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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去看哈尔盖

2021-08-30刘生彪

西部散文选刊 2021年7期
关键词:哈尔草原

刘生彪

三十五年前,诗人西川写有一诗——《在哈尔盖仰望星空》。每每读起,沁人心脾,如饮清泉。诗中,那夜色中的草原,璀璨的星河,疯长的青草,蚕豆般大小的火车站,飞翔的马群,还有那神秘的力量和祭坛,总于脑海里沉沉浮浮,如梦如幻,似乎在冥冥中等待着我,呼唤着我。然多年来,始终未了心愿。

其实,哈尔盖并不遥远。哈尔盖草原离西宁约一百八十公里。其南濒青海湖,北望祁连山,东邻海晏县,西接天峻县,于刚察县境内,海拔三千余米。

庚子晚冬,腊八前夕,终谋得一日光阴。说“谋”非虚,因哈尔盖既非旅游胜境,也非交通要塞,实乃高原偏僻一隅。但其于我,却有神秘之力,除却西川一诗,更有对苍茫雪域之膜拜,对凛冽高原之敬畏,对凋敝万物之感怀,对广袤草原之向往。冬日的高原无比狞历,然狞历之美更让我心动,粗犷之美更让我心仪,寂静之美更让我心醉。

是日,天高云淡,阳光明媚,冬意澜珊。这个格外寒冷的冬季,似乎终于有了万物复苏的气象。

轻装出行,早晨十点出发,驱车沿高速公路,一路往西。沿途即感受到了大自然的另一番情调。在湛蓝天宇的衬映下,但见远山如黛,近山染黄,沟壑僻阴处,暗雪斑驳。半个小时后,当山峦逐渐簇拥,便已进入了湟源峡,视野即刻变得狭仄起來。而高速公路犹如一条青色巨蟒,穿山越岭,盘蜿于幽深峡谷之中。两边山麓的颜色也变得杂乱,深暗的草黄色依然是主色调,羼杂着裸露岩石的青色,小片松林的黑色,阴沟暗雪的白色,簇簇草丛的灰色,土山断崖的赭红色,而乱石山坡的颜色更是丰富,但唯独缺少那一抹绿色。

约半个小时,我们便已穿过了湟源峡。当眼前变得开阔起来,前方就是湟源县城了。湟源县城四面环山,中间似一寥廓山坳,地势不是很平坦,但高楼鳞次栉比,错落有致,一片繁华街市便坐落于群山环绕之中。除了著名的丹噶尔古城,湟源的陈醋也是闻名遐迩,当然湟源还是出美女的地方。在青海大地流传有一俗语:贵德的梨儿,乐都的蒜,湟源的姑娘,互助的汉。

穿过湟源县城,沿国道继续往西,便又进入一片山峦。不久又逢一峡谷,名“巴燕峡”。巴燕峡比湟源峡小而短,但似乎更为狭窄险峻。其最窄处只有二三十米,我们的道路被挤在中间,左右攀援,迂回辗转。两边石崖叠嶂,突兀危悬,奇岩怪石,相叠互倚,如虎踞,似牛卧,又若群猿蹲坐。左顾右盼中,眼前逐渐开阔,山势也变得舒缓起来,路边不时有散落的村落,还有一些学校。随着海拔渐高,耳膜似有鼓噪之感,而路边的柳树也越来越苗条,像一根根羸弱的豆芽,寥落无助,身上落满了灰尘。继续往西北方向,视野更加开阔,两边变成了起起伏伏的草山,像南方延绵的小山丘,舒缓而温婉,但凋敝之气愈来愈重。此时,我们已进入海晏县境内,著名的金银滩草原和原子城就在前方。

说起西部歌王王洛宾,国人尽知,其青海民歌《在那遥远的地方》在华人世界更是脍炙人口。七十多年前,因拍摄一部电影,歌王和藏族姑娘萨耶卓玛同骑一马,策马扬鞭于辽阔的金银滩草原。当时金银滩草原有一说法:“草原上最美的花儿是格桑花,青海湖畔最美的姑娘是萨耶卓玛。”当情窦初开的卓玛扬起鞭子,轻轻抽打在目光灼热的歌王身上,于是,便诞生了一首让我们传唱至今的不朽经典。金银滩草原西部毗邻青海湖,面积一千一百多平方千米,相当于一个香港的面积。其西面为一排南北走向的山峦,似一堵墙,齐整而陡峭,不高但狰狞。北面和东面则是平缓的草山,温顺了很多。此时已到中午,金银滩草原上阳光明媚,一片寂静,几无游客,放眼望去,只看见零星的蒙古包点缀在草原上,还有一些蓝色的彩钢板房、小饭店和小厂房散落其中。

金银滩里有一宁静的小镇,叫西海镇。西海镇还有一个名字,叫原子城。时间追溯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金银滩草原上,那些平缓起伏的小山坡下面的实验室里,诞生了中国的第一颗原子弹和氢弹,无数像邓稼先一样的科学家和科技工作者,用青春和生命,捍卫了共和国的尊严。直到八十年代末,“221厂”才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那些小山坡,看起来毫不起眼,更没有名字,可在我眼里,它们却像一座座闪耀的丰碑,照亮了整个华夏大地。

