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可桢与陈允敏:情定峨眉之巅
2021-08-30龚静染
龚静染
相親之旅
1939年9月11日,竺可桢从重庆坐水上飞机到了乐山,准备到峨眉山一游,同时也去看看设在千佛顶的高山测候所。
但这一趟旅行还颇有些曲折,因为他在重庆就听说泸州被日机炸了,而他要坐的飞机是早晚对开,先是从乐山泸州飞到重庆的,完全有可能与敌机在空中相遇,存在很大的危险。当时离上月19日乐山被炸还不到一个月,所以,竺可桢想“今日无飞嘉定之希望矣”。但到了下午1点半,打电话一问,说飞机要飞乐山,“知飞机已抵珊瑚坝,即雇轿夫至飞机场……盖机上不设无线电,故早晨来时离泸州后不知川境有敌机,至珊瑚坝始知之”。(《竺可桢日记》)
竺可桢此行不无惊险,“昨机过泸州已四点半,泸州尚在大火中,有五六处延烧。余逆料火熄时三分之一将成灰烬”。他在空中看到了泸州被炸的惨象。
到乐山时已是下午很晚了,早已等候在码头的是陈西滢。竺可桢此行没有通知任何人,以他当时的地位和声望,至少武汉大学也应该出面迎接,但他只联系了陈西滢,然后下榻在嘉定饭店,外人均不知道他的行踪。简单洗漱后,黄昏时分,他到了嘉乐门外半边街57号陈西滢的住所。就在这里,他见到了陈西滢的四弟陈洵和五妹陈允敏(陈汲)。
第二天,竺可桢专门去见了陈西滢的母亲杨文贞,“通伯(陈西滢)来,偕至其寓中膳。拜见其七十四老母,现住乡下,于今日迎至城中”。问题在于,堂堂浙江大学的校长,为什么要专门拜见陈西滢的老母亲呢?这事要从头说起。
竺可桢,1890年生于浙江绍兴,1918年获得哈佛大学博士学位。1934年他与翁文灏、张其昀共同成立中国地理学会,是中国近代地理学和气象学的奠基者。从1936年4月开始,他就一直担任浙江大学校长。抗战爆发后,浙江大学由杭州西迁江西泰和,又再迁广西宜山,但由于战事不利,学校拟再迁黔北。就在竺可桢忙于第三次迁校的勘察之时,因为无暇顾及家人,次子竺衡和夫人张侠魂罹患痢疾,不幸相继去世。
丧妻之后,多位亲友劝竺可桢早日续弦,气质端庄大方的陈允敏就进入了人们的视线。陈允敏毕业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曾在中央社会科学研究所、中央图书馆等地方工作过,据说当年胡适对她的印象极佳,“面孔圆圆的,长得很甜”。但不知什么原因,陈允敏到了36岁尚未嫁人。当时,竺可桢刚好50岁,从年龄到家庭背景等方面来看,两人倒很般配,正好可以谈谈将来的生活。
因为这样的想法,竺可桢之前就见过陈允敏,当时是1939年1月2日,浙江大学教授丁绪贤请吃午餐,丁夫人陈淑(陈允仪),即陈允敏的堂姐也在座,她是中国最早留学海外的新女性之一,曾执教于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与丈夫丁绪贤一道积极参与过五四运动。她一心暗中撮合竺可桢和陈允敏。后来,竺可桢与王宗瑶、陈允敏三人还同游过一次重庆北温泉。这年7月,由王毅候和蒋复璁正式出面做媒,才有了这一次的相亲之旅。
到乐山的第三天,竺可桢与陈允敏一道去五通桥参观永利川厂和黄海化学研究社,虽然他们之前有过短暂的接触,但这一趟才是他们加深感情的真正开始。“晨六点半起。八点至五芳斋早餐,回则序叔与允敏已先在,遂偕至船码头雇一舟赴五通桥。自嘉定至五通桥顺流而下,凡四十里。九点十五分出发,十点四十分即至竹根滩。”
