水晶,你想去挖吗?我当然要去。我们这里出水晶,你知道的。带着工具进山,三个人,我、二成和二成的婆娘金凤。水晶石有半个磨盘大,嵌在树根底下,部分青色,有杂质。我们仨挖了半天,也没挖动。金凤说,明天再来挖。但是,要滴几滴血在水晶上,防止它跑掉。

我不肯咬破手指献血。张二成也不肯,他那个走路像鸭子的婆娘更不肯。我们三个吝啬鬼下山去。第二天去看水晶,水晶跑了。

山里的春天美得不可言说。花一茬一茬漫天开放,樱桃花最先开,然后杏花、桃花、梧桐花依次登场,让大山宛如色彩明艳的调色盘。山坡上野杏树开花了,远远看去,好像一群绵羊分散卧着,来年看,还是羊卧着。时间忘记了一片山坡、懒散的羊群。

家家餐桌上有了各种野菜。竹笋、荠菜、蕨菜、蒲公英、清明菜、山麻菜……靠山吃山,野菜是送走漫长冬季的庆祝辞。住在山顶的孤寡老人菊奶奶在整个早春笑得皱纹舒展,大山就是她的菜篮子。她喊我去家里尝尝槐花馅煎饺,并且打算给前年去世的老伴墓前也送几个去。

这里不是我的出生地。我的故乡是70年代初期的鲁西南大平原一个温暖的村庄。不是现在的,是过去时。我离开她,离开母亲,像一粒草籽被鸟儿带到高高的山顶。故乡就在我的诗歌里。对故乡的回忆及探视,于全世界任何一个诗人来说都五味杂陈——接近和抗拒、弥补和撕裂,即使诗人布罗茨基也无法叙述清楚。

住在山里不可能不认识这里的人。住在任何地方都难免会与他人交织。一个诗人深谙人性却要通过诗歌来掩饰(是掩饰,不是掩藏)那一切无疑是痛苦的。山地隆起于平原,深沉的形式一分为二:异域。未知,隔绝。另外的美,另外的口音。诗歌即口音。美、幻想、好奇心暗中成全诗人。

我有一些土地,自然会参与土地上的动静,节气、雨水等等也和我息息相关。种子埋到黑暗的地下,阳光又呼唤它们袒露勃勃生机。花生或扁豆鲜活地钻出土壤的时候,我对土地之下神秘的力量充满感激,我甚至学会了谦逊:自己的劳动只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一方面,阳光,泉水,土杂肥的作用同样必不可少。夏天的玉米个子长得比我高,不知道吃了什么好东西,高挑而健美,结穗的模样如同抱着孩子的小媳妇。玉米走完夏季,果实被我以及家禽吃完,就贴地倒伏,等阳光晒干后当柴烧,它们生长的位置换上末伏幼弱的白菜秧子。白菜有了白菜形状时,秋天就到了,空气里搀着丝丝凉意。白菜从夏走到秋再奉献给蔬菜缺乏的冬季,我要谢谢它们,直到春节来临之前,让我守着菜窖如同财主守着保险箱。

我很想通过诗歌表达很多份感谢,但是发现根本做不到,这让我免生骄妄之心。比如,无论我怎么努力也写不好阳光,尽管我日日享受阳光的恩泽。我甚至无法通过诗歌去叙述一只停在山路上戴着鲜艳帽子的野鸟,还有,我见过大蛇和小蛇,一旦用诗歌叙述我如何害怕它们,就会显得矫情:你诗歌里的恐惧从何而来?难道奢望有人共情?

大山以隐秘的方式培养一个诗人,但是她并不需要诗人的赞美、记录、修饰。

诗人何为?始终有问无答。

上月,家里的奶羊生了三只羊羔,两只体格强壮一些,一只瘦小。瘦小的羊羔抢不到奶喝,我每天用奶瓶喂它喝超市里买的牛奶。三只羊羔能吃草了,卖给了山下一个承包果园的当地山民。三只小羊羔被三轮车拖下山去,那只被我喂过的,一路大声哭喊着“妈——”。我双手紧紧捂住耳朵。诗歌无法安抚分离的难过。

我养了一群狗和猫。它们中的每一个都有关于以前流浪街头的不幸的故事。被汽车压伤的花狗,眼睛几乎失明的白猫,被人抛弃的大黄,出生在山洞里的二蛋……它们从未嗅到我的诗歌,但是那些诗歌暗地里因它们而生。因爱而生。

我居住的山叫东山,南山即花果山。我住在东山顶上。月圆的夜晚,抬头可以看见圆月温柔地照着松树竹林和零散屋舍。曾经在遥远的西藏,比山更高的高原,比蓝更蓝的天空下,一位名叫仓央嘉措的诗人早已写下:在那东山顶上,有轮圆圆的月亮……

所以亲爱的朋友你看,为真善美而写几乎是代代诗人的宿命。

我在大山里写诗,写关于长空、大海和平原的诗,写游鱼、走兽和生死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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