驱车继续向西北方向行驶。向前望去,辽阔的草原上,黑色的柏油路似一条长蛇,蜿蜒于一片苍茫之中。时值中午,外面阳光明媚,草原的春天已不太遥远。突然感觉到,那满眼的黄色里,竟有一丝淡淡的、隐隐的绿色,若有若无,若离若即,但却让人温暖,也让我对前方的哈尔盖草原平添一份期盼。越往西北,海拔越高,草原又逐渐变成了起起伏伏的草山,就像大洋深处的海面,汹涌澎湃,绵延无边。天空更加湛蓝,白云更加低沉,而我们的车就在这岑寂的天地之间,像一叶孤舟,沉沉浮浮,逐浪前行。

一个小时以后,当视野再次开阔,眼前就是哈尔盖大草原了。

蓦然初见,竟有一份不知所措的惶惑,更有一份不知所以的震撼。我是第一次看见如此广袤的大草原。眼前的哈尔盖草原比金银滩草原大了很多,广袤无垠,平坦如砥,荒草离离,至缈至茫。

我停下车来,站在路边。眼前浩浩乎夐不见人,铺天盖地的凋敝漫野而来,仿佛这里是世界的尽头,时间在这里停止,空间在这里定格,生命在这里重组。我就像一枚小石子,投身于荡荡然的虚空中,一股莫名的悸动袭遍全身,一种诺大的自由迎面而来,一丝落定的踏实在心里扎根,一份获得的快感在血管流淌,一幕想象的岁月在脑海浮现。沐浴着旷野长风,我呆怔地凝望着寂冷的哈尔盖大草原,一份爱怜在心里升腾。

置身哈尔盖大草原,仰望着浩浩青穹,我大口地呼吸,想用清冽的空气浣洗疲惫的灵魂,却发现我的疲惫薄若蝉翼;我极目眺望,想看到它的尽头,却只看到了缈缈的雪山围映天际;我屏息凝神,想倾听它的哀怨叹息,却只听到了它从容自若的呼吸;我喃喃自语,想表达对它的爱恋,却分明感受到了它的漠然和抵拒。

上车,继续往西北方向,就进入了哈尔盖草原的腹地。车速很慢,似沧海泛舟,悠然恣意。我想感受哈尔盖的一切,感受它的过去,感受它的现在,感受它的喜悦,感受它的悲伤,感受它的阳刚,感受它的阴柔。一路上车少人稀,干净的柏油马路在阳光下熠熠闪亮。路边的铁丝网阻挡着人们的脚步,也昭示着人和大自然的恩怨情仇。那道铁丝网,就像国与国之间的界碑,让我们难以自由跨越,而界碑消失的那一天,便是人类社会的终极和谐。此时想起歌德的一句话:“人类凭着聪明,画出了一条条界线,最后用爱,把它们全部推倒。”

突然一阵慌乱,一只“鹿”横穿公路,是鹿吗?犹豫中,又看见一只、两只、三只……它们长着一对约二十公分长的犄角,角尖相向钩曲。后来知道非也,我们差点“指羊为鹿”,它是黄羊,原名“普氏原羚”,由俄罗斯博物学家普热瓦尔斯基首先发现的,属于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黄羊背部及两侧为黄褐色,肚子和臀部是白色,只有雄性才有犄角,栖息于海拔3400米左右的草原地带,目前只生存于青海湖地区,数量已不足千只。看着路边草原上惊慌奔跑的黄羊,便又想起毛泽东诗句:“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大千世界,每一个生命都有它存在的理由。生命就是这样,来于自然,归于自然,没有高低贵贱,皆为大自然的宠儿。

草原上最常见的草本植物是芨芨草,丛丛簇簇,两三尺高,底部密实灰暗,顶部蓬松舒展。草原上到处都是芨芨草,疏疏落落,漫野而去,像无数静卧在草原上的刺猬,正在冬眠,在静候春天的到来。草原上,万籁俱寂,唯风吟咏,便又想起《敕勒歌》中“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诗句,也想起西川诗中那“忘记飞翔的马群”,那忘记飞翔的马群在哪儿呢?