当时,西南的科技是大后方的希望所在,而值得一看的首选是永利川厂和黄海化学研究社。它们都是实业家范旭东先生在天津创办,并于抗战后的1938年迁到五通桥的。像黄海化学研究社就汇集了中国最优秀的一批化工专家,如侯德榜、孙学悟、李浊尘、方心芳等。1943年,李约瑟考察中国西南科技时,第一站就是到永利川厂,然后从永利码头坐船去宜宾李庄考察,所以竺可桢对那里也是大感兴趣。
这一天对竺可桢来说是最重要的一天。可能在第一次见到陈允敏时,他就对陈允敏一见钟情了。也许是科学家出身,竺可桢做事理智、干脆,不拐弯抹角。这天下午,竺可桢就直接同陈允敏谈了结婚的事,他想,既然来了,又很喜欢,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呢。但陈允敏是犹豫的,虽然竺可桢在很多方面都让她心许,如学识、人品、名望等都无可挑剔,但他们之间还有一些疑虑甚至是障碍尚未解决,陈允敏毕竟是没有结过婚的大姑娘。这一天的日记中,竺可桢写道:
三点半由五通桥乘黄包车三辆,回至嘉定对江。时微雨,天气骤凉,幸途中序叔借得衣服分穿。六点半始至渡头,得船过江。上岸后,余与允敏徒步回至半边街57号。谈及婚事,允敏虽不坚拒,但深疑吾二人相知不久、不能相处为虑。余则以为吾二人性情并无不合之处。在允敏家晚膳。九点回。
9月14日是竺可桢最为纠结的一天——既然喜欢陈允敏,话也说了,表露无遗,但就是没有得到她的正面回答。所以他想知道陈母的意见,这一点非常重要,而当时唯一的信息只能从陈西滢那里获得,一切都只能推断,但一切均没有结果。他写道:“余即至半边街57号通伯寓,知其母亲已赴乡间,由允敏送去。余询通伯关于婚事之意见。据云允敏迄未表示,但亦不拒绝,但据余个人推断当可能就,因余屡次邀同游,渠均允同往也。”
这一天也是让竺可桢烦恼的一天,他接到学校的几封来电,都让他不安。“接毅侯转来函电,知李振吾以无设备费不肯就工学院院长事,同时毛燕誉亦来电辞职,电机系亦大乏人矣,烦恼之至。”他毕竟是一校之长,远在贵州的学校还有一摊子事等着他解决。所以他想的是,不管事情成不成,陈允敏答不答应,他都要尽快回去,不能为儿女情长耽搁了工作。“故与通伯拟定于廿二号乘飞机回渝,即赴峨眉来回只一星期时间也。”而那一天他在乐山所见,大概跟他的心情也相似:“嘉定城以玉堂街为最热闹,炸后则一片瓦砾,而旧有电灯,现则电杆尽成焦木矣。人家多用菜油等,一如余儿时所见者。城中走路均用火把,已恢复古代现象矣。”
情定金頂
9月15日,竺可桢与陈西滢、陈允敏及武汉大学植物系助教张纲一起去登峨眉山。事情的转机就从登山开始。
第一天,他们从乐山出发,当天宿在峨眉县城的“峨眉山招待所”。刚一住下,就听说前两天这里有人被抢,是一伙强盗在深夜里破门而入,抢了一个孀妇,抢后扬长而去。像这样的事情,在峨眉一带经常发生,此地是匪盗出没频繁的地区。但这个妇人的运气还算好,当时国民党“中央委员”丁超五正好也下榻在这里,就责令县府马上查办此事。果然第二天一早就有了下落,抓到了两个嫌犯,有人就怀疑此中一定有内线,不然事情不会那么蹊跷。
在峨眉山脚下听到这样的故事,犹如看惊悚悬疑小说,所以竺可桢晚上早早地就睡了。但睡到凌晨1点半就听到有人喊救命声,他们以为是哪里起火了,翻身起来到门外一打听,才知道是有小偷爬窗,但已经跑了。竺可桢想,这小偷会不会是盯上他们了?