我们在若有所思的怅惘中继续前行。不知何时,远远望去,公路两边草原上出现了一些斑斑点点,有黑色的,有白色的,似乎在移动,当车子越来越靠近,心里顿时一亮,那左侧黑色的是牛群,右侧白色的是羊群。公路似乎成了界线,它们画疆而食,冬天的青草虽然柔弱脆薄,但总可以保证它们熬过漫漫寒冬。一切物种,大自然总会给它留有余地,也许这就是大自然的玄机,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

草原上,还有一片一片的暗色,那是低矮的沙棘丛林,远远望去,斑斑驳驳,像白云投下的阴影。而那一条一条,或一片一片,在太阳底下闪耀着白光的,是结了冰的湿地或小溪流,我们也看到了哈尔盖河,十余米宽,冰若玉带,在寂静的草原上,像睡着一般,悄无声息。我们还看见一处用土夯墙围起来的方形场院,面积足有一个足球场大,周围的土墙坍弛倾圮,似乎早已废弃,在草原深处有这么一座孤僻场院,特别显眼,我想应该是以前牧民们夜晚存放牛羊的地方吧。

哈尔盖草原足够广袤,最远处的雪山影影绰绰,空濛漫漶。我们没有看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如画美景,却感受到了“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生命阳刚。生命看似羸弱无常,却又皮实坚强。而冬天的哈尔盖大草原,给我最大的感受就是那一份淡泊中的执着,荒昧中的高贵,寂寞中的自得,无争中的大气和清冷中的温柔。这种感受裹挟着我,让我一路痴迷,让我一路思考。

公路一直伸向草原的深处。在这样的地方驾车,灵魂像风一样自由,思绪像白云一样飘逸,身体像风筝一样轻盈,内心像天空一样透明,心情像阳光一样明媚。突然,远远望去,苍茫中一粒彩色的亮点撞入眼帘,就像钉在草原上的一枚靓丽的图钉,越来越大,终于看清楚,是一座小镇,那就是哈尔盖镇了。你很难想象,在如此浩瀚的草原上,一座像汪洋大海中的岛礁一般的小镇,默默静候在你的眼前,而且神情惬意,姿态安详。哈尔盖镇由一条约一公里长的街道贯通,街道两边几乎是清一色的两层建筑,橘黄色的外墙,楼檐下面点缀着斑斑点点的暗红色藏乡风情。镇上人口并不多,人们大都穿着藏族服饰,街道两侧各种店铺应有尽有,街边停满了各种车辆。这就是哈尔盖镇,一处荒芜中的繁华,一片寂静中的喧嚣,一缕苍凉中的烟火,一抹凋敝中的暖色。突然又想起西川詩里那“蚕豆般大小的车站”,自然不能错过。它隐藏在离镇约三四公里的荒野中,远远便看见了那候车室,那是一座黄色的一层建筑,真如一枚孤苦伶仃的蚕豆,埋在旷野里,无声无息。那候车室前面的沙石子广场上,荒草凄迷,显然已经废弃多年。正当我们迷离恍惚,准备离开时,却见一辆满载货物的火车,从车站徐徐驶出,慢慢悠悠向着草原的深处锵锵而去。

穿过哈尔盖镇,继续在草原上行驶约三十多公里,便到了刚察县城。我们的车在县城内漫游。这是一座现代气息很浓郁的县城,面积很大,建筑大气时尚,设施齐全,街道非常干净,车来人往,很是热闹,藏乡风情依然很浓郁。绿化带中是清一色两三米高的松树,这让我们兴奋不已,如他乡遇故知一般。当我们的车经过一处室外篮球场,远远看见,几个小伙子在打篮球,那藏袍的暗红色和硕大冬帽上绒毛的黄色,在斜阳下闪动跳跃,像火一般鲜艳,一种感动和温暖便在心里泛起。和哈尔盖镇一样,我们依然震撼于这份草原深处的从容自得,虽然没有陶渊明笔下的“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之田园风光,却也不乏“莫道老牛归去饱,牧人炉下正生香”之朴拙恬淡。西川诗里那“神秘的力量”,此时好像越来越清晰,它似乎就在身边,就在草原的风里,就在每一簇芨芨草的身体里。

夕照黄昏,我们不得不踏上归程。此时的哈尔盖草原,像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色,也增添了一份祥和,似乎粗犷变得阴柔起来,寒冷变得温热起来,单调变得丰富起来。冬日的哈尔盖,就像乌托邦一样嵌入我的灵魂,嵌入我的肉体,也嵌入我的生命。

歌德说:“美,是对功利的删除。”投身于哈尔盖大草原,我感受到了一种“洪荒之雄,太初之质”般的本真;领悟到了“返璞归真,去芜存菁”般的质朴;触摸到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法则。这里没有富春江畔、雁荡山间的江南美景,没有霓虹闪烁、车流如梭的都市繁华,没有裘马声色、觥筹交错的迷离夜晚,但这里有最纯粹的真实,最广袤的大地,最深邃的天空。

在哈尔盖大草原,我完成了最豪放的想象,最幽深的爱恋,最入微的观察,最深刻的思考,最洒脱的超脱。我虽然没有看到夜晚的璀璨星河,但我的内心深处已然星光灿烂;虽然没有看到“飞翔的马群”,但我的思想如骏马雄鹰,在天地间驰骋飞翔;虽然没有看到向群星疯长的青草,但我的内心芳草萋萋。一天来,多少次,我屏住呼吸,放大了胆子,虔敬地接受那神秘力量的洗礼。

我似乎听见春天跫跫的脚步声,正从草原的外面纷至沓来。那就让我把一份最诚挚、最热烈和最浪漫的期许,留给夏季,留给未来,留给哈尔盖吧!

——选自西部散文学会微信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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