竺可桢一行上山走得很慢,9月17日,他们经过洪椿坪慢慢往上走,“通伯、允敏坐滑竿,余与张纲(品三)徒步,尚有一滑竿一背夫负荷杂物”。这幅景象颇有意思,看来人到中年的竺可桢的体能仍然是不错的,他像年轻人张纲一样健壮,不需要任何借力的工具,徒步登山。
这天,他们在九老洞附近遇到了一队兵士,“押犯人男妇十三人过路下山,乃阴历初一抢万年寺之罪犯也。以丁超五翌晨函峨眉县长,兵即来捉,故得破案如此之速”。他们在山下听到的孀妇被抢的事情,正与这些犯人有关。山上的匪盗有所收敛,他们也可以放心游山了。
而这天的日记也最有意味,竺可桢除了记下一天的行程与感受外,还特别在结尾写道:“在莲花石对面有弓背山,种黄莲甚□(原文如此——笔者注),允敏摘一心给予尝之,苦极。”其实,这句话是苦在嘴里,甜在心上,而黄连之苦更具象征意义,陈允敏似在表达某种意愿,两人的默契从动作上显现了出来。
9月18日,竺可桢一行终于抵达金顶,到了之后,他去抽签,居然得一上签,不禁一喜:“稍息至正殿求签,余得大吉。”
这天,竺可桢也不忘处理些公事,他把千佛顶上测候所的人员周凤梧叫来询问和了解情况,哪知道周凤梧一来就倒苦水,说他们的工资跟山下的人员没有区别,而且已经有两个月没发薪水了,想辞职不干。竺可桢当即告之在高山上工作应得双薪,并安慰了周凤梧一番,说他回去要给有关方面提补助津贴的事情。
峨眉山金顶是竺可桢终身难忘的地方,这个测候所的建立早在十多年前就跟他的倡议有关,而他的情感生活也与这里结下了不解之缘。可能是兴奋之下,那天他就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举动:“晚膳后余得一吻允敏。”当然,这一吻就把问题解决了。在这天的日记上,竺可桢一开始就写道:“今日值‘九一八之八周(年)纪念。于峨眉山之千佛顶与允敏定情。”
大事一定,他们就决定于19日下山,不在山上逗留。而陈西滢已经先一天下山到峨眉县城,“通知亲友于明晚招宴”,竺可桢则与陈允敏晚一天下山,慢慢体验二人的天地。20日,他们全部回到乐山。21日,“晚六点半在嘉定饭店与允敏二人出名请客,作为正式订婚”。当天,参加订婚仪式的有武汉大学校长王星拱,教授刘秉麟、桂质廷、朱东润、苏雪林、钟仲襄等,而陈家在乐山的亲属除了凌叔华、陈小滢母女外,悉数到场。
重庆成婚
第二天一早,竺可桢就因为公事匆匆飞回了重庆。仅隔一天,9月23日,他就迫不及待地做了一件事,“以叔永(任鸿隽)、(王)毅侯、慰堂(蒋复璁)、孟真(傅斯年)四人出名电通伯(陈西滢),嘱陪允敏来渝成婚”。这4个人都是当时大名鼎鼎的人物,为了一女子而动用这几张民国的脸面,足见竺可桢是下定决心非陈允敏不娶了,而他的可爱之处也显露无遗。
此后,竺可桢一直与陈西滢、陈允敏兄妹之间保持着频繁的通信,可以说,陈西滢在中间扮演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陈西滢是很赞同这门婚事的,没有他的认可,竺可桢与陈允敏能否走到一起还很难说,因为从1939年9月21日订婚到1940年3月,有近半年的时间中,陈允敏并没有到重庆来与竺可桢见面,这说明,在此过程中,她可能还有余虑,以至于有一阵竺可桢待在贵州浙江大学里甚感孤独。
1940年元旦前,竺可桢一个人待在学校的房间里,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故妻张侠魂,不禁倍感凄凉,他在那天的日记中写道:“寓中只余一人,寂寞之至。”他需要陈允敏的温暖来度过艰难的时刻,也需要她的帮助走向新的人生。而这一切最终得等到陈允敏从心理上完全准备好了之后,才是瓜熟蒂落的时候。
1940年3月6日,竺可桢的日记写道:“3月6日 星期三(重庆) 晨 有阳光55°,175m。午59°,210m。下午睛。晚雨。允敏、通伯于今日午后四点由乐山到重庆。”这是一个气象学家写日记的特点,严谨、仔细,把每天的天气情况都记录得清清楚楚。但好事多磨,那天陈允敏并没有到达重庆,竺可桢的心里很着急,接连打电话联系,但最后的消息是“十一点又打一次,知通伯与允敏所乘之轮今日不能到渝”。
竺可桢以为到不了了,但到了晚上9点后,陈西滢和陈次仲(陈西滢三弟)突然来到了他的寓所,船居然到了重庆,只是晚了时间,一切皆大欢喜。从第二天开始,婚事就张罗了起来。作为长兄,陈西滢非常尽心,不仅陪陈允敏去做衣服,还接洽礼堂、邀约朋友、制作花篮、缮写婚书等,他是直到办完婚事才离开重庆的。
3月15日,竺可桢与陈允敏在重庆银行公会举行婚礼。竺可桢在日记中写道:
今日喜事请王宗海、高玉华、吕蕴明、郑子政、厉德寅诸人……结婚仪式极简。(吴)稚晖先生证婚,王毅侯、蒋慰堂介绍人,通伯、雨岩(蒋作宾)主婚人。在证书上盖图章后即由稚晖先生说数语(余立右,允敏左) 即礼毕。
接下来是吃喜酒,竺可桢虽然酒量不大,但也喝得晕晕然,去照结婚照的时候还差点出洋相,那酒确实有些浓烈。
(婚礼)共约六十人。吃西菜。席将半,稚晖先生主张余与允敏各敬酒一杯,由是王雪艇(王世杰)太太首先回敬,因之孟真(傅斯年)、骝先(朱家骅)均来敬酒。余饮渝酒七八杯之谱。约二点散。余初尚不觉醉,偕允敏至光华照相馆,以无电待约半小时,酒性乃发作,方在撮影时余觉不能支持。
这次结婚,用度极简,竺可桢在1940年3月25日的日记中写道:“此次余与允敏婚事账目,计礼泰酒席及银行公会之礼堂等等,共用412 元,其中有人送礼券66元。若两家平分,不过170余元而已。”
第二天早上起来,竺可桢和陈允敏吃完早餐后,“偕允敏读二月份《西风》杂志陈哲生译《做你所讨厌的事》、陈宜生译《婚后幸福的追求》、陈东林译《怎样追求终身幸福》等文。”从这天开始,竺可桢正式进入了他的第二段婚姻生活,陈允敏是个智慧的女人,这在后面的家庭生活中得以证明。
一年之后,1941年12月14日,竺可桢与陈允敏的女儿出生,取名竺松,小名毛毛。竺、陈的婚姻在后来的几十年中非常美满,两人相濡以沫,恩爱有加,陈允敏在外参加活动签名时,都以“竺陈汲”自称,遵循出嫁从夫姓的古训。相比陈西滢与凌叔华的婚姻,他们显然幸福得多。陈西滢一生在家庭中忍辱负重,却为妹妹促成了一桩美好的姻缘,这也许是对自己情感生活的一点补偿。
(作者系文史学者)